第十四章

俗丽之夜  作者:多萝西·L.塞耶斯

停止这温柔的爱,现在我渴望和谈,我想,战争已经由来已久,

不是你也不是我,尝到了什么甜头:

糟的是两边都无法赢获。

为了美妙的平静,我什么都甘愿,

让我的心来做抵押,

在这儿解开胁迫,让恶意就此终止,这是我的誓言,你也要把誓言还给我。

——麦克尔·德雷顿


“暴风雨来得真好。”院长说。

“好极了,”财务主任冷冷地说,“为喜欢它的人而来,不喜欢的也没辙。仆人住宿的地方闹成一团,我不得不去看一看。凯莉已经歇斯底里了;厨娘觉得她离死不远了;安妮对着天空大声尖叫,说她亲爱的孩子们现在肯定吓破胆了,她真想马上就飞奔去赫廷顿安抚她们——”

“那你怎么没有马上找辆最快的车,把她送过去?”希尔亚德小姐插话进来,语气颇为讽刺。

“——其中有一个厨房的女仆,她的宗教情结爆发了,”斯蒂文小姐继续说,“在不停地忏悔自己的罪行。我不理解为什么人就那么难以自控。”

“我很怕雷电。”希尔佩克里小姐说。

“可怜的纽兰德小姐又开始彻底自暴自弃了,”院长说,“医疗室主任被她吓着了。她还说陪护她的那个仆人躲在床单柜里,不愿意和纽兰德小姐单独待在一起。不过,肖恩小姐愿意去处理这件事。”

“在四方院里穿着浴袍跳舞的四个学生是谁?”普克小姐说,“她们看上去好像在举行什么可笑的仪式。让我想起了一种仪式舞蹈——”

“我刚才很害怕山毛榉树会被劈断,”布洛斯小姐说,“我有时候怀疑,山毛榉树这么靠近建筑物到底安全不安全。如果它们倒了——”

“财务主任,我的天花板上有个漏洞,”古德温夫人说,“那雨就像从喷水孔里喷出来一样——就在我的床顶上。我不得不把所有的家具都挪了位置,地毯也非常——”

“不管怎样,”院长重复了一遍她的话,“暴风雨来得真好,把空气洗干净了。看吧,你们还能想象出比这更好、更明亮的星期天早晨吗?”

哈丽雅特点了点头。阳光在湿润的草地上显得尤为灿烂,微风是那么的新鲜和凉爽。

“这暴雨把我的头疼都赶走了,感谢上帝!我想去干点什么愉悦又能舒缓情绪的事,要非常有牛津味才好。所有的东西都那么鲜亮,是不是?就像启示弥撒里的蓝色、深红色和绿色。”

“我告诉你我们该做什么,”院长兴冲冲地说,“我们应该像两个普通老百姓一样,闲逛着去听大学传教。我想象不出任何比这个更能舒缓情绪,而且又有牛津色彩的事了。况且是阿姆斯特朗博士来传教,他总是很有趣。”

“大学传教?”哈丽雅特说,她被迷住了,“好啊,这是我根本不可能想出的主意。但这是个好主意,绝对是个好主意。我们去吧。”

是的,院长说得对,那就是最能让人安静下来、最庄严肃穆的伟大英国圣公会传教了。进行传教的博士们都身着头巾和法衣;副校长向传教者弯腰致敬,办事员们在他们前面轻快地跑着;穿着黑色袍子的人群,以及导师们穿着优雅夏裙的欢快的妻子们;圣歌和祷告;裹在袍子和头巾里的传教士,肃穆的法衣和领饰;平静的演讲被一种空灵、清晰又学术的声音传递着,温和地讲解着基督哲学和原子物理之间的关系。接着,几所大学和英格兰教堂在一片平静又公正的气氛中,互相亲吻,就像是波提切利画里的天使:非常优雅地掠夺着,用非常严肃的态度欢乐着,讲究礼节,也认识到彼此共有的殷勤。在这里,没有感情的波动,他们可以讨论他们共同的问题了,他们可以愉快地表达一致或者说愉快地赞同那些分歧。在就那画面下,有些怪诞的、丑陋的恶魔似的东西,但天使们对此视而不见。如果被问起的话,他们会怎样处理什鲁斯伯里的麻烦事呢?另外的一些派别倒是更容易揣测些:罗马教堂会提供他们圆滑的、富有经验的、令人满意的回复;古怪又有些刺耳的新心理学教派会有另外一种丑陋、尴尬、试探性的回复,并且与充满热情的经验主义联系在一起。想象一个弗洛伊德式的大学和一个罗马式的机构结合在一起,这多么让人发笑呀:他们肯定不会像英国圣公会教堂与人文学科学校的结合那么和谐。但努力去相信这点还是很让人安慰的——如果,哪怕只有一个小时,所有人类的困惑都能用这些超然的、和缓的精神来解决。“大学是一所天堂”——的确,但是——“即便是走出天堂的大门,也有通往地狱的道路”……

仪式结束了;教堂演奏曲开始传来——赋格曲和巴赫的音乐;列队再次打乱了秩序,从南边和北边出去了;人群迈开脚步,开始无秩序地涌了出去。院长很喜欢早期的赋格曲,于是安静地留在她的位置上。哈丽雅特在她旁边,迷迷糊糊地坐着,眼睛死盯着那些在教堂十字架围屏后被温柔着色的圣徒们。后来她们都站起来,往门边走去。走过欧文博士柱廊的旋纹柱时,一阵清新温和的风迎面吹来,让院长牢牢地抓着她那不听话的帽子,把她们俩的袍子都吹鼓了起来,形成饱满的弧形和螺旋形。天空中,在那一垛垛的丰满云朵中间,是那样明澈的海蓝。

在高街的角落里站着一群穿袍子的人,正在那里兴致勃勃地交谈着什么——在他们中间,有两位神学学者和一个看上去气质非凡的人——哈丽雅特认出他是贝利奥尔学院的教授。在他的旁边还有另外一位学者,就在哈丽雅特和院长经过的时候,那个人突然转过身面对她们,揭下了他的学位方帽。

好一会儿,哈丽雅特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彼得·温西。彼得,偏偏就是他。彼得,那个现在应该在华沙的彼得,现在静静地站立在高街上,仿佛他原来就长在那里似的。彼得,他戴的那顶帽子,穿的那身袍子,让他看起来像个普通的研究艺术的学者——那学者刚刚虔诚地聆听完大学传教,现在又和两位神学学者以及贝利奥尔学院的教授探讨学术问题。

“但为什么不可能呢?”在头几秒钟的震惊后,哈丽雅特想,“他是一个艺术学者。他从前就在贝利奥尔学院。如果他愿意的话,为什么不可以和教授说话?但他怎么到这里来了?为什么?他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在困惑中接受了他的介绍,也把院长介绍给了温西勋爵。

“我昨天从镇上给你打了电话,”温西说,“但你不在。”接着就是更多的解释——关于他从华沙飞过来,还有“我的侄子在家里”,并且“教授实在太热情了”,还有给学院送了一封信。然后,在这一片不知所云的混乱里,她清楚地抓住了一句话。

“如果你半个小时以后有空,并在学校里的话,我可以过去探望一下吗?”

“好的,来吧,”哈丽雅特有些不知所措,“那实在太好了。”她冷静了一下,“我想,我如果邀请你一起吃午餐的话,是不是不太方便?”

情况是,他要和教授以及其中的一位神学院学者一起吃午餐。她推测,那其实是一个小小的以历史学为主题的午餐派对,其间肯定会提到某个人的论文,关于这个或那个的进展——这样温西就要“踏进神学大门随便看看——这不会耽误你十分钟的”,还会提到欧洲宗教改革辩论手册的印刷和分发情况——要参考温西的专业知识——另外一个人的专业知识——还有从别的大学来的什么历史学家不专业的知识。

然后,所有的人都散了。教授抬了抬他的帽子,转身离开了,并提醒温西和那个历史学家的午餐将在一点十五分进行。彼得对哈丽雅特说“会在二十分钟之内赶去”,然后就和另两位神学学者一起消失了。哈丽雅特和院长又一起朝前走着。

“那么,”院长说,“就是那个人。”

“是的,”哈丽雅特有气无力地说,“就是他。”

“我亲爱的,他真是太迷人了。你从来没说过他要来牛津。”

“我不知道,我还以为他在华沙呢。我知道他这个学期应该会来看他的侄子,但没想到他会来得这么快。事实上,我还想问他呢——我不知道他是否收到了我的信——”

她感觉,无论她如何解释,都只能让事情更不清楚。最后,她在一堆乱七八糟的解释后向院长提出了一个清晰的疑惑。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收到我的信,是否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或者,如果他还不知道的话,我究竟应不应该告诉他。我知道他是个绝对值得信赖的人。但至于督学和教研室的成员——我没想到他就这样出现了。”

“我想,这可能是你能做的最英明的决策了,”马丁小姐说,“我不会在学院里说太多的。如果他来的话,就把他带到礼堂来,让他把我们这些人都翻个底朝天。一个行为举止那样优雅的男士,简简单单一个手指就能让整个高桌的人折服。唉,他是个历史学家——这会让他自然地站在希尔亚德小姐那边了。”

“我从来都不知道他是个历史学家。”

“是这样,他读的第一学位是历史——你不知道吗?”

她并不知道。她甚至从来都没有想去知道。她从来就没有把温西和牛津联系在一起过,她脑子里想的全都是外交部的那些事。如果他知道她对他这么漠不关心,一定会感到很失望吧。她觉得自己像一个无情的、忘恩负义的怪物。

“我听说,他被认为是他那一届最有才华的学者,”院长继续说,“A.L.史密斯对他的评价很高。不过,这真的很可惜,他没有坚持研究历史——当然了,他主要的兴趣也不在学术上。”

“是的。”哈丽雅特说。

这样看来,院长做了些小调查。她当然会的。也许到现在为止,所有教研室的成员都能够给她讲一讲温西在大学里的种种细节信息。这很能理解:她们对这些东西感兴趣。而要她自己去调查这些轶事,顶多只能保持两分钟的热情。

“他来的话,我应该带他去哪儿呢?我想如果我把他带到我自己的房间,这对学生的影响不好。而且我那儿也有一点狭小。”

“你可以用我的起居室。如果你要和他讨论那件该死的案子,我那儿比公共座谈室要好得多。我想他也许真的收到了那封信。也许他那双敏锐眼睛里暗藏的那种急切兴趣是因为他在怀疑我。但我会把这个归因于我个人的魅力!男人真危险,尽管他看起来不像。”

“这就是他是个危险人物的原因。但如果他读了我的信,他就会明白那个人不可能是你。”

回到学院后,哈丽雅特在自己的信箱里发现了一封来自彼得的简信,解释所有小小的困惑。信里说,他是星期六下午早些时候到的伦敦,并发现外交部有一封哈丽雅特的信在等着他。“我试着打电话给你,但没有留下我的名字,因为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我的名字出现在这件事里。”他那天下午在伦敦有个约会,然后就开车去牛津吃晚餐,被一些贝利奥尔学院的朋友缠住了,教授还友善地邀请他晚上继续派对。而且他会在“明天的什么时候”给她打电话,希望能够找到她。

她在院长的房间里等待着,随意地看着夏日阳光在新四方院悬铃树的枝丫里玩耍,并在基座上投下跳着舞的光斑。然后她听到了他的敲门声。她说:“请进!”这司空见惯的套话似乎有惊人的意义。这是好还是坏?她从外面的世界带进来一个不安分的人,他打破了这个地方井然有序的安静;她向外来的力量提供了一个缺口;她竟让伦敦来对抗牛津,让整个世界来对抗宁谧的隐居地。

但当他进来的时候,她就明白她所有的想象都是虚空的。他走进这安静的屋子,就好似他根本就属于这里,并且从来没有属于过任何别的地方。

“啊——哈!”他说,他那种放肆的老毛病又回来了。他脱掉袍子,把它扔在沙发上她袍子的旁边,又把方帽搁在桌子上。

“我回来之后看见了你的简信。这么说,你收到了我的信?”

“是的。我很抱歉,这些事情让你如此烦恼。既然我来到牛津,那么我想最好还是过来见一下你。我本打算昨天晚上就过来的,但那些人闹得我筋疲力尽——而且我想,也许我有必要先在众人面前露一下面。”

“你能来真是太好了。请坐。”

她把一张扶手椅推向前,他重重地倒了进去。她带着一丝奇怪的焦虑注意到,他的下巴和太阳穴上都露出了清晰的棱角。

“彼得!你看上去累坏了。你到底把自己怎么了?”

“说话,”他不满地说,“词语,词语,词语。一个星期接一个星期,没完没了。我是外交部里专业的搞笑人士。你不知道吗?好吧,我就是。虽然并不总这样,但随叫随到。身份都颠倒了——我现在是个什么小部长的办事员,有点小机灵,还会一点点法语,总是在晚餐之后的闲谈里用些莫名其妙的词语。于是他们把这个喋喋不休的滑稽演员送去,到王公贵族那儿再制造点幽默。我带人去吃午餐,然后给他们讲好笑的故事,让他们大乐一场。上帝啊!这可真好玩。”

“我不知道这个,彼得。我刚刚发现我太自私了,甚至去追问你的任何事情。但这听上去不像是你,这么沮丧,这么没信心。你看——”

“原谅我,哈丽雅特。不要告诉我,我应该瞅瞅我都多大岁数了。这没用。永不泯灭的幼稚是我的社交手段,也是我的财富之一。”

“你只是看上去好像几个星期都没睡觉了。”

“你这么一说,我还真不知道我这几个星期有没有睡觉。我想——从某个方面来说,我们都这么想——有什么事就要发生。那些龌龊的谣传。我甚至有天晚上和本特说:‘来了,就在这儿,快回到部队里吧,中士……’但最后,你知道吗,虚惊一场——暂时的。”

“归功于你的幽默辞令?”

“哦,不是。天哪,不是!我做的只是些无足轻重的小事,只是去解决前线的一点小冲突。不要觉得我是那种帝国拯救者。”

“那是谁干的呢?”

“不知道。没有人知道。从来就没有人确切地知道。老坦克摇摇摆摆地冲着这里来了,你觉得‘我完了!’但它又摇摇摆摆去了另外一边,然后你想‘安然无恙了!’然后呢,某一天,它又远远地摇摆着来了,搞得你死了还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这就是所有人害怕的,包括我们自己。”

“是的。这让我很恐惧。我回来,又在这里找到你,总算放心了——但所有的战事还在照常进行。哈丽雅特,这里才是真正有意义的地方——让那里的混蛋们能够保持安静和镇定怎么就那么难呢?上帝!我多么憎恶仓促和暴力,还有那些可恨的、狡猾的小聪明。不正常,不严谨,不科学——全部都是演讲、辩论,还有,‘我们该怎么办呀?’没有时间,没有平静,没有安宁;有的只是会议、报纸和公共演说,直到人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如果一个人能把自己扎根在这里,就在这些草和石头之中,做些有意义的工作,那该有多好啊;哪怕只是重新呼吸一下这些可爱书籍的气息,别的什么都不做。”

他富有激情地说着,这让她大为惊叹。

“彼得,你说的正是我这段时间的感觉。但这可能吗?”

“不,这不可能。尽管会有那么一些时刻,你觉得这是可能的。”

“‘那古老的小径,才是正确的路,走在其中,你会发现灵魂放松。’”

“是的,”他有些苦涩地说,“接下来是:‘但他们说:我们不能走在其中。’[引自《圣经》,‘但他们说:我们不能走在其中。’就是哈丽雅特前一句话的后半段。]放松?我已经忘记了还有这么一个词语存在。”

“我也是。”

他们坐在那里沉默了几分钟。温西把香烟盒递给她,又为他们两个人划了一根火柴。

“彼得,我们坐在这儿像这样聊天,真的很奇怪。你还记得在威尔福康姆那次吗?真是可怕的回忆。当我们再也找不到东西可以互相砸的时候,就开始玩弄低级的智慧,恶意地评价对方。至少,我是恶意的;你从来都不是。”

“那是在海滨浴场里,”温西说,“人在海滨浴场总是会变得低俗起来。我的脑子里常常浮现这种糟糕的事,如果有一天,一些不可抗拒的桃色事件在波瑞顿或者布莱克布的海滨浴场萌生,那我可能会意志薄弱地陷身进去。”他笑了,然后又恢复了正常的声音,眼神又平静下来,“感谢上帝,在牛津这种地方想变低俗实在太难了——最起码,当一个人在这里待了两年后。说到这里,我想起来了,我还没有正式感谢你呢,你对圣·杰拉尔德那么关心。”

“你见到他了吗?”

“没有。我已经吓唬过他了,我星期一要去见他,会给他一副要剥夺他继承权的表情。他今天跟一群朋友去了什么地方。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他实在是被宠坏了。”

“呵,彼得,你应该想象得到。他长得很英俊。”

“他是个早熟的小猴子,”彼得叔叔说,一点都不带感情,“但我又不能怪他,这是我们家人的天性。但他的性格那么傲慢,就这样生生地闯向了你。要知道,你一直都很坚定地拒绝与我的任何家人见面。”

“彼得,是我去找他的。”

“准确地说,或者据他所说,我所知道的是,他几乎把你撞倒了,把你的东西撞坏了,他自己则像个傻瓜。然后你就立刻判断出,他肯定跟我有血缘关系。”

“那是——如果他这样说的话,你知道,不应该相信他。但我的确发现你们很相似。”

“是啊,人们总是知道怎么才能用污蔑的语气来谈论我的外表!我要祝贺你,你的洞察力简直可以和福尔摩斯媲美,还是他最敏锐的时候。”

她感觉到了他那种幼稚的虚荣心在膨胀,这让她觉得有趣,又让她有所感触。但她知道,如果她试图说什么有违事实的话来奉承他,他立刻就会看穿。不过事实也足以算是种奉承了。

“在我看到他之前,我就觉得那声音很熟悉,而且他的手和你的手长得一样,我觉得没有人会对那双手说什么污蔑的话吧。”

“哈丽雅特,这全乱了!这是我唯一可耻的缺陷——我最小心守护的自负。现在你把它拽到了光天化日之下,残忍地剥开来。我为我遗传了温西家族的手感到骄傲,简直骄傲得发傻。我的哥哥和姐姐都没有得到这份殊荣。但这样的手在我们家族的肖像画里已经存在了三百年了。”他的脸上愁云密布,“我怀疑,现在这个年代,优点已经不能再培育出来了,我们祖先的优势已经飞快地流逝了。哈丽雅特,你哪天能跟我一起到丹佛去吗?在现代文明在那里野蛮地蔓延之前,去看看那个地方。我并不是想搞高尔斯华绥[高尔斯华绥(Galsworthy,1867—1933),英国小说家、剧作家。在作品中谴责资产阶级的贪婪剥削本质,对劳动人民寄予同情。]那一套。大家都会告诉你,我根本不理睬这些虚华的外表,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但我在那里出生,如果我有生之年见到那块地被卖掉,建成高楼大厦,礼堂变成好莱坞有声电影放映厅,我会很难过的。”

“圣·杰拉尔德阁下不会那样做的,是吗?”

“我不知道,哈丽雅特。他为什么不会呢?我们的那个年代已经死了,不存在了。对于现代人来说,这地狱又有什么好处呢?但他也许比他预料的要更在乎一些。”

“彼得,你在乎的,对吗?”

“对我来说,在乎很容易。因为我不会被召唤过去,为这件事尽些力。我就是一个普通的自命不凡的中年人,我可爱的天赋就是把重重的包袱收拾好,然后扔到另外一个人的肩膀上。不要以为我嫉妒我侄子的职责。我宁愿安安静静地生活,然后安安静静地被埋葬。只是,因为某些发霉的陈旧观念的影响,我有一个被诅咒的愿望,我很懦弱所以才去否认它,就像我对《福音书》一样。如果没有必要,我是不会回家的。我一直避免到那里去;那儿公鸡的叫声太大也太长了。”

“彼得,我一点都不知道你的感觉是这样的。我很愿意去看看你的家。”

“你会吗?那我们就去,找一天。我不会让家人打扰你的——尽管我想你可能会喜欢我的母亲。但我们要选一天,当他们都不在的时候——除了一打左右睡在家族陵墓里的公爵们,不过他们是无害的,都经过防腐处理,可怜的鬼魂,他们要一直满是灰尘地等着最后的审判。一向如此,是不是?这就是家族的传统,让你想烂都烂不了。”

哈丽雅特没有什么可以说的。她跟他吵架吵了五年,只发现了他坚强的一面;现在,只是半个小时而已,他把他所有的柔弱面都暴露了出来,一个接一个。她不能诚实地问:“你为什么以前没告诉过我?”因为她很清楚地知道,答案会是什么。幸运的是,他似乎并不期待得到任何评论。

“我的天哪!”这是他说的下一句话,“看看都什么时候了!你就让我这样一直胡扯,我们还没有谈一句关于你那案子的事。”

“我只能说,非常感谢你让我暂时忘记了这件事。”

“我想你也是,”他一边说着,一边若有所思地看着哈丽雅特,“听着,哈丽雅特,我们能不能把今天当成休息日?你已经在这件恶心的案子里受够了。来被我烦一烦,也算是换一下心情。这对你来说也是个放松——好比用风湿病来换换牙疼。一样地讨厌,风味却不同。我现在得去参加午餐派对了,但不会在那儿逗留太久。三点钟的时候从玛格达林桥那儿出发,去划划船,怎么样?”

“河上会很拥挤的。谢尔河跟以前不一样了,特别是星期天。现在更像是节假日的玛尔盖特海滩,到处都是留声机和浴袍,每个人都会撞到其他人,或者被其他人撞到。”

“没关系。我们去那儿撞别人,让其他人快乐去吧。除非你更愿意坐到车上,然后跟我飞到世界尽头,但马路与河相比只会更糟糕。除非我们真能找到一块安静的地方,否则我又会把自己变得像害虫一样讨厌,或者我们会开始讨论那件烦人的案子。所以,还是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比较安全。”

“很好,彼得,就按你想的做。”

“那就这么定了,玛格达林桥,三点钟。相信我,我不是想逃避问题。如果我们自己不能解决这个问题的话,我们会找到一个能解决问题的人。没有不能通航的海,也没有不能住人的土地。”

他站起身,并伸出了手。

“彼得,你真让人感到踏实!在一片疲倦的土地上,你就像是一块巨石的影子。我亲爱的,你在想什么呢?在牛津,没人握手的。”

“大象才记得所有的规矩呢。”他礼貌地亲吻了她的手指,“我把大都会的正式礼仪习惯带在身边。我的上帝!说到礼仪——我就要迟到了。”

他抓起帽子和袍子,还没等她来得及考虑是否要把他送到门口,就已经消失了。

“这样也好,”她看着他像个大学生一样跑过四方院,说,“他没有太多时间了。可怜的家伙,他要是拿的是自己的袍子,不是我的,该有多好!哦,不过这也没关系。我们差不多一样高,我的袍子肩膀那里很宽,所以两件袍子应该是一样的。”

然后,她突然被这个想法惊住了:应该是一样的,这不是很奇妙吗?

当哈丽雅特换衣服准备去河边的时候,她对着自己笑了。如果彼得对捍卫已然腐化的传统那么热衷,他应该能发现他可以从捍卫战前标准的划船技术、礼节和着装入手。特别是着装。一条脏兮兮的短裤,褪色的普通西装被随便地卷到腰的位置,这就是彻韦尔时期最时髦的男性装扮了。对于女性来说,就是一身太阳浴的装束,加上(对入门者来说)一双颜色鲜艳的沙滩凉鞋。哈丽雅特在阳光里摇了摇头。太阳现在很明亮,也很热。即便是看着彼得的分上,她也不打算把背露出来让太阳烤,或者把腿露出来任蚊子咬。穿着得当就行了,而且要舒适。

院长在山毛榉树下遇到了她,带着一副夸张的表情盯着她迷人的白色亚麻布衣服和烟斗。

“如果这是二十年前,我会猜测你要去河边。”

“我正是要去河边,恪守庄严光辉的过去。”

院长轻轻地感叹了一声,“我怕你这样去会太惹人注意了。这种东西现在已经完全落伍了。你衣服穿得好好的,干干净净的,而且还是在星期天的下午。我真为你感到惭愧。我希望你手臂底下那个包裹里,至少得是什么歌手的唱片吧。”

“并没有。”哈丽雅特说。

事实上,那里面是她关于什鲁斯伯里丑闻的日志。她想应该让彼得把这些东西带回去,自己先研究一下。然后他才能决定,最好的解决办法是什么。

她准时到达了桥边,发现彼得已经在那里等她了。他这种过时的礼貌在一个反例的衬托下更为显著。那是费拉克斯曼小姐和另一位什鲁斯伯里人士坐在木筏上,她们显然在等她们的男伴,看上去很燥热,怒气冲冲。哈丽雅特让温西接下自己的包,并郑重地把她扶上船,帮她把坐垫安置好。透过他那双讽刺的眼睛,她可以看出,他完全了解她今天为什么如此反常地温顺。

“你更希望往上游走,还是下游?”

“这个嘛。上游会有更多的喧闹,但河底要好一些;下游的话在分岔口之前都没问题,但然后就得选择,你是更喜欢厚泥巴呢,还是更喜欢工业垃圾。”

“似乎所有的选项都很糟糕,但你必须推荐一个。我的耳朵现在像个爱财如命的放高利贷的人,能抓住每个语调后的弦外之音。”

“我的天哪!你从哪里知道这个的。”

“这个,尽管你可能不相信,是济慈[济慈(John Keats,1795—1821),杰出的英诗作家之一,浪漫派的主要成员。]一首十四行诗的结尾。的确,这是不成熟的尝试,但有些事情就算不成熟也不能原谅。”

“我们去下游吧。我必须冷静冷静,才能从这震惊中缓过神来。”

他把船转到了下游的方向,然后准确地在桥上撑了一下,说:

“迷人的女人!你让我在阿里阿德涅[阿里阿德涅(Ariadnes)在希腊传说中是弥诺斯和帕西法尔的女儿,曾给忒修斯一个线团,帮他走出米诺陶洛斯的迷宫。这里暗指刚才那些等待男伴的女人们。]面前炫耀了一下虚荣的孔雀尾巴。你现在想不想更加独立些,接过这竿子呢?我得承认,划船的人比坐船的人要有乐趣,而且在绅士精神里十分之九的规则都是关于对快乐的渴望。”

“要让你的头脑里装进慷慨两个字,这有可能吗?我可不愿在慷慨程度上胜你一筹。我会像个优雅的女士一样坐着,看着你干活。坐在这里看别人把事情都处理好,真是件美事。”

“如果你这么说,我会自负的,自负了就会干傻事。”

说实话,他是一个赏心悦目的划船手,每一个动作都很轻松,但速度却快极了。他们以惊人的速度往下游划,经过了那些拥挤、弯曲的水道,然后到了那块狭窄的、就快接近轮船的地方。在那里,他们被另外一只船撞到了。那只船笨拙地在水流中间打转,把好几只其他的船都撞到了岸边,很是危险。

“在你到这块水域之前,”温西大叫着,把那个撞他们的船用脚推开,并挑衅地盯着船上划桨的年轻人——那是一个很强壮的年轻男子,上半身没穿衣服,在太阳下晒得像个粉红色的虾子,“你应该学习一下划船的规矩。这些小船有它们通行的权利。如果你不能把那根竿划得好一点,我建议你回到初学者水区,待在那里直到你明白上帝给你脚是干吗的为止。”

这时有个中年男人——他的船停在前面不远处——迅速转过头,像铃声一样尖叫着:

“我的上帝!贝利奥尔学院的温西!”

“好,好,好,”温西说,他不再理会那个粉红的年轻人了,把船划到那只船边,“布拉斯诺兹学院的佩克,太荣幸了。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该死的,”佩克先生说,“我住在这里。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这似乎更像是个问题。你还没见过我的妻子呢——彼得·温西勋爵,我亲爱的——一个板球疯子。这些就是我的家人了。”

他的手一挥,指向老少俱全的一群人。

“哦,我想我应该旧地重游一下,”介绍都完成了之后,彼得说,“我有一个侄子在这里。你在这里做什么?导师?研究员?讲师?”

“哦,我在辅导学生。狗一样的生活,狗一样的生活。可怜的我!自从我们上次见面之后,弗利桥下都不知道流过多少河水了。但我在哪里都能认出你的声音。我一听到这种傲慢、随便的口气,就脱口而出,‘贝利奥尔的温西!’我说得对不对?”

彼得把竿子戳在水里,坐了下来。

“有点同情心,老家伙,有点同情心!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吧。”

“你知道,”佩克先生大声说,“当我们在一块儿的时候——那是好久好久之前的事了,真让人震惊——不过没关系!如果有人和一个乡下亲戚或者美国来访者在一起的时候,当他们问——这些人真的会问——‘所谓的牛津礼节到底是什么?’我们就会把他们带来,让他们见识一下贝利奥尔的温西。在圣约翰花园和殉道者纪念碑之间,他简直是完美的代言人。”

“但如果他不在那儿的话怎么办?或者当时他并没在表演他的特质?”

“这种灾难从来就没发生过。我们总能在四方院中央找到贝利奥尔的温西,从来没失败过,他就好像长在那里似的,放下规则,对一些人表现出那种优雅的傲慢。”

温西把他的头抱在双手之中。

“我们经常打赌,”佩克先生继续说,这个人的幽默品位似乎停留在大学时代,这毫无疑问是因为他一直和大一学生的智商、情商打交道,“打赌事后这些乡下人或者美国人会对他发表什么评论。大部分的美国人都说:‘我的天哪,这不就是个完美的英国贵族吗?’但其中有些人说:‘他眼睛上怎么有块镜片?那是他服饰必要的一部分吗?’”

哈丽雅特笑了,想到了舒斯特·塞迪小姐。

“我亲爱的——”佩克夫人说,她似乎很和善。

“乡下亲戚,”佩克先生不留情面地继续说下去,“永远就哑口无言了,他们得在博尔咖啡馆喝点冰咖啡才能缓过来。”

“别管我。”彼得说。他的脸看不见了,只留下一个耳朵尖,红成猪肝紫色。

“但你现在穿得很得体啊,温西,”佩克先生善良地继续说道,“腰带还在。是不是还能在板球场的球门之间来一次短跑冲刺?我不能说我现在能跑步,除非是为了家长运动会,是吧,吉米?这就是婚姻对男人的贡献——让你变胖变懒。你就一点都没改变。一根头发都没变。完全一模一样。你教训那些河里的笨蛋是应该的。我真的被他们撞来撞去撞烦了,他们还经常用该死的竿子压我的桨,甚至连道歉都不会。想想这也真是好笑。一群蠢货。而且留声机音乐就在你耳朵里面爬来爬去。你看看他们!看看他们!光看就已经足够让你烦的了。这里就像个动物园里的猴山。”

“贵族、裸女和文物[这句话引自英国诗人斯温伯恩的《悲伤》。]?”哈丽雅特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爬杆。看那个姑娘——双手握着,一爬就上去了!还在转身,好像她在清理排水管似的。如果她不小心点,肯定会掉到水里。”

“她穿的衣服就是为掉到水里准备的。”温西说。

“我告诉你,”佩克先生很有信心地说,“她们那么穿真正的原因是,她们就盼望能着掉进去。你穿的法兰绒裤子下面有那些漂亮的皱纹,这没问题。但如果你穿着这个掉进水里,那就更有趣了。”

“说得太正确了。好了,我们把河给堵住了,现在最好继续划。我改天会去找你的,如果佩克夫人欢迎的话。这么久没见了。”

两只船就此道别。

“我的天,”离开那只船的听力范围之内后,彼得说,“能遇到老朋友真是非常高兴,而且有利身心健康。”

“是啊,但当他们还在讲那些他们一百年前就讲过的笑话时,你不觉得这让人很郁闷吗?”

“简直太郁闷了。这是住在这种地方的一大缺点。学校让你永葆青春。太青春了。”

“这很可怜,是不是?”

这边的河面宽广了一些,彼得弯下膝盖去够尾桨,这让船有些晃动,水在头桨下面轻快地流着。他说:

“哈丽雅特,如果可以的话,你愿意回到年轻时代吗?”

“不愿意,把世界给我,我都不愿意。”

“我也不愿意。用任何东西来换都不愿意。也许这太夸张了。拿那件你能给的东西来换,我可能愿意年轻个二十年。但不是同样的二十年。如果我回到我二十几岁的时候,我应该也不会想要和现在一样的东西。”

“你怎么会这么肯定呢?”哈丽雅特说,突然想起了帕弗瑞特先生和督察员。

“因为对我自己的蠢事的生动回忆……哈丽雅特!你难道准备告诉我,你并不觉得所有二十几岁的年轻男子都是傻子?”他站在那里,手拽着竿子,眼睛看着她;他的眉毛抬了起来,让他的脸看起来有些滑稽。

“好,好,好……不过,我希望你说的傻子不是圣·杰拉尔德。那将引起一场最不幸的家庭争执。”

“不是,不是圣·杰拉尔德。我觉得不是,他的愚蠢没有那么纯粹。但有些人。好了,我要拒绝接受你的警告。因为,你在帮助他。”

“我喜欢你推理的快速度。”

“你是个诚实得不可救药的人。如果你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你会在信里跟我说的。你会说,‘亲爱的彼得,我有件事要跟你说;但在说这件事之前,我想我最好还是告诉你,我和耶稣学院的琼斯先生[在这里“耶稣学院的琼斯先生”只是一个泛指。]订婚了。’你应该会这样吧?”

“可能吧。你是不是也要侦察一下这个案子呢?”

“为什么不呢?案子就是案子。这河底下是什么?”

“缠住了?你每撑一下,都要往回拽两次。”

“不然的话我们就会戳到新道去了。好了,我向耶稣学院的琼斯先生致以我的同情。我希望他的麻烦不会影响他的功课。”

“他还在读二年级。”

“那么他还有时间去克服。我很愿意见见他。他可能会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朋友。”

哈丽雅特什么也没说。彼得的聪慧总是像在她的脑子里上了一道咒,让她的脑子转得比平日更慢。这种对雷杰·帕弗瑞特的敏感反应,让她更相信彼得的感应可能比艺术家对自己作品的敏感还要强烈。但彼得如此快速地得出这个结论,还是让人很不舒服的。她憎恶他在她的脑子里进进出出,就像那是他自家的公寓。

“天哪!”彼得突然说。他警觉地盯着深绿色的河水。一串油乎乎的水泡慢慢地浮上水面,显示出竿子是在哪里陷进烂泥里的;与此同时,他们的鼻子被一股腐烂的恶臭袭击了。

“怎么回事?”

“我戳进了什么糟糕的东西里。你能闻到吗?这让我想起了尸体的味道。真的,哈丽雅特……”

“我亲爱的小白痴,这只是工业废品垃圾而已。”

他跟着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另外一边的河岸。那里苍蝇成群,在一坨腐烂物周围盘旋。

“这,这些——!他们干这种事到底有什么阴险的目的?”他用手擦了一下汗湿的额头,“刚才我真的在想我是不是撞到耶稣学院的琼斯先生了。我都开始觉得抱歉了,我对这个可怜的小伙子说了那些不经大脑的话。这样吧!我们赶快离开这里!”

他又精力饱满地把船撑走。

“去伊希斯吧。这河上已经没有浪漫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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