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非通过探照灯仔细地端详着这个男人的脸庞。

宽阔的额头，高挺的鼻梁，深褐色的头发略微有些凌乱。他安详地闭着眼睛，就像睡着了。确实和屏幕上的马斯克长得一模一样。

确定了周围的情况后，姜恩娜又恢复了状态，跳上几步，扶起马斯克，仔细地察看了一阵。随后，耳麦里就传出了她的声音：“这个人似乎是瞬间暴露在太空中，缺氧而死的。时间无法预估，由于缺乏氧气，也不存在腐烂，完全保持了死前的状态，变成了一个生物标本。”

“这怎么可能，他应该在几十万公里之外的地球上，休斯敦宇航中心。几个小时前他还在屏幕上跟我们对话。”罗杰叫道。

吴非想起了那个在电视屏幕里风度翩翩，和每个人一一打招呼的男子。他当然认识艾尔·马斯克，正是马斯克在X空间委员会的嘉奖会上给他颁发的奖励，当时还握着他的手恭贺他的成功，并希望他继续施展才华，为人类未竟的梦想奋斗。这句话当时深深地打动了吴非。

吴非当时过于紧张，没有正面瞧他，但是在事后的鸡尾酒会上，偷偷地多看了他几眼。也的确是有着成功企业家风度的人，是自己一生都难以赶超的对象。

“没有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就从地球飞到月球上。”安科尔声音异常的低沉。

“刚才屏幕里会不会是录像？”姜恩娜问道。

“不可能，马斯克先生跟我打了招呼，还跟我互相问候。他背面很清楚，就是休斯敦宇航中心的通信中心。我看到那边的控制台边还有屏幕投射出我们这里的即时情况。这里的情况怎么可能事先预知，还录制好？”罗杰说道。不愧是四分卫出身，眼力超群。

“那有没有可能是双胞胎呢？”吴非问。

“我从中学时代就和马斯克认识，从没听说过他还有个兄弟。”安科尔接话道，“你说的似乎是小说里的情节，对现在这种不可思议的情况毫无帮助。而且，你看他穿的是X航空航天公司的航天服，只不过好像是旧款。X航空航天公司里存在马斯克的双胞胎，这只有亿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众人围着马斯克的尸体面面相觑。不安缓缓地袭上每个人的心头。

安科尔决定呼叫X空间二号，通过X空间二号去联系地面，验证一下马斯克是否还在。但似乎信号有问题——本该如此，月球背面发出的无线电信号，没有卫星的帮助是无法传到月球正面去的。而且现在身处这么个球形的铁罐子里，什么信号都传不出去。安科尔开始慢慢朝门口移动，寻找着信号可能较强的地方。

“天哪，机长，当心！门！”传感器里突然传出了罗杰的声音。大家还没有来得及反应，一扇闸门已经自上而下垂落，紧贴着机长砸向地面。

“机长！你没事吧！”约翰大声叫道。

“我没事。”安科尔的回答简短而坚定。

真不愧是机长啊，大风大浪都见识过了，差点儿被闸门切到，竟然还如此镇定。吴非佩服不已。

离闸门最近的安科尔机长，跳开一步上上下下仔细摸索了一遍关上的闸门。半晌，转过身来，冲大家摇了摇头。

因为头盔的缘故，他的动作大家看得不太真切，也因为求生的本能，众人还是一起凑了上去，摸索起来。开关没有任何反应，门关得严丝合缝。

“这哪里来的闸门，把出去的通道封住了。难道是防盗系统？”姜恩娜惊呼道，“竟然还能启动，看来这个基地一直就在使用中。怎么会这样？”

“防盗系统，是把外来的人关在这里咯。那就是个密封的棺材咯？难道这个马斯克也是误入这里，无法逃脱才变成的标本？”罗杰激动地说道。

安科尔开始尝试呼叫救援，但在这么一个金属的大罐子里，信号根本传不出去，也接收不到任何其他的信号。他们与X空间二号的联系就此被彻底切断了。

姜恩娜四面敲打起了金属墙，发现墙壁坚硬无比，头顶上是和墙壁一样的金属。她从地上拾起一个冻成了一坨的东西，似乎是个杯子，用力往上扔去，那个金属杯子和屋顶撞了一下，弹回来狠狠地砸在地上。因为月球上没有空气，声音无法传播，所以连金属撞击的声音都没有，毫无反应。连震动都没有，看来是非常厚的钢板。她还不死心，又趴下用力敲了敲地板，也是一样的。

“别敲了，注意压力差，过激行为会弄破你的航天服。”吴非提醒道，声音出奇地镇定。

太空中，在没有空气的地方，每个充满氧气的航天服都像是一个大气球，一旦破一个小洞，可以预见最终的结果。

吴非继续说道：“在宇宙中，所有宇航设备都是钛合金做成的，那东西可以抵抗上千吨的空气重压而不变形。太空基地是不可能在月球土地上打地基的，为了应对地壳变化，往往会把基地作为一个整体封起来，整体投放到某个位置上。我们没有工具，是不可能弄穿这些全金属墙壁的。”

“你怎么对太空基地这么有研究？”姜恩娜转身问道。

吴非并没有理她，而是仔细地拿探照灯照射周围。

约翰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他一直没反应过来，这只是一次有些探险性质的旅游而已，是一场既有面子又安全的，还可以作为多年后谈资的休闲活动。难道说，自己会莫名其妙地因为一次偶尔为之的从众行为，跟错了人走错了路，就要死在这里？

从小，约翰就受到了教会家庭极其保守的教育，信奉万事不要出头，宁为牛后、不为鸡首的理念。虽然约翰很羡慕那些明星，常常想象自己被人包围、被人仰慕的感觉，但到了关键时刻，往往会习惯性地退缩，结果就是成绩不上不下，个子不高不矮，说话声调不强不弱。所以这次经历对他来说，已经是人生的重大突破了。

“好了，大家少说话，慢喘气，节省氧气，根据测算我们每个人的氧气都应该还有……”安科尔通过手臂上的仪器测算了一下，说道，“我还有十一个基本单位，你们估计都比我少，就是说只有一小时不到的时间了。说不定这儿有第二个紧急出口，大家两人一组分头去找！找到了还在这个房间会合。”

命令下达得清晰、准确、底气十足。紧要关头，不容多想，罗杰和姜恩娜打起精神，两个人一起朝左，约翰则和吴非一起朝右，开始对整个基地进行搜查。安科尔机长留在原地，研究基地里剩余的地图、设备，并负责联系指挥。

在探照灯的指示下，吴非沿着道路，仔细地搜索着基地的每一个角落，任何像通风口的地方都不放过。

可他发现，这真是一个完全密闭的金属棺材，连一个通风口都不存在。也是，宇航基地，首要的就是要防止空气外泄，怎么可能设置通风设备呢？

“天哪，真的是个金属的大罐子，就像是，嗯，怎么说呢，就像是个打印机的硒鼓，”约翰絮絮叨叨地说着，“如果漏了粉就不能用了，所以，必须密封起来。你知道我原来是打印机促销员，你知道吗？我知道你知道。打印机这方面我比较熟。”

约翰越来越絮叨了。

“约翰！”吴非打断了约翰的话。

“怎么？”约翰很奇怪地看着吴非。吴非还从来没有像这样粗暴地打断过他。

“如果你这么不停地说话，氧气会被迅速耗光的。”吴非解释道。

约翰愣了一下，赶忙点头表示同意。

吴非透过头盔冲约翰笑了笑，也许是隔着头盔的缘故，他觉得约翰似乎没有看到自己的笑脸，便又补充了句：“很抱歉打断你的话。”

约翰没有回答，低下头，表示跟着吴非走。一种奇怪的感觉从心底里冒了出来，难以克制。吴非叹了口气，轻轻甩了甩头，重新集中精神，继续开始搜索。

月阳处，穿梭机X空间二号。

“怎么样，联系上他们了吗？”伯顿焦急地问威廉姆斯。

威廉姆斯神情黯然地摇了摇头，说道：“已经超过规定联系时间一个小时了。闹腾什么不好，非要到月球背面去，这是严重的违规行为，要出人命的！”

安娜听到这句话，心头一紧。

威廉姆斯越说越激动：“安科尔这家伙，不会是故意煽动乘员破坏原定的飞行计划吧？”

安娜惊讶地看着威廉姆斯说：“机长怎么会有私心呢？他是最公正无私的，请你不要这么说。”

伯顿正色道：“威廉姆斯先生，请你冷静，我听说过你和安科尔先生的事情，这次是安科尔机长坚决要求飞行，才使你没能成为历史上最年轻的登月宇航机长。不过没有关系，你还年轻，还有的是机会。我觉得在这么关键的时候，你不该说这样的话，尤其是当着我这个乘客的面。”

威廉姆斯愣了愣，马上向伯顿道歉，随后和安娜说了句：“对不起，但请你相信我。”说着就请伯顿一起去后舱检查医疗装置，为救援活动做准备。

请相信我。

安娜琢磨着这句话的含义。每次当威廉姆斯说这句话的时候，安娜总是能感受到一阵阵的温暖，心也不免平静下来。

安娜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被寄养在威廉姆斯家的了，她只知道这一家人都是好人，威廉姆斯的父母拿她当亲生女儿看待，威廉姆斯更是视她为亲妹妹，尽自己所能地照顾她、保护她。安娜一直在心里对这个大哥哥敬仰着，爱慕着。

记得十六岁那年，安娜已经出落成了远近闻名的美少女，那兼具东西方之美的修长、性感的身材与天使般宁静优美的面容，使她成了纽尔斯堡中学史上最引人关注的校花。再加上她优异的学习成绩，无论走到哪里，都有无数的目光在追随着她……

“嘿，安娜，我送你回家，上我的车吧，别不理我呀……”一辆红色的法拉利边，站着一个嬉皮笑脸的男人，远远地冲着安娜吹口哨。安娜脸上镇定，毫无表情，心里却对这个富家子弟嗤之以鼻，厌恶至极。那个人叫让，是法国后裔，他们在同一个班级。让是非洲中部某国驻美大使的儿子，寄宿在这里。他总是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来与安娜说话，有时还会找她的麻烦，大概这就是让表达喜爱的一种方式吧。在学校，安娜大部分时间都对他置之不理，因为她知道即便是老师也会由于让的家庭势力，对他的一些过激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但安娜无法忍受的是，每天的同一时间这个让都会在学校门口开着他爸爸给他买的豪华跑车等着安娜，不停地劝说她和自己参加这个派对那个聚会的。安娜厌恶地看了让一眼，加快了脚步。

安娜真希望赶快走到学校车站，好摆脱这个家伙。因为校车司机会帮她赶走那些她讨厌的苍蝇。大概是那厌恶的一个眼神激怒了让，他走过来拦住了安娜，说：“今天晚上我父亲和州里的政要有一个舞会，你一定要当我的舞伴，我为你准备了宝蓝色的迪奥丝质长裙，你知道，有多少小妞儿哭着喊着要来，我只让你去，衣服在车里，赶紧去车里换上……”

安娜不耐烦地说：“请让开！”

“让开？不上车就别想走！”让说着就来拽安娜的胳膊。

安娜大叫着：“你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上车！别以为自己了不起，不就是寄养在别人家里没人要的孩子吗？”让一边说一边把安娜往车里推。

突然，啪的一声，让感到自己的背部一阵疼痛，紧接着被掀了个人仰马翻。他忍住疼痛定睛一看，原来是威廉姆斯。安娜见状惊喜地叫出了声。让感到颜面扫地，爬起来不顾一切地向威廉姆斯冲去。两人在安娜的尖叫声中扭打起来。威廉姆斯高让和安娜三级，身体也比让强壮些，不一会儿就占了上风。他挥舞着拳头，骑在让的身上，厉声威胁道：“我已经忍你很久了，下次再让我碰到你欺负安娜，别怪我不客气！”说完，又狠狠地在让的脸上打了一拳，才站起来。让捂着脸一瘸一拐地上了车，临走时恶狠狠地说了一句：“咱们没完！”便开着车一溜烟跑了。

安娜深情地望着威廉姆斯，心疼地摸着威廉姆斯脸上的瘀青，不知如何是好。威廉姆斯只是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谁想到第二天一早，威廉姆斯就被校长找去要求向对方道歉，威廉姆斯当然没有同意。大家都以为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直到威廉姆斯申请大学的时候，他所钟爱的几所大学都没有答复，但以他的学习成绩出现这种情况是很不正常的。威廉姆斯找到了学监老师，才知道上一届的学监老师被让的父亲收买，在他的履历中写了一些对他非常不利的评语，而这些是无法撤销的。这个新学监老师也表示很遗憾，说他无能为力。

威廉姆斯伤心极了，为了学习自己喜欢的航空专业，他不得不选择了美国南部的一所大学，虽然离家很远，但是为了实现自己从小的理想，还是毅然决然收拾行囊准备离开家。

安娜为此非常内疚，常常一个人晚上偷偷地哭，她认为是自己造成了威廉姆斯不能选择全美一流的大学，是自己让威廉姆斯离开家去了遥远的南部。在威廉姆斯走的前一天晚上，安娜彻夜未眠。第二天早上，大家互相拥抱着说再见，威廉姆斯望着安娜红红的双眼，拍了拍她的脸蛋，笑着说：“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威廉姆斯走了，留下安娜一个人寂寞地过着余下的高中生活，虽然他们也时常通信，但安娜没有一刻放下对威廉姆斯的挂念。暑假的时候，威廉姆斯回来了，他好像比以前开朗了很多，身体也比以前更强壮了。安娜高兴极了，试探性地问威廉姆斯下次回来时能否参加她的毕业舞会，安娜羞涩地说：“你……可以做我的舞伴吗？”威廉姆斯爽快地答应了。

这一年的时间对安娜来说仿佛过得尤其慢，每过一天，安娜都要在日历上画个小圆圈。除了学习，晚上睡觉前安娜总会胡思乱想，问自己一堆问题：威廉姆斯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光想着学习，已经完全忘了我？是不是有了女朋友？大学里有那么多聪明又漂亮的女孩，他大概早已不记得我了吧？

毕业舞会，威廉姆斯如约而至，流光溢彩的安娜和帅气潇洒的威廉姆斯成了舞池中的焦点。随着优美的音乐，威廉姆斯望着搂在怀中的安娜，年轻的朝气中又透着一股成熟的魅力，他突然间意识到自己一直保护的小妹妹终于长大了，那不正是自己一直盼望的吗？从安娜被父母领进家门的那天起，威廉姆斯就喜欢上了这个可爱而又安静的小女孩，直到自己慢慢长大，喜欢变成了喜爱、怜爱，或者爱恋。大概谁也不知道威廉姆斯选择远方大学的另一半原因就是为了躲避安娜，他害怕自己这样无限制地发展下去，一旦炙热的感情被安娜察觉，可能会惊吓到她，到时恐怕连他最珍惜的兄妹情谊都不复存在了。而现在的安娜……

威廉姆斯回了回神，发现安娜正瞪着半带羞涩的大眼睛看着自己，漂亮的眼睛随着光线一会儿黑，一会儿蓝，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闪烁，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在慢慢变热，仿佛被安娜的目光融化了。威廉姆斯刚要开口说什么，安娜看着他开心地笑了，毕竟从小一起长大的他们是心有灵犀的。安娜笑着说：“我以为你……”威廉姆斯把安娜搂紧了些，附在她耳边说：“请相信我！”

“请相信我！”还是这句话，安娜略微有些犹豫地望着后舱，虽然不知道威廉姆斯回来后会做什么样的决定。但是，除了相信他，别无他法。

她就像那时，常常坐在窗边眺望远方的小姑娘那样，呆呆地望着后舱。

吴非和约翰走了一大圈才发现，这个基地简直不能称为基地，或者说，这是个完全畅通没有其他房间的基地，才走了一百米，就已经到达基地的尽头。如果从行走的路途推算，这个基地应该呈环状。

耳麦里传来了姜恩娜的报告，和吴非看见的完全一样，另一处延伸到头也是一样的情形。

“这也能算基地？就像个月牙形状，转了半个圈。”吴非在耳麦里听见了罗杰的声音。

“如果算上我这里的，就是个环形。”吴非补充道。

“环形，难道就像飞碟那样？大家还记得罗斯维尔事件吗？玉米地里的形状就是环形！”姜恩娜提醒道。

那是在一九四七年七月四日，在美国新墨西哥州罗斯维尔地区西北部七十五英里远的福斯特牧场，农场主比尔·布雷泽在美国空军罗斯维尔基地附近的自家农场里发现了一些奇怪的残骸。前一夜，他曾听到农场中发出巨大的爆炸声，次日到农场检查后，布雷泽发现了玉米地里奇怪的环形焦痕，还发现了一些柔软的银箔状物质，即使将它们折叠起来，它们也可迅速复原。布雷泽继续在田地中寻找，不久后，他就看到一个可怖的场面：在一大块扭曲的金属残骸旁，躺着一具“不像人类”的尸体。几天后，美国军方找到了他，要他发誓保守一切秘密。

直到二〇〇一年，一名曾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在美国橡树山国家实验室工作的女科学家在洛杉矶透露，她清楚地知道罗斯维尔事件的幕后真相。这名老年女科学家披露的内容比外星人的说法更耸人听闻：罗斯维尔压根儿就没有“外星人事件”，所有怪事全都是因为美军在从事一系列秘密的高空人体实验。

但是至今美国政府还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官方答复。所以罗斯维尔事件直到今天还是个不解之谜。

“难道这里就是外星人的基地？刚才吴非说过，现在地球上还没有哪个国家能在月球上建立基地的……”姜恩娜显得有些激动。“我们不会受到月球人的攻击吧，也许月球人根本不用氧气生活。”

“蠢女人，与其没有氧气憋死，我宁可被月球人吃掉。”罗杰骂道。

“行了，让我们停止这些无意义的猜测。地球人也好，月球人也好，我只明白一点，我们的氧气不多了，所有人继续仔细寻找！到了尽头仔细摸索一下，也许出口就在你的脚下！”吴非的声音从耳麦中传出。

姜恩娜嘟囔了一句韩语，随后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吴非听到了约翰的苦笑，接着约翰说道：“我记得高中第一次到学校的公用教室，惊讶于竟然还有这么大的教室，但其实那里也就是一个教室而已。看来这儿不比那个教室大多少。我的意思是说，一眼就能看到这里有些什么，无非就是课桌和椅子。”

约翰的话有点莫名其妙。但是吴非明白，约翰说得没错，这里就是一个封了口的罐头，尽头的修筑情况和其他墙壁的铸造情况似乎是一样的，也就是说那也是一堵墙，周围没有一丝一毫的空隙，这里完全是密闭的。感觉上这个基地很大，但实际上，这个基地除了想象中该有的，什么都没有，简直和普通的穿梭机无异，只是形状奇怪了一点。

“诸位，请回到基地中央！请回到基地中央！”安科尔机长的声音传出，瞬间一个位置跳了出来显示在头盔上。无论任何时候，安科尔船长的语音都显得那样训练有素。

吴非和约翰回到了基地中央的大房间，罗杰和姜恩娜早已站在那里，对着一个笔记本电脑似的显示屏愣愣地看着。那是一个多功能的手提设备，比普通笔记本厚得多，可以在月球极限环境下工作。非常重，但在微重力情况下，还是很容易提的。本来放在月球车上，用来分析气体、气压、矿石等周围环境，是安科尔带进来的。

吴非跳过去，顺着他们的目光一看，显示屏上用英文写着一串文字。吴非认真读了半天才明白，这是一个老式的英国童谣，它的内容是：

吴非疑惑地看着众人。

“这是机长从马斯克的脖子上找到的移动存储设备里的东西，一打开就是这个，本来以为是个密码系统，可是竟然……”

“噢，我明白了，这个其实是鹅妈妈童谣，英国的童谣，也曾在那个英国侦探小说女王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名著《无人生还》里提到。那个故事讲的是一群人到一个地方，然后一个一个地被杀死了……”话说到一半，约翰愣住了。他看到最后还有一句话——

赠闯入者。

“赠闯入者，赠闯入者……竟然，竟然是十个小黑人？赠闯入者？赠什么闯入者？”

约翰惊恐地叫道：“谁是小黑人？谁？难道是我们？是我们吗？我们被诅咒了？因为我们是闯入者！”

“见鬼，你少废话，小黑人是十个人，我们加上穿梭机上的人一共只有八个。”罗杰叫道。

“可能艾尔·马斯克就是第一个，你看，他就是被噎死的！没有空气活活被噎死的！你看，这里肯定不止他一个人，我看到两个咖啡杯，所以，另一个人，另一个人一定留在丹文了！”约翰叫道。

“你给我闭嘴！这里有几个咖啡杯跟有几个人有什么关系？你给我闭上你的臭嘴，窝囊废！”罗杰冲上去想捂住约翰的嘴。可是他瞬间意识到透过玻璃头盔是无法捂住对方的嘴的。

约翰吓得“啊啊”尖叫，刺得众人耳朵生疼。

“谁能帮我关掉这该死的无线电！我受够了这个白痴的声音！就会浪费氧气，还不如都充给我！”罗杰咒骂道。

“我能，但是我拒绝。”安科尔的声音响起，“约翰，你要冷静下来，我们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找到出去的路，吵闹是没有用的！明白吗？还有罗杰，你要是再敢碰约翰我就把你一个人扔在这儿。”

罗杰愣了一下，似乎是没听清楚，他敲了敲头盔，好像是想确认一下麦克风和耳机是否工作正常。但他看到安科尔严厉的眼神，最终低下头一声不吭地跳开了。

“天哪，天哪，我要死了。”约翰呜呜地哭了起来。

吴非连忙上去安慰约翰道：“没关系，我们都在一起呢……”

吴非说了这么一句后，再也说不出什么了。在一起有什么用，死也是死在一起咯。不过，如果真的像约翰这么说的话，他也将会是那些小黑人中的一个，那种按照顺序的死法，让他十分好奇。一种宿命的感觉从他心底深处涌出，反而让他迫不及待地期望能看到结尾。

姜恩娜着急忙慌地问吴非和约翰有没有找到出口。吴非如实相告，姜恩娜一脸绝望，约翰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我们也是，连个洞都没发现，通风口、换气装置也没看到，也不知道这个基地怎么供氧的。这下死定了。”罗杰说道。

“难道这个基地就只通过一扇门来进出运输物资？”姜恩娜说道。

“密室，这就是彻彻底底的密室！”吴非说道。

“什么东西？”姜恩娜着急忙慌地搭话。

“一种推理小说中出现的，出口入口全部都被封闭的绝对环境，就叫密室！”吴非喃喃说道，也不知道是在跟姜恩娜解释，还是在跟自己说话。

“还有心思想这个，不吉利的小子！”罗杰骂道，“就是你发出来的地图！你是发起者，你应该收拾这个局面！”

“我？”吴非愣住了，罗杰这是什么意思？

“是啊，不是你发的匿名邮件吗，同乘者？”罗杰问道。

吴非想起了那封邮件。

姜恩娜也凑过来问：“真的是你吗？你发的那封邮件？”姜恩娜刚才慌乱得有些失去了自我，却被吴非的镇定拉了回来，一下子对吴非好感大增。“没事的，虽然现在情况不好，但是我不怪你，我知道你是好意，这是我们自己的选择。”

吴非担心地看了看机长，看了看大家，说道：“不，不是我发的！我还以为是你们哪位发的呢？”

“不是你发的，谁发的？上面是你绘制的地图！”罗杰追问道。

“我……”吴非一下子百口莫辩。

这时安科尔插话了：“如果说是吴非画的环月地图的话，在X基金会的网站上，获奖资料都是公开的，可以随意下载。这并不是官方地图，并没有使用保密程序。”

“难道，你也收到那封邮件了？”罗杰听机长这么说，惊讶地看着机长。

机长没有理会他，继续说道：“此刻，纠结这封邮件上的地图并没有意义，还是看看基地的结构图更有意义吧。可惜这里的图纸全都是宇宙航线图纸，没有基地内构图纸。我刚才尝试了基地里面所有的设备，都没有办法启动任何一台，也没有显示有残存的能源存在。似乎那个闸门就是一种机械配置，只能开关一次。为了能更好地管理自己，现在大家统计自己氧气剩下的计量单位，我还剩七个单位。”

吴非看了看自己的，竟然只剩下六个半单位了，罗杰和姜恩娜都只剩下六个单位，大口大口喘着气的约翰只剩下五个半单位了。

“我们再找一次吧！”姜恩娜提议。

“如果失败的话，再回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大多数人的氧气就都用光了，即使没有用完，也等不及回到穿梭机上了。”安科尔说道，“我们现在都必须尽可能地把呼吸放长，避免说话，避免乱走。”

“难道等死吗？”罗杰急了。

“等待奇迹吧。”安科尔说道。

耳麦里传来了长长的叹息声，也不知道是谁发出的。每个人都觉得是自己发出的。

一个白色的身影，也不知是不是罗杰，索性不管不顾地躺了下来。其他人见着，也就横七竖八地躺了下来。

长时间的沉默。

“如果说这个基地曾经有人居住过的话，那么肯定至少还有一个洞。”吴非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什么？什么洞？”罗杰一下子跳了起来。

“我想，这里应该至少有个厕所吧。厕所里马桶的下水道口，一般都是可移动的……”吴非说道。

罗杰激动了：“对啊！见鬼，厕所里的那块应该是比较薄弱的，而且可以移动，如果那个马桶出口还能动的话。我们就会有一个出口了。”

太空中的厕所并不是抽水形式的，因为如果在失重情况下用水流的话，就会把污物冲得漫天都是。所以，一般都使用真空抽气方式，用气流来聚集失重状态下的排泄物。但是上的时候仍需要十分小心，必须完全按照操作流程来进行操作，在上厕所前，他们需要把鞋、下身固定好，双手握住马桶两边扶手，最要紧的是臀部必须与马桶边缘贴紧，使马桶内部与外界完全密封。如果有一点不小心，就会产生那种粪便泄露、厕所爆炸的效果。

厕所的污物，一般都会存放在污物袋中，在合适的时机统一取出排放，但是新一代的穿梭机，为了适应长时间的飞行，基本都配备了小型排泄出口，能够按期按量排出存储在污物袋中的粪便，避免了取放粪便时泄漏造成空气污染的问题，也节省了宇航员的宝贵时间。如果这个基地是整体投放的，而且是第二代太空厕所的话，那就很可能有排泄口。

“赶紧找厕所！”罗杰大叫道。

众人马上开始四散寻找，人多力量大，不久就找到了，就在刚进来的房间左侧的一个小角落里。里面有一个单间，门没有上锁。房间里孤零零的有一个四方体，四方体中央是一个圆形的坐便器，左右有两个扶手，为失重状况下的宇航员保持重心，以免在大解时飘走。下面还有两个踏板，像拖鞋一样，也有两个固定装置。

别看这小小的马桶，它必须做到无上下水管道、不用水冲、无异味外泄、无二次污染和交叉感染，在零下三十摄氏度和六十摄氏度的气温下仍能正常使用。排泄物将直接用降解材料进行简单处理后排向太空，而且不会因颠簸产生任何泄漏。所以一个马桶造价高达一百万美元。最重要的是，为避免中央电源故障，导致无法排便，马桶是使用独立电池运作的，可以维持非常长时间的工作。

罗杰冲上去就按马桶开关，马桶丝毫没有反应。

“Come on! Baby!动起来，我的小马桶！”罗杰吼叫着疯狂地反复按着开关。

“啪。”马桶竟然启动了。

“万岁！马桶万岁！”姜恩娜激动地叫了起来。

“赶紧！撑住出口！”罗杰叫道。

吴非用力伸了一只手出去，卡住了出口。

“看看搬不搬得动？”安科尔问道。

吴非用力搬着，可肥大的航天服让吴非丝毫感觉不到一点能吃上力的地方。马桶口纹丝不动。

“这个出口太小了，即使能通往外面，我们也钻不出去，脱下航天服都不够！”姜恩娜哭丧着脸说道。

“我来！”罗杰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根铁棍子，插到了出口那里，用力撬动，可出口纹丝不动。

“你他妈赶紧来帮一把！”罗杰叫道。约翰愣了愣，赶紧上来，加上安科尔一起，用力压着这根棍子。

只听得啪嚓一下，棍子断成了两截。三个人同时摔倒在地。

“该死！这破棍子！”罗杰骂道。

“闪开！”安科尔说道，他举起了巨大的保存箱，用力往马桶上砸去，没有引力，那个箱子只是轻飘飘地落了下来，却也把马桶的边砸下来一块。

罗杰和吴非赶忙上手，一起用坚硬的保存箱砸碎了马桶，然后三个人举着箱子，像拿着冲击锤一样，猛砸那个口子，砸了两下，保存箱开裂了。再一下，保存箱碎开了，里面的矿石和前面收集的地图，杯子，掉了一地。

罗杰起身，拿起散落出来的矿石，用力敲打洞口。可是没几下，石头就碎了。没有地心引力和风化作用，月球表面的石头都是碎屑岩，脆得很。

砸了几个都没用，连冻硬的杯子都用上了，还是一敲就碎。

“完了，这金属外壁太硬了，敲不坏，氧气只剩一个小时的量了。我们都要死在这儿了。”罗杰无助说道。

“妈呀！我可不想死啊！我还没有享受够生活呢！”约翰一下子瘫倒在地，哭丧起来。

“浑蛋！”罗杰怒骂。

“见鬼！我们可没时间照顾你！”姜恩娜竟然也开始失去理智，怒骂起来。

“约翰，约翰，哭泣会消耗太多氧气，别哭了！”吴非说道。

约翰只是哭泣着。

“闭嘴闭嘴你给我闭嘴！”罗杰焦躁地起身，死命抱住约翰的头盔摇晃着。约翰并没有理他，只是跟着边摇边哭。

姜恩娜不知所措地哭了起来。安科尔只是站在那里沉默着。

当死亡将要到来的时候，人类便会手足无措，互相攻击吗？难道相互攻击，就会使自己的存活率提高吗？本能为什么会如此驱使和蒙蔽我们的内心？吴非扪心自问。

“你们他妈的统统给我停下来！”一声巨响从耳麦里发出，几乎震聋了每个人的耳朵，大家瞬间停止了手里的动作，转头看这个声音发出的地方。

“吴、吴非？”罗杰愣在那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果不是那个奇特的英语口音提醒他的确是吴非，他还以为是耳麦坏了。

约翰乘机甩开了罗杰，逃开了，却被安科尔一把拉住。

吴非看了看那几个愣在那里的人，忽然转身，用戴着的头盔用力朝那个小洞撞去，然后瞬间被弹了回来。

吴非爬起来，再一次用尽全身的力气，朝那个拐角部位撞去。

月球上没有空气，听不到撞击的声音，可这次连地面都有些微微颤动了。

“我的天！你疯了吧吴非！”罗杰突然明白了，吴非是想用头盔将洞口砸开。

航天服的头盔是全身最坚硬的部分，使用增韧环氧树脂塑成，能够防住上百吨的空气压力和同等能量的冲击，在目前的情况下，的确可能是手边最为坚硬的东西了。

但是头盔再坚硬，也不可能硬得过基地外围的合金外壳。一旦头盔被撞破了，即使出现一小条裂缝，航天服里的空气也会喷涌而出。太空中人类几乎无法坚持一秒钟，就会瞬间窒息死亡。吴非这么做，简直是拿生命在搏。

姜恩娜想去拽吴非，可不知道为什么，那一丝求生的欲望阻拦了她的道德。她没有挪动，只是看着吴非疯狂的行为。

不知为何，安科尔也没有阻拦吴非，只是抓住用力挣扎的约翰。

吴非的动作出奇地迅速精准，他再一次撞了上去，第三次震动瞬间传来。罗杰扑上来抱住了吴非。

“你疯了！自杀吗？你以为这样就能撞开金属外壳吗？你这是找死！”罗杰叫道。

“不，我能撞开！”吴非冷静地说道。

“哎？”罗杰原本以为要看到一张因为痛苦绝望而扭曲的脸，可看到的却是吴非异常冷静的面庞。

“你推我一下，我再试一次，这次我们俩一起撞，一定能撞开！”吴非说道。

“为、为什么？”罗杰问道。

“因为这里是月球背面，长期处于零下一百八十三摄氏度的地方，任何金属长期处于这种情况下就会……”

“我的天，我明白了！会脆化！会脆化！”罗杰激动得大叫起来。

长期处在低温状况下的金属，都会改变分子结构，分子之间的连接变得松散，容易折断。这就是为什么前面使用的所有器具，砸两下就会碎裂的原因，毕竟基地的物品都在低温下放置太长时间了。

而他们因为被航天服保护着，有保暖调节装置，完全没有感受到这种低温带来的侵害。

只有吴非，用他的大脑“看到”了。

罗杰惊讶地看着吴非，以前他只觉得这是个和其他那些亚洲书呆子一样只会刻苦读书的书虫，智商虽说还算高，但是对社会前进没有什么帮助。可没想到在这样特定的情况下面，他竟然能够如此冷静地根据所学的知识判断形势，做出决定。而且他的决定是那样的大胆。尤其是他那沉默是金的方式，自我牺牲的精神，让人感觉到一股征服人心的力量，这就像是……一位英雄！

一位真正的现实世界的英雄！

“快！时间不多了！”吴非催促道。

吴非没有等来罗杰的帮忙，却看到罗杰自己猛冲了上去，撞向了洞口，这下弹得比吴非远得多，不愧是拥有运动员体魄的莽撞家伙。

和第一次冲击不同，这一次的冲击实实在在地撞到了金属隔断上。不光墙面震动起来，还从墙面传导开来，导致整个房间开始震动，这震动传导到了整个基地，每个人都隐隐地感到了恐怖的震动。

众人开始惊慌失措起来。但这个震动却并没有理会这些惊恐，没心没肺地，越来越剧烈，似乎整个月球表面都在颤抖。

吴非叫道：“赶紧离开墙壁，聚拢过来。”

众人挣扎着靠向建筑的中心。

过了不久，震动停止了。吴非用探照灯探视撞击处，猛然发现天花板上出现了一大条裂缝，从上部延伸下来，一直到墙角，清晰地在墙上画了一道弧。顺着灯光仔细看，竟然隐隐看见了裂缝的深处有一个口子，就是吴非和罗杰前面冲撞的地方。

“哇——我要出去——”麦里传出了约翰毛骨悚然的尖叫声。他叫喊着学着罗杰冲了上去，又是一次撞击，墙上便敞开了一个大洞，约翰一下子扑了出去，扬起了一片沙石。他马上爬了起来往前冲，动作异常迅速，瞬间便消失在黑夜中。

其他人这才回过神来，前扑后拥地从洞里挤了出来，爬出了基地。几个人连滚带爬地跑了几步，拿灯光四处照着，看到了铺满灰色沙砾的地面，还看到了停着的月球车，一下子都欣喜异常地欢呼起来。

安科尔是最后一个出来的，竟然还没有忘记拿上掉落在地的一些材料和物品。

众人迅速爬上月球车，因为过于惊喜，姜恩娜腿一下子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倒在了月球车边，怎么都站不起来。是吴非和罗杰硬把她背上了月球车。

喘息未定，安科尔准备整队回穿梭机，却发现少了一个人，竟然又是约翰。众人拿灯照了半天，约翰竟然不见踪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