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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丝  作者:托马斯·哈代

苔丝一直抱着一种悔罪的心情,所以不想确定结婚的具体日期。时间已是十一月了,婚期仍然悬而未决,尽管克莱尔在感受到最大诱惑的时候询问过苔丝的意见。但是苔丝似乎愿意永远处于订婚阶段,让一切都保持现状。

牧草场上的天气在变,不过从午后到挤奶这段时间还是够暖和的,尽可以让人在那儿闲逛一会儿,而且在这个时节乳牛场上活儿不忙,可以有一个小时的空闲时间。将视线越过潮湿的草地投向太阳所在的方向,克莱尔和苔丝能看见阳光下游丝之网在飘动、在闪光,好比月亮照耀着的海面波光粼粼。小飞虫穿越这道闪光时身上散发光亮,仿佛它们体内带火,越过之后转瞬即逝;它们对自己这种短暂的光荣毫无知觉。在这些景物面前,克莱尔常提醒苔丝他们的婚期还没有决定。

有的时候克莱尔在晚上陪伴苔丝去干活时向她提出这个问题。这是克里克太太有意找事给苔丝出去干活从而给克莱尔提供机会;这种差事在大多数情况下是到山谷上边坡地上的农庄住宅去询问被送到那儿干草棚的那些怀孕的母牛情况如何。每一年的这个时候母牛的生活会发生很大的变化;每天都有几批母牛被送到这个产科医院里来,吃干草过日子,直到产下牛犊,然后,一俟小牛会走路了,母牛和小牛就被送回乳牛场。从怀孕的母牛被送走到小牛被卖掉这段时间里,乳牛场上当然没有多少挤奶的活儿,不过小牛被拿去卖掉之后,挤奶姑娘们马上就得像平时一样干活了。

有一天晚上他们在看过那些母牛之后回来时经过一个俯瞰着下面平坦谷地的高大砾石峭壁,便驻足倾听。这时节溪流、沟渠里水位很高,水从导流坝上喷流而过,或在暗沟里淙淙流去;连最小的水沟也满是水。没有任何近路可走,步行者必须循铁道的路基而行。从整个这一片昏暗的谷地传来各种声调的流水声,使他们听了在想象中觉得仿佛下面有一座大城市,含糊不清的水声是那城市里居民的喧哗。

“听上去好像有成千上万的人,”苔丝说,“在他们的市场里举行公众大会呢;他们在争辩、宣传、吵嘴、抽泣、呻吟、祈祷和咒骂。”

克莱尔并没有留心地听。

“亲爱的,克里克今天有没有对你说今年冬天他将不需要许多帮手?”

“没有。”

“那些母牛很快就要不出奶了。”

“是呀。昨天有六七头牛被送到干草棚去了,前天送去三头,这样干草棚里差不多就有二十头了。噢——大概克里克先生不要我帮他照料下小牛的活儿了吧?哦,这儿再也不需要我了!我却花了那么大的心思想要——”

“克里克没有明确地说他不再需要你了。可是,他知道我们两人之间的关系,所以好意地、尽可能客气地对我说,他估计在圣诞节我离开这里的时候也许会带你一起走吧,当我问他你走了以后他怎么办的时候,他径直告诉我,实际上,每年现在这个时节他基本上可以不需要女工。他这样迫使你非择日结婚不可,我倒是感到很高兴,我会有这样的感觉恐怕真算得上是个罪人了。”

“我觉得你不该感到高兴,安吉尔。因为不再被别人需要总是一件伤心的事,尽管这也总是一件方便的事。”

“嗯,方便的时候——你承认了。”克莱尔伸出一个指头触摸苔丝的面颊。“啊!”他说。

“什么?”

“这个人的心思被我猜到了,我的手指感觉得到她的脸红了起来!不过我怎么这样开起玩笑来了!我们不要开玩笑浪费时间——生活太严肃了。”

“是的。也许我比你先发现生活是严肃的。”

苔丝这会儿正感觉到生活的严肃。要是拒绝跟克莱尔结婚——遵照她昨天晚上的感情行事——并且离开这个乳牛场,那就意味着要到某个陌生的地方去,不是去一个乳牛场,因为马上就是母牛生产的时节了,没有人需要雇用挤奶姑娘;那也就是说,要到一个种庄稼的农场去,那儿可就没有像神一般美好的安吉尔·克莱尔了。想到这一点她感到很不高兴;她更厌恶回老家去的想法。

“所以,我们严肃地想一想,最亲爱的苔丝,”克莱尔接着说,“既然你很可能在圣诞节的时候要离开此地,那么我在那时候把你带走就是最理想和最方便的了。再说,如果你不是世上最没有头脑的姑娘,你就一定知道我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不能永远这样。”

“我但愿我们能永远这样。我愿意永远是夏天和秋天,愿意你永远向我求婚,永远像已经过去的这个夏天里一样想着我、关心我!”

“我会永远那样的。”

“哦,我知道你会的!”苔丝大声说;她心里蓦地产生一种对克莱尔无比信任的感觉。“安吉尔,我要把我们结婚的日子定下来,我将永远属于你!”

就这样,在黑暗中回家的路上,在他们四周各种各样的流水声中,他们两人终于把这件大事决定下来。

他们回到乳牛场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克里克夫妇——同时嘱咐他们保守秘密;这一对恋人都希望尽可能悄悄地举办婚事。乳牛场主人虽然已经想过很快就要解雇苔丝,但是这会儿却现出很担心她离去的样子。她走了以后谁来替他撇乳皮呢?安格尔伯里和桑德伯恩的太太小姐们喜欢吃的裱花小块黄油谁来做呢?克里克太太则祝贺苔丝终于不再犹豫不决,又说当初她一见到苔丝就看出将来娶她为妻的决不会是一个在户外干活的普通庄稼人,还说她看见苔丝来到乳牛场的那一天下午在走过场院时显得那么高贵,当时就在心里断定她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实际上,克里克太太确实记得那天苔丝走近她的时候她觉得苔丝很文雅很漂亮,不过说她高贵,也许是相处了这么一段时间如今对她有所了解以后想象出来的。

苔丝现在成天精神恍惚,遇事都没有主意。话已经说出口了,婚期已经决定。本来天生聪明、头脑灵活的她,现在也跟常年在地里干活的庄稼人和那些较多与自然现象接触、较少与同伴打交道的人一样,开始相信命运了;于是她渐渐地变得对她情人的一切建议都被动地表示同意——这正是她目前思想状况的典型特征。

不过她又写了一封信给她母亲,表面上是通知结婚日期,实际上是再一次请母亲给她出出主意。这一回是一个有身份的人要娶她为妻,也许这个情况是她母亲没有充分考虑过的。结婚以后再对那件重大事情作解释,也许会被一个比较粗鲁的人毫不介意地接受,但是克莱尔不见得也会采取这样的态度。然而这封信寄出后德比太太没有回信。

尽管安吉尔·克莱尔对他自己和苔丝说他们有立刻结婚的实际需要,说得似乎很有道理,其实他们的这个行动是有点儿贸贸然的,这一点到了后来就变得很明显。的确,他诚挚地爱着苔丝,虽然与苔丝对他的那种热烈的毫无保留的感情相比较,他的爱也许相当理想化和沉湎于空想。当初,当他认为自己注定要做一辈子没有文化的庄稼人的时候,他不曾想到在乡村里会遇见如此质朴宜人如此妩媚可爱的苔丝。天真纯朴是人们常常谈论的一个话题,但是直到来到这里他才真正体会这一品质是如此使人陶醉。然而,现在他还远没有看清楚自己将来会走怎样一条道路,也许还得等到一年或两年以后他才能比较有把握地认为自己开始了一种新的生活。克莱尔有一个看法,认为他的家庭的偏见弄得他错失了真正的前程,这种看法使他的性格有点儿鲁莽,使他在为自己的将来作决定的时候也有点儿冒失——这就是他目前行为的内在原因。

“等到你在中部地区有了自己的农场安顿妥当之后我们再结婚,你不认为那样更好一些吗?”有一次苔丝羞怯地问。(当时克莱尔考虑要在中部地区搞一个农场。)

“实话对你说,我的苔丝,我不喜欢让你留在任何一个没有我的保护和同情的地方。”

这个理由,就其本身而言,是一个很不错的理由。苔丝已经受到克莱尔很大的影响,已经接受了他的举止和习惯,说话学会了他的口音和字眼,好恶也跟他相同了。如果让她留在一个农场上,那就等于让她在这些方面退步,重新变得跟他不一致起来。克莱尔希望苔丝继续跟他在一起接受他的影响,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在他把苔丝带到远方安家落户之前——不管是在英国还是在殖民地上——他的父母自然想要至少见苔丝一面;克莱尔不希望父母的任何意见影响自己的决定,所以他认为,在寻找开始新生活的有利时机的时候带着苔丝在某个地方暂时住上那么一两个月是有好处的,可以使苔丝在待人接物方面增加一些经验,然后再去他家拜见他的母亲——也许苔丝觉得去拜见老太太这件事情是很难对付的一场考验。

还有,克莱尔正在考虑将来自己种了麦子也许还可以搞一架磨粉机,因此想稍微见识一下磨粉机是怎样工作的。在韦尔布里奇有一架旧的很大的水力磨粉机,以前属于修道院所有。这架磨粉机现在的主人答应克莱尔不管什么时候都可以去观看他那历史悠久的机器如何工作,如果愿意还可以在那儿住上几天亲手操作一番。那地方距此地几英里,克莱尔有一天曾去参观并了解磨粉机工作的详细情况,到晚上才回到陶勃赛。那天苔丝就发现克莱尔决定在韦尔布里奇那磨粉机所在之处待一小段时间。是什么促使他作出这个决定的呢?一个原因固然是有机会可以仔细观看磨面粉和筛面粉的过程,更主要的原因是,他偶然发现,在那个农庄住宅——它原先是德伯家族一个支派的宅第,现已残破不全——可以有借宿的地方。克莱尔老是这样解决实际问题的:根据与问题不相干的一时的兴之所至。于是他们决定,结婚以后不到别的城镇去,不住旅店,而是立刻就去那儿待上两个星期。

“然后我们从那儿去伦敦另一边,我听说那儿有一些农场,我们去看一看,”克莱尔说,“到三四月间我们去见我的父母。”

随着这样一些关于他们结婚该如何安排的问题一个个提了出来又讨论过去,这一天——令人难以置信的这一天,她将成为他妻子的这一天——渐渐逼近,转眼就要来到了。日子定在十二月三十一日,除夕那一天。他的妻子,苔丝对自己说。能够做到吗?他们两人结合在一起,无论什么也不能把他们分开,一切都将两人共享;为什么不行呢?然而,为什么会是这样呢?

一个星期天早晨,伊丝·休特从教堂回来,在只有她和苔丝两个人的时候对苔丝说:

“今天早晨没有发布你们的结婚公告。”[英国人习惯,在教堂举行婚礼前连续三个星期天在所属教区教堂等处预先发布结婚公告,给人以提出异议的机会。]

“什么?”

“今天应该是第一次发布公告,”伊丝·休特平静地看着苔丝回答。“你们不是定在除夕那天结婚吗,亲爱的?”

苔丝很快地点了点头。

“结婚公告必须发布三次。从现在到除夕当中只剩两个星期天了。”

苔丝觉得自己脸色在发白。伊丝是对的;当然必须发布三次。也许克莱尔忘记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婚礼非推迟一个星期不可,这真是倒霉。她怎样去提醒她的情人呢?苔丝一向在这方面是畏缩不前的,这会儿却突然变得焦躁不安、迫不及待,生怕会失去理想的丈夫。

一件偶然的事情自然地解除了苔丝的忧虑。伊丝把没有发布结婚公告的事对克里克太太说了,克里克太太则以乳牛场女主人的身份跟安吉尔谈这个问题。

“你忘记了吗,克莱尔先生?结婚公告,我是说。”

“不,我没有忘记,”克莱尔说。

这以后当克莱尔一遇见苔丝而旁边没有别人时就安慰她说:

“不要听他们说没有发布结婚公告就心里着急。领结婚证书的方法[这是在英国教堂举行婚礼前所要求履行的另一种手续,行将结婚的男女不采用发布结婚公告的方法,而是向有关教会当局领取结婚证书。]可以让我们把事情办得不是那么张扬,所以我没有征求你意见就决定领结婚证书。这样的话,如果你不反对,星期天早晨在教堂里你就不会听见你的名字被宣读出来。”

“我不要听见我的名字被宣读,最亲爱的,”苔丝高兴地说。

知道结婚的准备工作正在进行对苔丝是莫大的安慰;她几乎已经在担心哪一天在教堂里会有人因为她过去的事情对他们的结婚公告提出异议。事情的发展对她多么有利啊!

“我并不觉得很放心,”苔丝对自己说。“以后我也许会遇上许多灾祸,会把所有这些好运气都冲掉。上天老是这样捉弄人的。我倒巴不得能像一般人那样发布结婚公告!”

然而一切都十分顺利。苔丝猜测,不知克莱尔喜欢她结婚时就穿眼下穿着的她最好的白色连衣裙,还是喜欢她买一件新的。这个问题由于克莱尔的预先安排而解决了——这一天有人送来几只大盒子,上面写明是给她苔丝·德比的。打开这些包装盒,她发现里面放的是全套服装,从帽子到鞋子,应有尽有,包括一套非常好的早晨穿的衣裙,正适合于她穿着举行他们计划中的简朴婚礼。这些盒子送来之后不一会儿克莱尔进了屋子,听见苔丝在楼上把它们打开。

很快苔丝便从楼上下来,脸红红的,眼里噙着泪水。

“你想得多周到啊!”她把一边脸靠在克莱尔肩上喃喃说。“连手套和手帕也想到了!我的爱人——多么好,多么体贴!”

“不,不,苔丝;只是向伦敦的一位女店主定购了这些东西——没有别的。”

为了转移苔丝的注意力,不让她把自己想得太好,克莱尔吩咐她上楼去从容地试一试服装,检查一下它们是不是完全合身,如果有不合适的地方,就让村里的女裁缝改一改。

苔丝听从吩咐上楼去把衣裙穿上。她独自在镜子前面站了一会儿,看自己穿着丝绸服装是什么模样。这时候她母亲的一首民谣在她脑海里浮现出来,那是讲一件神秘披风的——

它永远不会适合

那曾经失足的妻子[这两行歌词出自一首名叫《男孩与披风》的著名民谣;这首民谣被美国语文学家弗朗西斯·詹姆斯·蔡尔德(1825—1896)收入他编辑出版的《英格兰和苏格兰民谣集》,内容讲的是一男孩送给亚瑟王一件只有贞洁的女人才能穿的披风,亚瑟王命令格妮维尔王后穿上它,这披风就变了颜色并成为碎片。]

苔丝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母亲经常给她唱这支歌;德比太太一只脚踩在摇篮上和着节拍把它晃动,唱得那么轻快活泼。要是像那件披风把格妮维尔王后暴露一样,这套衣裙也改变颜色把她苔丝过去的事情暴露出来,那真不得了。自从来到这个乳牛场,苔丝还只是到了现在这时候才第一次想到这两行歌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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