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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逃走的伸子 作者:宫本百合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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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伦斯教授聊起了日光与镰仓,还有左甚五郎的眠猫[日本的神社日光东照宫里的木雕。——译者注]会叫的传说。他还说,罗马某寺院流传着“壁画中的天使会在教友死后出现在他枕边”的传说。聊着聊着,伸子渐觉头疼,而且那种感觉和一般的头痛不一样,仿佛前额到后脑勺套上了箍,被紧紧勒住了,只觉得越勒越紧,连动一下眼珠都变得吃力了。就是这种感觉。 由于房间里的温度高得过分,素来健康的伸子起初还以为自己只是热晕了。她以为散散步促进一下血液循环便能好转,所以一出门就沿着阳光明媚的人行道向酒店走去。十二月的正午,天气晴朗,伸子却感到脊背不住地发凉,令她无法忍受。从脊柱到全身都在发颤,各种各样的刺激——从汽车的警笛,到透过小小的鞋跟传来的路面硬度,都在脑海中毫不留情地回响,让双眼保持睁开的状态都十分费力。要不是担心摔倒在路上,她真想立刻找个黑暗的角落,把头埋进去睡一觉,无论那是哪里……她在某个街角上了电车,只觉得自己既无助又虚弱,好想哭。电车的黄色车身悠闲地沐浴着阳光,稍微走一小段,便“咣当”一声停了下来,每过一条街都要停一次,好不拖沓。伸子坐在拉着藤条、冰冷坚硬的座椅上,闭上双眼,强压着被慌乱勾起的恶心感。她几乎以半昏半醒的状态回到了酒店房间。 卧室中的佐佐靠着枕头坐了起来。佃也在,站在墙边说着话。 伸子顾不上看他俩便说: “我回来了。” 她摘下帽子,撂在父亲的床脚,诉道: “我好难受啊……” 一看到父亲的脸,她就更想哭了。聊得正欢的佐佐被伸子带着哭腔的声音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怎么了?” 佐佐把手搭在伸子的下巴上,让她把脸转过来。 “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冷吗?嗯?什么?难受?不得了,赶紧歇下,快,赶紧在这儿躺下!” 伸子绷着脸没有作答,却斜眼盯着佃的衣服,冷不丁地问道: “你要去骑马吗?” 佃只穿了西装外套,里面是卡其色的粗布衬衣,脚踩过膝长靴。伸子的问题反倒让佃措手不及。 “啊……这是Y.M.C.A的衣服,”他简短地回答道,“……快休息吧……肯定是这些天累着了。你肯定是……太担心了。” 伸子在他的帮助下脱了外套。 “快……躺我旁边来。” 父亲把身子挪向旁边的另一张床,揭起床罩。 “我想去那边。” 伸子仿佛是被佃硬拉着似的,拖着步子走去自己的卧室,关上房门。 “啊,帮我告诉她不要锁门!”父亲的声音传来。 睡衣是那样凉!床单是那样冰冷!好凉,好冷,太冷了,冷得伸子牙齿直打架,尽可能蜷起身子。脑袋仿佛变成了石头,格外难受。唉,要是有人能轻抚我的头就好了!要是有人给我盖上更温暖、更温暖的毯子,那该有多舒服啊! 没人守着我,也只有冰凉的毯子可盖……好冷……仿佛身上湿漉漉的兔子。浑身湿透的兔子。伸子如幼童一般用脸去蹭枕头。 “母亲……母亲……” 伸子的脑海愈发混乱,眼角流下了泪水。 忽然,她回过神来。夜幕已经降临。电灯照亮了房间,父亲穿着和服站在那里,忧心忡忡。她觉得刺眼,边翻身边担心,父亲的身子还不能太过劳累。她想劝父亲去休息,却发不出声。正想再次翻身,只觉得脑袋一麻,仿佛整个人正从百尺高空下坠。混乱再度来临。她不再发冷,取而代之的却是高烧与痉挛。 身子一下又一下地挺起,仿佛有某种神秘的不可抗力在顶她。全身都在抽搐。每抽一次,伸子都会发出断断续续的喊声,听着分外悲凉。她想紧紧抓住什么东西来控制这种痛苦而疲惫的冲动。可她什么都抓不到。脑袋内外尽是闪光,放眼望去尽是光的旋涡。她在光海中不断地摇晃着,闪烁着,奔波着,忙碌着。好亮,亮得好难受。 “我累了……让我睡吧,让我睡吧……” 她不断说着胡话,频繁抽搐。时而清醒,时而昏沉。 凌晨两点多,完全处于睡梦中的伸子被送去了医院。她在车里醒了一次,意识到自己是在去医院的路上。可是,是谁这样抱着她,用垫子垫着她的头呢?她睁开磨得慌的眼睛,在一片昏暗中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个人。是佃。见伸子睁开了眼睛,他像哄孩子一样摇晃着她的身子,将她抱到自己膝头说道: “很难受吗?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好了。马上……” 深更半夜,伸子被迫在病房中换了全身的衣服。夜班护士刚走,佃便进来了。 “已经到医院了,这下就能安心了……放心吧,好好休息。”他轻抚伸子的额头说道,“……别担心,有我在。” 伸子只想好好睡一觉,用睡眠摆脱痛苦,不禁闭上眼睛。眼看着快睡着了,痉挛再次袭来。身子不住地抽搐。每抽一次,她都像之前那样发出呻吟。 “让我睡……让我睡……” “嗯,可以睡的,快睡吧。” 不知不觉中,伸子终于打起了盹。身上的每一个关节仿佛都融化了,心似乎被吸引到一个黑暗、遥远而舒适的地方。伸子将顶着乱发的脑袋搁在枕头上,几乎要打起呼噜。某种奇怪的感觉让她半醒过来。有什么东西碰了她的脸。忽然,两片柔软的嘴唇贴在了她的唇上,久久没有分开。她所有的神经都被唤醒了。佃的存在变得如此清晰,好似滚烫的烙印。伸子感到新的战栗扫过全身。她又晕了过去,同时搂住佃的脖子,把自己的嘴唇贴在他的嘴唇上。 有人碰了碰伸子的胳膊。 “醒醒,天已经亮了。” 然后,佃便松开了伸子的胳膊。 “接下来有我守着。这位先生也得休息一下呀。” 一只手臂无力地搁在枕头上。伸子那烧得模糊的双眼望向护士。她能感觉到拂晓的灰色冷光在房间里流淌。伸子下意识地喃喃道: “哦……天亮了……” 她还是不知道自己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只觉得身心疲惫不堪,仿佛在翻滚的大浪中折腾了一整夜。好困,困得一塌糊涂。 “睡就对了,真是个听话的好姑娘。就得好好休息。” 伸子脸上浮现出浅浅的、扭曲的微笑。佃的声音传来: “……那我回头再来。需要我带什么东西过来吗?” 伸子抵抗着试图将她拽入沉睡的困意,勉强集中注意力。 “那就帮我把箱子拿来吧……蓝色的皮箱……里面装着梳子什么的……然后代我向父亲问好……” 护士喂伸子服下一粒药丸。佃已经走了。不知何时,她又被喂了两勺可可,难喝得教她想吐。 伸子是被门口的低声争吵突然吵醒的。也许已是黄昏,四周很是昏暗。严厉的声音传来。 “请不要和病人说话。” “要不要说话是我的自由。是她的父亲托我照顾她的,也允许我出入病房。” “我知道,所以我才说您可以进病房,但请不要和病人说话,因为病人的神经也需要绝对的静养。” 佃进来了。他低头看着床上的伸子,随即用寻常的口吻说道: “感觉怎么样?” “Oh! Please don't!” 当着护士的面,伸子觉得他强争这口气未免尴尬,听到他嘘寒问暖也一点都不高兴。她怀着想哭的心情在脑海中喃喃道: “他为什么要说话啊……” 见伸子沉默不语,佃再次用强硬的口吻问道: “你感觉怎么样?” 伸子没有回答,而是悲伤地责备道: “你为什么要说话啊?” 情绪化的泪水突然充满了眼眶。就这样,伸子带着郁闷的心情睡着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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