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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苔丝 作者:托马斯·哈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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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丝·德比从她那位冒牌亲戚的家里归来这件事已经四处传开——如果对于一平方英里这么一块面积“四处传开”这个词儿不算太大的话。下午,马勒特村的几个年轻姑娘来看望苔丝。她们都是她以前的同窗和朋友,个个都穿着浆洗、熨烫得十分整洁的最好的衣服,使自己的打扮适合于到(她们以为是)了不起的征服者家里作客。这些姑娘围成一圈坐在屋里,带着极大的好奇心望着苔丝;这是因为,爱上了她的这位据说是远房兄长的德伯先生不是仅在当地有知名度的绅士,他的名声——作为一个鲁莽的求爱者、一个伤女人心的花花公子——他的名声已经开始传出特兰特里奇,这一事实使人们想象中的苔丝的可怕处境比毫无危险的处境具有大得多的吸引力。 她们的好奇心极大,因此观察仔细;当苔丝转过身去的时候,那些年纪较小的姑娘便低声耳语: “她长得多漂亮!穿着那么好看的连衣裙就更漂亮了!我想那件衣服一定非常贵,是他送给她的。” 苔丝这会儿正伸手从墙角碗橱里取茶具,没有听见这些议论。要是她听见的话,可能会马上纠正朋友们的误会。但是她的母亲听见了;德比太太的虚荣心单纯得很——令人羡慕的婚姻已经没有希望,就要借助于大伙儿心目中的令人羡慕的求爱和调情尽量让自己过一把瘾。总的来说琼·德比得到了一种满足,尽管这种有限的、转瞬即逝的胜利会影响女儿的名声。女儿也许最终还会和德伯先生结婚呢;年轻姑娘们对苔丝的羡慕使德比太太心里热乎乎的,于是她邀请客人们留下喝茶。 朋友们的闲聊、欢笑,她们善意的影射攻击,尤其是她们透过谈笑而闪现的妒忌,使苔丝的情绪也活跃起来;随着晚上时光流逝,客人们的兴高采烈感染了她,渐渐地她似乎也很快活了,脸上已没有了那种大理石一般硬邦邦的表情,而是容光焕发,显示了少女的美丽,走路的步子重又带上了往日的轻快活泼。 尽管有心事,她也还时时带着优越感回答朋友们的问题,仿佛并不否认自己在情场上的经验确实有一点儿值得让人羡慕。不过,苔丝远非罗伯特·索斯[罗伯特·索斯(1634—1716),英国神学家。]所说的那种“爱上了她自己的毁灭”,因此她的幻想如闪电似的转瞬即逝;冷冰冰的理智恢复过来,讥笑她性格上的弱点如此一时发作;她认识到自己居然会产生那一阵骄傲真是太可怕也太不应该了,于是重又变得沉默寡言、没精打采。 第二天不再是星期天而是星期一了,早上,只有苔丝一人在她那张旧床上醒来,天真的弟弟妹妹还在她身旁熟睡,发出轻轻的呼吸声,最好的衣服已不在眼前,欢笑的客人也已离去,这时候她是多么沮丧!归来时自己的激动心情以及这件事所引起的一阵热闹都已经过去,此刻,她觉得,面前是一条漫长崎岖的路等待她去艰苦跋涉,不会有人帮助,也很少有人同情。她的抑郁和沮丧变得十分可怕,要是眼前有一个墓坑她会钻进去躲藏起来。 几个星期过去了,苔丝的情绪才完全恢复过来,不怕在公共场合露面;甚至在一个星期天早上她觉得有必要上教堂去。她喜欢听礼拜时的诗篇吟诵——尽管那种吟诵不怎么优美动听——喜欢那些古老的圣诗,还喜欢跟着大伙儿在晨祷时唱圣歌。她从爱唱歌的母亲那儿继承了爱好曲调的天性,这种天生的爱好使最简单的音乐对于她都有一种力量,有的时候这种力量几乎把她那颗心揪出胸腔。 一方面出于她自己的原因苔丝希望尽可能地不引人注目,另一方面,为了避开那些年轻小伙子向她献殷勤,她在教堂钟声还没有敲响的时候就出发,到了教堂,便在楼下后排靠近教堂司事存放东西的地方找个座位,这种座位——旁边就能看见竖立着的棺材架和那些掘墓工具——通常只有老年人愿意坐。 参加礼拜的人三三两两走进教堂,在苔丝前面那一排排座位上坐下,接着低下头来,两手支撑前额四十五秒钟——仿佛是在祈祷,其实不是——然后坐直身子,环顾四周。诗篇吟诵开始,所挑选的那些乐曲当中恰好有一曲是她喜欢的——一首叫“兰登”的古老的双节乐曲[这是指按照理查·兰登(1730—1803,英国风琴师和作曲家)的曲调来吟诵的《圣经·旧约·诗篇》第102篇。]——不过她并不知道这名称,虽然她也许很想知道。她思忖(尽管不知道如何确切地措词),一个作曲家的力量是多么奇怪,简直和上帝的一样,他居然能在坟墓里引导她这么一个女孩——一个从来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也决不会了解他是怎样一个人的这么一个女孩,来体验他独自先体验过了的一系列感情。 先前回头往后看过的那些人在做礼拜的过程中又回头看,后来他们看见了苔丝,便低声议论起来。苔丝知道他们在议论什么,心里难过,觉得以后不能再上教堂来了。 从此以后,她经常一连好多日子躲在她和几个弟弟妹妹合用的卧室里。在这儿,在她的几个平方米面积的茅草屋顶下,她看着外面刮风、下雨、下雪、绚丽的夕照和由缺到圆的月亮。她如此深居简出,到了后来,人人都以为她离家到别处去了。 在这些日子里苔丝只做一项活动,那就是在天黑以后。只有在天黑以后当她走出屋子进入树林的时候,她似乎才最不觉得孤独。当光明和黑暗达到了那么均等的平衡,使白天的抑制和黑夜的迟疑相互抵消,给人留下心灵上的绝对自由时,她知道如何丝毫不差地抓住夜晚的这一时刻。只有在这一时刻,活在世上这种痛苦才最大程度地得到减轻。她不害怕夜色;她唯一的念头就是要躲开人类,或者不如说是躲开那个被称作世界的冷酷的集体——这个集体,从整个来看是那么可怕,然而从个别的单元来看,却是那样不足畏惧,甚至让人觉得可怜。 在这些偏僻的山上和谷地里,苔丝轻轻地、平静地行走,跟她活动于其中的环境溶成一片。她那轻盈的、不易被人发觉的体态成了整个景色的一个组成部分。有的时候,她那些离奇的幻想使她周围自然界的活动显得十分剧烈,似乎很像她自己人生经历的一部分,或者不如说,自然界的活动硬是成了她自己人生经历的一部分,因为,世界只不过是一个心理现象,看上去像什么样子就成了那个样子。半夜里的寒气和阵风在冬日的树枝那些被裹得紧紧的叶芽和它的树皮中间呜咽,那是表达严厉责备的公式。雨天,则是某个她说不清楚的道德神灵对她的软弱造成无可挽回的损失表示悲哀;这个道德神灵,她既无法确定地把他划归到童年时代心中的上帝那一类,又不知道他究竟属于另外哪一类。 苔丝就这样根据陈规陋习想象出那些与她本性不相容的幻影和声音把自己包围起来,然而,她的幻想是在进行一种可怜的错误的创造——弄出了一群从品行方面找人岔子的精灵,使自己毫无理由地感到恐惧。与实际世界格格不入的,正是这些东西,而不是她。走过在树篱中睡觉的鸟儿身旁,看着在月光下窜奔的兔子,或者站在有野鸡栖息的树枝下,苔丝都觉得自己是“罪恶”的化身,侵犯了“清白”的生息地。可是,在这么想的时候,苔丝是在没有差异的事物之间划分界线。她觉得自己处于对抗之中,实际上她与周围环境是十分和谐一致的。她被动地破坏了一条公众所接受了的社会成法,但是对于这个环境——她没有根据地相信自己与之格格不入的这个环境——所理解的规律,她丝毫没有违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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