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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丝  作者:托马斯·哈代

最近苔丝曾不止一次想到远方的埃姆大教堂,在谷仓里听玛丽安说了那件事情以后,她又一次想到了那牧师住所。克莱尔对她说过,要是她想给他写信,得通过他父母转寄,要是她遇到困难,可以直接给他们去信。可是,她一直觉得,从道德上来说,自己没有资格被看作是克莱尔的妻子,因此克制了每一次想写信的冲动。于是,对于住在牧师住所的那一家人,就像她结婚以后对于她的父母一样,她这个人简直不存在了。她这样自觉地把自己与婆家和娘家都隔绝起来的做法,与她的强调自力更生的性格是十分一致的;她认为,公允地说,自己没有资格得到他们的恩惠或怜悯,所以也就不指望得到他们的恩惠和怜悯,不指望通过这种途径得到任何东西。她决定要凭借自己的能力来取得成功,不行的话宁愿失败。她认为克莱尔的那个家庭对于她来说本来是一个陌生的家庭,只是那个家庭里的一个成员一时冲动在教堂的结婚登记簿上把他的名字写在了她的名字旁边,使她与那个家庭之间有了某种关系;这种纯粹依据法律建立起来的关系所赋予她的权利,她宁愿放弃。

然而,现在关于伊丝的那件事情刺激了她,使她激动不安,于是她的克制自己的力量也就有了限度。为什么她的丈夫不写信给她呢?克莱尔曾经清楚地表示过这么一个意思:他至少会时时让她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但是他从来没有写过一行字来通知他的具体地址。他真的对她毫不在乎了吗?不过,他是不是生病了?是不是该由她来采取某些主动姿态呢?毫无疑问,她不妨鼓起自己关心丈夫的勇气,到牧师住所去一趟,打听克莱尔的消息,对于克莱尔离去之后杳无音讯表示她心中的苦恼。要是安吉尔的父亲是她以前听他说过的那种好人,那么这位老先生将能体谅她极度思念丈夫的心情。至于她生活上的艰苦,她可以隐瞒起来。

在工作日离开农场苔丝是没有权利这么做的,只是在星期天她才有这样的机会。弗林科姆梣位于这一片白垩质高地的中心,在这个高地上还没有铁路,因此要到外面去就非步行不可。从这个高地农庄到埃姆大教堂有十五英里路,如果要打一个来回的话,她就必须很早起床,为自己准备长长一天的时间。

两个星期以后,风雪已经过去,接着来到的是一个严寒时期;苔丝趁着道路冻得很硬的机会去进行她的这一尝试。这个星期天早晨四点钟她就下楼来到户外的星光下面。天气还是很有利于外出;她脚下的路好似铁砧,随着她的步子发出噔噔噔的响声。

玛丽安和伊丝知道苔丝这一趟出门与她丈夫有关,所以对这件事很感兴趣。她们两人所借住的农舍与苔丝的住处位于同一条小道旁,相距不远;这一天她们来帮助苔丝打点行装,还劝她穿上最好看的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好让公公婆婆见了她心里喜欢。不过苔丝知道克莱尔老先生信奉加尔文主义的简朴原则,所以对穿着打扮并不很在乎,甚至觉得打扮得漂亮是不是有必要。虽然她那不幸的婚姻已经是一年之前的事情了,当时装得满满的衣柜里面现在剩下不多的衣服,但是,这些衣服仍然给她以足够的选择余地,使她可以不必矫饰地追逐时髦而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朴素而妩媚的乡村姑娘;今天她穿一件浅灰色羊毛裙服,带有白色网眼纱绉褶边饰,与她白里透红的脸蛋和脖子相互映衬,外面罩一件黑色天鹅绒短上衣,头上戴一顶黑色天鹅绒帽子。

“你丈夫这会儿看不见你实在太可惜——你真是漂亮极了!”伊丝看着苔丝说;苔丝这时候正站在门槛上,处于户外似钢的星光和屋里黄色的烛光之间。伊丝说的完全是实际情况;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出于一种根本不考虑自己的高尚情怀。在苔丝面前,她无法表现出——任何一个心比榛子大的女人在苔丝面前都无法表现出——对于她的敌对情绪。苔丝对于她的女性伙伴有一种不寻常的影响力,使她们觉得温暖,使她们受到感染;这种影响力十分奇怪地压倒了女性比较要不得的与人恶意作对的那种情绪。

玛丽安和伊丝最后在苔丝身上这儿扯一扯摸一摸,那儿用刷子轻轻刷一刷,终于让她走了。苔丝在拂晓的一片珠灰色中渐渐消失。在她迈开大步出发的时候,她的两位女伴听见坚硬的路面上传来她渐渐远去的噔噔的脚步声。甚至伊丝也希望她会取得成功;虽然这姑娘并不特别珍惜自己的贞操,但是当她想到那次一时受到克莱尔的诱惑最后倒并没有做出对不起朋友的事情的时候,她心里感到高兴。

整整一年以前,只差一天吧,是克莱尔与苔丝结婚的日子,那以后过了没几天,克莱尔就离开了苔丝。尽管如此,在一个晴朗干燥的冬日早晨,带着她这样的使命,迈着快步行走在空气纯净稀薄的这些白垩质山脊上,并不令人感到沮丧。毫无疑问,在出发的时候,苔丝的美好愿望是赢得婆婆的欢心,把自己过去的事情统统告诉婆婆,争取她站到她这一边,从而把那跑掉的人重新拉回来。

走着走着,苔丝来到了这个大山脊的边缘,下面就是土壤肥沃的布雷克摩谷;这会儿,笼罩在薄雾之中的谷里依然还只是曙光蒙昽。与高地上无色的空气不同,下面谷地里的空气是深蓝色的。与近一段时期以来她所习惯于在那上面劳作的近百英亩一块的大块大块土地不同,下面谷里的地一块一块都很小,面积只有五六英亩,但是块数很多;从高处俯视,它们好似一张网的一个个网眼。在这个高地上,风景呈浅褐色,而在下面,如同在弗鲁姆谷里的一样,一直是绿色的。然而,正是在那个谷地里,她遇到了不幸的事情,悲哀在她心中留下了烙印,她不像从前那样喜爱它了。对于苔丝,就像对所有那些跟她有共同感觉的人一样,美并不在于事物本身,而在于事物所代表的内容。

她一直在山谷的左面保持朝西的方向往前走,经过兴托克的上方,垂直地越过从谢顿阿伯斯通到卡斯特桥的大路,沿着道格伯里山和海厄斯托伊山的外圈继续向前(这两座山之间的小谷地被人称作“魔鬼的厨房”)。顺着这地势较高的路她来到了“十字架手”,这地方有一根石柱,孤零零、静悄悄地竖在那儿,标志着此地曾经出现过奇迹,或者发生过谋杀,或者二者都有过。再向前走了三英里,她遇到一条名叫长梣路的直而荒凉的罗马古道横在她的面前,她没有停步,径直穿过这条道,然后经一条岔路下了山坡,进入了可以被看作是小镇也可以被看作是小村子的埃弗斯亥;这时候,她差不多走过了全部路程的一半。她在这儿短暂停留,吃了第二顿早饭,吃得很舒服——不过不是在“猪和橡实”客店,而是在教堂边的一户人家,因为她要避开客店。

苔丝后面的一半路程是走班维尔路,这条路所穿过的区域地势比较平坦。然而,目的地越来越近,她的信心却越来越差,她给自己规定的使命也显得越来越难以完成。她必须达到的目的在她心目中变得如此突出,连眼前的景色也变得非常模糊了,以致有的时候她真有迷路的危险。不过,将近中午的时候,她终于站在了一片低地边缘的一道篱笆门前面——埃姆大教堂及牧师住所就在这一片低地上。

她看见那方形的教堂钟楼——在钟楼下,她知道,牧师和他这个教区的全体教徒正在聚会——她觉得这钟楼十分威严。她真希望自己不是在今天来到这里;要是能想个法子在某一个周日来的话该有多好!像老克莱尔先生这样一个老好人也许会有偏见,对于一个女子选择星期天来访问他也许会心中不悦,因为他无论如何想不到她只有星期天才能来。可是,到了这个时候,苔丝不能后退了。她把到现在为止一直穿在脚上走了这么多路的厚皮靴子脱掉,换上一双轻巧、漂亮的黑漆皮皮鞋,把厚皮靴放入篱笆门柱旁边的矮树篱中以便待会儿容易找寻,然后朝山下走去。在她慢慢走近牧师住所的时候,她脸上因先前被冷风吹着而泛起的红晕在她不自觉中慢慢地退去。

苔丝希望能遇上某件意外的事情从而得到帮助,但是没有任何事情发生。牧师住所草坪上的灌木在寒风中沙沙作响,使她觉得不舒服;尽管她穿着她最好看的衣服,她却怎么也想象不出眼前这幢房子是她近亲的住所。然而,无论是在生命机能方面还是在感情方面,没有任何实质上的东西把她与他们隔绝开来:痛苦、欢乐、思想、生、死,以及死了以后,在这些事情上他们都是一样的。

她努力鼓足勇气走进一扇双开式的门,拉了一下门铃。这件事情干过了,她再也没有退路了。不,这件事还没有干过。没有人出来开门。还得再努力一下,再鼓一次勇气。她第二次拉了门铃。拉铃叫门使她情绪激动,再加上她走了十五英里路之后觉得很累,因此她在等待着的时候得把一只手支着髋部,并且把胳膊肘靠在门廊的墙上,才能站得住。寒风凛冽,吹得墙上的常春藤叶子枯萎了,灰白了;它们不停地互相扑打,使她神经紧张。一张沾有血迹的纸从一户买了肉的人家的垃圾堆上被风吹起,在那扇双开式的门外边的路上飘过来飘过去,由于太轻而不会停在一个地方,又由于太重而不会被风吹走;有几根干草跟它一起被风吹来吹去。

第二次铃声比第一次响,但是仍然没有人出来开门。于是苔丝走出门廊,推开那扇双开式的门,退到外面。虽然在她回过头去看着那座房子的正面时她的脸上现出犹豫不决的表情,似乎想返回去,但是当她关上双开式门的时候却感到宽慰。她心里有一种感觉,也许自己已经被公公和婆婆认了出来(尽管她不明白怎么会被认出来的),他们给仆人下了命令,不准让她进去。

苔丝走到拐角处。她所能做的已经都做过了;但是,她下定决心,不能让现在的胆怯逃跑给将来留下苦恼,于是她又回到房子前面,从这一边一直走到那一边,抬着头注意地看每一扇窗户。

啊——找到解释了,原来他们都在教堂里,每一个人都在教堂。她想起她丈夫说过,他父亲一直坚持全家人都必须在星期天去教堂做晨祷礼拜,包括仆人,弄得他们回到家里总是吃冷饭。这样看来,她只要等到晨祷礼拜结束就是了。她不想等在原地,那样太显眼,于是起步离去,想从教堂前经过进入小路。但是,当她走到教堂墓地的篱笆门前时,教堂里的人正蜂拥而出,她被裹在他们中间。

埃姆大教堂的会众看着苔丝的那种神态,是一小群乡镇居民在慢悠悠回家去的路上看着一个有点儿异样的女子的时候才会有的;他们觉得她是一个陌生人。苔丝加快步伐,回到她来的时候所走的那条路上,打算在路两边的树篱间隐蔽一下,等到牧师一家吃过午饭比较方便接待她的时候再去拜访。她很快就与后面那些教徒拉开了距离,只有两个比较年轻的人,臂挽臂地在她后面顶着风快步赶上前来。

他们两人离她越来越近,她能听见他们正在认真谈话的声音。凭着她这么一种处境的女人生来就有的敏感,她听出他们的嗓音跟她丈夫的嗓音很像。这两个在后面跟上来的人正是她丈夫的两个哥哥。苔丝把自己到这儿来的目的统统忘记了,她这时候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生怕在此时此刻被那兄弟二人赶上,因为这会儿她还没有打扮齐整,没有做好与他们见面的准备;虽然她觉得他们不会知道她是谁,但是她本能地害怕他们会仔细打量她。他们在后面走得越快,她在前面也就走得越急。很显然,他们两人是打定主意要在进入室内就餐之前进行一次短程的快速度的散步,以便使由于参加了长时间的礼拜而被冻僵的四肢暖和过来。

在这个山坡上走在苔丝前面的只有一个人——一个颇有气派的女人,看上去有点儿让人觉得有趣,尽管也许显得有点拘谨。苔丝差不多就要赶上前面这位女子的时候,她的两位大伯子由于脚步很快已经离她很近以至于她能清楚地听见他俩所说的每一个字。不过,起先他们的谈话并没有特别引起她的注意,到了后来,兄弟俩看到了前面那位年轻女子,其中一个说,“那是默茜·钱特。我们去赶上她。”这时候苔丝才留心他们所说的话。

苔丝知道这个姓名。她就是本来被指定为安吉尔终身伴侣的那位女子——那是克莱尔的父母和钱特小姐的父母的意思——要不是因为她苔丝闯了进来,克莱尔很可能已经娶了这位小姐。不过,倘若她以前并不知道这些情况,那么只要再等一会儿,也就会了解了,因为那兄弟二人中的一个接着又说,“啊!可怜的安吉尔!可怜的安吉尔!我每一次看见那可爱的姑娘,心里就更加为安吉尔感到遗憾;他怎么会匆匆忙忙地找上了一个干挤牛奶之类活儿的女人。明摆着这是一件古怪事情。那女人现在是不是已经找到他跟他在一起了,我不知道,不过,几个月之前我接到他来信的时候,她还没有跟他在一起。”

“我说不上来。如今他什么事情都不告诉我了。自从他有了那种特别的想法以后他就开始和我疏远了,后来他那样不明智地结了婚,和我就完全有了隔阂。”

苔丝更快地努力朝山上走去;然而她无法做到走得比那兄弟二人快而不引起他们的注意。最后,他们的速度比她的快,两个人从她身旁经过走到了她的前面。走在最前面的那位年轻女子听见了他们的脚步声,回过头来。他们三人互相致意和握手,然后一起向前走。

他们不久便到了山顶。显然,他们本来就只打算走到山顶为止,因为三个人都放慢了脚步,朝旁边走去,走到了那篱笆门旁——一个小时之前,苔丝正是在这儿停住脚步察看下面的小镇然后再下山的。他们三人说着话的时候,那两兄弟之中的一个用手中的伞在树篱中小心拨动,随后从里面拿出什么东西来。

“这里有一双旧靴子,”他说。“我想大概是徒步旅行者或者别的什么人丢掉的。”

“也许是一个骗子,她想赤着脚到镇里去,好骗得我们的同情,”钱特小姐说。“没错,准是这样,因为这是一双很好的行路靴子呢——一点儿都没有坏。这种行为真恶劣!我要把它带回去送给穷人穿。”

发现这双靴子的卡思伯特用他的伞的弯柄把靴子勾起来递给默茜·钱特,苔丝的靴子于是被别人拿去了。

他们说的话苔丝都听见了。她戴着毛织的面纱从他们身旁经过,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过了一会儿她回过头来,看见那三个上教堂做礼拜的人已经离开那扇篱笆门,带着她的靴子下山去了。

我们的女主角随着也继续走她的路。眼泪,阻挡视线的眼泪淌下她的面颊。她知道,完全是出自于一种伤感情绪,完全是由于自己那种没有根据的敏感,使得她把刚才这一场景看作是对她的谴责。然而,她无法把它摆脱掉。她孤独无助,没有力量与所有这些不祥的征兆相抗衡。再要想到回牧师住所去是不可能的了。安吉尔的妻子简直觉得自己仿佛就是一个遭人鄙视的家伙,被那两个——对于她来说是——特别优秀的牧师赶到了山坡上面。尽管刚才那三个人是在不自觉中冒犯了她,但是,她没有遇上那位父亲却遇上这两个儿子,总该算是不那么幸运。那位做父亲的虽然思想褊狭,但远不像他这两个儿子这么刻板和严厉,而是十分仁慈、宽厚。当她再想到她那双满是灰尘的靴子时,她几乎因为它们刚才受到嘲弄而觉得它们可怜,同时还感到,对于它们的主人来说,生活真是毫无希望。

“啊!”苔丝说,一边还在因可怜自己而叹息,“他们是不知道呀,我穿那双靴子走最崎岖不平的那段路是为了避免弄坏他为我买的这一双漂亮皮鞋呀——不——他们不知道呀!他们也不会想到,我这件漂亮连衣裙的颜色也是他替我挑选的——不——他们怎么会想到呢?即使他们知道,也许他们也不会在乎,因为他们并不怎么把他的事情放在心上,可怜的人!”

接着,苔丝为她的心上人悲伤起来;其实,她此刻所感受到的全部苦恼都是克莱尔那传统的处事标准给她造成的。她于是继续走她的路,却没有意识到,这会儿她以两个儿子为依据来判断他们的父亲从而在这最后的关键时刻失去了女性的勇气是她一生中最大的不幸。她目前的处境恰恰是会博得老克莱尔夫妇的同情的。这两位老人碰上极端可怜的情形时,恻隐之心便异常强烈,而尚未陷入绝境的人们那种微妙的精神苦恼却不能引起他们的兴趣和关注。他们在急急地为税吏和罪人着想的时候却往往会忘记,也许还该为文士和法利赛人的苦恼说一句话[“税吏”、“罪人”、“文士”和“法利赛人”是《圣经》中所提到的几种人,“文士”和“法利赛人”并没有“税吏”那么恶劣,也没有犯过“罪人”所犯的罪行,但耶稣却很关心他们。参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9章第10—11节和第23章第23节、《马可福音》第2章第16节,以及《路加福音》第5章第29—30节。]。他们这种缺陷或者说局限也许倒会在这一时刻把他们自己的儿媳妇——作为失足者之中经过挑选、值得他们爱怜的人——推到他们面前。

就这样苔丝沿着先前走来的那条路吃力地往回走。先前她来的时候心里并不充满希望,只是十分肯定地觉得她的生活中的一个决定性时刻就要来到了。然而很明显,她并没有遇上什么决定性的时刻。现在她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只能回到那个穷苦的农庄去继续干活糊口,一直到能够重新鼓起勇气再到牧师住所去。在回去的路上她还真有那种兴致把戴着的面纱撩起来,仿佛是要让天下人看见,她苔丝至少还能展示出默茜·钱特所没有的容貌。不过她这么做的时候伤心地摇了摇头。“这算不了什么——这算不了什么!”她说。“没有人喜欢这副容貌;没有人看见这副容貌。对于像我这样一个被遗弃了的人,谁还会关心我的容貌啊!”

苔丝在回去的这一路上不是那么很精神地直线前进,而是歪歪扭扭地漫步向前,没有勃勃生气,没有明确目的,只有一个大致的方向。走在长而单调的班维尔路上,她开始觉得疲乏,便有时倚在篱笆门上,有时在里程碑旁停步休息。

起先她没有到任何一户人家的屋里去,直到走了七八英里路以后她才下了一个长而陡的山坡,进入那个可以被看作是一个小村子也可以被看作是一个小镇的埃弗斯亥,再次进入教堂边那户人家的屋里坐下;正是在这儿,今天早晨她怀着期望很舒服地吃过一顿早饭,那时候的心情与此刻的心情截然不同。这户人家差不多是这个村子这一头的第一户,当女主人到厨房去给她取牛奶的时候,她往街上看去,觉得村子里似乎空寂无人。

“我想,村里的人都去参加晚祷礼拜了吧?”她说。

“不是,亲爱的,”这位老妇人说。“晚祷礼拜的时间还没有到;教堂的钟还没有敲呢。人们都到那边一个谷仓里去听讲道了。有一个信徒在晨祷礼拜和晚祷礼拜之间的这段时间在那儿讲道——他是一个热切的、杰出的基督徒,人们说。不过,我的老天,我才不去听呢!平时按规矩去教堂听的那些已经够我受的了!”

不一会儿,苔丝出了屋子朝村里走去。她的脚步声从两边的房屋发出回声,仿佛她是在死人的地盘上走着。接近村子中央的时候,有别的声音与她的脚步声相混合;她看见了离路边不远的谷仓,猜到这是讲道者的声音。

在静止的、清新的空气里,讲道者所说的话她一句句都听得很清楚,尽管她是走在谷仓后面没有窗户的那一边。这一篇讲演,正如她所料想到的,属于极端的唯信仰论[指认为基督教徒既蒙上帝救恩即无须遵守摩西律法的学说。]的类型,讲的是信仰能使罪人得到上帝的赦免,如同圣保罗的神学所阐述的那样。这位讲道者把这种固定了的观点热情地、慷慨激昂地大肆宣扬,显然他没有逻辑学家的演讲技巧。虽然苔丝没有听到演讲的开头部分,但是根据下面这一段一再重复的话,她判断得出这个演讲的内容是什么:

无知的加拉太人哪,耶稣基督钉十字架,已经活画在你们眼前,谁又迷惑了你们呢?[《圣经·新约·加拉太书》第3章第1节。]

苔丝站在人群后面听着,发现这位讲道者的信条是克莱尔父亲所持观点的一种激烈的表现形式,她便产生了兴趣;当这位讲道者开始详细叙述自己的思想变化过程、讲到他是怎么会相信那些观点的时候,苔丝的兴趣就更加强烈了。那讲道者说,他曾经是一个罪恶深重的人;他曾经讥笑过宗教;他曾经和放浪淫荡的人同流合污。然而,后来有一天他觉醒过来了;从显示人的本性的意义上来说,他的觉醒主要是受了一位牧师的影响。起先他曾十分粗暴地侮辱过那位牧师,但是那位牧师在离去时对他说的话深深地打动了他,并且永远留在了他的心里,最后终于借助于天恩使他有了很大的改变,成了他们现在见到的这个样子。

比讲道者的信条更加使苔丝感到吃惊的是他的嗓音——想起来似乎是不可能的,那完完全全就是亚历克·德伯的嗓音。苔丝心中产生痛苦的疑虑,脸上表情呆板;她绕到谷仓的前面,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在谷仓的这一边,冬日里低低的太阳直射在装有双扇门的大门口。一扇门是开着的,所以阳光得以射入谷仓深处,照在打谷的地上,照在讲道者和听众们的身上;这会儿北风吹不到他们,他们都暖和舒服。所有的听众都是村里的人,其中包括那一次她曾看见的那个提着装红漆的铁皮罐头在各处写圣经文句的人——那个情景令她难忘。不过苔丝的注意力被那站在几袋麦子上面对着听众和大门的中心人物所吸引。三点钟的太阳照着那人的全身;苔丝从一开始清楚地听见他说话的时候起就觉得自己遇到了那个诱奸她的人,这个使她觉得异样、使她神志委靡的想法在她头脑里越来越强烈,现在终于被证明的确是事实。

苔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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