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在地球上的一切重复而又索然无味的日常生活行为，往往换了一个环境，都会变得妙趣横生。这是人类喜新厌旧的本性，何况是在失重状态下的太空中呢。

这甚至包括了最为普通的用餐行为。

穿梭机上带着的一些太空食物都是高热量的速装食品，类似压缩饼干、浓汤、腌肉，还有香肠，都是撕开包装袋后，直接放入嘴中咀嚼食用的。如果需要其他口味，比如空心粉或者中式面条快餐，就必须吃密封在包装袋内的脱水食品。食用的时候，需要将包装袋上的碗口撕开，将水喷入，然后等待三十分钟，等食品吸水膨胀后，再全部拆开碗上的包装，用塑料叉子叉上塞入嘴中。

太空中不能使用粉状调料，也不能食用米饭，因为这些粉状、颗粒状食物会飘得到处都是，渗入设备里会造成故障，万一呛入口中还会因阻塞食管而丧命。

所以，食品全都被弄成了膏状物，储存在类似牙膏管的容器里，要靠挤压来食用。看上去就像是在吃牙膏或者鞋油。

由于失重的原因，所有的食物都能轻易地飘在空中，也就是说根本不需要任何餐具，也不需要餐桌，你可以撕下一片面包，松手，这块面包就会稳稳停在你放手的那个位置，然后你可以再去拿果酱，用完后再放手，然后再拿回面包。或者就索性把果酱倒在空中，吃一口面包再伸舌头舔一口果酱。但也可能因为没有掌握好，把果酱舔到鼻子上，或者舌头舔到天花板上。

人类已经习惯在有重力的条件下生活了，就算是经验最丰富的宇航员，虽然能在无重力情况下做许多地球上无法做到的事情，但同时，也无法轻易做到许多在地球上随手就能做到的事情。

此刻，乘客们正围坐在前舱内一起吃午饭。安娜则到驾驶舱和机长还有副机长一起，为了月球登陆开工作餐会去了。

“能不能递给我你右手边那根香肠味的牙膏，罗杰？”伯顿说道。

“May the force be with you! ”罗杰模仿星球大战绝地武士的声音说着，顺手弹了一下，原本在他面前飘浮着的香肠牙膏，稳稳地沿直线向伯顿飞了过去。

伯顿顺手接过，挤出香肠，涂在面包上，然后潇洒地顺手甩了回去。

罗杰看也不看，伸手挡住，香肠牙膏便原封不动地飘在了原地。

两人动作一气呵成，默契优雅，罗杰和伯顿四目相对，会心一笑。

而伯顿身边的姜恩娜正在集中精神翻滚一团水，因为失重，液体会向中心聚集，形成一个球状物体，飘在空中，一碰就会翻腾，变换出各种不规则形状，仿佛一个有生命的水精灵，和你嬉笑打闹。玩了好一阵，姜恩娜才贪婪地将水吸到嘴里，然后瞪大眼睛，发出“嗯——”的声音，露出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嗨！胖子，要不要我的香肠？”

罗杰突然举起手边的香肠牙膏，朝对面两米以外的约翰投去，近视眼约翰正好低下头，在四处翻飞的盒子当中寻找果酱盒子，倒恰恰躲过了罗杰的香肠牙膏。香肠砸到墙壁上折射回来，基本没有减速，吴非反应不及，被直接砸到了脸。

众人爆笑起来。伯顿微笑着说道：“年轻人，你这个曾经的全美高中联赛最佳四分卫，也有传球失误的时候啊。”

姜恩娜不满地问罗杰：“为什么你总要捉弄约翰呢？虽然他是有些不那么……正常……”姜恩娜说着耸了耸肩，又补充道：“但，也不该欺负他。”

罗杰不置可否地翻了翻白眼。

的确，罗杰从一个月前的训练开始，就对约翰表现出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经常呵斥约翰，还曾经联合工作人员一起捉弄约翰，让他在翻滚车上翻了超过十五分钟，弄得约翰一下来就呕吐不止。为此宇航中心差点儿取消罗杰的旅行资格。幸好，罗杰“诚恳”地道了歉，收敛了言行。可是穿梭机一上天，罗杰又开始不管不顾起来了。

突然一个声音从喇叭里传出来：“乘客们，吃饭时切勿大声说笑，也请不要随意投掷食物，危及自己和他人生命安全。如果不听劝阻，本机长将会根据实际情况进行严肃处理！”和起飞时听到的那个声音一样嘶哑，分明就是穿梭机的机长道格拉斯·安科尔的声音。

座舱内一片寂静……谁都知道，在太空中，食物和水乃至空气的宝贵程度远高于在沙漠中。何况因为失重，胡乱说话会导致食物残渣堵塞气管，危及宇航员的生命——的确在太空中说笑的代价要远高于在地球上……

每个人都在起飞前签过保证书，要百分百地服从机长和乘务员的指令。该保证书是有法律效力的，谁都不愿意因为一次旅游而惹上官司。所有的旅客又都安静下来，一声不吭，闷头吃起饭来。座舱里顿时显得有些压抑。

那个声音随后响起：“请各位乘客加快用餐速度，三十分钟后我们将进入月球轨道。届时请各位跟随乘务员安娜的指示回到座舱，准备登月环节。”

座舱里不免骚动起来，大家似乎也没心思再吃饭了。

的确如此，此次旅游的主要环节，也就是最吸引旅客的那部分，是环月和登月活动。

安娜回到客舱，开始为大家收拾餐具。

吴非注意到，她换上了和乘客一样的蓝色简易工装，只是袖子肩膀上多了一个红色的X字样，显得那样醒目。长袖的工装是整套穿在身上的，但仍能看到她那凹凸有致的身躯。

吴非极有礼貌，甚至显得有点礼貌过头地开始抢着帮助安娜收拾，刚被骂的约翰情绪有些低落，没了吃饭的心情，只是看着吴非把面前吃了一半的餐食拿走了。罗杰也没好心情，任吴非收走了他剩余的餐食。伯顿依旧很有礼貌地点了点头，表示感谢，他的心思早就在憧憬登月的场景了。只有姜恩娜对着吴非偷笑起来，而且就是不愿意把餐具交给他，还故意拿餐具逗他。吴非一下子十分尴尬。

安娜赶紧过来一边表示感谢，一边拿走了吴非手中的袋子和姜恩娜的餐具。

姜恩娜冲吴非不停地挑眉毛。吴非不禁赞叹，这眉毛竟然如此灵活、上下翻飞。

舱内的灯光暗了下来。安娜根据安排，给大家播放作为登月热身的长达二十分钟的纪录短片。

月亮，地球唯一的卫星，每晚都会升上夜空，至今已经四十多亿年了。它看上去离地球是那么的近，近到人类在明朗的夜晚，单凭肉眼就可以直接观察到它表面上的山脉和洼地。它又是那么的遥远，远得人类自从诞生以来，就只能遥遥观望，除了仰慕之外，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猜测着它的前世今生。

月亮的光芒静谧而安详，从古至今引来了无数文人骚客的吟诵，流传开多少凄美动人的神话民谣。人们将月亮形容成圆盘，或是明镜，甚至猜测上面住着美丽的仙女，栽种着形状各异的月桂树。人们也曾一度认为月球是可以自行发光的。

直到二十世纪人类才有机会真正踏上它的土地。

人类的第一次登月是在一九六六年二月三日，月球九号登陆器在月球上软着陆，传回月面上拍摄的照片。这次软着陆使人们觉得，人类踏上月球的梦想逼近了。

在美苏冷战的大环境下，一九六九年七月二十日，人类终于踏上了这个向往许久的神秘星球。美国阿波罗十一号的指令长，尼尔·阿姆斯特朗是踏足月球的第一人。

他踏上月球那一刻的著名言论早已成为经典：“这对我来说只是一小步，却是人类的一大步。”

而尤金·塞尔南则是最后一个站立在月球上的人，他是一九七二年十二月阿波罗十七号的宇航员。自此以后，再也没有任何飞行器触摸过月球的表面了。

美国和俄罗斯官方都再没有过登月计划，这件事情非常不可思议。似乎月球对他们来说太熟悉不过了，熟悉得没有人想再上去一次了。这便让私人航空器的登月旅行成为可能。

二十一世纪初，全球顶级私人宇航公司——X空间航空航天公司建造了X空间一号，而当时风靡全球的“环月之旅”也只是通过穿梭机进入月球轨道的绕月飞行，或者是每年两次，专门为会员组织的长途旅行。内容通常是，近距离观测水星，或者中距离观测火星等。

终于，随着X空间二号建造完毕，宇航中心推出了举世瞩目的登月旅行计划。由于报名者太多，只能从具有宇航经历者和现有报名者中采取抽签的方式决定人选，而现在的这些人是第一批幸运儿。

“登月啊，真希望能看到美利坚合众国竖在那儿的铜牌和国旗。噢！还有阿姆斯特朗的脚印。”姜恩娜激动地说道。

“嗯？五十年前的脚印现在还能看得到吗？”约翰问道。

“我简直对你忍无可忍了！你这个宇航白痴！”罗杰突然歇斯底里地对约翰吼道。

“嗨！他又没招你！”姜恩娜说道。

“约翰，我给你解释一下哈！你看这个问题是这样的……由于月球表面不具有带有生物体征的生命体和通常我们地球上对物体进行侵蚀的自然风化的一些要素……”

约翰依旧一脸茫然。

“看！就是这样……”罗杰用力拍了下自己的脑门，手一摊。

吴非轻咳了一声，换了一种解释方法：“月球上没有大气层，也就是说月球上连空气都没有，那就不可能存在风了，所以就没有风化作用，对吧？另外，因为没有空气、水，就没法产生光合作用，因为这两种物质是产生光合作用的基本条件。所以那里也没有任何有机体或者生物。嗯……月球也不会下雨，因为雨的形成需要水……没有水，就不可能产生氧气……就是空气……所以日常的腐蚀条件也不存在。没有水和空气就没有生物，没有生物就没人会去碰，是吧……”

吴非手忙脚乱地比画着，解释着。

伯顿拍了拍吴非的肩膀，补充道：“所以脚印不会受到任何外界因素的干扰，基本能保留在地面上，几百年都不会消失。还记得我们那个时候在地球基地上看的录像吗？那两排脚印，就是主办方大力宣传的景点之一。”

“看什么录像，那个白痴看的时候睡着了！口水都拖到鞋面上了。”罗杰还在那里不依不饶的。

“你干吗老惹他？他又没做错什么！”姜恩娜质问罗杰。

“我就是看不起这种不劳而获的浑蛋！一个没有任何宇航概念的人跑来这里简直是对太空的亵渎！”罗杰骂道。

姜恩娜愣了一下，不吱声了。

约翰摇了摇头，取下眼镜，呵了口气，用袖子擦了起来。

“星空，不光属于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它也属于每个在地面上向上虔诚仰望的心灵。”突然，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

一个穿着蓝色航天服、高大英俊的金发男子出现在众人面前。

“威廉姆斯副机长！”原本因为座舱内的不和谐而不知所措的安娜惊喜地叫道。

吴非分明看到了安娜仰慕的眼神，感到一阵胸闷，头皮发麻。

“机长让我帮助大家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固定好安全装置，我们准备登月了。我很遗憾地告诉大家，阿姆斯特朗的脚印应该是看不到了，因为我们此次选择降落的地方是‘露湾’，离阿波罗十一号停留的地方还是有很远一段距离的，不过我们应该能在空中看到阿波罗十一号的登陆舱。还有，我希望这次旅行是一次快乐、圆满的旅行。成年人不该吵吵闹闹的。”

本·威廉姆斯是X空间航空航天公司最年轻的穿梭机副机长，年仅二十八岁，听说会是X空间三号穿梭机的机长。虽然很年轻，但是机长的气势已经出来了，说话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罗杰和姜恩娜都立马不吱声了，悻悻然各自散开，绝对服从机长以及副机长的命令是航空基本法则的头一条。

安娜则凑上去和威廉姆斯聊了起来。似乎是在为刚才的失控道歉，威廉姆斯微笑地看着她，安慰她。

吴非陷入莫名其妙的嫉妒中……

伯顿凑了上来，对吴非说道：“我从社交媒体上读过罗杰的故事，他父亲是一个普通的加油站老板，一辈子就希望儿子继承他的事业。罗杰不愿意，他父亲就断绝了他的经济来源。据我所知他是靠借高利贷读的名牌大学。有一段时间他为了躲开高利贷的催讨，四处逃避，几乎被学校开除。即使是那样，他都没有向他父亲开过一次口，所以罗杰在大学头一年里几乎天天都要为生活挣扎。后来是他的室友帮助了他，所以他大方地让他的室友成为他的合伙人。估计是这段经历使他现在变得有点……”

“狂躁！”吴非说道。

“哦！呵呵。”伯顿从没听吴非说过这么极端的话，便尴尬地笑了笑，随即打圆场道，“也许天才都是这样的，也许约翰让他想起了他无能的父亲……不过，我听说中国的父亲对他们儿子的影响会非常大，请问您父亲的职业是？”

“军人，飞行员。”吴非说道。

“哦！”伯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但等吴非一转身，他却悄悄摇了摇头……

引擎重新轰鸣起来，穿梭机开始转向月球轨道，乘客们又回到了起飞时坐着的座位上，安娜替每一个人检查固定身体的安全装置。

“欢迎大家乘坐X空间航空航天公司的太空穿梭机！现在大家将要迎来本次活动的最高潮，登月旅行了！”一个中年男子突然出现在前舱中央的电视屏幕上。

“我是艾尔·马斯克，X空间航空航天公司的创始人之一，很高兴在这里跟大家通话。我现在正在休斯敦航天中心的工作室中和其他五十位工作人员，以及现场众多的媒体记者一起注视着大家。在这里我想说的是，在座的诸位是继一九七二年以来，第一批登上月球的人，同时也是有史以来第一批登上月球进行私人旅行的游客。这不光是人类宇航史的一个新篇章，也是私人宇航事业的重大里程碑，诸位的名字将被载入史册。你们是人类的骄傲，也是X空间航空航天公司的骄傲！感谢你们！”

众人都有点热血沸腾。

随后屏幕里身着笔挺西装的马斯克微笑着向每一位在座的旅客打招呼，他叫着每个人的名字，半开玩笑地嘘寒问暖一番，就退出了通话。

吴非并没太在意和马斯克的通话，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为他检查设备的安娜身上。

如此近距离看着安娜的明眸皓齿，看着她浅浅的微笑，吴非心里美滋滋的。此时，安娜正弯下腰很认真地检查着吴非的安全扣带，一股淡淡的木兰花香飘入吴非鼻中，让他浑身一震。这应该是安娜头发的味道吧？吴非看着安娜密密盘起的长发呆住了。他脑中出现了法国诗人波德莱尔的诗句，“从她那孕育着爱的碧眼之中，我看到了迷人的优美，畅饮着无边的幸福”。那是他在图书馆过暑假的时候，偶尔翻到的一本书，吴非不知怎么的就记住了那本杂诗集里面的这一句话。没想到现在就回想了起来，实在是很应景。

“我说美人，你的身材实在是太辣了。你怎么不去当模特，我相信你的比基尼照片一定会引起轰动的。你看你惹得我们的亚洲小子都想入非非了……”边上的罗杰调侃道。

吴非的脸色瞬间变了，赶紧转头看向了别处。安娜却毫无反应地继续她的工作，完成之后，对着吴非浅浅地微笑了一下，说道：“好了。”然后就飘到罗杰边上，为罗杰绑上安全带。

罗杰低头脸对脸地跟安娜说话，安娜有意识地躲开了。

罗杰说道：“小美人，回到地球上以后愿意跟我出去喝……呜——”安娜将保险带一使劲，罗杰一句话被狠狠地憋了回去。

“真是个脾气火辣的小妞，不是吗？”罗杰挑衅似的朝吴非说道。

吴非忽然感觉，他是故意对着自己这么说话的，并不是他想对安娜如何如何，他只是想让对安娜有意思的自己难堪而已。

是什么东西让他活得那样艰难、那样残酷，让他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吴非忽然开始同情起罗杰来。

罗杰看到吴非的眼神，一开始还得意扬扬，突然感觉不对，觉得他对自己是怜悯多于仇恨。他受不了这种怜悯的目光，便咒骂着转过头去。

“好了，请大家坐稳，穿梭机马上进入降落过程，请诸位按照地面训练时的要领，放松，保持呼吸平稳。”安娜完成了乘客的固定工作，迅速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快速地帮自己固定。

“嗨！不对啊！小妞你绑得太紧了，我，我说不出话来了！”罗杰大声叫道！

“对不起，请按照降落训练时的那样，不要出声，否则会因为内外空气不平衡，造成肺部伤害。”安娜平静地说道。

“见鬼，见鬼，谁能帮我松一下。嗨！中国小子，你能过来帮我一下么？”罗杰对吴非说道。

吴非想帮他一下，但是一动就发现自己被完全固定住了，动弹不得，便只能对罗杰摇了摇头，也不敢说话。

“见鬼，你别理她，不会让你伤着你的肺的！”罗杰骂道。

吴非还是不说话，只是拼命摇头。

“不开窍的笨蛋。”罗杰一边骂一边转向伯顿。“嗨，老兄你……”

“对不起，罗杰，据我所知只有机长和副机长知道怎么在降落过程中保持平衡，我如果离开位置，一定会受伤的，在太空中受伤是很可怕的，恐怕我没有这个能力解决你的问题，我很抱歉。”伯顿说着转过头去，不再理睬罗杰了。

“除非你请求安娜。”姜恩娜不怀好意地提醒道。

罗杰哼了一声，瘪着嘴，喘着气靠在椅子上不说话了。

穿梭机马上就要在月球上着陆了。

与以前使用的登月舱不同，X空间二号可以像地球上的普通飞机那样直接在月球表面上着陆，加上月球的月表引力并不强，可以直接做短距离的滑行降落。这样就可以减少许多不必要的携带物，也比较节省资源。

十分钟后，穿梭机缓慢地滑落在了月球表面。

安科尔机长从驾驶舱出来，宣布徒步登月计划。

从开始训练的时候，就一直是威廉姆斯带着大家做徒步登月训练，大家都以为是由他带队。但直到这一刻机长才宣布，考虑到这是首次登月，慎重起见还是由他来亲自带队。

虽然乘客们已经在地球的训练基地上和安科尔机长见过多次，可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工作中的机长。

他是一个中年白人男子，头发有些杂乱，其间夹杂着白发、黑发和灰发，一张写满沧桑的面庞遍布着皱纹。削尖的鼻子，涩得发白的嘴唇。眼神呆滞，神情木然，真难以相信这位就是X空间航空航天公司的创始人之一，头号宇航员道格拉斯·安科尔，X空间一号和二号的机长。

然而他说话时那严肃的口吻，带着不容反驳的气势，这才让人隐隐感受到机长不容侵犯的威严。

在安科尔的命令下，乘客们不自觉地加快了自己的节奏。

罗杰一见到安科尔机长就开始抱怨安娜刚才绑安全带绑得太紧，而且在他的请求下仍不给他调整，说这是违反公司服务准则的。

安科尔不置可否地看了看他，就把威廉姆斯叫了过来，嘱咐了一下就转身离开了。随后威廉姆斯就开始一脸诚恳地提醒他要通过正规流程来投诉，回到地球上以后，可以写信给X空间航空航天公司相关部门索要专门的表格，在规定的时间内投放到规定的信箱，然后在某一个时间点之前，等候回复。如果到期了还没有回复，证明可能相关投诉没有被受理，如果有了回复就说明已被受理。受理后的调解依据时间而定，基本会在两年后有正式的处理结果，再由法律部门来进行接洽……“此次旅途有照顾不周的地方，还请包涵。”罗杰白了白眼，不说话了。

X空间二号配有五件常用航天服、一件备用航天服。由于没有足够的航天服，登月必须分两批。第一批由机长安科尔带队，成员有吴非、约翰、罗杰、姜恩娜。因为要留下一套航天服，在紧急情况发生时可以用作救援，所以只能有四位乘客先行登上月球，一位乘客第二批登陆。已经有过一次环月旅行经验的伯顿，便自愿和副机长威廉姆斯还有安娜待在飞机里负责联络。

吴非本想自告奋勇留下来，在他心里依稀想着要利用人少的机会，单独和安娜相处一会，说几句“你好”“谢谢”“你老家在哪里”“我也是那里的，我们是老乡啊，过年一起回家不”之类的话，也许能有机会问问她是不是单身什么的。可听到副机长威廉姆斯也留下来，就泄了气。

吴非正心里猫啊狗啊地挣扎着要不要提出来第二批去，结果哪等得到他想出结果来，机长就不容置疑地命令他穿上航天服。吴非不敢违抗，只能别别扭扭地穿上了航天服……

随着科技的进步，现在的航天服比以前使用了更优质的材料、更先进的设计，功能也更加强大。但是由于民用公司资金上的限制，功能范围被划定只作为航空旅行使用的P级，X空间二号此次采用的航天服还是那种比较老式的，白色纳米纤维的庞大外套，加上一个圆形头盔，通过绳索牵拉行走。不久前发明的喷气背包，这次并没有带上。

宇航中心对外宣称，采用老式航天服的原因是为了纪念二十世纪的登月，以便游客可以身临其境地重温辉煌，感受时光倒流的魅力。这样的说法不免让人觉得有些冠冕堂皇，为节省费用找借口，不过人们看惯了电视上宇航员们登月的场景，也就本能地以为就该穿成这样，才能算是一个宇航员，自然地接受了这套笨重粗大的服装。

穿航天服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毕竟要在太空中行走，必须保证穿戴齐整，严丝合缝。帮大家穿航天服的还是安娜，每一个人都要花费十分钟左右，还必须反复检查三遍。

即使如此，一贯吵闹的罗杰这次也不敢对安娜有任何轻浮的言语了。太空行走可不是闹着玩的，一个最小的疏忽都能立马要了自己的小命。这跟财富地位毫无关系，人类梦寐以求的绝对公平，在最恶劣的环境下得到了实现。

在出发前签的生死协议中规定得非常清楚，穿梭机内发生的事故是X空间二号公司的责任，这里有巨额商业保险的保障。但上了月球就生死由命了。地球上的保险公司还没有脑洞大开到这个地步，开发出登月人寿保障险。

穿戴完毕后，一行五人排着队，站到了隔离舱里。看着红灯闪烁，内舱门关闭，然后过了两分钟，大门完全关闭。隔离舱内变成了红色，这时候应该是在抽空气。

随着扑哧一声，头顶上的红灯变成了绿灯。估计是隔离舱内的空气已经抽干，外舱门缓缓打开了。

一行人前后簇拥着从太空舱中跳出来，由于月球的重力只有地球的六分之一，所以行走极不方便，只能靠跳跃。看着几个人前扑后拥，先后跳跃前进的场景，也颇为有趣。

“啊，我的天哪。”罗杰惊呼道。

走出了狭窄的太空舱，一下子有一种让人豁然开朗的感觉。

月球是一个广袤而荒芜的世界，方圆几千公里都是同样的场景，满眼都是灰色的碎石和沙砾，灰色荒野一直向远处延伸到地平线。远远地可以望到几个环形山，由于没有参照物的原因，感觉异常遥远和渺小。只有头上明亮的星星还有不远处庞大的地球略微让人感觉有些生气，其他就全是灰色，死一般的寂静。

“诸位乘客，麻烦给月球车让一个位置！”耳机里传来安科尔船长的声音。

航天服的耳机做了环绕音响装置，可以根据声音发出的方位，调整头盔内音响的位置和声音的大小，帮助宇航员辨清声音发出的方向和距离。

大家听到声音后，赶紧分别跳了开去。罗杰这时候和姜恩娜不默契地碰在了一起，互相咒骂着分别跳开。吴非着急忙慌地跳开，一时没站稳，一下子趴倒在地，如同翻了身的乌龟，无比艰难地爬动着。

一股力量把吴非拉了起来。吴非一看，是约翰，便点头表示感谢。约翰也朝吴非笑了笑。

机长开出来的月球车，就是一辆加装了履带的单人驾驶的敞开式小型坦克车，可以加载物资装备，也可以站人，边上有扶手和安全装置，可以拉出安全索扣在航天服的腰间。

大家手忙脚乱地爬上机长开出来的月球车，刚坐定扣好安全扣，机长便掉转车头，朝远处的环形山开了过去。坐着月球车穿行环形山是游览月球最好的方式。

月球车开在微重力星球上，有些跳跃和颠簸，不过这丝毫无法影响乘员们抬头观察月球的心情。等月球车驶近了一座环形火山，人们才感觉到那些火山是那样的庞大，顶天立地，抬头望不到顶，比平常在地面上看到的摩天大楼还高大得多。

吴非想起月球环形山平均高度都在七千到八千米，基本就是一群喜马拉雅山，相比之下，行驶其中的小小的月球车，真是如灰尘一般渺小。

看着一座座耸立着的、没有云雾笼罩的、如珠穆朗玛峰一般高大的巨型火山从身边慢慢掠过，遥望着四周一望无际的沙土，这样的奇幻景象，是地球上生活的人类无法想象的。

月球车继续向前行驶，目的地是哥白尼环形山，那里是预定行程中的景点，到达那里以后就会回头。经过了开始的兴奋，一路上千篇一律的沙砾，让大家稍感无聊。

“刚才你听到天使的声音了吗？就是耳机里的声音。”约翰扯住吴非问道。通过耳机通信，总感觉是隔了一层，用手的话，能够加强人的触感。

“噢，什么天使？”吴非完全不明白。

“就是刚才脱离大气层、穿梭机疯狂颤动的时候，我很害怕就开始祈祷。结果上帝好像听到了我的祈祷，天使降临了……”约翰说道。

“你说的是耳麦里的那个声音吗？”姜恩娜说道，“我也听到了，真是天籁之音啊。”

“那声音真美。”耳麦里传来罗杰的声音。

“你也会欣赏？我以为你只爱波霸美女呢。”姜恩娜嘲笑道。

罗杰哼了一声，没理她，继续说道：“我当时真怕X空间二号像挑战者号那样，直接烧化了……那声音让我想起了上帝，我觉得上帝正在天际边看着我们。”

姜恩娜沉默了，她没有觉得那是上帝，但是那声音让她想起了家乡晚上的海滩。

“嗨！你说这声音是哪儿来的呢？”罗杰问道。

“也许是X空间航空航天公司为了亚太空跳跃特别录制的吧，为了让大家平静下来，一到那个时间就放出来。”吴非说道。

约翰一下子冒出了极其做作的、失望至极的哀叹声，弄得大家都很没兴致。

罗杰突然插话道：“我觉得不是，因为前面我们听到你唱《人鬼情未了》的主题曲了！你个不吉利的小子！”

“哎！你怎么知道的？！”吴非大窘。

耳机里瞬间传出一片嬉笑声……

突然车子刹住了，停在了一处环形山边。

“好了，到此为止，我们的登月旅途到达了终点，诸位可以下车随意走动一下，收集一些地表矿物作为纪念品带回……”安科尔机长的声音从耳麦里冲了出来，打断了所有人的沉思。

“这里有保存箱，带回的矿物质到地球需要隔离一个月，消除放射性，然后会被封装，作为纪念品寄给大家。所以请别忘记在收集后贴上你的标签纸，带有诸位名字的标签纸已经准备好了，在航天服的右手夹层中。好了，请大家自由活动，收集纪念品，三十分钟后，我们开始返回。”

安科尔翻身下车，开始整理保存箱。

“这样就完了？这就算完了？”罗杰第一个跳了出来。

“是的！”安科尔的回答不容置疑。

“我们花了八十万美元的旅行高潮就这样结束了？”罗杰极其不满地说道。

“是的！公司只安排到这里。”安科尔冷冷地回答。

“好了，如果X空间航空航天公司只有这样的活动内容，我觉得现在应该进入自由活动时间了，我的朋友们。我们不能只是踩着二十世纪的前人的脚印，踏上月球表皮就结束了。”罗杰大声说道。

“那你想做什么？”安科尔抬头问道。

“月球背面！还从来没有人到过月球背面，从来没有。所以，这个历史应该由我们来打破！”罗杰神采飞扬地叫道。

“是的，我们要去月球背面。无论如何都要去！”姜恩娜突然跟着说道。

“是的！我也要求去月球背面！”吴非也莫名其妙地跟着说道。

这种配合完全没有默契，显得那样刻意和做作。

罗杰、姜恩娜还有吴非互相看了看，会心地点了点头，异口同声地说道：“我们要去月球背面！”

吴非知道，他们这样做，是因为在出发前，有人特意给他们都发了一封署名是“同机乘友”的匿名邮件。那封邮件里详细列出此次登月的行程，提前表达了对旅行安排的不满，建议发起一场走向月球背面的行动，还附上了月球背面的地图并标出了目的地和行进路线。

任何一个有机会登上月球的宇航爱好者，都无法拒绝这样具有诱惑力的方案，何况这张地图就是吴非本人绘制的。

月球会在绕地球公转的同时进行自转，周期正好是一个恒星月，所以从地球上观察是看不见月球背面的。这种现象叫作“同步自转”。所有月球背面的照片都是通过环月卫星拍摄的。吴非就是依靠这些照片和自己的推测，绘制了一张在月球背面进行徒步行走的详细地图，附在论文中，并且详细阐述了如何登上月球以及通过月球车环绕月球阴影部分的每一个细节。

论文的内容其实并不出彩，但关键是推测的过程，用专家的说法是“惊心动魄、发人深思”的。如果能把这一推测继续完善、理论化，那将会为未来的太空探索提供更多的可能。

X空间航空航天公司正是根据这篇论文设计了这次登月航行。在得到了奖励之后，得知此次登月之旅并不会到月球背面去之后，吴非大失所望，非常后悔没把这次旅行高价卖掉。

没想到竟然有人主动匿名发起活动，号召大家一起去月球背面，吴非怎么可能有拒绝的理由。

如今，一切都朝着自己的预想发展。再看看罗杰和姜恩娜，他们连吴非绘制的电子地图都准备好了，似乎早有预谋。

“我！我也要去月球背面！”约翰似乎也收到了类似的邮件，大声说道。他朝吴非用力挤眼睛，生怕吴非看不到，不停地挤，不停地挤，感觉是抽了风。

吴非顿时感到很尴尬，也只能笑着点头表示回应，不停地点，不停地点，逐步加大幅度，直到撞到了头盔内部……

“对不起，这次旅行的路线和计划是地球控制中心早就准备好的，我无法改变。何况氧气储备也不够了！”机长说道。

“据我所知，月球车上是有多余氧气储备的！那足够我们后面三个小时的行程，往返足够了。”姜恩娜说道。

吴非开始猜测那个发出匿名邮件的是谁，本来他以为是罗杰，现在看来很有可能是姜恩娜。

“我拒绝改变计划。”安科尔说道。

“对不起，机长先生，我觉得任何计划都是可以改变的。否则我拒绝回到穿梭机上去。”罗杰说着跳下车一屁股坐了下来，由于穿着笨重的航天服，身体弯曲不灵，一个屁蹲就倒了下去，起也起不来。罗杰索性就躺在了地上。

“我也同意。”姜恩娜也跳下月球车，但看见了罗杰的窘态就没跟着往下坐，只是站在罗杰的边上。

机长回头看吴非和约翰，吴非本来也很兴奋，作势就想下车，被机长严厉的眼神吓了回去，心想着机长怎么跟狼一样，眼睛能闪绿光呢。

约翰却坐在原地没有动。

“胆小鬼！”罗杰狠狠骂了一句，那咒骂却通过耳机传给了每一个人。

吴非脸红起来，犹犹豫豫地在原地摩挲着椅子站了起来，可走到车边，就是不敢下。

“你们如果坚持要留下的话，我就按照我们当初飞行前签订的协议执行了。”机长淡淡地说道。

每个人在确认参加X空间二号登月之旅前，都必须阅读并签署一份长达十六页的文件，其中对太空旅行的细节进行了大量详细的描述，包括衣食住行，甚至连睡觉的时间都有安排，而且该文件给予机长无上的权力，可以对机员做任何处置，机组成员不得予以拒绝。根据其中最重要的第十六条规定，机长拥有在关键时刻放弃某些机组成员和乘客生命的权力，以保证大多数人的安全，这是参照《远洋航海公约》规定的。茫茫的宇宙，可以视为无人管辖的公海地带。

“你们必须为你们的行为负责，你们这样的行为会危及大多数人的安全。”机长严厉地说道，“如果你们不立即结束你们的行为，我就要行使协议第十六条的权力了。”

罗杰无动于衷地继续躺在地上，姜恩娜犹豫了一下，转过身来，但还是没有动。

机长看了看罗杰和姜恩娜，发动月球车，带着吴非和约翰掉头就走。随即约翰的声音就从耳机里传了出来。

“机长，机长！你疯了！你想扔下他们不管吗！我不同意，不同意。”这是约翰的叫声。

吴非惊讶地看见约翰从行进中的车子上解开安全扣，站起来，一跃跳了下来。因为月球上没有空气，所以也没听见跌落的声音，就看见一阵飞沙扬起。约翰翻了几番，躺倒在地上，耳机里传来姜恩娜的一声惊呼。

机长停下了车，吴非也跳下车去，和赶过来的姜恩娜一起扶起了约翰，大声地询问他有没有问题，是否听到漏气的声音。

约翰木然地看了看几个人，喃喃地说了几句话，谁都没有听清楚。

“死心眼子。”耳机中传来令人厌恶的罗杰的声音。

耳机里传来了威廉姆斯副机长的声音，询问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是否有状况，需不需要支援。

众人一阵慌乱，随即听到了机长的回答：“由于大多数的队员选择改变计划，要去月球背面继续旅行，根据太空安全协议第十六条，我必须保证大多数人的安全，所以我不得不跟随他们向月球背面出发，这是一次由于个人行为造成的计划变更，回到地球上我将会向相关机构报告，追究他们的责任。请向地球方面报告。”

吴非本以为这种行为会遭到机长严厉的斥责和反对，但没想到稍微争执了一下，机长就同意了。难道，机长也收到过类似的邮件？

随后机长关闭了和众人的通话，好像是通过乘务员内线直接和威廉姆斯讨论了一下计划。

随后，机长看了看装备在航天服上的设备仪表，估计了一下，宣布道：“我们时间不多，每个人都只有不到三个小时的氧气储备，严格地说是——两小时四十七分钟，所以我们必须到达月球背面以后就迅速返回穿梭机。在此期间，我可以在任何时候宣布计划中止，这是为了保全大多数人的性命！”

“Yes, sir!”所有人激动地喊叫起来。

“任何人都想在自己的领域里名垂青史吧。作为第一支登上月球背面队伍的领军人，安科尔机长的名字将会在历史上和阿姆斯特朗齐名，何况所有的责任由乘客负担，他没有理由拒绝这样的好事。”姜恩娜私下里偷偷通过航天服上的对讲机对吴非说。

罗杰马上提醒道：“小姐，你忘记航天服上的通话系统不允许乘客私聊了。我想机长一定听见了。”

姜恩娜马上冒出了一句韩语，随即改成英文说道：“对不起，机长。”

“可是我想……”约翰喃喃道。

“你想什么？如果你想留下来，就自己走回穿梭机！”罗杰恶狠狠地说道。

“嗨！你没看到是约翰帮了我们吗？”姜恩娜打断了罗杰的话，转身对约翰说道：“不用理他，你的勇敢付出，成就了我们的月球背面之旅。如果未来月球背面放上探险者纪念碑，你的英勇将会被记录其上，永远矗立在月球背面。”

约翰茫然地点了点头，说道：“没什么，我只是希望能帮上忙。”

“天哪，我们就这么去往人类从未去过的地域了！”吴非略带疑惑也感叹道。

“嗨！这才叫人类探索未知的精神！”罗杰透过耳麦大声叫道。

罗杰竟然要求开月球车，姜恩娜要求坐副驾驶位子做导航员。机长似乎也不计较，让出位置，默默爬到后排。

“这下特地学的月球车驾驶技术有用武之地了！”

吴非惊讶地看着姜恩娜和罗杰跳过来，接替机长，熟练地开起了月球车。车子迅速发动起来，加速朝前驶去。

月球车碾过沙丘，摇晃着向前飞速行驶。

“嗨，我不想惹麻烦，可是我想问的是，我们的目的地是哪里？”约翰悄悄问吴非。

“按照地图指示，我们的目标是‘露湾’。”吴非回答。

“‘露湾’是月海中的一个月湾，所谓月湾也就是月球上的月海伸向陆地的部分。而科学界普遍认为月海是小天体撞击月球时，撞破月壳，使其中的月幔流出，月幔中丰富的玄武岩岩浆漫延出来，覆盖了低地形成的……”吴非一路用极其别扭的英文，加上复杂的专业术语啰里啰唆地向约翰解释着他们要去的那个地方。约翰倒是很耐心，没有插嘴，努力点头记住吴非说的每一个词。

“从地理位置说，‘露湾’是一个标志物，为什么是标志物呢，就是说……”

“越过了‘露湾’就是月球的背面，是名为‘兰道’和‘福勒’的当中部位。在这一区域里，密布着大大小小二百多个环形山。我说先生们，你们能不能不说话了，我不知道怎么切换耳麦，我很烦哎！”姜恩娜的声音从耳麦里传来。

“机长先生，我听说你能切换耳麦的频道，能不能帮忙把他们两个的关掉。”罗杰说道。

“你以为太空行走是什么？保持通话是基本安全要求！”安科尔严厉的话语立马否定了罗杰的建议。

车子还在往前开，从很远的地方，就看到了一道明显的黑白两边的分割线，在月球上月阴和月阳区分明显。月阳一片惨白，月阴则如墨染一般漆黑。

吴非看着完全墨黑的前方，浑身一哆嗦。

“打开航天服上的探灯！我们接近月阴了！”罗杰提醒道。从来没听到他说话这么严肃过，显然他也很紧张。

车子不管不顾地加速朝前开去，跨过了明暗线，车灯已经提前打开。周围迅速暗了下来，直到漆黑一片，只看得到车灯照射的前方一小圈的位置。

车速开始减缓，姜恩娜说话的频次也开始加快，不停看着地图校正罗杰的驾驶方向。

安科尔一路都很沉默，吴非也不敢和他多说什么。约翰则跟消失了一样安静。

车上的温度计显示，周边气温骤降至零下二百多摄氏度。由于没有大气层，地表无法保存热量，月球背面的温度和宇宙的温度是一样的，而在太阳照射的那一面，温度高达零上一百多摄氏度。

幸好他们穿着的是老式的航天服，虽然笨重，但在太空行走时，却比新型的轻便航天服更能抵抗极端环境和温度。

姜恩娜不断地低头看着头盔上的电子图表，那里应该就显示着吴非绘制的地图。车子在密密麻麻的环形山中穿过，一座接着一座，密集程度远超月球表面。

吴非依稀记得，这里就是他绘制地图最艰难的部分，单凭照片的分布，很难画出详细的徒步行进路线，所以很大一部分是他推测出来的。但是这一带有一些阴影，他始终无法验证推测的正确与否，所以他一直希望能亲自过来验证一下自己绘制的地图。

月球车开始通过环形山中的山洞穿越。这正是吴非手绘地图厉害的地方。他通过研究月球的地质地貌，通过地球火山喷发的自然法则，推算出了每一个环形山中可能出现的道路，并且绘制在了地图上，非常精确。

“嗨！小子！我小看你了。回地球以后考虑去我公司怎么样？”罗杰突然说道。

“谁？我？”约翰惊讶地抬头。

“不是你！你这个笨蛋，是那个中国小子。如果这个地图真是你画的话，那还真是让人惊讶，你居然有这么惊人的推算能力。我想你也会在互联网商业中显露才华的。”罗杰说着。

“好，好的。”吴非听着觉得很高兴，没想到还没毕业工作就这么搞定了。虽然他对罗杰的性格不太感冒，但在学校里，罗杰这样的硅谷新贵是神话般的存在。自己能被罗杰赏识，也是一件很荣耀的事情。

在刚加入训练的时候，吴非看到罗杰的名字和自己一起，就感到非常兴奋，还希望能多和罗杰探讨一些未来互联网科技发展方向的问题，没想到罗杰对自己很漠视，打击了自己的热情。现在从他口中听到了对自己能力的肯定，还是非常高兴的。

“中国小子，口头协议只要有第三方在场就能生效，现在很多人证明了。你将来一定要来我公司工作哦！”罗杰笑道。

“啊，是吗？”吴非马上开始后悔自己答应得太快，本来还想去NASA碰碰运气的。

“嗨！这是月球上第一宗人事雇佣口头协议，真有意思。其实没有任何法令能在月球上生效啊，因为地球的法律不能覆盖月球，所以这是一份无效合约，呵呵呵。”姜恩娜笑着说了起来，她的家族是连锁餐饮巨头，经常进行行业内吞并，法务这方面想必熟悉得很。

“哼！无聊的人。”罗杰哼了一声继续专心开车了。

吴非听到了，又开心了一把，想着回地球也可以不守约。但是一股子不安又从心底冒了出来，突然觉得良心受谴责了，后来看罗杰不再提了，才感觉好了些。

穿过了三个环形山以后，罗杰突然叫道：“就是这里了！就是这里了！”

透过环形山的路口望去，在月球车大灯照亮的正前方竟然隐隐露出一座建筑物来。那座建筑物半掩在环形山的阴影里，看样子似乎是一座太空中继站。

“Oh, my God!”姜恩娜一副要疯的样子，显然她认定这里是外星人的基地了。

很久以来，人类都渴望在地球以外的地方建立生命圈，离地球最近的月球就成了人类第一个梦想建立基地的地方。月球基地频繁地出现在各种科幻小说中，可事实上，由于月球缺乏足够的引力，还有运送人类生存所必需的氧气、水等必需用品所花的高昂费用，所以至今还没有任何国家有能力建设一个月球基地。

可是，他们面前分明就是一座小型基地。

车子在基地前停了下来。月球车的灯光直射在基地上，感觉基地表面似乎泛出了金属的光泽。

“竟然真的有基地，天哪。”罗杰说道。

姜恩娜兴奋异常地跳下了副驾驶，巡视起这座基地来。她操作起航天服上的照相机，前后左右开始疯狂拍照。

吴非跟着姜恩娜，一边跳一边开起了小差。

月球基地，自己活这么大，从来也没听说过有人计划在月球建造这么一个基地，也从来没听说任何国家有这样的计划。按照人类目前的科技水平，不可能造出这样的基地来，也没必要。难道是秘密建造的？但他是在航空航天科技最发达的美国，并且在最好的学校里学习物理，作为该校天文俱乐部的核心会员之一，他不可能从NASA的前辈们那里听不到一点风声。整个美国的航天核心人员基本都是从他们俱乐部里出去的。

NASA作为公众机构，资金账本都是公开可查询的。除非这个基地是私人资金建造的，可谁又有能力在这里建造基地？

难道真的是外星人的基地？

吴非突然想到了系列惊悚片《异形》，吓得一哆嗦。

“嘿！这个外星人基地就像个大铁球，外面什么东西都没有。”这是姜恩娜的声音。

吴非也看到了，虽然无法看到基地的全貌，但是从巡视的角度来看，可以猜测这是个巨大的球状基地。这是符合太空建筑原理的，因为球形的建筑更适合存储氧气，不会因为内外的压力差而导致局部破裂。只是非常奇怪，基地没有任何附加设备，包括很重要的无线电收发天线。

更让人感到奇怪的是，这个基地周围非常自然、干净，竟然连一点建设的痕迹，甚至一个脚印都没有，也看不到任何自动建设机器人的影子。要知道月球的引力很小，要打下很深的地基才能保证建筑物不会飘走。而且太空中陨石很多，基地很容易被砸到，这个环形山的位置是吴非推测最有可能造月球基地的位置。没想到竟然真的有人在这里造基地。

这个奇怪的月球基地究竟是谁建造的呢？照理说没有空气的月球会把人类留下的所有痕迹原封不动地保留，即使一百年都不会消失。但如果说是建设方打扫干净了呢？但打扫也会留下打扫的痕迹。作假……首先是没有理由，何况，很难想象穿着如此粗笨的航天服还能进行那么精细的作假工作，机器人更别谈了，本身机器人就不可能打扫干净自己留下的履带印。何况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也没有理由。

人类没有理由在月球背面建立基地，最基本的能量来源——太阳能都获取不到。难道……难道这座建筑物是外星人造的？想着想着，吴非已经跳到了建筑物的前面。姜恩娜好像已经找到了入口，一个自动门，门居然是开着的，太诡异了！

“估计基地内没有氧气。”耳麦中传出了姜恩娜的声音。

众人看着黑洞洞的基地门，互相推搡了一下，没有人敢进去。正是这样的一种对危险本能的反应，那种既兴奋又刺激的感觉让人们踌躇不前。

虽然犹豫着不敢向前，但每个人的眼睛里都闪烁着非一般的亮光，总觉得那黑洞洞的舱门里，有着谜一样奇特的东西在召唤着他们进入。

“到此为止，我们可以回去了。”机长的声音显得非常沙哑、干涩。吴非清晰地听出了机长声音里的不安。

“No，No！我们必须要进去！”罗杰夸张地叫了起来，他真的是属于那种逆反情绪极严重的人，先前还默然不语的他，刚听到权威的意见，就毫不犹疑地出来反对了。

“我们已经来到了这里，就要进去看个究竟，否则我就拒绝离开，按照第十六条，你必须让我们进去。是不是姜恩娜！？”罗杰补充道。

“是的！”姜恩娜的声音听上去也很坚定。好不容易看到一点外星人的迹象了，哪能就这么放弃了，回地球和自己外星俱乐部里的成员们怎么交代！

吴非也很想进去，毕竟是他推测出来的位置。

“我也要进去！”人们惊讶地听到了约翰的声音，他似乎也希望通过这个来证明些什么。

“好吧，按照第十六条，你们可以进去了。我会留在这儿看守月球车，并负责和地球联络。”安科尔说道。

“不，你要负责我们的安全，你忘了？你是队长，所以约翰留下，其他人跟我一起进去！”罗杰说道。

“不，不！我一个人的话太暗了，我……”是的，月球背面没有阳光的照射，一片漆黑，基地内外一样都是阴森森的。

众人沉默了一阵。

“行了，不要跟个娘们儿一样啰啰唆唆的，我们一起进！全都进去，这样最符合第十六条的规定了！”姜恩娜斩钉截铁地说道。

在众人的簇拥下，由机长带头，所有人依次钻入这个诡异的基地里。

安科尔打开了航天服胸口的探照大灯。

基地里显得既深邃又阴森，众人在安科尔的带领下，簇拥着往里走。由于月球上没有任何空气，所以也听不到脚步声，周边的一切静得可怕。

视野里除了全金属打造的墙、天花板和地板，什么都没有。路的尽头又是一扇门，也是微微打开的。

众人合力推门进去，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随着探照灯的光芒，众人看到了地上零星散布着一些吃了一半的食物，边上有可折叠的桌子，桌子上有一些涂改过的图表、地图，有些散落在地上。一些类似急救仪的小型宇航设备倒在一边，甚至还有一些健身器材。这些都证明这个基地以前有过氧气，这些设备都是人类在有氧情况下使用的。一切看上去都完好如新，连灰尘都没有。

那场景，就像是一八七二年在大西洋上发生的神秘“鬼船”事件一样。那时在葡萄牙沿海发现了一艘名为玛丽·赛勒斯特号的“鬼船”，船上十名船员和乘客不知所终，连狗都不知去向。所有的生活物品都完好无损地保留着，餐厅上还摆放着刚吃完一半的食物。没有尸体，没有任何遗书，甚至看不到任何打斗袭击的痕迹。

这里就仿佛是第二个玛丽·赛勒斯特号。

众人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只有姜恩娜失望地叹了口气。显然这并不是外星人的基地，没有球形卵，没有生物组织，没有遗落的先进科技……所有的设施都是那样的似曾相识，都是地球上的东西。

不过她似乎又有了新的想法，瞬间兴奋起来，开始到处检查。吴非真怕她脑子里是不是盼望着能找到个异形，是那个异形攻击了这里的人，将人都吃光了。

吴非查看起丢弃在桌子上的地图和食物来。

他猛然发现，桌上的咖啡壶上面的标签竟然是“马斯克航空航天公司”，壶里面似乎还有早已冻成冰块的液体。吴非赶紧喊了机长过来看。

“马斯克航空航天公司！这个基地竟然和马斯克有关系。”安科尔瞪大了眼睛，“马斯克航空航天公司……”

那似乎是非常遥远的记忆。

过了一会儿，安科尔便回过神来说道：“你们留在这里，我回去拿一下保存箱，我需要带这些东西回地球去！”

安科尔说着就转身离开了。

姜恩娜还在到处找异形用酸性物质熔化的洞。罗杰仔细地开始研究桌子上的设备，似乎想通过开启设备，获得有用的资料。可是显然设备的能源早已耗尽，罗杰万分失望，又开始检查基地内的其他设备。

安科尔走出了房间，他胸前探照灯的灯光渐渐变小，暗了下去。

约翰愣了一下，突然叫道：“机长！机长！我跟你回月球车，我不想待在这儿了，等我一下，我跟你一起！”

耳边一鸣。

罗杰大吼道：“这又不是在地球！你这个白痴！喊叫有什么用！你要去就赶紧跟着光源好了！”

众人耳朵又是一鸣，轮到姜恩娜发火了，一阵夹杂着韩语的骂声传来。吴非举手想把耳朵捂住，但只能摸到头盔，便手动调小了耳机音量。

约翰转身朝着安科尔离开的通道，跳着过去了。

吴非推测以前这里曾经充满着氧气，肯定有人活动过，但是现在氧气已经耗尽。他继续翻看着桌子上留下的食物，上面还有齿痕，只是感觉这个齿痕非常小，不像是普通人类的齿痕……吴非正奇怪，把食物拿近了看，却一下子撞到头盔上，食物已经硬得和石头一样，那些齿痕如同化石一般刻在上面。

安科尔回来了，拿着一个大号手提保存箱，那是特制的保存箱，密封后可以隔绝空气，能够将太空上的物质完整无缺地保留下来，以最原初的状态带回地球，方便进行科学研究。

安科尔把一些可以移动的，包括地图、咖啡壶等物品放进了保存箱内。吴非也帮忙一起收拾。

安科尔抬头招呼道：“诸位，我们需要马上离开，因为这个意外的发现，我们浪费了很多时间，氧气储备已经不足以支撑回程，回去的时候由我驾驶，可能会很颠簸！”

罗杰回过神来，不再和仪器较劲了，转身去拉趴在墙角的姜恩娜，提示姜恩娜看氧气储备。姜恩娜看了一下仪表刻度，马上不兴奋了，赶紧跟着跳了过来。

安科尔扫了一眼，问道：“约翰呢？约翰人呢？”

“他跟着你走的，难道不在月球车那里吗？”吴非问完就觉得不对劲了。

“妈的！这下尴尬了！”罗杰也明白了。

安科尔看了看吴非和众人，瞬间反应过来，把箱子递给罗杰，对众人说道：“我去找约翰，你们立即返回月球车！”

“真该死！这个永远都在拖人后腿的家伙！”罗杰骂着接过箱子。

吴非说道：“要不要我们一起帮忙找一下？”

安科尔说道：“四处寻找反而容易丢失更多人，我一个人去找，你们迅速回到月球车，十分钟后如果找不到，只能放弃约翰。这是第十六条的规定，必须遵守！”

说着就转身走向了出口的那个通道，边走边通过公共频道呼叫着：“约翰，听到没有？听到请提示方位，听到请提示方位。”

“啊——”麦克风里传出了毛骨悚然的惨叫声。那凄厉的声音通过耳麦传到了每个队员的耳朵里，几乎要刺破所有人的耳膜。

“谁？谁……出了什么事？谁在叫？”罗杰惊慌失措地问道。

吴非回过头，看到了脸色煞白的姜恩娜。姜恩娜颤抖地摇了摇头说道：“好像是从远处传过来的。”

航天服中的传感装置会按照距离的远近来调整音量，帮助宇航员通过语音识别相互的位置。

“难、难道是机长？”罗杰声音在发抖。

“该死！我得离开这个鬼地方！我得离开这个鬼地方！”先前还激动万分要找外星人的姜恩娜此刻已经颤抖得不能自已，她跳起来，急急巴巴挤开吴非和罗杰，朝出口冲去。

罗杰因为拿着笨重的箱子，被姜恩娜撞了一下，失去平衡，顺势就倒，一边倒下去一边破口大骂起来。

忽然，蹦向出口的姜恩娜被一股力量稳稳地拉住，站住了。她一哆嗦，回头一看，发现是吴非。

“不要因为惊慌失措就独自行动，和大部队分开，可是会重蹈约翰的覆辙的。现在氧气储备不容我们有半点失误！我会带大家离开这里。”吴非沉着的声音从耳麦中传过来。

姜恩娜愣了愣，说道：“好，好的……”

安科尔的声音从耳麦中传出：“诸位，诸位，过来集合，我找到约翰了，我找到约翰了！刚才的声音是约翰的！”

随即，一个位置信息的提示出现在每个人的头盔一侧。

“这个浑蛋，看我不撕烂他！”罗杰恶狠狠地起身朝那个位置走去。

吴非拉着姜恩娜也跟了上去。

那个位置离他们并不远，顺着漆黑的通道走不出两步，有一个隐秘的拐角，转过去就是一个房间。门敞开着，转进去一看，里面站着一个人，胸口的照明灯大亮着。

吴非吓了一跳，赶紧将灯照过去，发现那是安科尔机长。也不知道是不是直射在他脸上灯光的原因，吴非觉得安科尔脸色铁青，神情紧张。几个人挪了进去，突然罗杰被绊了一下，就要倒地，还好月球引力不足，罗杰凭借运动员般的身体素质，在半空中强行调整了平衡，站住了。罗杰转身一看，墙边竟然缩着一个人，伸出的脚绊到了他。

将灯照上去，发现那人是约翰。罗杰看到约翰，火冒三丈道：“你不开灯缩在这里找死啊！”

罗杰起脚就想踢他。却看到约翰伸出了他的右手，朝一个方向指去。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在房间内尽头有一排座位，都靠着墙边的仪器，背对着外面。在那一排座位当中似乎有一个黑影，好像是有一个人坐在椅子上。

吴非马上把探照灯打过去，罗杰走上前，慢慢地把位子转了过来。

果然是一个人歪着脑袋倒在位子上，穿着一件简易航天服，戴着头盔。

罗杰壮着胆子把探照灯往那个人的脸上打，一张瘦长、下巴削尖的脸庞出现在众人眼前。那脸庞因为灯光的缘故显得那样干瘦，苍白。身上的航天服显示，氧气指数已经到了零，航天服里只有二氧化碳。

“噢，我的天哪！这不就是……”罗杰的脸色瞬间煞白。

“这个人，就是先前穿梭机屏幕上的那个人……天哪，就是屏幕上的人！”姜恩娜也发现了。

吴非也发现，这正是在登月前，通过屏幕和他们通话并祝贺他们的那个人……

“艾尔·马斯克！X空间航空航天公司的创始人！几个小时前刚刚和我们通话的那个人。”

吴非的声音无比沉重，仿佛月阴处黑沉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