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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不再是处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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篮子很重,包裹很大,但是苔丝照样带着它们朝前走,那样子好像她觉得物质的东西不是什么特别的负担。她偶尔机械地在一个篱笆门或一根柱子旁停下来休息一会儿,然后把包裹和篮子在结实的圆滚滚的手臂上一颠,继续稳步向前走。 这是十月下旬的一个星期天早晨,大约是苔丝·德比到达特兰特里奇四个月之后,距离在猎场骑着马走夜路那一天有几个星期。天刚亮不多久,在她背后的地平线上的黄色晨光照亮着她所面对的山脊——最近一段时间她所客居的这个谷地的一道屏障,是她回老家去所必须翻越的。在山脊这一边,山坡不陡,土壤和景色跟布雷克摩谷的差别很大,甚至居民的外貌特征和口音也和那一边的居民有细微的差别,尽管一条迂回的铁路起着同化两边的作用;因此,她的家乡虽然离她暂时逗留的特兰特里奇不到二十英里,却似乎是个很远的地方。围在布雷克摩谷里的农民往北面和西面去做生意,到北面和西面去旅行、求婚和结婚,往北面和西面去动脑筋,而在这一边的人则把他们的精力和心思用到东面和南面。 这个山坡,就是六月里那一天苔丝坐在德伯身边德伯驾着马车飞一般直往下冲的那个山坡。她不再停顿,径直走完剩下的一段到了山脊上,眺望着在雾霭中若隐若现的她所熟悉的这一片绿色世界。从这儿望去,这个谷地一直是很美丽的;今天,在苔丝看来,它美得可怕,因为,自从上一次看过它以来,苔丝知道了,凡是有鸟儿动听地歌唱的地方,就有发嘶嘶声的毒蛇,她对生活的看法已经被惨痛的教训完全改变了。这时候的苔丝——心事重重,低着脑袋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然后转过身子看着后面——跟当初那个没有离开过家的单纯的姑娘相比较,已经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了。要她正视前面的布雷克摩谷,她觉得无法忍受。 沿着她刚刚吃力走完的这条长长的白色道路,她看见一辆双轮马车正往上面来,车子旁边跟着一个人,正举起一只手来引她注意。 她服从那个手势,脑子里不带任何念头静静地等待着;不一会儿人和马就来到了她的身边。 “为什么你这样偷偷溜走?”德伯上气不接下气地责问说。“而且还是在星期天早上大家都没有起床的时候!我是无意中发现的,随后就拼命地赶车来追你。瞧瞧这匹马!你为什么要这样不告而别呢?你知道,没有人想拦着你不让你走。你根本没有必要这样吃力地步行这么长的路,还带着这么重的篮子和包裹,多不方便!我发疯似地在后面追你,只是想用车送你这最后一段路,要是你不愿意回特兰特里奇的话。” “我不回特兰特里奇,”她说。 “我想你是不愿意回去的——我刚才说了!好吧,那么,把东西放上去,然后让我帮你坐上车。” 她没精打采地把篮子和包裹放进车里,跟着自己也上了车;两人并肩坐着。她现在不害怕德伯,而她不再害怕的原因也就是使她伤心的原因。 德伯习惯性地点燃一支雪茄,然后赶马朝前走,一路上不时地就路边的普通景物不带感情地说一些话。初夏的那一天,他们俩坐着马车在这同一条路上朝着与现在相反的方向走,他还费了很大心思终于吻了苔丝——这件事他已经完全忘记了,但是苔丝没有忘;这会儿她像个木头人似地坐着,回答德伯时用的都是单音节的字。走了几英里之后,他们看见了那一丛树——树的那一边就是马勒特村。只是到了这个时候,苔丝一直板着的面孔才露出一丝感情,眼里掉下一两滴泪水。 “你哭什么?”德伯冷冰冰地问。 “我只是在想我是在那儿出生的,”苔丝低声说。 “哦——我们每个人都必须出生在某一个地方。” “我但愿自己没有出生——不管是在那儿或任何别的地方!” “啐!还有,要是说当时你并不愿意到特兰特里奇来,为什么来了呢?” 她没有回答。 “你来并不是因为爱我,这一点我敢肯定。” “这话很对。假如我是为了爱你到特兰特里奇去的,假如我曾真心爱过你,假如我仍然爱你,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厌恶和憎恨我自己!……有那么一阵子你曾使我眼睛发花,就这样,没别的。” 德伯耸耸肩。苔丝接着说—— “等我明白你的用意,已经太晚了。” “每一个女人都这么说。” “你怎么敢说这样的话!”苔丝愤然冲着他大声说,同时两眼闪射着光芒,因为她内心的一种潜在精神这时候觉醒了(这种精神以后将更强烈地在德伯面前显示出来)。“我的天哪!我真想一脚把你踹下车去!难道你从来没有想到过,每一个女人都说的话,也许是有些女人的切身感受?” “很好,”德伯笑着说,“我很抱歉,伤害了你。我做了错事——我承认。”接着他有点儿激愤地说,“可是你用不着为这件事永远记恨我。为这个错误我愿意把我的钱统统赔出来,一个子儿也不留。你知道,你不必再到田里或牛奶场干活。你知道,你可以穿最好的衣服,而不是像最近一段时间穿得这么寒酸,仿佛你只能挣这么一点儿,要想再多一根头绳都不行。” 虽然,一般说来,苔丝那宽宏大量和容易冲动的天性中几乎没有讽刺的成分,这会儿她的嘴唇却微微一撇。 “我说了我不会再拿你任何东西,我不愿意拿——我做不出来!要是再那么干的话我就成了任你玩耍的小东西了,我决不干!” “瞧你这个样子,人们会认为你不但是一个真正的德伯家的人,而且还是一位公主呢——哈!哈!好吧,苔丝,亲爱的,我再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我想我大概是一个坏家伙——一个坏透了的家伙。我生来就是坏的,活得也很坏,非常可能将来会落得一个很坏的下场。可是,以我失落了的灵魂起誓,我决不会再对你使坏,苔丝。如果以后出现某种情况——你明白我的意思——你遇到了哪怕是最小的困难,需要哪怕是最小的帮助,只要写一行字给我,你就会从我这儿得到你所要求的一切。我也许会不在特兰特里奇——我要到伦敦待一段时间——那老太婆使我受不了。不过所有的信都会转到我那儿的。” 苔丝对德伯说不希望他再送过去了,于是他们的车就停在那一丛树下面。德伯下了车,又把苔丝抱下来,然后把她的行李放在她身旁的地上。苔丝对德伯微微鞠了一躬,还对着他的眼睛注视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去拿行李准备离去。 亚历克·德伯把雪茄从嘴上拿开,弯着腰对她说—— “你不是打算就这样走了吧,亲爱的?来啊!” “要是你想吻就吻吧,”苔丝冷漠地回答。“瞧你已经完全控制了我!” 说完她转过身子,把脸仰起,随后一动不动,就像一根大理石的胸像柱[作界标用的石柱,上半部是罗马神话中忒耳弥努斯(界标之神)的胸像。],德伯便在她脸上吻了一下,那态度既像是漫不经心的,又像是恋情之火尚未完全熄灭。德伯的吻落到她脸上时,她两眼望着(但是并不看得很清楚)小路上最远的那些树,仿佛她几乎没有意识到德伯在干什么。 “现在让我吻那一边,我们是老朋友嘛。” 苔丝像先前一样被动地转过脸去,好似遵照画速写的人或理发师的要求而这么做,让德伯在另一边脸上吻了一下;她的面颊潮湿、冰凉,又很光滑,就像四周地里那些蘑菇的表面。 “你不把嘴对着我,你不吻我。你决不情愿这么做——你决不会爱我的,我想。” “我已经这样说过了,经常说的。确实是这样。我从来没有真正爱过你,我想我决不会爱你的。”苔丝忧伤地接着又说,“也许,所有各种事情当中,在这件事情上撒一个谎眼下会对我有最大的好处,可是,我还剩有一点廉耻心,尽管只有那么一点点,我不能撒这个谎。假如我的确爱你,我就有让你知道的最好理由。可是我不爱你。” 德伯费力地呼出一口气,仿佛眼前的景色使他心里受到很大的压抑,或者是使他觉得受到良心的责备,要不就是使他觉得丢了面子。 “好了,你这样忧郁,一点儿道理也没有,苔丝。既然现在我已经没有必要再奉承你,我可以直言相告,你用不着这么悲伤。你的美貌可以比得上这一带任何一个女人,不管她是门第高贵的还是出身低微的。我这么对你说,是从实际出发,也是好心为你着想。如果你聪明的话,你就会在年老色衰之前把你的美貌多向世人展示一些……可是,苔丝,你能不能回到我身边来?凭良心说,我真不愿意让你就这样走了!” “决不,决不!我一看清楚我早该看清楚的事情就下了决心;我决不会回来。” “那么再见了,我的四个月的堂妹——再见!” 德伯轻巧地跳上马车,理好缰绳,很快便在两行长着红浆果的高高的树篱之间消失不见。 苔丝并不注视德伯离去,径自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慢慢地向前走。时光还早,虽然远远望去太阳的下部边缘已经脱离山顶,但是它那微微显露出来的冷漠的光芒还不能使人感到温暖,只让人觉得刺眼。附近一个人都没有。活动在这条小路上的,只有悲哀的七月和更悲哀的她。 然而,正当她向前走着的时候,后面有脚步声越来越近——是一个男人。因为他走得轻快,所以在苔丝发现他走近之后的不一会儿,他已紧跟在苔丝身后并向她道早安了。这人看上去像个手艺人,一只手提着一个装着红漆的铁皮罐头。他认真地问苔丝是否需要他帮助拿篮子。苔丝让他拿了之后便在他身旁跟他一起走。 “今天是安息日,这会儿就外出真是很早!”这人快活地说。 “是的,”苔丝说。 “大多数人干了一个星期的活,现在还在休息呢。” 苔丝对这句话也表示同意。 “不过我今天干的活比一个星期里另外几天所干的更实在。” “是吗?” “一个星期里另外那几天我为人干活,在星期天我为上帝干活,比起来不是更实在吗,呃?在这个台阶上我有点儿活要干。”这人一边说着一边转身走向路旁通往一个牧草地的豁口。“你稍微等一会儿,”他添上一句,“我很快就干完。” 因为篮子在他手里,苔丝又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于是就等着,看他干什么。这人把苔丝的篮子和自己的铁皮罐头放到地上,用罐头里的刷子搅动油漆,开始在构成台阶的三块木板那中间一块上写下方方正正的大字,还在每个字后面都放上逗号,仿佛要人们在读的时候必须一字一顿,使每一个字都能打入他们的心坎—— 你,的,惩,罚,必,速,速,来,到 ---彼得后书第2章,第3节[此句与《圣经》原文稍有出入;参见《圣经·新约·彼得后书》第2章第3节:“……他们的灭亡也必速速来到。”] 宁静的田野风光、矮林那淡化成灰白的颜色、地平线上蔚蓝色的天空,以及长着地衣的台阶木板——在这些景物的衬托下,这几个鲜红的大字闪闪发亮,十分耀眼。它们仿佛在大声疾呼,那呼声响彻天空。看着这种可怕的涂写,有人也许会高声喊道,“天哪,可怜的神学!”——因为这样的做法实在是一种宗教信条那最后的古怪的表现方式,尽管它在鼎盛时期曾经带给人类很大的益处。不过,苔丝看了感到非常可怕,似乎受到了它们的指责;眼前这个人仿佛了解她最近一段时间的经历,然而实际上他完全是一个陌生人。 写完了这些字,这人拿起苔丝的篮子,苔丝则呆板地跟在他旁边继续往前走。 “你是不是相信你写的话?”苔丝低声问道。 “你问我信不信那圣经文句?那就像是问我信不信我自己活在这世上!” “可是,”苔丝嗓音颤抖地说,“如果你的罪恶不是自己存心要犯的呢?” 这人摇了摇头。 “这个问题够让人想的,我可没有能耐讲得那么细,”他说。“这一个夏天我走了几百英里的路,走遍了这个地区,用油漆在每一堵墙、每一道篱笆门和每一个台阶上都写了圣经文句。我让看见这些文句的人扪心自问,其中哪一些适合于他自己的实际情况。” “我觉得它们很可怕,”苔丝说。“会把人压垮的!会要了你的命!” “就是要让人看了觉得害怕呀!”这人回答;那口气显得他在这件事情上很在行。“那些最刺激的还真值得你看一看呢——我把它们写在贫民窟和船码头上。它们会使你坐立不安!不过,在乡村地区这就是一句非常好的圣经文句了……啊——那个谷仓的墙上是空白的,很可以派用场,不写上一些就浪费了。我得写一句——好让你这样的容易惹事的年轻女人当心一点,这对你们有好处。你等一会儿好不好,姑娘?” “不行。”苔丝说完拿过篮子就往前走。走出不远,她又回过头来。那堵灰色的旧墙上开始出现跟先前那些一样火红的大字;它露出一种异样的表情,好像显得很不习惯,仿佛它此刻在干一种以前从来没有人要它干过的事情,因此觉得痛苦。那人刚写完一半,苔丝看了就猜到了整个句子,脸一下子红了—— 不,可,[这人在写的是《圣经》中的摩西十诫之一“不可奸淫”;参见《圣经·旧约·出埃及记》第20章。] 苔丝那快活的伙伴看见她正瞧着自己写字,就大声说—— “要是你想学到一些关于这些重要事情的道理,那么,有一位非常诚恳、认真的好人今天将在你要去的教区义务布道——他就是从埃姆大教堂来的克莱尔先生。现在我和他不在同一个教派,但是他是个好人,解释教义非常出色,比得上我所知道的任何一位牧师。我最初就是听了他的布道才开始信教的。” 但是苔丝没有理睬她的朋友;她两眼盯着地面重又起步往前走,一颗心怦怦直跳。脸色恢复正常以后,她轻蔑地咕哝说,“呸!我才不信上帝说过这样的话!” 一缕羽状的烟蓦地从她父母家的烟囱里升起,苔丝见了顿时觉得心里难受。待她到了家门口,看见屋子里面的情形,心里就更难受了。她母亲刚从楼上下来,这会儿正在炉子跟前用剥去了皮的栎树枝点火,准备烧水做早饭,见她回来了便转身过来迎接她。弟弟妹妹们还在楼上,她的父亲也在楼上;这是星期天的早晨,他觉得可以多躺半个小时。 “嘿!我亲爱的苔丝!”她母亲惊讶地喊道,一边跳过来吻女儿。“你好吗?你走到了我跟前我才看见你!你是回家来结婚的吗?” “不,我不是回来结婚的,妈。” “那么是回来休假的?” “是的,回来休假,长期休假,”苔丝说。 “怎么,你那位堂兄不打算办那件好事了?” “他不是我堂兄,他也不打算娶我。” 她母亲仔细地打量着她。 “嘿,你有事瞒着我,”琼·德比说。 于是苔丝扑到母亲身上,把脸贴着母亲的脖子,诉说了一切。 “那你怎么没有想法子让他娶了你!”她母亲再次提出这个问题。“有了那样的事,任何一个女人都会要求和他结婚的,谁会像你这样!” “也许任何一个女人都会那么做,只有我例外。” “假如你那么做了,这次回来就会像是故事中的主人公了!”德比太太接着又说;这会儿她心里烦得快要哭起来。“我们在这儿听到了那么许多关于你们两人的话,谁想到结果会是这样!为什么你只想到自己,不想到为你这个家做一件好事呢?你看我多么辛苦多么劳累,你可怜的父亲身体那么差,他那颗心堵得像个接油盘。我本希望你们的事情会有一个好的结果!四个月前你们两人坐车离去的那一天,我看到你和他是多么美的一对!看到他送给我们那些东西,我们以为那都是因为我们和他是亲戚。如果他不是我们的亲戚,那么他这样做就是因为他爱你。可是你却没能让他娶了你!” 设法让亚历克·德伯想到要娶她!亚历克·德伯娶她为妻!关于结婚德伯从来没有说过一个字。即使他说了又怎么样呢?倘若为了得到社会的承认而匆忙抓住这个机会,那么在这种情况下自己将被迫作出怎样的回答,她说不上来。但是她可怜的愚钝的母亲几乎一点儿不了解眼下她对这个人有着什么样的感情。这样的感情在目前情况下也许是异乎寻常的、不合时宜的、难以说明的,然而它确实存在;正是这一点——如同她已经说过的——使她觉得自己非常可憎。她从来没有十分尊重过德伯,现在则根本看不起他。她曾经害怕他,在他面前本能地退缩,并且当他狡黠地利用她处于孤独无助状态的机会时,她屈服了;不过,在暂时被德伯的热烈态度蒙蔽之后,在一时糊涂屈从于他之后,她突然鄙视他、厌恶他,并且离开了他。整个儿事情就是这样。她并不十分恨他,但是亚历克·德伯对于她来说,只是尘土,即使是为了自己的名声她也不愿嫁给他。 “如果你不打算要他娶你,那你就应该当心一点儿。” “哦,妈呀,我的妈呀!”这内心痛苦的姑娘喊道,一边激动地扑到母亲怀里,仿佛她那颗可怜的心就要碎了。“怎么可以指望我会知道呢?四个月前我离开这个家的时候还只是个孩子呀。你为什么早不告诉我男人不安好心?你为什么不给我警告呢?有钱人家的太太、小姐们都知道该提防什么,因为她们看小说,那些小说让她们知道了男人的这些鬼花样;可是我从来没有机会可以了解那些事情,你又不帮助我!” 她母亲软了下来。 “我那时的想法是,如果我跟你说他对你有好感,如果我告诉你这种情况有可能会弄出怎样的结果,你就会对他傲起来,就会丢失你的机会,”她拿围裙擦着眼睛咕哝说。“哎,我看我们只有尽量往好处想了。毕竟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是上帝高兴看到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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