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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丝  作者:托马斯·哈代

亚历克·德伯上了车在苔丝身边坐下,便催马顺着第一座山的山脊快快地向前跑,一路上唠唠叨叨地对苔丝说恭维话;那辆装行李的大车被远远地甩在后面。此刻他们的车还在往高处去,四周的景色显得无比开阔;后面是一片绿色的谷地,苔丝就是在那儿出生的;前面是一片灰色地域,苔丝对于它简直一无所知,仅在上一回短暂访问特兰特里奇的时候得到一些印象。马车载着他们到了一个坡地的边缘,前面是一段长而直的下坡路,大约有一英里。

苔丝虽然生来胆大,但是自从她父亲那匹“王子”在路上被撞死之后,每逢坐车就变得特别胆怯;马车些微的异样晃动就使她感到害怕。因为亚历克·德伯赶车时有点儿莽撞,所以苔丝这会儿担心起来。

“先生,下坡的时候你会赶得慢一些吧,我想?”她装出随便问问的样子说。

德伯转过脸来望着苔丝;他那大而白的门牙叼着雪茄,两片嘴唇缓缓地现出微笑。

“怎么啦,苔丝,”他吸了一两口雪茄后说,“这可不像你这么一个有精神有胆量的姑娘问出来的。告诉你吧,我下坡的时候总是让马儿跑得飞快;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刺激的!”

“也许这会儿你不需要刺激吧?”

“啊,”德伯摇摇头说,“有两位的需要得考虑,不单单是我一个人的。不能把蒂贝忘了,她的脾气很怪的。”

“你说谁?”

“怎么,这匹马呀。我觉得刚才它非常生气地回过头来看着我。你没有注意吗?”

“不要吓唬我,先生,”苔丝局促地说。

“喏,我没有吓唬你。如果说有什么人能驾驭这匹马的话,那就是我:我不想说天底下有人能做到这一点,但是假如有谁果真本领这么大,那么,那个人就是我。”

“为什么你会养了这么一匹马呢?”

“啊,你问得好!这是我命中注定的吧,我想。蒂贝曾经踢死过一个人;我刚把它买下才一会儿它又差点儿把我踢死,后来——相信我说的是真话——我差点儿打死了它。不过现在它的脾气仍然很急躁,十分急躁;有时候,人们在它后面时生命安全简直没有保障。”

他们即将下坡;不知是马儿自己的意愿还是亚历克·德伯的意思(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一些),这畜生几乎一点儿不需要提醒就撒腿狂奔起来,显而易见它心里完全明白主人期望它这么做。

马车急速地直往下冲,两个轮子陀螺似地嗡嗡作响,车身左右摇晃,车子的轴线与行进的路线不在一直线上,两者之间形成一个小的夹角;在他们的前面,可以看见马的身体在上下起伏。有的时候,马车似乎在只有一只轮子着地的状态下行进好长一段路;有的时候,路上的石块被马踢起,打着旋飞越树篱,马蹄与坚硬的石块相撞迸发出的火星比日光还亮。马车越是向前,这条笔直的道上的景色也越开阔,道两旁的土埂好似一条木棍被折成两段,一左一右在他们两边飞驰而过。

透过苔丝的细布衣裙风一直吹到她的皮肉;刚洗过的秀发在她身后随风飘动。虽然她决心不让内心的恐惧显露出来,但是两只手却紧紧抓着德伯牵执缰绳的那条胳膊。

“别碰我的胳膊!要是你抓着我这条胳膊我们两人都会被甩出去的!抱紧我的腰!”

苔丝抱住德伯的腰,他们就这样到了这段下坡路的尽头。

“总算没出事,感谢上帝,尽管你干得这么蠢!”苔丝涨红着脸说。

“苔丝——嘿!你光火了!”德伯说。

“事情本来就是这样嘛。”

“好了,你没有必要刚刚觉得脱离了危险就这样忘恩负义地把手松开。”

苔丝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在并非出于本意地抱着德伯的腰时,她没有想到他是男人或是女人,是木棍或是石头。此刻她重又变得拘谨起来,一声不吭地坐在那儿;他们就这样来到又一个斜坡的最高点。

“喏,现在再来一次!”德伯说。

“不,不!”苔丝说。“当心一点儿吧,请你千万别胡来。”

“可是当人们发现自己到了郡里的最高点之一的时候,他们是不能不返回山下的,”德伯回答。

他放松手中的缰绳,于是他们第二次往下直冲。两人坐在车上左右摇晃,亚历克·德伯把脸转向苔丝,既像玩笑又像嘲讽地说:“喏,来呀,像刚才一样再把我的腰抱紧,我的美人儿。”

“决不!”苔丝拿定主意应道,同时尽最大努力坐稳身子,避免碰到德伯。

“苔丝,要是让我吻一吻你那两片红红的嘴唇,或者只吻一吻你温和的脸蛋儿,我就让马停住——说话算话,我决不骗你!”

苔丝听了惊慌万状,在座位上往后退缩,避得更远,德伯看见她这副样子便重新催马疾驰,把她摇晃得更加厉害。

“不能有别的办法吗?”过了一段时间她觉得再这样下去实在不行了,只好这么说;那两只大眼睛似野兽的双眼瞪着德伯。显而易见,她母亲把她打扮得这么漂亮产生了可悲的效果。

“没有别的办法,亲爱的苔丝,”德伯回答。

“哦,我真不知道——好吧,吻就吻吧!”苔丝说这话的时候喘得可怜。

德伯收缰勒马,车子渐渐慢了下来,就在他即将遂愿的那一刻苔丝突然往旁边一躲;这动作差不多完全不由自主。德伯这时候双手正拉着缰绳,被苔丝弄得猝不及防。

“嘿,真是该死——这会把我们两人的脖子都摔断的!”苔丝这位情绪忽冷忽热的伙伴骂骂咧咧地说。“你这个小妖精,居然会这样耍花招,嗯?”

“好吧,”苔丝说,“既然你一定要这么做,那我不动就是了!可是我——本来以为你是我的亲戚就会好好地对待我,会保护我!”

“什么亲戚不亲戚!来吧!”

“可是我不要别人吻我,先生!”苔丝以哀求的口气说;一大颗泪水顺着面颊往下淌,同时,因为她竭力不让自己哭出来所以嘴角微微颤抖。“要是早知道这样我就不会来了!”

她的哀求没能使德伯心软,于是她僵坐着,被迫让德伯吻了一下。这事刚一结束,苔丝立刻羞得满脸通红,赶紧取出手帕去擦脸上被吻过的地方。亚历克·德伯见了,心中的激情顿时受到打击,未免觉得恼火,因为苔丝的举动完全是真情流露。

“你这个乡下姑娘还真敏感呢!”这年轻人说。

苔丝继续沉默。说真的,她并不十分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并没有想到自己刚才下意识地用手帕擦脸是冷落了亚历克·德伯。实际上,她已经使这个吻不复存在。——如果说真能完全做到这一点的话。她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德伯恼怒了,在梅尔伯里砀和温格林附近马儿开始小跑步拉着他们继续向前的一路上,她始终呆呆地望着前方,直到看见又得走一段下坡路的时候才大吃一惊。

“你这么做我要让你后悔!”亚历克·德伯重新挥舞起马鞭的时候接着又说,从口气听得出他怒气未消。“除非,我说,你情愿让我再吻一下,不用手帕擦脸。”

苔丝叹一口气。“好吧,先生!”她说。“哦——让我把帽子捡回来。”

就在她说话的时候她的帽子被风吹到了路上,因为这会儿他们的车速在这高地上决不算慢。德伯把车停住并说愿意下去为她捡帽子,但是苔丝已经从另一边下了车。

她走回去捡起帽子。

“你不戴帽子更加漂亮,真的,如果说你还没有漂亮到顶的话,”德伯说;他的视线越过马车后部打量着苔丝。“好了,上车吧!你怎么啦?”

苔丝戴上帽子,把带子系好,却并不走上前来。

“不,先生,”她说时红唇白齿十分显眼,目光里闪耀着勇敢和得意。“不上车了,我告诉你!”

“什么——你不上车坐在我边上?”

“是的,我要步行。”

“到特兰特里奇还有五六英里呢。”

“就是还有几十英里我也不在乎。再说,那辆大车还在后面。”

“你这个狡猾的坏女人!现在你说——你是不是故意让帽子吹到地上去的?我敢肯定你是故意的!”

苔丝乖觉的沉默证实了德伯的猜疑。

于是他用所能想到的一切骂人话诅咒苔丝。随后他突然掉过马头,欲冲向苔丝把她夹在车和树篱之间。然而要是他真的这么做就一定会使苔丝受伤。

苔丝

“你用这样恶毒的话来骂我真不要脸!”苔丝的脑袋伸出在树篱上方激动地大声说;这时候她已急匆匆地钻进树篱。“我一点儿不喜欢你!我讨厌你!我恨你!我要回到母亲身边去!我要回去!”

苔丝发怒,德伯的火气倒消了,他开怀大笑。

“嘿,我倒是更加喜欢你了,”他说。“好了,我们讲和吧。你不情愿我就决不再吻你了。这一回我以性命担保!”

这几句好听的话没能引诱苔丝重新上车;不过她也不反对德伯赶着马车在旁边跟她一道走。他们就这样慢慢地朝特兰特里奇而去。苔丝被迫步行完全是德伯的不规矩行为所造成,对于这一点,这位年轻的先生在一路上不时表现出一种极大的苦恼。也许苔丝这会儿确实可以安全无虞地信任他,但是此刻他已经失去了她的信任;苔丝继续步行,显得若有所思,仿佛在忖量回家去是不是更明智些。然而她已经下了决心,现在反悔让人觉得简直就是孩子气了,除非有更加重要的理由。怎么可以由于这种感情上的原因把行李弄回去从而破坏整个重振家业的计划?要是这样她将如何面对父母呢?

几分钟以后,“坡居”的烟囱进入了他们的视野,在右边一个幽深僻静的所在他们还能望见养鸡场和农舍,那儿就是苔丝的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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