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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他们来到巴格达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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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多利亚恢复意识的时候,感觉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乱七八糟的记忆碎片在她的脑中浮现:在车中颠簸,有人用阿拉伯语喋喋不休地讲话,有时还会争吵,有人用手电筒照她的眼睛,她感到很恶心。隐隐约约记得自己躺在床上,有人抬起她的胳膊,突然扎了她一针,痛得要命,然后意识就更加模糊了。好像到处都是黑暗,还感到一阵阵焦躁的紧迫感…… 现在,她迷迷糊糊地苏醒过来,知道自己是维多利亚·琼斯。而维多利亚·琼斯身上发生过的一切好像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几个月……甚至几年……也可能只有几天。 巴比伦——阳光——尘土——头发——凯瑟琳。没错,就是凯瑟琳,面带微笑,香肠一样的头发下面是狡猾的眼睛。凯瑟琳带她去洗头发,然后……然后发生什么了?可怕的香味,好像现在还能闻到,太恶心了,氯仿,没错,他们用氯仿把自己麻醉了,然后带到了……这是什么地方? 维多利亚试着小心翼翼地坐起来,她似乎是躺在一张床上——一张很硬的床。她的头很痛,依然感到晕眩,昏昏欲睡——非常想睡觉。就是因为那一针,他们给她扎了一针,是麻醉药吧,所以现在还不太清醒。 好,不管怎么说,他们并没杀死她——为什么?——因此现在情况还不算太糟。如今的当务之急——这位处于半清醒状态的维多利亚小姐现在只想——睡觉。于是她又睡了过去。 再一次醒过来时,她觉得头脑清醒多了。现在已经是白天了,所以她能更清楚地看到自己在什么地方。 她正在一间很小、但是屋顶很高的房间里。苍白的墙壁带点儿灰色,看起来很不协调。地面是非常结实的泥地。屋里的家具不多,其中之一就是她现在正躺着的床,上面还有一条脏兮兮的毯子。屋里还有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上面有一个裂开的搪瓷盆,下面放着一只锌桶。房间里只有一扇窗户,上面钉着网状的木头格子。维多利亚小心翼翼地下了床,朝窗户走去,这时,她感觉头痛又加剧了,心里不由得一阵奇怪。透过木格子,可以清楚地看到窗外是一个花园,后面有一片棕榈树林。虽然会被英国郊区的户主蔑视,但就东方人的标准来看,这个花园已经很漂亮了。花园中有很多亮橙色的金盏花,几株土黄色的桉树,还有些纤细的柽柳。 一个脸上有蓝色刺青的小男孩手腕上戴着一堆手镯,正在蹦蹦跳跳地玩球。他哼着一首歌,就像远处有人在吹奏一样。 接着,维多利亚把注意力转向门,这是一扇既高大又结实的门。她走过去,没抱什么期望地推了推,果然上锁了。于是,她走回来,坐在床边。 她在哪儿?毫无疑问,不在巴格达。那接下来要做什么? 过了一两分钟,她猛然意识到最后那个问题毫无意义。更值得考虑的问题是,那些人要对她做什么?她十分不安地想起了达金先生曾经的嘱咐,她可以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不过,也可能在她昏迷不醒的时候,他们早就知道了想知道的一切。 不管怎样,维多利亚应该感到庆幸——自己仍然活着。如果她能活着等到爱德华找到她——发现她失踪后,他会怎么做呢?回去找达金先生吗?还是单独行动?他会威胁凯瑟琳,逼她说出真相吗?维多利亚越努力想象爱德华行动的画面,爱德华的身影就越模糊,最后变成了一个抽象的幻影。爱德华究竟有多聪明?这个问题很重要。爱德华充满魅力,讨人喜欢,但他的脑子怎么样?因为很显然,以她目前所处的困境,聪明的头脑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达金先生当然有这样聪明的头脑。但他有这个动力吗?或者仅仅是把她的名字从自己脑中的名册上划掉,输给了对手一分,然后在后面写一句“愿你安息”?毕竟,对于达金先生来说,自己只是他众多下属中的一员。他也是碰运气的,如果运气不好,也就只好认命。维多利亚认为达金先生不会采取行动拯救她,毕竟,他以前就警告过自己。 拉斯伯恩博士也曾警告过她——是警告还是威胁?而且,在她拒绝了威胁之后,他们没有耽误时间,直接采取了行动。 但我还活着,维多利亚又一次这么想。她决定凡事往好的方面想。 外面传来脚步声,慢慢地近了,接着是一把特大号钥匙在生锈的锁里转动的声音。房门咯吱咯吱响了几声,打开了,出现了一个阿拉伯人。他手里托着一个旧锡盘,上面有几个碟子。 他看上去情绪不错,露齿笑着。说了几句维多利亚听不懂的阿拉伯语之后,他放下托盘,张开嘴巴,指了指喉咙,然后转身走出房间,又把门锁好了。 维多利亚好奇地走向托盘,只见上面有一大碗米饭,一些卷起来的卷心菜叶子,一大片阿拉伯面包,还有一壶水,一个玻璃杯。 维多利亚先喝了一大杯水,然后开始吃米饭、面包和菜叶子,这些菜叶子有股特殊的肉味。把托盘上的东西全部吃光后,她感觉好多了。 她开始尽最大的努力,想把整件事情回忆清楚。她是被人用氯仿麻醉后绑架的,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她完全记不起来了。只记得自己昏昏沉沉地睡着又醒来好几次,由此推测,可能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她已经被人带出了巴格达——到了哪里呢?她同样毫无头绪。由于不懂阿拉伯语,她连问个问题都不行。她无法打听到任何地点、人名,也不知道日期。 几个小时过去了,她越来越苦恼。 晚上,那个看守又托着一盘子食物进来了。这一次他旁边还跟着两个女人,她们穿着退了色的黑衣服,脸被面纱蒙住了。她们并没有走进房间,只是站在门口,其中一个女人怀里还抱着个婴儿。她们站在门口咯咯地笑个不停,维多利亚感觉到她们正在打量自己。一个欧洲女人被囚禁在此,这让她们觉得很兴奋、很有趣。 维多利亚用英语和法语跟他们说了几句话,但她们只是咯咯地笑。同为女人,却没法正常沟通,这真是太奇怪了,维多利亚这么想着,又试着缓慢而艰难地说出几个刚学到的阿拉伯词语。 “感谢真主。” 刚说完,那两个女人就高兴地说了一大串阿拉伯话,还激动地点着头。维多利亚朝她们走过去,但那个阿拉伯人很快后退几步,挡住了她的去路。他示意那两个女人回去,自己也走了出去,随手把门关上,重新上了锁。走出去之前,他将一个词重复了好几遍。 “卜克拉……卜克拉……” 这个词维多利亚以前听到过,它的意思是“明天”。 维多利亚坐在床上思考起来。明天?明天,可能有人要来,也可能有事要发生。明天,她的监禁生活就要结束——或者不会?还是说,监禁生活的结束,也就意味着自己生命的结束。前前后后想了一遍,维多利亚发现“明天”不是个好词,她本能地感觉到,如果明天之前她能逃到别的地方,肯定要比在这里好。 但这可能吗?她第一次认认真真地考虑这个问题。她首先走到门边,检查了门锁,发现动不了手脚,这种门锁无法用发卡轻易拨开——而且,就算是能用发卡拨开的,她也没把握自己就能有这个本事。 只剩下窗户了。她很快就发现,窗户是个很有希望的地方。木头格子已经破旧不堪,不过,就算她能弄断几根腐烂的木条逃到外面,也不可能一点儿声音都不发出来,肯定会引起他们的注意。此外,由于监禁她的房间是在楼上,这意味着她必须还要准备一根绳子,不然直接跳下去可能会扭伤脚,或者把别的部位弄伤。维多利亚经常在书上看到人家把床单撕了再拧成一股绳子,她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床上那条厚棉被,还有千疮百孔的毯子,好像都不适合做绳子。她没有剪刀,不能把棉被剪开,虽然毯子可以用手撕,但它已经这么破了,肯定撑不住自己的体重。 “真该死!”维多利亚大声骂道。 她越来越急迫地想找出逃跑的点子。据她判断,看守的脑子都很简单,对他们来说,只要把她关在房间里,就没问题了。他们不会想到,她正想着逃跑,理由很简单,她是个囚犯,而囚犯是不会逃跑的。给她注射麻醉药,带她来这里的那个人,现在应该不在——这一点她很确定。他,她,或者他们,将会在“明天”到达。他们把她放在一个遥远的地方,让头脑简单的当地人负责看守,这些人很善于服从指令,但要应付机智的小花招就不那么得心应手了。对于一个年轻的欧洲姑娘在生死存亡关头所迸发出来的潜能,他们大概也不太了解。 “我一定要想办法逃出去!”维多利亚对自己说。 她走到桌子前,开始进食,保持体力是必须的。晚餐又有米饭,还有几个橘子,一小杯橙汁旁放着一点儿肉。 维多利亚把食物一扫而光,又喝了点儿水。当她把水壶放回桌子上时,桌子微微倾斜了一下,水洒了一些。洒到水的地面部分出现了小水坑。看着这个小水坑,维多利亚·琼斯小姐富有创造力的头脑中诞生了一个主意。 唯一的问题是,钥匙是否还插在门外的锁上? 太阳正在下山,很快,这里就会变黑。维多利亚走到门前,跪在地上仔细观察巨大的钥匙孔,钥匙孔里并没有透出光线。现在,她需要的是一样能戳动钥匙的东西——铅笔或钢笔都行。手提包被他们拿走了,真是太可恶了。她皱着眉头,环顾房间四周,桌上唯一的餐具是个大汤匙,虽然这东西或许以后有用,但目前派不上任何用处。维多利亚坐了下来,苦思冥想。不一会儿,她大叫一声,脱下了一只鞋子,把里面的皮革鞋垫抽了出来,紧紧地卷起来之后,发现果然非常硬。她走回门前,蹲下来,用力将卷起的鞋垫往钥匙孔里捅去。非常幸运,那把大钥匙只是松松地插在锁眼里,捅了三四分钟,努力就有了回报,钥匙掉在了门外的地上。因为是泥土地,所以没有发出声音。 维多利亚想,现在趁天还没黑,我必须抓紧了。她把水壶拿过来,小心翼翼地在门口倒了一点儿水,那个地方,据她判断,离钥匙掉落之处最近。然后,她用汤匙和手拼命挖这片小泥地。随着水壶里的水不断倒出来,挖掘工作也越来越有成效,最后,门底下被她挖出了一条凹槽。她趴在地上,试图往外观察,但很难看清楚外面。她把袖子卷了起来,发现手和一小截手臂能从这条凹槽伸出去。她的手指在外面不断探索着,终于触摸到了某样金属质感的东西。虽然摸到了钥匙,但手臂无法再往前伸,不能把钥匙抓过来。她马上采取下一个对策,把自己已经被撕破的背带上的别针取了下来,弯成了钩状。将这个“钩子”嵌在一小块阿拉伯面包上后,她再次趴下来工作。就在她急得快要哭出来的时候,别针勾住了钥匙。她把钥匙拖到手指可以碰触到的地方,然后,从稀泥里拉进了房门。 维多利亚跪在地上,万分敬佩自己心灵手巧的发明。她用沾满泥土的手抓起钥匙,插进了锁孔。这时她听到外面隐约有野狗的吠叫声,于是稍等了一会儿,然后,转动钥匙。她微微一推,门便开了一条小缝。维多利亚透过缝隙谨慎地向外观察。这扇门连接着一个小房间,房间另一头有一扇门开着。等了片刻之后,维多利亚踮起脚尖走了过去。这间屋子的房顶有好几处漏洞,地上也坑坑洼洼。房间尽头的那扇门连接着一道楼梯,楼梯是用粗砖垒砌而成的,架在房子的边上,楼梯下面是一个花园。 这就是维多利亚观察到的全部情况。她又蹑手蹑脚地返回囚禁她的房间。今天晚上不太可能会有人来了,她想等到天完全黑下来,等这个村庄,或者这个城镇都进入梦乡之后,再离开。 另外,她还注意到一样东西。有一块被撕得不成形的黑布,躺在外面那个房间的门边。她猜那是一件破旧的斗篷,等走的时候,可以罩在西装外面。 维多利亚不知自己究竟等了多久。在她看来,这段等待的时间漫长到无止境。最后,附近的当地人发出的各种嘈杂声终于渐渐沉寂下去。远处留声机里刺耳的阿拉伯歌曲也停止播放了,沙哑的喊叫声、吐痰声都消失了,远处妇女的大笑声、孩子的啼哭声也没有了。 最后,她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吠叫,似乎是只豺狼,此外只有断断续续的狗叫声。她知道,这些狗会叫上一整晚。 “好,出发了!”维多利亚一边说着,一边站起了身。 考虑片刻后,她从外面把囚禁她的房间的门锁上,钥匙依然留在锁里。然后,她穿过外面那间房间,捡起了破旧的黑布,来到门外,站在楼梯顶部。这时已经有月亮了,但还没有升到很高。凭借月光,她能够清楚地看到路面。她轻轻地走下楼梯,当离地还有大约四级楼梯时,她停了下来。她现在所站的位置跟花园的泥土围墙一样高,如果继续往下走,就得绕着房子走到外面。她能够听到楼下房间里传来的打鼾声。如果在墙头上走,可能是更好的选择。这堵围墙足够厚,在上面行走没问题。 她选择了第二个方案。她在围墙上敏捷地走着,但难免摇摇晃晃,很快,她来到了直角拐弯处。从这里看,外面好像是一片棕榈林,而且这里有段地方塌掉了。维多利亚决定就从这里下去,她半跳半滑地下了围墙,几分钟后,她就穿越棕榈林,往更远处围墙的缺口跑去。她来到一条未经人工修筑的小路,这条路实在太窄,连小汽车都无法通行,只有驴子能走。小路的两侧都是土坯墙,维多利亚快步往前走去。 这时,狗疯狂地吠叫起来。两条淡黄褐色的野狗从一扇门出来,对着她狂吠。维多利亚捡起一把瓦砾和石块,扔了一块过去。两条狗大叫一声,跑开了。维多利亚继续向前进,转过一个弯后,她来到了一条大街上。虽然说是大街,但路面仍旧很窄,还有很深的车辙印。这条街穿过一个村庄,村里都是土坯房子,月光下望去,一片灰白。棕榈树在围墙后面若隐若现,狗吠声清晰可闻。维多利亚深吸一口气,跑了起来。狗又开始猛烈地吠叫,似乎是在告诉人们,这里有一个夜贼,但是没有人对此感兴趣。不久,她跑到了一处空旷的地方,这里有一条浑浊的小溪,溪上架着一座残破不堪的拱形桥。再往前看,这条路,或者说这条小径,似乎通向没有尽头的地方。维多利亚继续奔跑着,直到累得快不能呼吸。 那个村庄已经被远远地甩在身后了。月亮在天空中高悬,她的左边、右边、前边,全都是光秃秃的石头地,这片土地没有耕作过的痕迹,也没有人居住的迹象。这里的地势很平坦,周围依稀只能看到一个轮廓。至少,维多利亚没有看到任何路标,她不知道这条路最终会通向哪里。她对星座的位置完全没有头绪,所以甚至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这一大片旷野,给她一种特殊的恐怖感。但她不可能回头,只能继续向前。 她停下来喘了口气,向后看了看,确信目前为止还没人发现自己已经逃跑了。于是,她保持每小时三点五英里的速度,往未知的前方稳步前行。 终于破晓了,此时的维多利亚已经筋疲力尽、腿脚酸疼,接近崩溃的边缘。看到天边出现亮光,她可以确定,自己大致是在往西南方向行走。但是,她连自己在哪儿都不知道,辨认出方向又有什么意义呢? 前方不远处的路边有一座结实的小山丘。维多利亚离开小路,往山上走去,她沿着陡峭的山壁拾级而上,最后来到了山顶。 站在山顶,周围的景色一览无余。她再一次觉得自己从那个村庄逃出来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四周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晨光中的景色十分美丽。土地和地平线连在一起,闪烁着微弱的光彩,有杏黄色、奶油色、粉红色,这番景象真的很美,但同时也带着一种恐惧。我现在明白了,维多利亚想,一个人说,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是孤独的时是什么心情了…… 地上到处都是长不高的矮草丛,还有些干枯的荆棘。但除了这些植物,这里非但没有耕作的痕迹,甚至连生命的迹象都没有。这里只有维多利亚·琼斯。 从这个地方也看不到她逃出来的村庄。看来,她夜间走的小径,通往的是一片无人区。维多利亚想,自己居然走了这么远,连村庄都看不见了,真是难以置信。有一会儿,她非常恐慌地想要回去,不管怎么说,那个地方还有人…… 但她控制住了自己。她想要逃跑,并且已经成功了,此地离囚禁她的地方也只有数英里之遥,从这一点来说,她的麻烦远没有结束。他们只要有辆车——不管多破多旧——都能轻而易举地追上她。一旦他们发现自己逃跑了,肯定会派人来追。但她又能躲到哪里呢?这里没有任何可以藏身的地方。维多利亚还带着那件随手捡来的破烂黑斗篷,现在,她暂且把它裹在身上,并遮住了脸。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因为没有镜子。如果她把西式皮鞋和尼龙丝袜脱下来,赤着双脚慢吞吞地走,或许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她知道,一个蒙着面纱的阿拉伯妇女,无论衣衫多么褴褛,样子多贫穷,都不会受人怀疑。如果有男人跟她打招呼,那是非常不礼貌的事情。但这种伪装能骗过开着汽车过来搜寻她的西方男人吗?不过,不管怎么说,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她太累了,而且口渴难耐,但她毫无办法。她决定躺在小山丘边,这是最好的办法。在这里,她能听到汽车开过来的声音。小山丘边上有个地方,因为常年风吹雨淋,形成了一个小缺口,如果躺在缺口里,她还能看清楚车上坐的是谁。 她可以绕到山丘后面躲藏起来,这样,从路上经过的人便不会发现她。 然而,她现在最迫切的,就是想回到文明社会。据她分析,目前唯一的机会就是拦住一辆路过的欧洲人的汽车,并且要求搭车同行。 但她必须确定车上坐的欧洲人不是来追她的人。不过,她该如何确定呢? 因为一直担惊受怕,加上长途跋涉后的劳累不堪,维多利亚居然睡着了。 醒来时,烈日当空。她感到闷热不堪,四肢僵硬,头晕目眩,而且口渴得难以忍受。维多利亚呻吟了一声,可是这声呻吟刚从干裂的嘴唇间吐出,她就猛地闭上了嘴,仔细聆听起来。虽然隐隐约约,但毫无疑问,她听到的是汽车的声音。她小心翼翼地抬起头,这辆车不是从囚禁她的村子方向而来,而是往那个方向去的。这就说明,这辆车不是来追她的。汽车距离还很远,从这边看去只是一个小黑点。维多利亚仍然躺着,尽可能地隐藏自己,看着那辆车越来越近。这时,她多么希望有一副望远镜啊。 汽车在一个低洼处消失了几分钟,然后在不远处重新出现,它正在爬坡。车子里有个阿拉伯司机,他旁边坐着一个欧洲男人。 现在,维多利亚想,我得做一个决定。这是她的机会吗?她是否应该跑到路边,招呼汽车停下来呢? 她刚想站起身,又感到一阵不安,于是停下了动作。假设,仅仅是假设,那两个人是敌人呢? 毕竟,她无法知道啊!这条小径非常荒芜,没有其他车会从这里经过,也没有卡车,甚至连驴子的足迹都没有。眼前的这辆小汽车可能是要开往昨晚她逃出来的村子…… 应该怎么做呢?她必须在一瞬间做一个可怕的决定。如果是敌人,那一切都完了。如果不是敌人,就是她逃生的唯一机会。因为如果她继续漫无目的地行走,很有可能会死于脱水和暴晒。到底该怎么做呢? 就在她蜷缩着身子犹豫不决时,那辆车子的声音发生了变化。它放缓了速度,转了个弯,离开小径,驶过石头路面,朝她藏身的小山丘驶来。 他们看到她了!他们正在找她! 维多利亚从缺口处滑了下去,爬到山丘背面,躲开驶来的汽车。她听到汽车停了下来,有人下来了,“砰”的一声关了车门。 接着,有人用阿拉伯语说了什么,之后又没动静了。突然间,没有一丝征兆,一个男人出现在维多利亚的视线中。他正绕着山丘走着,已经走到了半山坡。他始终盯着地面,不时停下来捡点儿东西。不管他在找什么,看起来都不像在找一个叫维多利亚·琼斯的姑娘。而且,显然他是一个英国人。 维多利亚如释重负,她挣扎着站起身,向那人走去。那人抬起头,吃惊地看着维多利亚。 “谢天谢地,”维多利亚说,“看到你来这里,我真是太高兴了!” 那人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维多利亚。 “你是谁?”他开始发问,“英国人吗?但是……” 维多利亚突然大笑起来,然后把裹在身上的斗篷甩开。 “我当然是英国人啦,”她说,“请问,你能把我带回巴格达吗?” “我现在不去巴格达,我刚从那里过来呢。不过,你一个人站在这片荒原中间干什么呢?” “我被绑架了,”维多利亚气喘吁吁地说,“我本来想给自己的头发来点儿洗发水,他们却给我来了点儿氯仿。等我醒来时,已经在一个阿拉伯人的屋子里了,就在那边的村子里。” 她朝村庄的方向做着手势。 “在曼达利?” “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昨晚我逃出来了,走了整整一夜,然后躲在这个小山丘后面,因为我怕你是坏人。” 她的救助者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一直注视着她。他大约三十五岁,金发,脸上有某种目空一切的神情,说起话来有种官方的口吻,但简明扼要。现在,他戴上了一副夹鼻眼镜,正透过镜片,带着厌恶盯着维多利亚。维多利亚意识到,她刚才所说的话,这个人一个字都不信。 她顿时勃然大怒。 “我说的是真的!”她说,“每一个字都千真万确!” 这位陌生人看起来更不相信她了。 “相当精彩。”他冷冷地说。 维多利亚绝望了。她说谎时,别人觉得是那么可信,而现在她在陈述事实,却无法让人相信,真是太不公平了。确实,她在称述事实时总是显得苍白乏味,难以令人信服。 “如果你没有带喝的东西,我会渴死在这儿。”她说,“如果你扔下我走掉,我也会渴死在这儿。” “当然,我不会这么做的。”陌生人语气生硬地说,“让一个英国姑娘独自在荒原中流浪是不合适的。天哪,你的嘴唇裂得好厉害……阿卜杜勒!” “什么事,先生?” 司机从山丘的另一边出现了。 那人用阿拉伯语吩咐了他几句,后者跑向汽车,很快,就带着一个大大的保温瓶和一只塑料杯子回来了。 维多利亚贪婪地喝起水来。 “啊!”她说,“感觉好多啦!” “我叫理查德·贝克。”英国人说。 维多利亚做了回应。 “我叫维多利亚·琼斯。”她说。然后,为了挽回刚才那种不利局面,打消对方流露出来的显而易见的不信任,她又补充道:“我要去找我的叔叔庞斯福特·琼斯博士,参加他的挖掘考古工作。” “多巧啊!”贝克惊讶地看着她,说道,“我正要去挖掘工地,那地方离这里只有十五英里了。我简直是最适合来营救你的人了,是不是?” 如果说维多利亚很惊讶,那未免太委婉了。她已经被惊得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只好既温驯又沉默地跟着理查德上了车。 “我想,你就是那个人类学家?”理查德把后座上的东西清理掉,让维多利亚坐上去,“听说你要来,但没想到来得这么早。” 他站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各种陶瓷碎片,维多利亚想起来了,刚刚在山丘上,他捡的就是这些碎片。 “看起来很像古代的人造小山丘。”他指着山丘说道,“不过我没看出什么特别之处。最有可能是亚述人的遗迹——也许是帕提亚人的,或者卡赛特王朝的角斗场地也不无可能。”他又笑着补充道,“我很高兴,虽然你身陷麻烦,但出于考古的本能,还是去勘察了这片山丘。” 维多利亚刚想开口,又把嘴闭上了。司机松开了离合器,车子起动了。 她能说什么呢?事实上,一到考古队的营地,她的谎言立刻就会被揭穿。但是,在那里被揭穿,然后悲痛地悔过,总比此时此刻在荒郊野外主动向理查德·贝克承认要好得多。到了那里,最坏的结果只是被送回巴格达。然而,这个刁习难改的维多利亚又想到,到达营地之前,没准她又能想出什么新的主意。于是她立即开动脑筋,运用起她的天赋。就说记错了?她本来是和一个姑娘一起出来的,后来那个姑娘要求她……不,真的不行,据她判断,最好将所有事实和盘托出。不过,她宁愿对庞斯福特·琼斯博士和盘托出——不管他是一个怎样的人,也不愿意对理查德·贝克和盘托出。这人总是扬着眉毛,一副目中无人的态度,而且,他完全不相信自己告诉他的真实经历。 “我们不去曼达利。”贝克先生从前排座位转过身,对她说,“再走一英里,我们就从这条路上岔开,往荒原走。这里没有指路牌,要找到正确的转弯处,有点儿困难。” 不一会儿,他朝阿卜杜勒说了什么,汽车便一个急转弯,朝荒原驶去。维多利亚看到,就算周围没有指路牌,理查德·贝克也会用手势指挥阿卜杜勒“右转”、“左转”。不久之后,理查德满意地叫了一声。 “找到路了!”他说。 维多利亚根本看不到路在哪儿。但过了一会儿,她确实能看到地上隐隐约约的车辙了。 他们刚刚穿过一条清晰可见的车辙,理查德叫了一声,命令阿卜杜勒停车。 “给你看一件很有意思的东西,”他对维多利亚说,“既然你刚来这里不久,那应该没见过。” 两个男人顺着车辙道向汽车走来。其中一人背着一张长条板凳,另一个人背着一件钢琴大小的木制品。 理查德跟他们打招呼,他们也很高兴地回礼。理查德给他们递烟,欢乐祥和的氛围似乎越来越浓。 然后,理查德转向维多利亚。 “想看场电影吗?很快你就能看到一场精彩的演出了。” 他跟那两人说了句话,两人高兴地笑了起来。他们把板凳放下来,示意维多利亚和理查德坐上去。然后他们把那个圆的大家伙也放了下来,它上面有两个眼洞,维多利亚一看,大叫道:“我在码头见过这东西,很像男管家偷窥女主人的门洞。” “不错,”理查德说,“不过这个比较简陋。” 维多利亚把眼睛凑到玻璃窥视孔上,那两个阿拉伯人中的一个慢慢转动手柄,另一个则开始吟唱一首单调的歌曲。 “他在唱什么?”维多利亚问。 理查德便伴着歌声给她翻译。 “再靠近些,你会看到更神奇、更美妙的一幕那是古代的神迹。” 一张颗粒粗糙的黑人收割小麦的照片映入维多利亚眼帘。 “这是美国的农民。”理查德解释道。 继续往下—— “西方世界一个王后的照片”——欧仁妮王后假笑着,用手抚摸着自己的长发;一张蒙特内格罗王宫的照片;还有一张盛大展览会的照片。 这些奇奇怪怪的照片一张接着一张显示,每张照片之间毫无联系,有时候他们还会用奇怪的术语来解释这些照片。 最后是亲王迪斯雷利,挪威峡湾,还有瑞士的滑冰运动员。至此,这出“追忆旧时光”的奇怪演出结束了。 表演者在演出结束时这么说道:“刚刚,我们带您看了在遥远的国家发生的种种神奇且不可思议的事。请您慷慨捐赠,以回馈刚刚所见的神奇,因为那些事情绝对都是真实的。” 演出全部结束,维多利亚喜形于色。“真是不可思议,”她说,“令人难以置信。” 流动电影院的两位主人露出了骄傲的笑容。维多利亚从凳子上站起身,坐在另一端的理查德便摔倒在地,样子颇不雅观。维多利亚赶忙道歉,但她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理查德给那两人付了钱,然后双方礼貌地道别,并给彼此送上最真诚的祝福。理查德和维多利亚再次上车,那两个人则艰难地走进荒原。 “他们会去哪儿?”维多利亚问。 “他们会走遍全国。我第一次遇到他们是在外约旦,他们正好从死海到安曼去。现在,他们肯定是去卡尔巴拉,当然,是走人迹罕至的道路,好给偏远村庄的人们演出。” “也许有人会让他们搭车吧?” 理查德大笑起来。 “他们大概不会搭车。有一次,我看到一个老人要从巴士拉走到巴格达,我便请他搭车。当时我问他,多久会到,他说两个月。我告诉他,上我的车,当天晚上就能到巴格达。但他谢绝了我的好意。就算早两个月到达,对他来说也没什么不同。在这里,时间没有任何价值。一旦你这么想,就会有一种奇怪的满足感。” “是的,我可以想象。” “我们欧洲人做事比较急躁,这一点阿拉伯人很难理解。我们的习惯是,聊天的时候直接说出观点,但他们觉得这样很没礼貌。在他们看来,你应该好好坐下来,漫无目的地聊上一个小时——或者你愿意的话,一句话不说也没问题。” “如果我们在伦敦的办公室里这么做的话,就太奇怪了。那会浪费很多时间。” “是的,但我们又回到刚刚的问题上来了:时间是什么?浪费又是什么?” 维多利亚思索着这两个问题。车依然漫无目的地开着,但司机好像对方向很有把握。 “我们要去的地方在哪儿?”最终,她决定还是问一下。 “你说阿斯旺山丘吗?在这片荒原的中间。不一会儿你就能看到金字形神塔了。好,你现在看左边,那里,看到我手指的地方了吗?” “那是云朵吗?”维多利亚问,“不像山啊。” “是山,是库尔德斯坦的雪山。只有天气好的时候才能看到。” 维多利亚产生了一种梦幻般的满足感。要是能永远像现在这样坐着汽车兜风该多好!要是她没有这么悲惨,不用说谎该多好!一想到自己即将迎来不开心的结局,她像小孩一样缩紧了身子。庞斯福特·琼斯长什么样呢?是不是高高的个子,长长的灰胡子,总是皱着眉?没关系,不管他多生气都不怕。自己的智谋,在凯瑟琳、橄榄枝和拉斯伯恩博士面前都不会吃亏。 “就要到了。”理查德说。 他向前指着。维多利亚看到远处的地平线上有一些丘疹一样凸起的小黑点。 “看上去还有好几英里呢。” “不,没有多少路程了,你一会儿就知道了。” 果然,那个小黑点以惊人的速度变大,先是变成了一团,然后变成了小山丘,最后变成了巨大的山丘。它的旁边不规则地排列着泥砖房。 “这就是考察队的营地。”理查德说。 在一片狗吠声中,汽车开到了房子跟前。身穿白色长袍的仆人跑出来迎接他们,他们一个个笑逐颜开。 彼此问候过后,理查德说:“他们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到了。不过他们会把你的床铺准备好,热水也会马上送过去。我想,你肯定希望先洗个澡,休息一下吧?庞斯福特·琼斯博士正在山丘上面工作,我上去找他,易普拉辛会照顾你的。” 他离开了。维多利亚跟着满面笑容的易普拉辛走进屋子。从外面的阳光中进入屋子,维多利亚起初觉得屋子里很暗。他们穿过客厅,客厅里有一张大桌子和几把破椅子。然后他们绕过一个院子,来到了一个只有一扇小窗户的房间。房间里有一张床,一个做工粗糙的五斗柜,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壶和盆子,旁边还有一把椅子。易普拉辛笑着点了点头,拿进来一罐看起来很浑浊的热水,还有一条质地粗糙的毛巾。接着,她又带着歉意的笑容进来了一次,把一面小镜子小心翼翼地挂在墙上的钉子上。 能有机会洗澡,维多利亚对此感激不尽。她开始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疲惫不堪,身上又沾满了多少尘土。 “我估计我现在的模样肯定相当可怕。”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走向小镜子。 有好几分钟时间,她一直盯着镜中的自己,眼神充满了困惑和不解。 这不是她——不是维多利亚·琼斯。 然后,她才意识到,虽然五官还是维多利亚·琼斯小巧精致的五官,可头发却变成淡金黄色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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