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逃走的伸子  作者:宫本百合子

宿舍的餐厅位于顶层八楼,与建筑侧翼的突出部分相接,朝后方延伸。此刻正是晚餐时间。许多姑娘坐在数十张铺着白布的桌子周围。嘈杂阵阵,热浪般的谈笑声与餐具相互碰撞的响声回荡在空中。从伸子所在的位置望去,能看见一扇通往大厨房的门。门在不断地开合。每当端着托盘的侍女用鞋尖踢门进出,她便能瞥见厨娘的身影与架着大锅的炉子什么的。厨房的暖风也飘了过来。

伸子那桌能容纳八人,但每次都只坐七人。今晚她约了安川见面,分外期待。一看到咲子的脸,她便漫不经心地说道:

“唉,饿死我了!”

她习惯了通过随意的聊天排解始于一早的郁闷。

可咲子见到晚来片刻的伸子之后,便双手交叉摆在胸口下方,轻轻歪了歪脑袋,规规矩矩地道了一句:“Good evening,how are you!”与见到外国朋友时一般无二。

饥肠辘辘的伸子开始享用无味的晚餐。

那天上午,伸子上了一堂关于十九世纪英国文学史的课,从十点到十一点。一下课,她就赶去了阿弗里讲堂。那里是侧重美术、建筑的图书馆兼研究室。

搬进宿舍几天后,伸子为了拜访安川碰巧走进了这栋楼。安川在这里查阅资料,研究自古以来用于日本美术图案的便化[将自然物、人造物用于制作纹样时的样式化。——译者注]传统。这栋楼小巧玲珑,里面静悄悄的,伸子很是喜欢。大图书馆确实宏伟,内部却像议事堂似的,让她静不下心来。伸子决定,从第二天起来这里读读写写。佃也来了。

明明每天早上都要来,伸子却能感觉到加速的心跳。她走向一张用大屏风与走廊隔开的桌子。佃已经去上课了。他那眼熟的黑色皮包还放在桌上。伸子一看便知,他过会儿还会回来,便看起了小说。

才看了几页,女人轻轻的脚步声便停在了屏风之后。

“咦,原来你在这儿!”

伸子惊讶地抬起头,见来人是珠子。她的帽子和外套都是黑色的,将皮肤细腻的脸衬托得分外迷人。

“哎呀,亏你能找到我!快过来坐!”

伸子拉着中西的双手,让她坐在自己旁边。

“什么时候回来的呀?”

“昨天晚上十一点多。”

两人看着对方,不自觉地面露微笑。

“怎么样?”

一个多星期前,珠子去波士顿看望她的未婚夫。

“好极了。跟这边相比,那边安静多了。旅馆也很好,住着很舒坦……”

“他还好吗?”

“多谢你,他很好。”

珠子那张接触过户外冷空气的脸上绽放出新鲜的欢欣,说话的态度坦诚亲昵,一如往常。

“而且我很庆幸自己跑了这一趟。因为他刚开始做一项很厉害的研究。如果能做成的话,就会非常有前途,但据说很难做。他说我这次去,让他很受鼓舞……”

片刻后,她用那双光润的眸子注视着伸子,仿佛是在用视线抚摸她一般。

“怎么样?你跟那位后来……”

她如此问道。

“……”

伸子露出了介于苦笑与尴尬之间的复杂笑容,歪着脑袋回答:

“差不多就那样吧。”

“……今天呢?他会来吗?”

“他这会儿应该上课去了……啊,今天我们一起吃午饭吧?三个人一起……都好久不见了,好不好?”

“谢谢你的邀请……可是,现在几点了?”珠子看了看手表,“今天不行啊,我还得去一趟布伦塔诺。他托我带一句重要的口信过去。你这周六有约吗?”

姓横尾和樋口的两个青年近来与珠子走得很近。听说他们想邀请她和伸子去看歌剧。他们和佃参加了同一个俱乐部,伸子也跟他们聊过几句。

“唔……”

“听说演的是《参孙与达丽拉》……”

一听到剧目,伸子便动了心。问题是,周六的夜晚,人人都想过得特别,过得热闹……不知道佃意下如何。撂下他自己去,总有些舍不得。就在伸子犹豫不决,不知该如何作答的时候,佃进来了。寒暄过后,伸子迫不及待地对佃提起了珠子的邀约。

“你觉得呢?我有点想去……”

佃不顾还站着的珠子与伸子,自己坐了下来。听伸子说完后,他很是不快地反问道:

“我肯定不在受邀之列,不是吗?”

珠子吃了一惊,望向伸子。

“这次他们只邀请了我一个……我怕你有安排,所以想先问过你再回复中西小姐。”

佃没有看她们,而是把帽子放在一旁,把书与笔记本摆在桌上,同时说道:

“你想怎样,就怎样回复吧。”

在与佃交往的四个月里,伸子经常听到这样的话。直到现在,她还是难受得仿佛第一次听到一样。

“……你我都开心不是更好吗?”

她说道。

“想怎么回复随便你。不过……”

“嗯?”

“你们跟横尾君和樋口君有那么熟吗?”

连珠子都被拽进了尴尬的境地,这令伸子心中充满了难过与悲伤。她绷着脸沉默片刻后,终于鼓足了勇气似的,对珠子低声说道:

“……我这次就不去了……机会难得,但是……我不去的话,你还会去吗?”

“我不要紧的。”

珠子通晓人情,随口说道,还把手搭在伸子的肩膀上,像是在为她加油鼓劲。

“那还是不去的好,反正那种地方随时都能去。我会替你跟他们问好的。”

两人并肩走到门口。

“就说我有约了吧。”

“好……”

珠子走着走着,突然用女子特有的甜美嗓音低声说道:

“……佃先生是吃醋了啊。不过这也体现出了他的爱有多深,你是个幸福的人呀。”

伸子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见状,珠子瞪了她一眼说道:

“真的。”

语气中带着前辈的温暖与强势。

伸子回到桌前。佃都没看她一眼,也没开口。伸子素来无法长久忍受这种不自然的状态。她唤道:

“喂……”

佃抬起头:

“怎么了?”

“遇到刚才那种情况,你最好明确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因为我是在跟你商量啊。”

“我不能说‘随便你’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你那么说,不就还是不清不楚的吗?嘴上随便我,脸上却是一副特别不乐意的样子,我觉得这样不太好……既然我跟你商量了,那就是想尊重你的意见的。”

佃沉默了许久,然后抬起眼白看起来更多的双眼,斜着望向伸子,用诉苦的口吻说道:

“你不也知道我没有权力不让你去吗?”

伸子噙着泪水,一声不吭。见状,他好像突然急了,低声快速嘀咕道:

“你去就是了,去就是了。完全不用顾忌我。”

“我说这些并不是因为我想去啊……以后肯定也会经常碰到这种情况的……”

话没说完,五六个学生进来了。前后的桌子原本空空荡荡,此刻却被他们占了位置,伸子不得不闭嘴。

到了下午两点,伸子出门拜访普拉特小姐。

普拉特小姐身材高大,长得颇为严肃,有几分荷兰人的味道。她说“Yes”的时候,也不会像纽约女人那样用匆忙的鼻音了事,而是说得缓慢而仔细,字与字之间留出清晰的停顿。这位女老师与母亲和房客同住。伸子总能在她平和的气场中觅得几分家一般的慰藉。

上周二,两人聊到了宿舍。入住宿舍已有些时日了,伸子却总也无法适应宿舍的生活氛围。首先,人太多了。伸子半开玩笑道:

“就跟蜂窝似的。而且个个都是蜂后……”

说完便笑了笑。普拉特小姐有一头浓密的栗色头发。她歪着头想了想,说道:

“周四下午来我家坐坐吧,换换心情。随便聊聊。”

于是伸子没有再多纠结与佃的感情进展,就这样出门去了。

她敲响公寓房门后,来应门的是普拉特小姐的母亲。

“您好。”

“哦,你好。欢迎欢迎。”

老妇人和蔼可亲地把伸子领进大厅。接着,那双看起来十分诚实的蓝眼睛里便露出了疑惑的神色。她压低声音问道:

“不好意思,这会儿有其他学生在上课,不知你找她有什么事?”

这让伸子有些意外,她本以为普拉特小姐是因为下午有空才发出了邀请。

“今天是星期四吧?”

“嗯,是的……”

“那能不能麻烦您跟普拉特小姐通报一声,就说是我来了?如果她有事,我可以回头再来。”

老妇人前脚刚进去,穿着日本外褂的普拉特小姐便快步走了出来。她打了招呼,却没有给伸子说话的机会,而是把她领进了自己的居室。

“不好意思,再过三十多分钟就好了,你可以等的吧?”

她望向书架,然后拿出一本奥斯汀的普及版递给伸子。

“看看这个打发打发时间吧。我先失陪一下。”

普拉特小姐的居室有两扇大窗户。透过窗户望出去,便能看见大学校园的一片空地和校长府邸的侧面。长椅与床上铺着精致的花布,摆着小靠垫,把房间装点得恬静而清新。伸子坐在摇椅上,看起手中的书。

不一会儿,道别的声音从走廊传来。还有普拉特小姐的衣服摩擦的响声。

谁知两人好不容易聊开了,上课的人又来了。普拉特小姐似乎本就是这么计划的,对伸子交代了两三句便去了客厅。还得再等足足一个小时……

伸子开始在室内漫无目的地散步。眼前的空地上有一棵萧瑟的大树。不知为何,在那好似倒插扫帚的冲天树梢上,单单挂着一片血红色的椭圆形朽叶随风舞动。在透明的二月碧空前,它看起来就像一滴血滴,分外动人。

伸子看着那片叶子,打量着眼前的一切,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处于某种愚蠢得诡异的境地。普拉特小姐对她不管不顾,给别人上着课。而自己却待在并不是很想待的这间居室中,摘下帽子,脱下外套,就这么呆呆等着,仿佛接到了必须慢慢等待的命令。我是来干什么的?伸子不禁咯咯一笑。不过……我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呢?

虽说伸子是她的学生,但主动邀请的明明是她,把人孤零零撂在这里这么久岂不奇怪?既然她有心给伸子单独安排一个房间,那为什么不提前告诉她,“我很忙,你自己做点什么吧”?普拉特小姐平时是一个非常会察言观色的人。想到这里,伸子的神经顿时紧张起来,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她捧起胳膊,俯视自己脱下的外套和帽子,好似在提问一般。

话说回来,倒也不是全无头绪。

那是十多天前的事了。下课后,普拉特小姐也不知是从哪儿听到了风声,问道:

“听说你最近一直跟佃先生在一起?有这回事吗?”

伸子回答,是的。

“佃先生之前好像对高崎小姐也很好,他们一起做了很多事情呢。”

伸子感觉到普拉特小姐话中有话,便只答道:

“是的……他跟我说过。”

“我前些日子还听人说起,他之前……在西部的大学的时候,好像因为一位女士闹出过不愉快的事情……就是那种失了绅士体面的事情……”

“哦,是那件事吧?晚上在某处跟女士说话,结果被警官误会了……”

普拉特小姐貌似有些意外。

“是佃先生告诉你的吗?”

“是的,都是从他那儿听说的……可人家为什么会跟您提起别人的谣言呢?”伸子表现出些许不悦,“我觉得您不能听信谣言。毕竟总有人不负责任地添油加醋。”

“这倒是真的。我也不是听到什么就相信什么啦。”

普拉特小姐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不过今天的奇怪邀请,是不是正起因于那天促使她问出那番话的心境呢?就好像她的言外之意是,“在屋里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你应该有话要对我说吧”。

察觉到这一点时,伸子对普拉特小姐的聪明才智产生了不快。因为普拉特小姐看穿了她的孩子气,看穿了她容易受暗示的影响。即便不跑这一趟,伸子也不打算隐瞒她和佃的来龙去脉。等时机成熟了,她定会对自己敬爱的老师和盘托出。但那绝不会是今天这般被强加在头上的时机。而且真要说,那也是与立场对等的人说些知心话,而不是像普拉特小姐暗暗期待的那样,想要征求她的意见,问她该怎么办的性质。

伸子下定决心。“今天我无论如何都不会主动提起佃。哪怕明天一早就冲过来道出一切——今天,我绝不说!绝不!”

伸子等到普拉特小姐下课,然后和她一起去晨边高地散了会儿步。普拉特小姐似乎洞悉了伸子的情绪,并没有提起她酝酿多时的计划。至于佃的名字,也只是碰巧提到了一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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