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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声音她的名字是 作者:赵南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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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珠是某电视台的播音员。 罢工刚过一个月,那时候正宇上学由敏珠接送,而不是婆婆。早晨8点50分,敏珠把正宇送到马路对面的小学,然后和丈夫一起去公司。他们在同一家公司上班,而且是同一个部门。本来和丈夫在一起的时间就多,罢工以后几乎每天都形影不离,然而夫妻关系并没有因此变得牢固。两个人都没有事做,也没有收入,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感情不可能好。 开车时始终沉默不语的丈夫,停车时漫不经心地问: “明天开始你别来公司了,好吧?” 每天上午都在公司大厅举行劳动组合全体集会。尽管是出于自觉的集会,不过没有特殊原因的话,大部分劳动组合的成员都会参加。集会结束,播音员同事们聚在一起吃午饭,然后开会。有时要发表声明,起诉不正当调任。除了这类重大事件,单是聚会本身就很有意义。像被驱逐似的调往其他部门的人,留在台里却不能上节目的人,偶尔能上节目的人……每个人的立场和情绪都有所不同,误会积累得太多太多。罢工之后,他们每天见面交谈,逐渐解开心结。但是,丈夫不让她去了,敏珠突然就明白了丈夫的意图。 “反正零用钱还是要给,对于母亲来说,这是唯一的收入来源。” “你知道我们现在负债多少吗?” “又不是一辈子罢工,很快又要把正宇交给母亲了。‘现在我们罢工,正宇不用您管,所以钱也不能给您,等罢工结束了把正宇交给您,那个时候再给您钱。’我们怎么可以这样跟母亲说?” “我去跟她说。” “她当着你的面只会说,好,那就这样,然后给我打电话发牢骚。” 汽车刚熄火,敏珠就下了车,独自离开了停车场。她想喝酒,可现在还是早晨。 5年前,夫妻俩也并肩参加过罢工。当时好不容易申请了贷款,买房子刚刚一年。两口子都没有收入,难以负担每月200万的还贷金额。他们也想过搬到郊区住,可是正宇好不容易适应了小区的幼儿园。负责照顾正宇的婆婆也住在这个小区,他们不能离得太远。想过卖掉房子,在附近租房居住。他们去房产中介看了看,没有房源。全租房短缺的新闻就是以敏珠所在的区域为例。他们感到茫然而郁闷,信用贷款、保单贷款、负账户,贷款的种类和金额越来越多。这不是信念问题,而是生活问题,可是连这种苦恼都无处发泄。敏珠很清楚世界上有多少劳动者像自己一样,他们落入了多么极端和恶劣的境地。活着是多么痛苦,多么沉重,甚至连这样的想法都是罪过,她只能用力抑制自己的孤独和心痛。 罢工结束了,没有任何成果。在那之后,敏珠一次次地接到通知,无缘无故地被退出了正在进行的节目。有的同事干脆被调到其他部门,负责制作宣传资料、审查剧本、策划社会话题。有一天,审议部的前辈打电话给敏珠,冷不丁地问道: “我的声音怎么样?” “什么?” “我不记得自己的声音什么样了,我自己听到的声音和别人听到的我的声音不一样。” 那个瞬间,敏珠也想不起自己的声音是什么样了。这让她多少有些难过,但她还是故作轻松地笑着回答:“都一样的。” 其实不一样。前辈的语气要比以前缓慢而低沉。回到家里,敏珠留心听丈夫的嗓音,稍微有点儿沉重,还有点儿含含糊糊的感觉。我的嗓音、语调和发音也发生变化了吗?敏珠不敢听。 不到一个月,前辈就辞职了。直到递交辞职信的前一天,前辈才单独找到敏珠,向她告别。敏珠恳求前辈再考虑一下,劝说她和自己一起努力,然而前辈没有改变决定。如果说没有一点儿失落和埋怨,那是撒谎。可是敏珠知道前辈有多么痛苦,理解她做出这个决定有多难,多慎重。敏珠收留了前辈放在办公桌上的小仙人掌,播音员同事们陆陆续续地离开了公司。 看不到尽头,也不能保证有什么结果,这样的斗争持续到5年多的时候,敏珠的身体和心灵都遭到了重创,一步步走向崩溃。尤其是第二次罢工开始的时候,正宇总是要交给婆婆带,账户里的负金额持续增长,夫妻关系也出现了深深的裂痕。危机最严重的时刻,敏珠接到了某策划公司的签约邀请。帮忙联系工作的是在电台做DJ时亲如姐妹的歌手姐姐。签约金很丰厚,足够解决当前的生活困难,还能有剩余,其他的条件也很好。据说,这家公司还在同时接洽另一名播音员。听到这个消息后,丈夫一秒钟都没有犹豫。 “反正我们俩在一起工作也不方便,有机会就换吧。” 如果非要做比较的话,敏珠的名气要比丈夫大。如果夫妻中间有人要离开公司,那么应该是敏珠。这是他们默认的意见。敏珠接到人气节目出演邀请的时候,受邀担任主持人的时候,和丈夫在一起人们却只认出敏珠的时候,敏珠都会莫名地害怕。她和丈夫都很有自信,而且自尊心都很强。 “我们都是工薪族,集体中的一员。我还是想坚持下去,留在这里,一如既往地工作。” 丈夫的态度冷漠而淡然,太过于理所当然。敏珠也无力反驳,反而为自己从丈夫的话中读出别的意味而惭愧,好像自己心理扭曲。这让她很痛苦。偶尔,她也希望丈夫能像小孩子那样为她取得的成就欣喜若狂,遗憾的是这样的事情始终没有发生。而这一次丈夫却是发自内心地高兴。策划公司的提议和丈夫的反应,都让敏珠高兴不起来。 最重要的是,她无法想象自己成为自由职业者的样子:不论年龄和资历,大家都拥有平等的发言权;员工的意见可以正当地反应,并且体现在集团的运营和节目的播放中。敏珠以前的公司就是这样,她不想离开。尤其是现在,一度瘫痪的公司恢复了从前的模样,她不想在外面鼓掌旁观,而是想以当事人的身份欢呼和分享。敏珠决定留在公司,丈夫冷漠而淡然地说,“知道了”。 敏珠无数次后悔。上次罢工失败的记忆犹如噩梦般折磨着她。如果再次失败,不论在公司内部,还是在公司以外,她还能重新拿起话筒吗?一个失眠的凌晨,敏珠静静地从床上起身,呆呆地坐在沙发上。这时,丈夫也跟着出来了。 “还没睡吗?” “你一开门,我就醒了。” “对不起,因为我。” “不是的,最近我经常在夜里惊醒。” 敏珠没想到丈夫也睡不好觉。如果和同事发生了误会,她都会努力消解,然而她总是极力回避和丈夫之间的对话。彻夜交谈后,敏珠才发现丈夫对情况的判断远比自己悲观,她对丈夫以前的想法也能够理解了。 “5年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我太累了。我觉得这不是信念的问题,而是生活的问题。生计、贷款、利息、育儿,所有这些问题。” 敏珠第一次说出了长期压抑在心底的想法。这些话只有在丈夫面前才能启齿。 罢工持续了4个多月,社长终于下台了。敏珠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班,调离播音部的同事们也回来了。谈不上开心和兴奋,也不能说是混乱或恐惧,总之是五味杂陈。 离开办公室的时候,窗外还是绿树茂盛的夏日,现在已经是落叶满地的秋天。读过几页的插上书签的小说,盛过清爽绿茶的水杯,办公桌上的仙人掌,一如从前。辞职前辈留下的仙人掌,泥土已经干涸,仙人掌还顽强地活着。敏珠给花浇了水,擦掉灰尘,这才真切地感觉到前辈真的离开了。敏珠抬起头,环顾了一下办公室,辞职的同事们齐聚一堂的场面像电影画面,展现在眼前。很快将有新社长上任,节目也将正常进行,公司逐渐恢复平静,然而那些离开公司的同事却不会回来了。好痛心。 眼里噙着即将滴落的泪水,敏珠和屏风后面的丈夫四目相对。丈夫默默地用口型说,“辛苦了”。敏珠回答,“你也辛苦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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