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孙女

她们  作者:阎连科

紫竹园在北京西三环紫竹桥的东北角。紫竹桥在北京紫竹园的西南角。我常常带着我家孙女到紫竹园里去。我孙女也常常带我到紫竹园里去。楼像楼一样,路像路一样,过街天桥像天桥一模样。我们从那楼下、路边、桥顶走过时,看见桥下的车流和水流一模样,看见人流也和水流一模样。于是就觉得,世界上的什么都是一样又不一样着。走云是白的,有时又是黑颜色。落日金黄色,有时又是泥垢黑乌色。

紫竹园的大门总是敞开着,仿佛关门、锁门是一件很累人的事。

公园里栽种在路边各处的竹,紫色的、绿碧的、斑点白色的,都朝路上探头伸着腰,不断地扯拽游人的胳膊和衣袖。青叶抚弄如教宗抚摸信众的头。这一摸,竹子的青气、节气就留在人的头上、身上To人看世界也许就有节气骨气了,便都在紫竹园的各种回道上,匆匆急急地走,把世界的烦琐恼怒都甩在身后不管不顾了。

广场舞和重音乐,在公园所有、所有的空地上,响得跳得如是无处不在的济南的突泉。说美是一种美。说躁是一躁。暧昧在那舞里音乐一样流淌着。有人说那跳舞的老人跳着跳着精神一焕发,也就回家离婚了。离婚了也又结婚了。我和孙女不管这些事,有时看着她到舞着的爷、奶群里跳几下,跳几下我们又手拉手地朝前走。荷花比朱自清写的还要美。垂柳比所有国画上的垂柳都要高大、纤弱和飘柔。

游船划在湖水里,宛若肥鸭在水面懒着样。

鸳鸯在河里,像一双一片的柳叶漂在河面闲荡样。

我孙女的手,在我手里如刚出生的小雀被我捧拿着。有时她拉着我的手指头,宛若过街时,拉着盲人粗糙的手杖过街样。世界是暧昧的,也是清晰碧绿的。几年前,我孙女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我因为肺栓塞,躺在北京协和医院的ICU重症监护室,各种医疗胶管在身上穿插着,如几个立交桥盘在我的脸上和身上。儿子和儿媳,站在ICU的病房掉着泪。儿媳说如果爸想孙女了,可以把刚出满月的孙女抱进ICU里让我看一看。我朝他们摇了一头,嘟嚷出了“她太小,这里是医院”的一句话,那时我便知道孙女不仅是孙女,而且也是我的生命、我的生死了。

出了院,我就常用手推车推着孙女到紫竹园里去。

推着推着她会叫我爷爷了。

推着推着她会下地走路了。

我知道孙女是她爸妈和家人养大的,可我总模糊错觉地去认为,她是被紫竹园给养大的。一岁时,我们带她去紫竹园的游乐园里骑那彩色旋转马。两岁时,还去骑那旋转马。到了五岁了,她还爱骑那旋转木马和坐铁轨小火车。当然了,骑一会儿马要吃一盒冰激凌,饿了也吃一根烤肠或者一些别的啥。

她曾对我说:“骑骑、吃吃和喝喝的日子真好啊!”

两岁半的那一年,我俩在紫竹园的竹林里边捉迷藏,累了躺在山上树下的两条石凳上,望着天空和北京城,她经过深思熟虑以后对我道:“爷爷——咱俩结婚吧。结了婚你先别老,我也别长大,咱们就住在紫竹园里不回家,饿了吃烤肠,渴了吃盒冰激凌,你说这日子多美多好哇。”

毫无疑问这种想法是人类最难如愿的理想了,是真正真正的谎言乌托邦。可我还是朝她以承诺的信用点了头。

点了头,天黑了我们回家了。

过些天,她在不觉间长到三岁了。长到四岁了。又忽然过了五岁To时间和北京的人流车流一样不见老,然路啊桥啊的,终归还是老了要不断修修补补了。在一如往日、又时时异新的季节里,我们还是不断地牵着拉着手,到紫竹园里去,不断在竹林、树林、湖面的船上和游乐场的边上讨论世界、物事和我俩结婚的事。因为年月和时间,让她懂了世界、物事和条件,于是她就总是说:“想和我结婚你给我买两盒冰激凌、两根烤肠吃。”买了她就答应结婚的事。不买她就嘟着小嘴儿,毅然地别我独自朝着前边的哪儿走。如果这时我折中给她只买一盒或一个,她会很严肃地威胁说:“结了婚,我还会和你离婚的!”

再后来,是今年六月间,我们全家人一起又到紫竹园里去,至一堆有老人在拉吊环、单杠、双杠的各种体育器材的活动场,她看到凡在单双杠上翻滚、吊拉锻炼的人,个个都比我年龄大,尤其在一架不高不低的单杠上,有位八十岁的银须老人竟还在那单杠上连续拉臂和翻转,白色的蓄胡在半空的风里旋转飘荡着,犹如一只白鸽在空中扑棱着翅膀凝着抖动着,让围观的男女都为他惊叹鼓着掌,于是待那老人下杠后,孙女望着我,督促我跃上单杠试一试。待她看见我到了单杠上,不仅不会一个车轮转,而且连一个拉杠也拉不上去时,她的失望如天塌了下来样,对着大家说了一句让她和我都终生沮丧的话:“爷爷——就这你还想和我结婚呀!”

说完她惬意、失落地往前走,我们一家都跟在她后边,这时她的妈妈悄悄告诉我们大家说,她在幼儿园里有两个男生喜欢她,还常常送给她小礼物,比如巧克力和手工班里自己画的画,于是我们都为此怔了怔。为此笑了笑。接着她的爸爸便极度自私、忧郁地对着大家感叹道:“天呀——长大了可怎么办!”

她的奶奶听了很开心,笑得如广场舞中的音乐样。我们继续往前走,路遇了垂柳、竹林、荷花、渠水、湖船、游乐场和茶座咖啡厅。一切都是美的暧昧的,像时间在季节转换中那非春非夏、非秋非冬的临界里的某一刻。游船在水的荷湖间,还是宛若慵懒肥胖的鸭。鸳鸯在河流湖边上,还是如漂在水上闲散悠然的叶。天是洁白的,又是含着污垢的。树是翠绿的,又是叶叶片片都满着灰尘的。孙女在前边,走着走着还会跳起来,仿佛一只飞在天空而毫无方向的鸟。可飞着飞着间,那鸟又有头绪方向了,掉头回来把我拉到路边上,看看前面很神秘机巧地趴在我耳朵上说:“还是我俩结婚吧,你老了我也那样推着你,也能让很多人扭头来看我俩。”

而这时,我们一家人的正前方,正有她羡慕的一对洁净、气弱的老人,男的八十岁或近着九十岁,端庄整洁地坐在轮椅上,女的也许七十岁,也许早已过了八十岁,身着素洁钩织的薄上衫,脖子系有一条装饰性的丝绸巾,银色稠密的全白发,有型地在半空飘着荡动着,脸润红,腰笔直,推着轮椅正缓缓从湖堤的岸上走过去。这时所有的游人都给他们让着路,都朝这对老人行着注目礼。如此我孙女就开始在我身后推着我的腰,像前面那对老人推着她一样——

车轮流水,曲伸皆可,宛若日出、白云和虹都常年留挂人间了。

---2019年8月初稿于香港科技大学

---11月改定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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