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国语”比较高级

俗女养成记  作者:江鹅

在学校不能说闽南语,要是说了让老师听到,就得到教室后面罚站,我很不能理解那些男同学罚站的时候怎么还能趁空嬉皮笑脸,明明是非常丢脸的事情,我怕极了。之前上幼稚班的时候,老师虽然说的也是“国语”,但是因为没有禁止说闽南语的规定,我从来没意识到原来自己有些话用闽南语说得比“国语”溜,上了小学在禁令之下,才发现话出口前如果不先咬住舌头想一想,很容易犯规。

乡间的共通语言是闽南语,有太多日常用语不作二想地使用闽南语,就连乡音浓重的老杯杯(老伯伯)来家里拿药,也会使劲拼凑出关键字汇说明病情,“窝这个脚要吃通会搂(血路)的药”,血路在农村要用闽南语通。所以刚上小学那一两年,稍微紧张一点,家里没有人能教我,“国语”主要是看电视乱学,在学校硬说,吃“芋粿巧”也要变成吃“芋头糕”,自己掰得心虚,老师听见也浮现飘忽的微笑,不知是嘉许我一心学“国语”的志气,还是也发觉“国语”说不出“芋粿巧”的微妙。


“国语”与闽南语之间有点细微的文法差异,全台湾最知名的例句大概就是“老师他给我打”,这六个字放诸南北不知在多少小学生的嘴里出现过,老师们的反应也一致得仿佛教学手册有所记载,凉悠悠地堵上一句:“他给你打还不好吗?”我察觉到闽南语和“国语”的被动式句型不同以后,再听见老师这样打发学生,暗地里觉得奇怪,那么严格不许我们说闽南语,怎么又不教我们说好“国语”。其实老师们自己的“国语”也南腔北调,卷不卷舌好像只是学生的义务,有些年纪比较大的老师,乡音重得和注音符号丝毫不相应。最夸张的是凶巴巴的训导主任,常在升旗典礼的司令台上责备大家放学路上放肆说闽南语很难看,但是每次点名骂我们班的时候,都要说成“奥连奥班”(二年二班)。我觉得自己“国语”明明说得比他好,还要受他训斥好冤枉。

虽然觉得冤枉,但我一点也没有想要反抗的意思,我想说好“国语”,因为说“国语”的世界比较高级。“国语”的电视节目比闽南语的多;“国语”歌曲可以小城充满喜和乐,但是闽南语歌曲一天到晚自悲自叹歹命人;穿体面衣服轻声细语工作的人,绝大多数说“国语”;黝黑臭汗奔波窘困的人,常常说的是闽南语。我从来没有犹豫,自从开始上学以后,前往那个体面的轻松的明亮的世界,就一直是我的唯一选项。


我非常羡慕班长,爸爸妈妈都是老师,从小家里说的就是“国语”,她根本一句完整的闽南语也说不出来,学我们讲“惦惦”的时候,也不懂要在音尾把嘴唇合上,那个笨拙的神态,看起来十分高尚,就像好学生说不出脏话来的样子,实际上她也经常被老师指派为班上的模范生。我对于自己闽南语讲得那么溜,感到羞赧,有些人可以不用学就说得一口流畅“国语”,真是幸运。妈妈说有些人是“出世来好命欸”,我想指的就是班长那个意思,妈妈有时候也骂我实在“太好命”,但我觉得这两种好命肯定有名次前后的差别。

上进心发达过头的时候,我曾经愤怒家人为什么不会说“国语”,如果全家都说好“国语”的话,我们不就可以一起当上等人了。妈妈的“国语”说得不好,从小听她说会来家里拿药的“张石英”阿姨,就是在小学任教的老师,后来她凑巧担任弟弟的班导,我看到弟弟作业簿上的名字,才知道原来张老师不叫“石英”,叫“淑英”。阿嬷的“国语”更不行,她想学“国语”歌的时候,得让我先念给她听,让她在歌词边上逐字用平假名注上发音。遇到ㄓㄔㄕㄖ的卷舌音,日文就无解了,只能取近似值,我对卷舌音并不坚持,但是很想要她发好“ㄈ”的音,因为把“飞翔”说成“灰翔”,是最令我羞耻的闽南语腔,那些从小说“国语”的人,未必顾得全卷舌音,但是绝对不会说错“ㄈ”,一旦说出“灰翔”,就是彻底泄露了我们低俗的出身。

阿嬷不喜欢我紧盯着她的ㄈ,那是她一辈子没用过的唇形,连带嘴里的全口假牙很难装得牢靠,让发音更加困难。她唱不准歌词的时候,我毫不留情地讪笑和纠正,确实让她感受到我的认真,也接收了我对闽南语腔的羞耻心。心情好的时候,她会说:“啊拍谢啦,阮都呒读册,卡呒水准啦。”[闽南语,意为:不好意思啦,我都没读书,比较没水准啦。]火大起来也会发脾气:“赚钱乎你读册,搁爱乎你笑。”她生气的是我嘲笑她,不是反对我认为她不会说“国语”没水准。她也同意只会讲闽南语是落后一点,在我生存的世界里,没有人质疑讲“国语”比较高级的事实。

有一天,我如常翻着家里的旧物堆,意外挖出一叠发黄的线装簿本,上面写着阿公的名字,里面全是蝇头小楷,大都是中医的诊断摘要。其中最残破、年份看起来最久远的一本,上面写着“四书”,是阿公少年时读书的抄书笔记,全是《论语》《孟子》《中庸》《大学》的金句选录。霎时间我意识到,阿公一句“国语”也不会讲,但是他读过书,而且读得比当时的我多。所以事情不是像阿嬷说的和我以为的那样,有读书的才说“国语”。“国语”在台湾的确比闽南语高级,我知道自己的观察没有错,但是究竟为了什么原因比较高级,我却要十几二十年来靠着用“国语”读书,离开闽南语的乡镇,移动到相对“国语”的城市,过“国语”的生活以后,才有机会听闻人们用着“国语”辨析,闽南语曾经如何低级了去。

闽南语的世界加上“国语”的世界,堆叠出现在这样的我。偶尔听见有人疾言厉色数落“国语”人对闽南语人的侵害,我总是不免心虚,不晓得这一路走来为了求得一份稳当日子,是不是踩踏过什么人的脚指头,蒙着头成了既得利益的施暴方。但说起来我实在不曾得过什么便宜,只不过是一直想要避开说闽南语会吃的亏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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