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钢琴

俗女养成记  作者:江鹅

爸妈在我很小的时候,问我想不想学钢琴,我说想。当时我读幼稚园,不大确定学钢琴是什么意思,以为和“要不要坐摩托车去玩”是差不多程度的活动。他们觉得“钢琴老师”是个很适合女生从事的职业,时间自由,往来单纯,社会地位高尚,不必出门看老板脸色,而且不用缴税,赚到的都归自己,爸爸向我慎重强调最后一点,想要我明白那是特别的好处。但学琴的一路上,我真正享受的好处,完全无关乎钢琴本身,小人小手练琴有点辛苦,反而是周边那些看起来无关痛痒的附带活动,成为学琴的美好记忆。

一开始先上儿童音乐班,每个星期三下午,妈妈带我搭一个钟头的兴南客运,到台南市的功学社去上课。我还是小得有人会让座的身形,对于客运司机在山路上的狂飙,不太能够适应,很容易晕车。爸爸担心我周周晕车太可怜,妈妈倒是冷静,说吐久就不吐了。我吐过客运地板、自己的手掌,和妈妈的手提包,有时候勉强能够忍到下车才吐在路边,妈妈一边帮我顺背可能也一边暗松一口气。音乐班上不到半期,我的确就如妈妈所预言,发展出搭乘客运的高度耐受力,这个能力甚至延伸到我成年之后,无论多么险恶的路径,多么亡命的驾驶技术,我都能自在随顺车辆疾驶的方向甩脖子撞车窗,一点也不觉得晕。从小在台20线省道上颠簸翻滚,周身细胞没有一颗没受过兴南客运的整顿,现在偶尔休假回老家,发现身体如今比脑袋还记得那些过弯的角度,是意外的惊喜。


功学社在中正路上,旁边几步是个涵洞,涵洞里面有个面摊,风向正好的时候,一下课出到功学社门口,就会闻到大骨汤和白面条的香气,冷天里特别叫人难以抗拒。我喊饿的时候,妈妈会带我过去吃一碗麻酱面。用的是细面,能沾附很多酱汁,有时候意外夹住几粒肉汁里面的肉臊,就成为特别丰富的一口。点干面会附上一碗清汤,撒上芹菜珠、胡椒粉和香油,坐在冷叽叽的铁板凳上,那碗附赠的热汤特别讨喜。在人生中,出现时机恰到好处的食物,往往会成为记忆里面无敌的味道,那涵洞里的麻酱面,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麻酱面。


音乐班结业以后,开始上一对一的钢琴课。我随着程度换过几个老师,最后一个高段的、最认真为我铺设正统乐理道路的,却也是令我彻底失去学琴兴趣的老师。但是去她家还是很有意思,从车站走过去要十几二十分钟,沿路不少美味佳肴。清蒸肉圆、浮水鱼羹、锅烧意面,偶尔小绕一段还有万川肉包,和隔壁的万村米糕,都是忧郁钢琴课之前之后的安慰。老师家是个西医诊所,磨石子地板,白色的诊间和药局,和我们家一眼看完的药柜完全不一样,圣诞节的时候,还会摆上一棵圣诞树,上面挂着许多可爱的人偶,胡须和衣饰都泛黄了,看得出来有点历史,大概是每年重复拿出来摆的。我有几个钢琴老师的爸爸都是西医,她们的钢琴都放在二楼客厅,面向成套的得体沙发,椅背上披着手钩的棉线针织沙发巾,养护得洁白干净。我很小的时候,在家里也曾见过这类桌巾沙发巾,毛织的棉织的都有,后来大人忙着做生意,这些叮叮咚咚的小碎件就全给收起来了,看客厅的摆饰就能知道屋子里有没有不用操劳奔波的闲人。每一次在老师家弹不好的时候,我特别能清楚看到,自己将来不会成为那种客厅里的风景。

偶尔因为老师调课,或是办事拖到时间,回到家已经晚了,街上的面包店和小吃店都已拉下铁门,我偏偏肚子饿,妈妈只好带我蹑手蹑脚到厨房,煮平日禁绝的统一肉臊面,那年头好像没有别款口味能够与之匹敌。厨房就在阿公的房间对面,怕开灯会让阿公不好睡,只好就着抽油烟机的小灯煮面,等水开的时候,我就和妈妈一起站在灯泡的黄光里,听着蟑螂在暗里窸窸窣窣。在静默之中,我常常忍不住掰几口未煮的面块当零嘴吃,妈妈也一定会省着半包调味粉不加,用表情告诉我吃那么多味精不好。面煮好以后,妈妈为了尽量避免吵到阿公阿嬷,只能在一旁等我吃完,才和我一起离开饭厅,上楼睡觉。日后每当我闻到肉臊面的味道,都不能不想起那圈昏黄安静的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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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年纪越大,爸妈要押着我练琴越不容易,我大概把所有提前报到的青春期叛逆,都用在反抗练琴这件事。抗争最激烈的时候,我甚至天天想,该在钢琴的什么位置放一把火,才能在火焰被发现以前,烧掉最多部分。我的钢琴最终没有学出什么成绩来,但是如今却非常庆幸爸妈曾经做过那样一个梦,我在那几年,才有机会能够每周把爸爸或妈妈从阿公身边借出来,自己独享一个下午,像母女那样在街头合吃一碗面,像父女那样在客运上玩一场拐囝仔的骗局。因为和这些奢侈的时刻绑在一起,那些有点痛苦的钢琴课记忆,似乎也愉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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