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保存,没有期限

俗女养成记  作者:江鹅

日本的婶婆有时候会寄咸鱼来。婶婆是叔公的太太,叔公十几岁的时候离家,偷跑到东京去,变成日本人,阿公后来花了很大的力气辗转查到这个弟弟的住址,双方才恢复联络,不过,做礼数这件事向来还是婶婆比叔公来得上心。

每年寄来的都是红鲢鱼,现在“国语”说鲑鱼。盐渍过的整条鲑鱼,用塑胶袋裹着,再套着一个合身的瓦楞纸盒。走海运,寄达的时候外盒都已经被里面破漏的汤汁浸烂,透出令人难以忽视的咸鱼味道。

收到包裹以后,阿嬷会立即拿进后面,就地把包装拆开,拿来菜刀和砧板,把鱼分切成三类:鱼头、鱼尾,和一圈一圈的鱼身体。平常时候是该妈妈做这些处理食材的杂事,但是每一次的鲑鱼包裹都让阿嬷很兴奋,所以就自己来。我很害怕咸鱼的味道,从来只愿意站得远远看,顶多帮忙到前面店口拿来干净塑胶袋,让她分装。装好袋子的咸鱼冰进冷冻库以后,在大人的心目中就进入永鲜的状态,用盐腌渍过的鱼,再加上冰冻,简直可以放到世界末日。

接着就是永远吃不完的咸鱼料理。花样不多,鱼头和鱼尾泡过清水去除咸味以后,要不煮汤,要不煮面线;一圈一圈的鱼身体吃最久,煎得油赤油赤配粥配饭吃。阿公阿嬷都喜欢煎咸鱼的味道,吃早粥也配,吃午餐晚餐的白饭也配。说“配”,不如说“沾”,先扒一口饭,再用筷尖在咸鱼上轻轻剥下指甲似的一小片肉,放到嘴里一起嚼,因为很咸,再多也不好吃。只是这种消耗速度非常缓慢,六口之家对付一圈咸鲑鱼竟然可以吃上五六天,令我非常厌烦。一开始咸鱼自己有一个盘子躺,翻过几餐体积变小以后,就开始寄生在新煎上桌的别鱼盘子里,到宿主都被吃完了,寄生咸鱼还剩下卤蛋似的一块,再出场的新鱼要是红烧,汤汤水水的没得让人寄宿,咸鱼残部就会另外获得一个酱油碟子独居,在桌上塞过来推过去也要好几餐,才能终于吃完。

俗女养成记

每一次能够从咸鲑鱼食程毕业,我都大大松一口气。餐桌上除了咸鱼,当然也有别的长命小菜,豆腐乳、荫瓜子、树子、腌萝卜轮番上阵,早上挖一点出来配粥没吃完,中午摆着继续吃;中午没人碰,晚上继续摆;今天剩下来,明天再端上桌。小菜摆到晚餐,在干燥的南部气候底下,样子和一早刚刚挖出罐子的水嫩非常不同,吃剩的部分丧失掉表面水分,饭扒着扒着又会忽然沾一点去吃。吃饱饭收碗的时候,我常常忍不住顺手拿起只剩下黄豆大小腐乳的小碟子,问大人是不是可以不要了,大人往往会说还可以吃,让我放回去,谁知道隔天的早粥,竟然就会有人在干瘪的腐乳丁旁边,再补上一块新的腐乳,那碟子又要再等好几餐才能洗!我长大一点以后就不问了,趁着大人留我自己收碗筷,静静地把看烦了的小碟拿去冲掉洗干净,偶尔东窗事发,大人通常只是骂一句“无采人的物”,说我浪费。

但是咸鲑鱼没办法,是过咸水来的,很珍贵,剩下再小块大人也会盯着,我不敢丢,只能一餐餐巴望它早日消失。咸鲑鱼退席之后的几餐,吃饭的兴致特别好,觉得餐桌上的气象完全不同,其他的菜就算吃了几餐,也觉得反正不会像咸鱼那样难以摆脱。这样的好光景大约能持续大半个月,直到大人又想起咸鱼的好滋味为止。一年也就十二个月,算来算去,要吃光一条咸鲑鱼几乎需要整年的时间,越懂事以后,收到鲑鱼包裹越感到忧虑。


大人们为了不犯下“讨债”的恶行,会用各种理由阻止我倒掉隔餐的食物。法庭上的被告在没有定罪以前,会以无罪推定为原则来对待,我们家的食物,在真的坏掉以前,也享有极度从宽认定的“没有坏推定原则”,妈妈和阿嬷很有自信,阿公和爸爸也全心相信厨房里的她们妥善遵循先人保存食物智慧所经手的菜肴——

不。

会。

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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