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俗丽之夜  作者:多萝西·L.塞耶斯

最美妙的事情非睡眠莫属:这是一件不可估价的珠宝,就算一位暴君要用他的王冠来交换也不可以;它是那么美丽,就算一个男人和皇后躺在一起,他的心也无法安静地跳动,直到他离开她的拥抱为止。我们对死亡的这一亲戚是那么的感恩,我们宁愿把一半的生命都奉献给它;我们这样做是有很好的原因的:因为睡眠是把健康和我们身体连在一起的金链子。谁在安睡时抱怨贫穷、伤口、烦恼、权贵的压迫和监禁呢?在睡觉的床上,乞丐的欢乐和国王一样多。因此,我们可以沉溺于这精巧的美食吗?我们可以喝得太多,品尝太少便跌入墓地,或利用它将自己扔进疯人院,却无动于衷吗?不,不,看看月神,月亮的走狗,睡了七十五年,最糟的,连一根头发都不是。

——托马斯·德克[托马斯·德克(Thomas Dekker,1570—1632),文艺复兴时期英国戏剧家。]


“你会找到茶筐的,”温西说,“就在你的后面,船头中间。”

他们在一块斑驳的柳树的倒影里停了下来,就在伊希斯左岸下去一点点。那里的人没有那么多,而且即便有船也有绰绰有余的空间可供通行。如果能找到什么相对安静的地方,那就是这里了。哈丽雅特把保温瓶提在手中,当她看到一只超重的船驶过来的时候,突然变得异乎寻常地愤怒。

“舒斯特·塞迪小姐和她的那一群人。哦,上帝啊!她说她认识你。”

几只撑竿都死死地固定在船的两头,所以想逃跑是不可能的。不可避免地,那一帮美国人也在船上。两只船现在并排着。舒斯特·塞迪小姐兴奋地尖叫了出来。这次轮到哈丽雅特为自己的朋友而脸红了。舒斯特·塞迪小姐扭扭捏捏地为自己的打搅而道歉,然后介绍了一下她的那帮人,解释说她知道自己技术很差,是河道杀手——这让温西勋爵想起了他们之前偶遇的那些人;塞迪表示她知道他现在有约会,不希望被她打搅;然后又对智慧人群的生育繁殖这一课题挥洒出难以置信的热情;接着又用自己笨拙的划船技术来吸引别人的注意;还告诉温西勋爵,哈丽雅特是个人见人爱的姑娘,就是同情心太重了;最后带来一份她的新问卷,给他们的下午添些乐趣。温西耐心地听着,并且耐心又斯文地回答了她的问题。这时,哈丽雅特希望伊希斯河发起洪水,把他们都淹了,同时还佩服彼得的自控能力。舒斯特·塞迪小姐终于把她自己和她那一帮人移走了,那危险动荡的水流把她刺耳的声音从远远的地方传回来:

“好了,姑娘们!我是不是告诉过你们,他就是那种典型的英国贵族?”

这个时候,疲倦的温西躺在茶杯中间,开始有些歇斯底里了。

“彼得,”当他像个公鸡一样叽叽咕咕地抱怨完后,哈丽雅特说,“你最要命的就是那种不可救药的善良。我对那个没坏心眼的女人已经失去了耐性。再喝点茶。”

“我想,”勋爵痛苦地说,“我最好不要再当什么英国贵族了,还是当个大侦探比较好。命运似乎把我的浪漫一日变成了吵闹的滑稽演出。就让我来当侦探吧,这也许还更有吸引力。我们来看看,”他咧嘴笑了一下,“当你亲自动手的时候,会把自己变成什么样的侦探。”

哈丽雅特把那本松了页的书和一只装有各种匿名文件的信封交给了他,这些文件上尽可能地标明了日期和递送方式。他先是查看了那些匿名信,一封一封仔细检查,并没表现出明显的惊讶或者厌烦,除了饶有兴趣的沉思外,什么别的情绪也没有。然后,他把它们都放回信封里,把烟斗装满,点上,在垫子中间蜷缩起来,开始认真地读她的笔记。他读得很慢,时不时地回翻来确认日期或者细节。在看完最开始的几页后,他抬起头来评论道:

“我要从侦探小说的角度发表一点看法:你知道怎么把故事组合起来,怎么处理证据。”

“谢谢你,”哈丽雅特冷淡地说,“从霍博特阁下那儿得到的赞美是真正的赞美[此话引自汤姆斯·莫顿的戏剧《心痛的治疗法》。]。”

他继续读。

他的下一个发现是:

“我发现你把仆人住宿楼那里所有的仆人都排除在嫌疑之外了,就是因为那边的门是锁着的。”

“我才没有那么头脑简单呢。等你读到教堂的那件事,你就会发现所有的仆人都没有嫌疑,其中另有原因。”

“请原谅我;我在犯一个致命的错误——在掌握情况之前,就开始讲理论了。”

他接受了她的指责,再一次陷入沉默。这时,她开始细细观察他被遮掩了一半的脸。公允地说,这张脸对她而言已是非常熟悉了。但现在她仔细地看,眼前仿佛有一只放大镜,把这张脸上所有的细节放大了。他的耳朵平展、优雅地打着蜗牛卷,耳朵的上面是他那颗聪明的脑袋。那富有魅力的短发下沿是脖颈上的肌肉。他左边的太阳穴上有一小块镰刀形的伤疤。他的眼角边以及眼睑下方有若隐若现的笑纹,颧骨仿佛闪着金色的微光,鼻孔大大的。有一串几乎看不见的细小汗珠装饰在他嘴唇的上方,嘴边有一小块敏感的皮肤正在微微抽动着。他的皮肤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红,喉咙下面有道明显的红白分界线。那两块锁骨中间,有个小小的凹陷。

他抬眼看了一下;她的脸突然变得绯红,仿佛刚刚被泡进了沸水里一样。她的眼睛莫名其妙地迷糊了,耳膜似乎被什么巨大的锤子重敲,这让她有些发晕。然后,这些模糊不清的东西又重新变得清晰。他的眼睛再次盯在那本笔记上,但他呼吸的声音像刚刚跑完长跑。

哈丽雅特想,所以,这是真的。不过这很久之前就是真的了。唯一新鲜的事情就是,我现在没有理由自我逃避了。我很久以来一直都知道。但是他知道吗?在这之后,他几乎没有理由说他不知道。显然,他不愿意正视这个问题,这可能也是新鲜事。如果这样的话,我应该照我的本意去做,这要容易些。

她坚定地盯着那片笑逐颜开的水域,但也关注着他的每一个举动——他的每一次翻页,他的每一次呼吸。她似乎可以把注意力分散开来,注意他身体上的每一块骨头。他终于开口说话了,这时她困惑起来,自己以前怎么把他的声音和另外一个男人的声音混淆呢?

“哈丽雅特,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是啊。我们不能让它再继续下去了,彼得。我们不能再让更多的人吓得要投河。不管是否张扬出去,这都必须得停止。不然的话,就算没有人真正受伤,我们也会全都疯掉的。”

“这就是恶魔的邪恶之处了。”

“告诉我,我们该怎么办,彼得。”

她现在不再关注他其他的举动了,只关注他那熟悉的智慧,那个在这古怪的身体里居住并跑动着的智慧。

“好吧——有两个选择。你可以在所有的地方都安排眼线,等着这个家伙下一次作案的时候,给她来个突袭。”

“但你不知道这个地方有多么难盯守。干等着下一次作案,这过程太恐怖了。而且,假设我们没有抓到她,她会又酿出一件可怕的事。”

“这个我同意。另外一个办法,我觉得这个办法好一些。我们可以吓唬这个疯子,吓得她安静一段时间,同时,我们着手分析她这样做背后的动机是什么。我相信这不是一种简单的无目标的仇恨,肯定有什么深层原因的。”

“这个动机难道还不够明显吗?虽然这样说很让人难过。”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然后说:

“你让我想起了一个很有魅力的老导师,现在已经去世了。他研究的专业方向是在英国几个时期,罗马教皇与教堂的关系,具体的时期我也不记得了。有一次,他的一个研究科目被牛津的历史专业采纳,于是所有选择这个科目的学生自然都会由他辅导,他做得很好。但有人注意到,没有一个他自己学院里的学生进入过这个特别的领域——原因是,这位导师为人太耿直,他诚挚地劝阻他的学生,不要选择他的科目,免得他的鼓励会影响他们的决定。”

“多么迷人的老绅士!你把我和他相提并论真是一种恭维,但我不理解你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难道事实不是这样吗?你已经多多少少对独身的人做了定论,你从内心深处希望把这些女修道士都定性为妖怪。如果你希望不加感情色彩地办这件案子,那就不要加感情色彩。不要把她们想象成弗洛伊德教科书里的人,并试图以这种方法接近和了解她们。”

“我们不是在谈论我,以及我的感受。我们要讨论的是这个学院里该死的案子。”

“但你无法剥离你的个人感情来看待这个案子。含含糊糊地说这种现象的根源就是性,这是没有用处的——这就好比说所有现象的根源都是人性,一样的没用。性不是一件可以抽脱开来,自行运动的东西。它的影响力是因人而异的,而且总是依附在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

“这是很明显的。”

“好吧,那让我再看看‘明显’这个字眼。这些混蛋心理学家们最可恶的一项罪名就是,他们把‘明显’模糊化了。就好比是一个人想为周末旅行收拾东西,然后从抽屉和柜子把所有的东西都倒出来,折腾到连睡衣和牙刷都找不到了为止。让我们找点明显的事例来开始分析。你在什鲁斯伯里的学宴上第一次见到德·范恩小姐,你收到的第一封信就是那个时候被放到袖子里的;受害的人几乎全都是导师或学者;就在你和年轻人帕弗瑞特开派对的几天后,杰克斯就进了监狱;所有邮寄过来的信都是星期一或者星期二到的;所有的内容都是用英语写成的,除了那段鹰身女妖的引言;在那个人偶上发现的裙子,没有人在学院里看到过:所有这些事实放在一起,难道就不能向你提示点什么——除了人人都能想到的性压抑?”

“它们分别都能向我提示很多很多信息,但放在一起我得不出什么共性的结论。”

“你平常对这种事还是很在行的啊。我希望你能把让你分神的私人感情放在一边。我亲爱的,你在害怕什么呢?一个独身的人生活中有两件最可怕的事:被迫的选择和空虚的精神。但你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处境。如果你希望能得到永恒的平静,则更有希望能在精神的生活中得到它,而不是感情的生活里。”

“你这么认为吗?”

“我是这么认为的。你要知道,我们考虑的是,你需要什么,而不是其他人的需要。这是我作为一个正直的学者的观点,用学术的眼光去看待问题,且得出它的优点和价值。”

那种智慧上被挫败的感觉又来了,她把谈话拽回到主题上:

“那么你觉得我们可以用直接侦察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吗?不需要找一个精神方面的专家?”

“我想,解决这个问题可能的办法是,直接和不带偏见的推理。”

“彼得,我的行为似乎很愚蠢。但我希望——希望能摆脱人以及人的感觉,回到智慧和学术的世界,因为这是我从来没有背叛、没有毁坏的世界。”

“这个我知道,”他温和地说,“而且一想到这个你就会沮丧——想到它可能反过来背叛你。但你为什么要这样想呢?就算过多的学习让一个人发疯,这并不意味着它让所有人都发疯。你觉得所有的这些女人看起来都不正常,因为你不知道去怀疑谁,实际上,你谁都不愿意怀疑。”

“没有。但我开始感觉,几乎每个人都有作案的可能。”

“我想,正是你的害怕歪曲了你的判断力。如果每个沮丧的人都径直要往疯人院里走,我认为闭嘴的人至少对社会是个危害。”

“该死的,彼得。你能不能别跑题!”

“说点有意义的,我们该采取什么措施?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晚上的时间,让我好好想想。如果你信任我的话,我希望能把几张有价值的证据带走。”

“跟其他任何人比起来,我更愿意相信你。”

“谢谢你,哈丽雅特。我们现在是不是应该回到被打断的休息日上?……哦,我失去的青春。那些鸭子过来吃剩下的三明治了。二十三年前,我曾用和这一模一样的三明治喂和这一模一样的鸭子。”

“十年之前,我把它们喂到要爆炸。”

“十年、二十年之后,还会是同样的鸭子,同样的大学生,同样的例行宴请。而且鸭子们还会咬大学生的手指,就跟它们现在咬我的手指一样。我们人类的激情和这些永恒不变的鸭子比起来,多么短暂啊……悠着点,傻子们,你们吃得太多了。”

他把最后一点面包屑扔进水里,然后在垫子上蜷起来躺着,眼睛半睁半闭地看着水上的微波……一只船经过了,安安静静地,船上是被太阳晒疲倦了的人,扑通声和叮咚声交替着,这是因为撑竿进入或者离开水面;然后来了一群吵闹的人,留声机里放着《爱在花季》;然后是一个戴眼镜的男人,独自在一只木舟里,划船的样子似乎充满了对生活的爱;接着是另外一条船,速度极快,上面有一个吹着口哨的男孩和一个女孩;再然后是一群热火朝天的姑娘撑在舷外支架上;然后又是一条船,两个加拿大学生跪在船板上划着,很轻盈;然后是一条很小的船,有一个嬉皮笑脸的女孩划得很危险,还有一个男生蹲在一边嘲笑她,一身特殊的打扮,显然他们已经为掉进水里做好准备了;然后又是一条很安静的船,船上的人都穿得很整齐——上面的大学生有男有女,对一个女导师都很彬彬有礼;然后是内桨叉艇上一群有男有女,有老有小的人,另外一台唱着《爱在花季》的留声机;然后是一连串尖叫声,宣布着一群吵闹的人过来了,他们正在教一位初学者;然后是一对非常滑稽的对比,一个胖胖的男人穿着蓝色的西装戴着亚麻的帽子,他一个人划着一条狭窄的小船,而一个纤瘦的穿着背心的年轻人划着一条双桨船,轻蔑地快速掠过他身边;然后三条船并排划行,上面的人似乎都在打瞌睡,只有一个人又是用桨又是弄竿。其中的一条船和哈丽雅特只有一桨之隔:一个头发乱七八糟的大肚腩的年轻男人弓起膝盖躺在那儿,他的嘴微微张开,脸热得通红;一个女孩枕在他的肩膀上横躺着;对面还有个男人,用帽子盖在脸上,两只手抱住胸部,两个大拇指却勾在背带里面,同样也对外面的世界漠不关心;第四个乘客是一个女人,正在吃巧克力;划桨的人穿着一件起皱的棉裙子,腿是光的,被蚊子咬得厉害。这让哈丽雅特想起大热天里旅游列车里的三等包厢;在公共场所睡觉是很不体面的;而且,她真是很想往那个大肚腩的年轻人身上扔点什么东西。就在这个时候,吃巧克力的人把她吃剩下的棒棒糖紧紧地包起来,扔到那个大肚腩的年轻人身上,正好砸中他露出来的腰,伴随着一声重重的鼻吸声,年轻人醒了。哈丽雅特从她的盒子里拿出了香烟,转身想问她的同伴要火柴。他睡着了。

他的那种睡眠是很安静,很整洁的;那种姿势大概可以形容为是刺猬式,无论是嘴巴还是肚子都没有露出来,不会让顽皮的人投掷杂物。他毫无疑问是困了。哈丽雅特·范内小姐顿时被温柔击中,动都不敢动,生怕吵醒他,并且对驶过来的一船白痴感到非常愤怒,他们的留声机里正放着《爱在花季》。

“死亡,”诗人说,“是多么美好,死亡以及他的弟弟——睡眠!”他问伊安斯,她会不会再次醒来,等到肯定的答案之后,他开始编织起许多关于伊安斯睡觉的美丽念想。从这里,我们也许可以推断他对伊安斯有份柔情在心中,就像亨利在她的睡椅旁静静地跪下一样。看到别人的睡眠是对我们自己感情的微酸测验。我们不是野人,我们都会平和地对待死亡,不管是对朋友的死亡还是敌人的。这不会激怒我们,这不会让我们产生要砸它的冲动,我们不觉得这个好玩。死亡是最终的懦弱,我们不敢去羞辱它。但睡眠只是那懦弱的一种幻觉,它可能会唤醒我们一些龌龊的想法,或者它唤起我们的保护本能。从意识优越感的高处,我们俯视这个沉睡者,他不在乎别人对他外表讥讽的评论,他把自己的柔弱面都暴露了出来,曝光了他的行为举止并把他同伴推至尴尬的处境(如果这碰巧是在公众场合)——如果他有同伴的话。尤其,如果我们就是那位同伴。

于是,哈丽雅特开始自我扮演起菲比和永远沉睡的恩底弥翁的故事[菲比(Phoebe)和恩底弥翁(Endymion)都是希腊神话里的人物,传说月亮女神菲比爱上恩底弥翁,为他祈祷永远年轻的办法,于是神让他永远沉睡,永远年轻。],她有许多机会来审视自己。认真地考虑之后,她觉得自己目前最需要的是一盒火柴。彼得用火柴点过他的烟斗,那么火柴在哪里?他睡觉时衣服穿得整整齐齐的,该死的!但他的运动衣就在他旁边的垫子上,应该没有哪个男人只有一个口袋里有火柴吧。

去拿那件运动衣可是一项很艰难的工作,因为任何的动作都会引起船身晃动;但他睡得很沉,是那种身体极度疲劳后的沉睡。她终于凯旋,并且没有弄醒他。她彻底地翻了一下他的口袋,觉得很有罪恶感。她找到了三盒火柴、一本书和一把螺丝刀。一个人有烟草和书的陪伴,便可以面对任何情况,当然了,那本书不是用看不懂的语言写出来的。书脊上没有名字,她把这本牛皮封面的书翻过来的时候,首先印入眼帘的是雕刻的藏书标签,上面有些小装饰:三只银色的小老鼠在黑色的田野上,家猫虎视眈眈地卧在花环上,两个武装起来的撒拉森人支撑着盾牌。底下是那句傲慢又可笑的格言:“让我的温西[温西(Whimsy)这个词在英语里有聪明、智慧的意思。]带着我。”她把书翻到了有书名的那页。《医生的宗教》[此书是托马斯·布朗的著作。]。好!……好?这难道不是很意想不到吗?

他为什么要随身带着这个?难道他会用《离奇与神秘》、《蚕的移居》或者《低能儿的花招》来填充他在侦探和外交事务中间的闲暇?或者考虑“我们徒劳无用地控制残暴的枪支和导致死亡的新发明”是怎么样的?“当然,在这种血肉的循环里,没有任何快乐可言;这些戴着眼镜的眼睛也不能承载幸福。死亡才是我们狂欢的开始。”她不想去猜测这些东西有没有任何符合他自己想法或者状况的地方;她宁愿他能够快乐和安全,这样她就能憎恶他的快乐和安全了。她飞快地把书页翻完。“当我注定属于他的时候,我在拥有他之前是死的。拥抱对于结合的灵魂是不够的,它们渴望真实地对待对方;这些渴望是无穷尽的,又是几乎不可能的,追求它们的过程不能带有任何满足的意念。”不管你用什么方式解读它,这都是最让人不舒坦的一段话。她把书翻回到第一页,开始从头到尾地读,对里面的语法和格式抱着一种挑剔的态度。这就可以占据她脑子里最上方的位置,不需要太凑近去窥探,这表层的底下究竟暗含着什么意义。

太阳从天空中移了下来,树影在水面上拉得更长了。河面上的船只更少了,参加茶话会的人都回家吃饭了,晚餐派对的人还没有出来。恩底弥翁要停留在夜晚的空气中。这真到了她必须狠下心,把竿子拔出来的时候了。她犹豫了一会儿又一会儿,直到一个女人的叫声和她船尾的撞击声分担了她的麻烦。那个不熟悉的新手和她的那一伙人又回来了,把她的竿子撞到河的正中间,使她的船顺着他们的船尾打了一个转。哈丽雅特把入侵者推开,一转身就发现她的主人已经坐起来了,睡意蒙眬地咧着嘴笑。

“我刚才睡着了?”

“睡了将近两个小时。”哈丽雅特咯咯地笑了。

“我的上帝,这种行为简直不能容忍!实在很抱歉。你为什么没把我叫起来?现在什么时候了?我可怜的姑娘,如果我们不快点的话,你今天晚上就没晚饭吃了。我真是发自内心地感到抱歉。”

“一点儿也没有关系,你太疲劳了。”

“这不是借口,”他现在站起身,把撑竿从泥里拔了出来,“我们现在要双人撑了——我现在要厚着脸皮问你,可不可以和我一起撑船,这样好弥补我刚才丧尽风度的懒觉耽误的时间。”

“我喜欢撑船,彼得!”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喜欢他,“为什么要这么匆忙?我是说,教授在等你吗,还是有别的什么事?”

“没有,我要搬去米特雷宾馆。我不能把教授的家当成是自己的旅馆,而且他们还有别人要去寄宿。”

“那我们能不能在水边找个地方吃东西,开开心心的?我是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或者,你必须得吃正式的晚餐?”

“我亲爱的,鉴于我刚才的行为像头猪,我现在很想吃点糠,或者蓟。蓟要比糠好一些。你真是个最宽宏大量的女人。”

“好啦,给我竿子。我会站在船头,你来掌舵。”

“我要看你数三下就能把竿子拿起来。”

“我保证能做到。”

她可以感觉到,温西那双评判的眼睛一直在盯着她对付沉重的竿子。撑竿这种事情让你要么看上去很优雅,要么看上去很笨拙;没有中间的可能性。他们向伊夫雷进发。

“这样看来,”过了一会儿,当他们重新回到船上的时候,哈丽雅特说,“蓟的确应该比这个更好。”

“那样的食物是给年轻人准备的,那种脑子不知道长在什么地方的年轻人。有激情,但却不知道拿激情怎么办的年轻男人。晚饭吃了杏果馅饼和化学合成的柠檬水,真叫人高兴啊!这让我又长了一分见识。谁来撑竿,我?你?还是我们?我们是不是应该把冷漠和工种分配抛到一边去,坐在一起划船?”他的眼睛诙谐地看着她,“我宣布,我累了。”

“照你喜欢的做。”

他很有绅士风度地把她拉到座位上,然后自己在她的旁边坐了下来。

“我这是坐在什么鬼东西上面了?”

“我想,是托马斯·布朗阁下的书。对不起,我刚才搜了你的口袋。”

“既然我是这么一个差劲的同伴,很欣慰能向你提供一个有趣的替补。”

“他也是你一直以来的同伴吗?”

“我的品位太宽泛了。我的同伴很可能又变成《凯龙》或者《爱丽丝梦游仙境》或者马基雅维利[马基雅维利,(Machiavelli,1469—1527),意大利哲学家、作家。]。”

“或者薄伽丘或者《圣经》?”

“这些不太像。或者阿普列乌斯[阿普列乌斯(Apuleius,125—180),罗马柏拉图派哲学家。]。”

“或者约翰·邓恩[约翰·邓恩(John Donne,1572—1631),英国诗人。]?”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换了一种语气说:

“那个桨是不是要自己下去探险了?”

“这一竿怎么样?”

“如果你能在你那边多划两下的话,我掌舵能轻松些。”

“哦,对不起……你有没有发现你很容易为文字而沉醉?”

“太容易了,告诉你实话,我就很少清醒过。这导致我总是很多话。”

“而且,如果有任何人来问我,我会说你对均衡感和条理性很有热情——没有一种美是不需要衡量的。”

“人可能会对得不到的东西充满热情。”

“但你得到了,至少,你似乎得到了。”

“完美的奥古斯都[奥古斯都保持了罗马共和的表面形式,但是却作为一位独裁者,统治罗马长达四十年以上。]人?不,我怕这几乎是两股对立力量的平衡……河面上人又开始多了。”

“很多人晚餐后过来。”

“是啊,他们真会享受,为什么不呢?你觉得冷吗?”

“不是特别冷。”

这是在五分钟内的第二次,他把她从他私人的精神领域里推出去。他的情绪已经变了,和今天下午已经不同了,他心理的防线似乎一下子都树了起来。她再也不能装作没看见“禁止通行”的标志了,所以她任凭他开始了一个新话题。

他连转移话题都很有礼貌,他在问她新小说的进展怎么样了。

“很麻烦。”

“怎么了?”

后面的交谈内容包括了对《死亡在风与水之间》一书情节的详细叙述。这是个复杂的故事,并且,在她说到结尾的时候,船上已经进了点水。

“小说里没有什么根本的错误。”他说,然后开始就细节提了一些建议。

“彼得,你真是太聪明了。你说得完全正确。当然那可能是最好的办法,去处理那个钟的问题。但为什么这整个故事听起来这么没有生气?”

“如果你问我的话,”温西说,“这是因为威尔弗里德。我知道他跟那个姑娘结婚了——但他必须得是那样一个低能儿吗?他为什么要把那个证据装在口袋里,还要撒那些完全没必要撒的谎?”

“因为他以为凶手是那个姑娘。”

“是——但他为什么呢?他深深地爱上了她——他觉得她对他的意义非同一般——然后,仅仅是因为他在卧室里发现了她的手帕,他就立刻判断她不仅是温彻斯特的情妇,而且还用那么惨无人道的手段杀了他。要知道这个证据连吊死一只狗都不够。可能有这么一种爱的方式存在,但——”

“但,你想指出,这不是你的——事实上,这未曾是你的。”

又来了——老一套的愤怒,她气势汹汹回击的冲动只不过是想看到他退缩而已,那是一种乐趣。

“不,”他说,“我是不带个人感情来看待这个问题的。”

“事实上,是用学术的眼光看待。”

“是的——好了……从纯粹解释的角度来说,我觉得威尔弗里德的行为动机没有充分交代清楚。”

“好了,”哈丽雅特又恢复了镇定,“从学术上讲,我承认威尔弗里德是这个世界上最糟糕的笨蛋。但如果他不把手帕藏起来,我的情节该怎么发展呢?”

“你能不能把威尔弗里德塑造成那种病态的小心翼翼的人,那种被灌输了‘所有快乐的事情都是错的’这种思想的人——所以根据这个原因,他越去想那个女孩是他的天使,他就越有负罪感。给他安排一个虔诚信仰宗教的父亲,信仰一种地狱般的宗教。”

“彼得,这倒是个主意。”

“你看,他有那种绝望的信念,觉得爱是充满罪恶的,所以他只能把这个女人的罪恶放在自己身上,沉溺于感同身受的痛苦,他觉得这样才能清洗自己的罪恶……他还是一个低能儿,一个心理疾病造成的低能儿,但他的其他行为也要跟这一点保持一致。”

“是的——那他就会变得很有趣了。但如果我给威尔弗里德安排所有这些剧烈的、生动的感觉,他会让整本书失衡的。”

“你得把那种拼板玩具式的故事都扔到一边去,试着写一本关于人类感觉的书。”

“我不敢去尝试,彼得。这可能会太靠近我的内心世界了。”

“这会是你做的最明智的一件事。”

“把它写出来,然后就解放了?”

“是的。”

“我会考虑的。那会让写作的人像在地狱里一样难受。”

“如果你能写一本好书,感觉像在地狱里有什么关系呢?”

她有些诧异,不是因为他所说的话,而是因为这竟然是他说的。她从来就没有想象过,他如此严肃地对待她的小说。而且她也从来没有期待过,他会不留情面地给她提出意见。一个怜香惜玉的男人?他刚才简直像一个开罐器一样怜香惜玉。

“你还没有写过那种经过尝试可以写出来的书呢。”他继续说,“如果你太接近事物的话,你可能就写不出来了。但你现在可以做,如果你有——”

“勇气?”

“正是。”

“我想我不能面对这个。”

“行的,你可以!等你能够面对之后,就会找到平静。我花了二十年的时间,试图逃避我自己,但这没有用。犯错误有什么好处,如果你不去利用它们?振作起来。从威尔弗里德开始。”

“该死的威尔弗里德!……好吧,我会尝试的。无论如何我也会从威尔弗里德身上挖出些东西来。”

他从桨上腾出右手,伸向她,自我解嘲道:

“‘总是放下规则,对一些人表现出那种精美的傲慢。’对不起。”

她接过了他的手和道歉,他们一起愉快地划船。但她想,这是真的,她的确应该做得更好一些。这次她竟然没有愤怒,这让她觉得很奇怪。

他们在学院后门处道别了。

“晚安,哈丽雅特。我明天会把你的笔记带来。下午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必须和小杰拉尔德吃午餐,去装个严肃的叔叔。”

“那么,你大约六点过来吧。晚安——非常感谢你。”

“我欠你的。”

他很有礼貌地等着她关上门,并锁好他们之间那重重的铁栅。

“这样(用一种甜蜜的口吻),女修道院的大门在索尼亚身后关上了!”

他做了一个戏剧化的手势,重重地敲了一下自己的前额,故作痛苦状,蹒跚离开的时候差点跟院长撞个满怀。院长跟往常一样,在路上轻快地小跑。

“你们好好聊。”哈丽雅特说,然后就从小径上勿勿离开了,不想等着看接下来的情节。

上床睡觉的时候,她想起一位善意但语无伦次的牧师的即席祈祷,只听过一次,就永远不能忘怀:

“主啊,教我们把心儿掏出来,亲眼仔细打量一番,不管这会有多么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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