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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丝  作者:托马斯·哈代

天亮时克莱尔起身。这个黎明天色灰白,且鬼鬼祟祟的,仿佛干了什么坏事。火炉里只剩一堆残灰。摆好了晚饭的餐桌上,一点儿没喝过的满满两杯酒还在那儿,现在已经走了气,而且还浑浊了。苔丝的和他的椅子都空着。其余的家具摆出一副永远不会改变的帮不上忙的神态,还令人难以忍受地发问——该怎么办?楼上没有声音,不过,几分钟以后克莱尔听见有人敲门。他想起来,那大概是邻人的妻子,是在他们借宿此地的一段时间里来照料他们的。

现在这时候屋子里出现第三个人将会非常尴尬,克莱尔既然已经穿好了衣服,便打开窗户对那女人说,这个早晨他们可以照顾自己,吩咐她把手里的牛奶罐放在门口。那女人离去后,克莱尔到屋子后边找了一些木柴,很快把火生了起来。柜子里有许多鸡蛋、黄油、面包等等食物,克莱尔不一会儿就把早饭准备好了;他在乳牛场的生活经验使他能十分熟练地做这一类家务事。屋外的烟囱顶上炊烟袅袅,看上去好似顶端有荷花饰的柱子[古埃及建筑中常见的一种特色。];当地人从那儿经过,看见这情形便想到这一对新婚夫妇,羡慕他们的幸福。

安吉尔最后朝四下里看了一眼,走到楼梯脚下,用平常的嗓音叫道:

“早饭准备好了!”

然后他打开前门,在清晨的空气里走了几步。当他不一会儿返回屋里时,苔丝已经在起居室了,正呆板地把餐具进一步摆摆好。她穿戴整齐,而从克莱尔刚才叫她的时候到现在不过才两三分钟的时间,可见克莱尔叫她时她已经穿妥了,或者差不多已经穿妥。她的头发在脑袋后面盘成一个大圆髻,身上穿一件新的连衣裙——一件淡蓝色的呢绒衣裙,领口有白色饰边。看上去她的脸和手很冷,也许她穿妥了衣服在没有炉火的卧室里坐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刚才克莱尔叫她时的语调十分明显地很有礼貌,这似乎使她受到鼓舞,使她一时产生了一线新的希望。但是当她看见克莱尔的表情时,希望很快又破灭了。

说实在的,他们两人先前是一盆火,现在只是灰烬了。昨天晚上那强烈的愁苦过后,今天两人深深感觉到心情沉重。看起来似乎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点燃他们俩任何一个的热情之火。

克莱尔对苔丝说话时语气温和,苔丝答话时同样客客气气,却并不表露感情。后来苔丝终于走到克莱尔跟前凝视着他那张五官线条清晰的脸,似乎并不意识到自己也是一个轮廓分明的活生生的人。

“安吉尔!”她叫了一声,又住了口,一边伸出手去用手指很轻很轻似微风一般触摸克莱尔,仿佛简直不能相信在面前的实实在在就是她昔日的情人。她一双眼睛明亮,苍白的面颊仍然跟以前一样丰满,尽管半干的泪水在那儿留下了亮晶晶的痕迹;往常红润的双唇变得差不多跟面颊一样苍白了。虽然她还活着,心脏还在跳动,但是内心悲痛,精神上的沉重负担使她的脉搏变得那么衰弱,倘若再加一点儿压力就会真正使她病倒,她那一双体现她个性的眼睛就会黯然无光,她的双唇就会消瘦和干瘪。

她看上去极其纯洁。大自然耍了一个奇异的花招,在她面孔上盖了少女玉洁冰清的印记,弄得克莱尔目瞪口呆地注视着她。

“苔丝!说这不是真的!不,这不是真的!”

“这是真的。”

“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克莱尔以哀求的目光看着苔丝,仿佛他情愿从苔丝嘴里听到一句谎话,即使明知道不是真话也要用某种诡辩法把它变成一种确凿的否定。可是苔丝只重复说——

“这是真的。”

“他活着吗?”于是安吉尔问。

“小孩死了。”

“那个男人呢?”

“他活着。”

最后,克莱尔脸上现出绝望的表情。

“他在英国吗?”

“是的。”

克莱尔漫无目的地踱了几步。

“我的处境——是这样的,”他突然说。“我想——不管哪一个人都会这么想——我要是放弃下面这个志向,不打算娶一个有社会地位的、有财产的、通达世情的女子,那我就一定可以娶到一个年轻美貌又质朴纯洁的姑娘;可是——不过我没有资格责备你,我不会责备你。”

苔丝完全理解他的处境,所以那后半句话没有必要再说了。在没有说出来的话里正包含着事情的可悲之处;苔丝明白,克莱尔在每一个方面都遭受了损失。

“安吉尔——当初我之所以终于同意嫁给你,是因为我知道,你毕竟还有最后一个办法可以解脱;尽管我希望你无论如何不会——”

苔丝的嗓音嘶哑了。

“最后一个办法?”

“我是说,把我摆脱了。你有办法把我摆脱呀。”

“怎么做?”

“跟我离婚。”

“天哪——你怎么头脑这么简单!我怎么可以跟你离婚?”

“不可以吗——既然我已经对你说了?我想,我把我过去的事情告诉了你,你就有理由跟我离婚。”

“哦,苔丝——你是太——太——孩子气了——太不懂事理——太没有修养了,我想!我不知道说你什么才好。你不懂法律——你不懂!”

“什么——你不可以跟我离婚?”

“我的确不可以。”

苔丝愁苦的脸上立刻又现出羞愧的表情。

“我本来以为——我本来以为,”她低声说。“哦,现在我知道在你眼里我是多么邪恶!相信我——你得相信我,凭良心说,我没有想到你不可以跟我离婚!我但愿你不跟我离婚,但是我相信,毫不怀疑地相信,要是你下定决心,要是你根——根——根本不爱我了,你是可以摆脱我的!”

“你想错了,”克莱尔说。

“哦,这么说我应该做那件事,昨天晚上应该做!可是我当时没有勇气。我这个人就是这副样子!”

“有勇气干什么?”

苔丝没有回答,克莱尔便拉住她一只手。

“你想要干什么?”他问。

“结束我自己的生命。”

“什么时候?”

克莱尔如此追问使苔丝极为痛苦。“昨天晚上,”她回答说。

“在什么地方?”

“在你挂的槲寄生小枝下面。”

“我的天——!用什么办法?”克莱尔严厉地问。

“要是你不生我的气,我就告诉你!”苔丝说,心里有点儿害怕。“用捆在我箱子上的绳子。可是我到了最后——又下不了手!我害怕那样会坏了你的名声。”

苔丝如此坦白的回答不是自愿说的,是被逼着说出来的,它实在出人意料,显然使克莱尔感到震惊。不过他仍然拉着苔丝的手;这会儿他注视着苔丝面孔的目光垂了下来,说:

“喏,听着。你千万不要做那么可怕的事情!你怎么可以那么做!你要答应我,答应你的丈夫,决不再想做那样的事。”

“我很愿意答应你。我明白那样做多么邪恶。”

“邪恶!那种念头压根儿跟你不相称。”

“可是,安吉尔,”苔丝辩解说,一边不在乎地睁大眼睛平静地望着克莱尔,“我想到那个念头完全是为了你——为了让你可以摆脱我又不至于背上我怕你会背上的离婚那个坏名声。如果是为了我自己,我是决不会想到那么做的。不过,用我自己的手结束我的生命终究还是太便宜了我。你是我的丈夫,我毁了你的前途,应该由你来结束我的生命才对。现在你既然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解脱,那么,要是你能下手把我杀了,我想我会更加爱你的——如果我还有可能更加爱你的话。我觉得我这个人一点点价值都没有!非常严重地妨碍着你!”

“嘘!”

“好吧,既然你不要我那么做,我就不会那么做了。我不想反对你的意愿。”

克莱尔知道苔丝说的完全是实话。经过昨天晚上那场死命的折腾,苔丝既没有干出什么事情来,那么就用不着担心她会有进一步的鲁莽举动。

苔丝重又到餐桌边上去忙活,好让自己不至于闲着;她这种努力多少有点儿效果。随后他们在桌子的同一边坐下,这样两人的目光就不会相遇。起先他们互相听着对方吃喝的声音觉得有点儿别扭,但这是没法避免的事,再说两个人吃得都不多。早餐完毕,克莱尔站起身来,对苔丝说了他估计会回来吃午饭的时间,便动身去磨粉机所在之处,去呆板地执行他那个观察磨粉机如何工作的计划——这是他到这个地方来的唯一的实际原因。

他走出屋去以后,苔丝站到窗前,不一会儿就看见他在通往磨粉机所在之处的那座大石桥上行走。他走下桥去,越过那边的铁路,在苔丝的视野里消失了。随后,苔丝也没有叹气,回过身来整理屋子;她开始收拾餐桌,把它放整齐。

那个来照顾他们的女人不一会儿又来了。她的在场起先使苔丝觉得有点儿不自在,不过后来觉得是个安慰。在十二点半的时候,苔丝让这个女人独自待在厨房里,自己回到起居室,等待安吉尔的身影再次在桥后面出现。

一点钟的时候克莱尔出现了。尽管他是在四分之一英里以外的地方,苔丝的脸却红了。她快步进入厨房,把一切都准备好,要在克莱尔走进屋来的时候开饭。克莱尔先去了前一天他们两人一起洗手的房间,当他踏进起居室时,碟盖掀起,仿佛就是他自己掀的。

“多准时呀!”他说。

“是啊。我看着你从桥上过来的,”苔丝说。

吃午饭的时候他们的交谈是平淡无味的,谈到克莱尔上午在那个修道院磨坊干了些什么,谈到不同的筛粉方法和老式的机器;克莱尔认为这些老式机器恐怕在让他了解现代的改进了的方法这个方面不会给他很大的启发,其中有些机器看来好像早在这磨坊为毗邻的修道院里那些修道士磨粉时就已经在使用了——毗邻的修道院现在已成废墟。午饭过后大约一小时克莱尔又出门去,到黄昏时才回来,接着整个晚上埋头看他的图纸。苔丝恐怕自己会妨碍他,等那个来照顾他们的女人离去后便进了厨房,在那里尽量找活儿干,忙了一个多小时。

克莱尔出现在厨房门口。

“你不能这样干活,”他说。“你不是我的仆人;你是我的妻子。”

苔丝抬起头来,脸上露出几分喜色。“我可以把自己看成是你的妻子——真的吗?”她以让人可怜的自我解嘲口吻轻声说。“你是说在名义上吧!行啊,我也没有进一步的奢望。”

“你可以这样看待自己,苔丝!你是我的妻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苔丝赶紧说,嗓音听上去有点儿哽咽。“我觉得我——因为我不清白,我的意思是。我告诉过你我早就觉得我自己不够清白——由于这个原因我不想和你结婚,只是——只是你催促我!”

她一下子抽噎起来,转过身去把背对着克莱尔。这种情况几乎会使每一个人心软,但是打动不了克莱尔。尽管克莱尔在通常情况下是那么温柔亲切,在他内心深处却蕴藏着一层逻辑思维过后形成的坚硬沉淀,犹如松软土壤里的矿脉,会挫掉企图从中穿过的任何东西的锋芒。正是这一层沉淀阻止他接受教会那一套;也阻止他接受苔丝。此外,就他的情爱的本身而言,与其说像一盆火,不如说像一道光;对于女性,当他不再信任的时候他也就停止追求;在这一点上,许多易动感情的男人与他形成强烈的对照,他们会在感情上依然迷恋在理智上予以鄙视的女人。克莱尔一直等到苔丝停止抽噎。

“我但愿英国一半的女人跟你一样清白,”克莱尔说;他突然一阵激动,把一般的女性挖苦了一下。“这不是清白不清白的问题,这是一个原则问题!”

他对苔丝说了这些话,以及其他一些性质类似的话,因为这会儿他仍然被一股厌恶情绪支配着——当那些直率的人发现自己受到别人的外表的欺骗,心里就会长时间地有厌恶情绪。确实,在这种厌恶情绪底下也有一道同情的逆流,一个老于世故的女人可以利用这同情心重新赢得他的感情。但是苔丝并没有想到这一点;她一切都逆来顺受,几乎一声不吭。她对于克莱尔的忠贞不渝真是到了让人怜悯的地步。虽然她天生脾气急躁,但是克莱尔所能说得出口的每一句话都没有使她表现出任何不得体的样子。她不求自己的益处,不发怒[参见《圣经·新约·哥林多前书》第13章第4—5节:“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决不把克莱尔对她的态度往坏里想。此时此刻她简直可以说是被送回了追求私利的现代世界的慈悲圣徒。

这一个傍晚、夜里和早上跟前一个傍晚、夜里和早上完全一模一样地过去了。这期间有一次,只有一次,苔丝——以前的那个自由和独立的苔丝——大着胆子做了一个表示友好的主动姿态。那是在克莱尔第三次吃完了饭动身去磨坊的时候。他离开餐桌时说了一声“回头见”,苔丝以同样的话作回答,同时把嘴朝他噘了一噘。他没有响应苔丝这一主动表示,匆匆地把身子转向一边,说——

“我会准时回来的。”

苔丝顿时缩作一团,仿佛挨了当头一棒。过去,克莱尔是多么经常地违背她的意愿硬要与她接吻——克莱尔还经常快活地说她的嘴和呼吸带有黄油、鸡蛋、牛奶、蜂蜜这些她所赖以维持生命的主要食物的味道,还说他从她的双唇获得营养,以及其他类似的蠢话。可是,如今他对她的唇已经不在乎了。克莱尔注意到苔丝这种情绪上的突然变化,温和地说——

“你得知道,我必须想出一个办法来。我们不得不在一起生活一小段时间,以免立刻分开会引起别人说你许多难听的话。不过你要明白,这只是为了装装样子的。”

“是的,”苔丝心不在焉地说。

克莱尔走出屋子,到磨坊去。在路上有那么一会儿他曾停住脚步,心里想,要是刚才对苔丝温柔一些就好了,还至少应该吻她一下。

就这样,他们度过了这一两天没有乐趣和希望的日子;是在同一所房子里,一点儿不错,可是比他们相爱之前相距更加遥远。苔丝十分明显地感觉到,正如克莱尔本人所说,他眼下生活中的主要内容是做无可奈何的事情,是要努力想出一个办法,想好具体怎么做。苔丝发现克莱尔在表面上看起来是那么柔顺,骨子里却有着坚定的决心,便对他感到非常敬畏。克莱尔这种坚定不移的态度真是太残酷了。苔丝现在不再指望能得到原谅。她曾不止一次地想到过要趁克莱尔在磨坊里的时候不辞而别,但是又害怕这么做不但不能对克莱尔有帮助,而且要是被别人知道了就会对他有所妨碍,会使他丢脸。

与此同时,克莱尔在想办法,在绞尽脑汁。他每时每刻都在动脑筋,弄得气色也不好了,人也消瘦了,精力也差了,以前对于温馨而有活力的家庭生活的憧憬也荡然无存了。他常常会一边踱步一边喃喃自语:“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偶然苔丝听见了,便忍不住打破一直保持着的沉默,与他谈论他们两人的将来。

“我想——你大概不打算跟我生活在一起——很长时间的,是不是,安吉尔?”苔丝问道;她说话时两个嘴角下沉,表明她完完全全是非常呆板地保持着脸上那使劲抑制着的平静的表情。

“我没法长久地和你生活在一起,”克莱尔说,“否则我就会瞧不起我自己,更糟的是也许还会瞧不起你。当然,我指的是通常意思上的生活在一起。在目前,不管我感觉怎样,我没有瞧不起你。还有,我把话说说清楚吧,不然你就不明白我的全部困难。在那个人还活着的情况下我们怎么可以生活在一起呢?——他是你实际上的丈夫,我不是。要是他死了,情况也许就不同了……另外,困难还不止这些,我们还得考虑别的方面——这个方面关系到我们两人之外的其他人的将来。想一想吧,多少年以后,我们生了孩子,这件过去的事情被大伙儿知道了——那是一定的。世界上的地方哪怕再远,总归有人从那儿来,总归有人到那儿去。好了,想想吧,我们的亲骨肉,我们的可怜的孩子会受人耻笑,他们一年年长大,也就一年比一年更觉得这种耻笑难以忍受。这对他们来说是怎样一种滋味啊!这是多么可怕的前景!你要是仔细想想可能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你还能心安理得地说要继续和我一起生活吗?难道你不认为我们最好还是忍受现有的磨难,而不要投往别的劫数?”[语出莎士比亚著名悲剧《罕秣莱德》(即通译的《哈姆莱特》)第3幕第1景:使我们宁愿忍受现有的磨难,不敢投往尚属于未知的劫数?此处译文引自《罕秣莱德》第108—109页(上海译文出版社,1991年5月)。]

苔丝因苦恼而耷拉着的眼皮仍然跟刚才一样耷拉着。

“我不能说要继续和你一起生活,”她回答说。“我不能。我也没有想得这么远。”

苔丝作为一个女性,心中的希望——如果我们这样承认——如此顽强,如此具有恢复能力,以至于重新升腾起来;她暗自思忖,要是跟克莱尔继续亲密地共同生活足够长的时间,也许就可以软化他那冷酷的理性。虽然照一般的标准来评判,苔丝是不懂世故的,但并非头脑不健全;倘若她不是本能地知道人与人互相亲近就会产生情感,而这种情感会有很大的力量,那么她就是一个有缺陷的女人了。她知道,如果这个办法失败,那么任何别的做法都帮不了她的忙了。她对自己说过,把希望寄托在使用策略上是不应该的,然而,要把那样的希望之火完全熄灭她却无法做到。现在克莱尔已经讲明了他最后的意见,这个意见,她已经说过,是新的。她确实从来没有想得那么远;克莱尔所描绘的那幅清晰的图画——关于他们两人将来可能会有孩子、那些孩子会鄙视她的那幅图画——使她这颗诚实的、本质上是仁慈博爱的心深信不疑。生活的经验已经教育了她,在某种情况下,有一件事情比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更好,那就是结束生命,什么日子也不过,从而得到拯救。跟所有那些因经受磨难而获得预见力的人一样,她能从苏利·普吕多姆[勒内·弗朗苏瓦·阿芒·苏利·普吕多姆(1839—1907)——法国诗人,巴那斯派诗歌运动的主要人物,获1901年诺贝尔文学奖。]先生的话里听见一个命令,听见一个处刑判决——“你将出生”,尤其是对将来她可能会生的孩子所发出的这一命令。

可是,自然这位夫人硬是如此狡诈:苔丝直到现在始终被她对克莱尔的爱所蒙蔽,以至不曾想到,她这种爱可以导致生儿育女的结果,那样就可以把不幸——她哀叹这是落到了她自己头上的不幸——加到别人头上去。

因此苔丝觉得克莱尔所说的话确实有道理。然而,克莱尔是一个特别敏感的人,有一种自我辩驳的癖性,他脑子里想到了一个反驳他自己的理由,还简直害怕了起来。这一理由是以苔丝那特殊的体质为基础的;倘若苔丝果真拿这个理由来与他辩论,那是很有希望获得成功的。此外苔丝还可以说:“在澳大利亚高原上,或者是美国得克萨斯州的平原上,谁还会知道我的不幸?谁会在乎我的不幸?谁会来责备我或者责备你?”然而,跟大多数女人一样,苔丝接受了脑子里一时出现的想法,仿佛事情不可避免是这样的结果。倘若苔丝果真这样争辩,她也许说得在理。女人具有直觉的那颗心不但知道她自己的痛苦,也知道她丈夫的痛苦,即使并不真的会有陌生人如此责备她的丈夫或者与她丈夫辩论,这些假想的责备还是会在他那爱挑剔的头脑中产生,会传到他的耳朵里。

他们两人内心疏远这已经是第三天了。有人也许会大着胆子说这么一句奇怪的似非而是的话:克莱尔如果更有兽性他就会是一个更加高尚的人。我们不这么说。然而克莱尔的爱毫无疑问是缥缈得太过分了,太富于想象力以至到了不切实际的地步。由于他的爱带有这样的性质,有的时候苔丝不在他面前比在他面前对他更有感染力;苔丝不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可以方便地忘掉苔丝实际存在的缺点而创造出一个理想的形象。苔丝发现自己的形体并不像她所预期的那样对克莱尔有那么大的影响力。那个比喻的说法一点儿没错:她已经成了另外一个人,不再是曾经激起克莱尔情欲的那个女人了。

“我把你说的话想过了,”苔丝对克莱尔说,一边把一只手的食指在桌布上移动;她的戴着戒指的另一只手支着额头,那戒指在讥笑他们两人。“你说的话句句在理;一定得照你说的那么办。你必须离开我。”

“可是你怎么办呢?”

“我可以回娘家去。”

克莱尔还没有想到这一点。

“你肯定吗?”他问道。

“我肯定。我们不能不分开,我们不妨早点儿分开,把这件事办了。你有一回曾经说过我这个人容易让男人失去控制做出违心的事;要是我始终出现在你的面前,我也许会使你违背你的理智和愿望去改变你的计划。如果真的发生那样的情况,你将来会多么后悔,我会多么痛苦啊!”

“你愿意回娘家吗?”克莱尔问。

“我要离开你,回娘家去。”

“那么就这么办吧。”

苔丝听见这句话的时候虽然没有抬起头来看克莱尔,但是心头一惊。这件事情处于建议阶段毕竟不同于正式被决定下来,对于这一点苔丝太迅速地感受到了!

“我早就担心会有这样的结果,”她低声说;脸上是呆板的逆来顺受的表情。“我不抱怨,安吉尔。我——我想这是最好的办法。我觉得你说的话非常有道理。是的,如果我们在一起生活,尽管没有别人会责备我,但是过了几年以后,将来某个时候,你会为了任何一件普通的事生我的气,再说你知道我过去的事情,会忍不住要把它说出来,那样就会被人听见,也许被我自己的孩子们听见。哦,到了那个时候,现在只不过让我伤心的事就会狠狠地折磨我,就会要了我的命!我要离开你——明天就走。”

“我也不在这儿待下去了。虽然我不想主动提出来,但是我心里明白我们两人分开是比较合适的——至少分开一段时间,直到我能看得比较清楚事情发展成了什么样子,到那时候我可以写信给你。”

苔丝偷偷瞥了她丈夫一眼。克莱尔脸色苍白,甚至还浑身颤抖。但是,跟先前一样,苔丝对于自己所嫁的这个文雅温和的人显露出来的内心深处那坚定决心深感惊骇——克莱尔的这种意志要把比较粗俗的感情变得细腻,要把实实在在的东西变为抽象的概念,要把情欲变为心灵的感受。他那幻想的支配一切的地位好似暴虐的狂风,使所有的习性、倾向和通常的做法遇上了它都成为枯死的树叶。

克莱尔也许注意到苔丝投来的一瞥,因为他这时解释说——

“当我跟别人不在一起的时候,我会更善意地想到他们。”说完这句他又解嘲地添上一句,“天晓得,或许将来有一天我们对于在两处生活感到厌倦以后又会走到一起的;许许多多人曾经这么做!”

这一天克莱尔开始打点行装,苔丝也上楼去开始收拾行李。尽管他们一边做准备工作一边猜测以后可能还会重新相聚并以这样的假象来安慰自己,两个人心里却都很明白第二天早上的分离也许就是永别,因为,他们两人都属于这样一种性格:任何带有诀别迹象的分离对于他们都是一种折磨。克莱尔知道,苔丝也知道,虽然在他们分别以后的开头几天彼此间的互相吸引——在苔丝这方面,她以前从来不曾依赖任何手腕去吸引克莱尔——很可能甚至比以往更强烈,但是时间会把那种效果削弱的;如今克莱尔已经提出了不能和苔丝一起生活的合于客观情况的理由,在他们分离以后,在头脑更冷静目光更清楚的情况下,这些理由就会更有说服力了。此外,两个人一旦分手——不再生活在同一个屋顶下,不再共处于同一个环境——新的事物就会不易被察觉地逐渐抽芽生长填补空出的地方,无法预见的意外因素就会妨碍主观意图,原先的计划会被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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