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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丝  作者:托马斯·哈代

苔丝被指派去看管、喂养、陪伴和医护的那些鸡的主要活动场所是一所茅草屋顶的乡下房子,这所房子外面的场地原先是花园,但现在成了被践踏得乱七八糟、上面满是沙石的空地。房子的墙壁上爬满着常春藤,烟囱被这种寄生植物的大枝缠绕,变得很粗,看上去就像是一座被废弃的塔。底层的房间完全被鸡所占领,它们在那儿走来走去,俨然一副主人派头,仿佛这房子是它们自己所建造,而不是由现在被掩埋在尘土之下、东西方向卧于教堂墓地的那些有领地法院案卷副本为证的副本土地保有者所造。当年,这份地产的所有权根据法律刚一落到斯托克-德伯太太的手中,她就毫不在乎地把这所房子改为鸡舍;她的这一做法,在房子旧主人的后代看来,简直就是对他们家族的侮辱,因为这房子曾花去他们祖先许多钱,在德伯家来到此地并发达起来之前他们家好几代人居住在这里,他们对这房子感情很深。“在爷爷那时候,这房子让那些贤人来住都是够好的,”他们说。

曾经有过几十个吃奶婴儿在里面啼哭的这些屋子如今回响着新生小鸡啄食的笃笃声。屋子里的一些地方原先放着椅子,让收工回来的种田人坐着歇息,如今椅子被鸡笼所取代,关着烦躁不安的母鸡。近壁炉的地方以及曾经燃烧着熊熊炉火的壁炉炉床上如今放满了倒置的蜂窝,让母鸡在里面下蛋。屋前那一块块地原先由一代一代屋主用铲子和锄头收拾得齐齐整整,现在被公鸡用爪子扒得乱七八糟。

这所茅草屋顶房子外面的花园四周有一道围墙,围墙上只有一扇门让人通行。

苔丝本来就出生于一个禽贩家庭,第二天早上她便按照她那内行的设想重新布置和改进这个养鸡场。干了大约一个钟头的时候,围墙上的门被打开,一个系白围裙戴白帽子的女仆走了进来。她来自那庄园宅第。

“德伯太太跟平时一样又要她的鸡啦,”女仆说;她觉察到苔丝没有完全听懂,又解释说,“太太已经老了,还是个瞎子。”

“瞎子!”苔丝跟着重复了一声。

这一情况使她感到疑虑,但是她还没有来得及想清楚自己究竟疑虑什么,就已经在女仆的指点下抱起了两只最漂亮的汉堡鸡[红冠青脚的欧洲小种鸡。],跟在怀里也抱着两只鸡的同伴后面往离开不远的庄园宅第而去。这座宅第虽然装饰华丽、气势宏伟,但是在它的这个区域到处都有一些迹象——能看见前方有鸡毛在空中飞舞,草地上放着一只只鸡笼——表明屋子的某个主人甚至可以让自己喜爱这些不会说话的动物。

在底层的一间起居室里,一位白发妇人背对亮光安坐在一把扶手椅内,她的年龄不超过六十,甚至更年轻一些,头上戴着一顶大的便帽;她就是这座庄园宅第的所有者和主妇。她的脸表情多变——在视力渐渐衰退的过程中竭力试图把它挽救和恢复过来但最终被迫放弃努力的人们往往具有这么一张表情多变的脸,不像那些很早就双目失明或者生来就是瞎子的人面部表情总是显而易见的呆板。苔丝一条手臂托着一只鸡走到这位太太跟前。

“啊,你就是来照顾我那些鸡的年轻姑娘吧?”德伯太太说;她辨出一个陌生的脚步声。“我希望你会好好地对待它们。我的管家对我说,你来养鸡非常合适。呃,它们在哪儿?啊,这是斯特拉特!不过它今天不是那么活泼,对不对?由一个陌生人照顾它有点儿受惊了,我想。菲娜也一样——没错,它们有点儿受惊——你们是不是受惊了,亲爱的?不过它们很快就会跟你熟起来的。”

德伯太太说话的时候,苔丝和那女仆遵照她的手势把那些鸡一只一只依次放在她的膝上,让她把它们从头到尾地抚摩,检查它们的嘴、冠、翅膀、爪子以及公鸡颈上的长毛。她只要摸一摸就立刻能分辨出是哪一只鸡,就能发现某一根鸡毛被折断了或者将要掉了。她还摸鸡的嗉囊,然后就知道它们吃的是什么,是吃得太少或者太多;她心里的各种想法都通过面部表情像演哑剧似的生动地表达出来。

两个姑娘送来的那四只鸡经德伯太太抚摩和检查过后被送回鸡舍,另四只又被送来,如此反复,直到老太太所有那些心爱的公鸡和母鸡都被轮到——汉堡鸡、矮脚鸡、交趾鸡、印度大种鸡、五趾鸡,以及其他一些当时人们普遍喜欢的种类——每一只放到她膝上的鸡她几乎都能正确判断,很少发生差错。

这情形使苔丝觉得很像是在举行坚信礼仪式;德伯太太是主教,这些鸡是受礼的孩子,她本人和女仆是把孩子们带上前去的教区牧师和副牧师。仪式结束的时候,德伯太太现出满脸的皱纹突然问苔丝,“你会吹口哨吗?”

“吹口哨,夫人?”

“是啊,用口哨声吹出各种曲调。”

苔丝跟大多数乡下姑娘一样,会吹口哨,尽管她通常不在有身份的人面前这么做。不过这会儿她大方地承认了这个事实。

“那么你每天都要吹。我曾经雇佣过一个男孩,他吹得很好,但是他走了。我要你对我的红腹灰雀吹,因为我看不见它们,所以我喜欢听它们唱歌;我们就是用吹口哨的办法教它们各种曲调。告诉她那些鸟笼子在哪里,伊丽莎白。你明天就得开始吹,否则它们唱歌的本领就会退步。这一阵子已经有好几天没人教它们了。”

“德伯先生今天早上对它们吹过口哨,夫人,”伊丽莎白说。

“他!呸!”

老太太脸上现出表示厌恶的皱纹,没有再说什么。

就这样苔丝想象中的亲戚给予她的接待结束了,那些鸡也被送回了鸡舍。德伯太太的态度没有使这姑娘感到非常惊讶,因为看见了德伯家如此宏大、气派的宅第以后,她就不再有别的企盼。然而她压根儿不会想到,这位老太太根本没有听说过所谓苔丝是她们家的亲戚这个说法。她猜测这位双目失明的老太太跟儿子之间没有多大感情。然而在这一点上她也错了。德伯太太并非天下第一位无可奈何地既爱儿子又恨儿子、对儿子既喜欢又气恼的母亲。

虽然昨天有过不愉快的开头,但是既然被安排妥了,在今天早上阳光明媚的时候苔丝便想要体验一下在这个新的位置上的自由和新奇;她还很想测试一下自己有没有能力干好这么一件意外地被要求去做的事情,以确定有多大机会保住自己的位置。当四面是围墙的花园里没有别人的时候,她立刻在一只鸡笼上坐下,一本正经地噘起嘴唇练习她荒疏已久的本领。她发现自己吹口哨的技能已大大退步,只会把气空洞无力地送出嘴来,根本吹不出清晰的曲调。

她继续一次又一次地吹,但总是失败,心里觉得奇怪,这本来是一种天生就会的技能,此刻自己怎么就一点儿都不行了呢。吹了一段时间以后,她注意到像爬满房子外墙一样爬满花园围墙的常春藤枝条间有个东西动了一下。定睛一看,她看见一个人正从墙头跳到地上。那是亚历克·德伯;苔丝自从昨天由他送到花匠小屋在那儿安顿下来,直到现在才又一次见到他。

“哟,相信我!”他大声说,“从来没有谁像你这么漂亮的,连画上也没见过,苔丝堂妹(这一声‘堂妹’听上去有那么一点儿嘲笑的意味)。我已经从围墙那边看了好一会儿,你坐在这里像是墓碑上刻着的‘不耐烦’的化身[本句系将莎士比亚《第十二夜》第2幕第4场中“像是墓碑上刻着的‘忍耐’的化身,默坐着向悲哀微笑。”一句稍加变动而成。此处译文引自《莎士比亚全集》第4册第4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噘起那两片漂亮的朱唇,做出吹口哨的样子使劲地吹呀吹,还不时自言自语地骂人,可就是怎么也吹不出个调调来。怎么,你觉得很恼火了吧。”

“我恐怕是有点儿恼火了,可是没有骂人。”

“啊!我知道你为什么要练习吹口哨了——是因为那些坏东西!那几只鸟!我母亲要你继续给它们上音乐课。她多么自私!好像单是照料这些该死的公鸡和母鸡还不够一个姑娘忙似的。假如我是你的话,就干脆拒绝。”

“但是她特别吩咐要我做这件事,而且明天早上就要作好准备。”

“是吗?要是这样的话,我来教教你吧。”

“哦,不,不用你教!”苔丝一边说一边朝门口退去。

“废话;我又不想碰你。喏,我站在铁丝网的这一边,你就站在那一边,这样你可以觉得很安全。好,现在注意。你噘起嘴唇的时候劲儿使得太大了。喏,应该是——这样。”

亚历克·德伯一边说一边示范,吹了一句“莫以负心唇”[参见莎士比亚《一报还一报》第4幕第1场:“莫以负心唇,婉转弄辞巧;莫以薄幸眼,颠倒迷昏晓;定情密吻乞君还,当日深盟今已寒!”此处译文引自《莎士比亚全集》第1册第342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不过苔丝并不知道这一句引自哪一首曲子。

“现在你试试,”德伯说。

苔丝努力做出沉默、拘谨的样子,一张脸绷得紧紧的,如木雕泥塑一般。但德伯坚持他的要求,于是,为了能使他早点儿走开,苔丝按照他所教的能吹出清晰曲调的方法噘起嘴唇,然而却苦恼地笑了起来,接着又因为自己这样笑了而感到烦恼,脸一下子红了。

德伯鼓励说:“再试一次!”

这一次苔丝相当认真,认真得令人感到痛苦。她再试一次,终于出乎意料之外地吹出了一个真正的圆润的声音。她一时陶醉于胜利的喜悦之中,眼睛睁大了,并且当着德伯的面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微笑。

“这样就对了!现在我帮你开了头,你继续练习就会吹得非常好的。喏——我说过我不会挨近你的,而且,尽管我面对着凡人从未遇到过的诱惑,我仍然遵守诺言……苔丝,你有没有觉得我母亲是一个古怪的老太婆?”

“我还不怎么了解她呢,先生。”

“你会发现她是的;要你学会吹口哨去教她的红腹灰雀,她这人怎么不古怪?现在她看我很不顺眼,但是如果你把她的鸡照料好,她会喜欢你的。再见吧。要是你在这儿遇到困难需要帮助,不要去找管家,来找我好了。”

苔丝·德比就是在这几个人构成的一个圈子、这么一个王国里面填补了一个位置,承担了一份差事。她头一天的经历相当典型,可以代表随后的许多天。亚历克·德伯跟她在一起的时候说话总是很逗乐,没有旁人时还开玩笑地叫她堂妹,心思细密地用这种方法使两人慢慢地熟悉起来,使她远不像起初那样害羞,然而也没有使她怀有任何别的情感以致产生一种新的较为温情脉脉的羞涩。不过,她对于亚历克·德伯比较顺从,要是对一般的伙伴就不会如此,这是因为她现在将不得不依靠德伯太太过活,而这位老太太双目失明,不如儿子那样有管事能力,苔丝实际上将不得不依靠亚历克·德伯。

没过多久苔丝便发现,恢复了吹口哨的本领之后,在德伯太太屋子里对着那些红腹灰雀吹曲子根本不是什么繁重的任务,因为她从善于唱歌的母亲那儿学会许多曲调,完全适用于教那些鸣禽。每天早晨在鸟笼子旁边这样吹口哨使她得到很大的乐趣,这种满足感远不是先前在花园里练习的时候所能得到的。没有亚历克·德伯在场,苔丝毫无拘束;她仰起头把嘴唇凑近鸟笼,对着她那些专心的听众安闲、优雅地吹起来。

德伯太太睡的是一张有四根帷柱的大床,四面挂着厚重的锦缎床帷,她的红腹灰雀也就养在这间卧室里。这些鸟儿每天都在固定的时间在这屋子里自由地飞来飞去,使家具和帷帘沾上一点点白色的小点子。有一次,苔丝正在挂着鸟笼的窗前跟平时一样教鸟儿唱歌,忽然觉得那张大床后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当时老太太并不在屋里,这姑娘转过身子,好像看见床帷下边的缘饰底下露着一双靴子的足尖。这么一来,她吹的曲调大大地走样,使得床帷后面的偷听者——要是真有人躲在那里偷听的话——觉察到她起了疑心。此后,苔丝每天早上都要到床帷后面查看一下,但从未发现有人躲在那里。亚历克·德伯显然克服了自己的怪念头,放弃了用这种埋伏的方法吓唬苔丝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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