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走的伸子  作者:宫本百合子

伸子几乎每天都要陪老爷子和丈夫出门游览。他们还去了泉岳寺[忠臣藏事件中的赤穗义士葬于此寺。——译者注]。寺里就像博物馆一样,有一座大号玻璃柜,摆着义士的旧衣、书信等。

伸子打量着大石内藏之助[义士首领。——译者注]用过的扇子,心中突然生出一个尖锐的疑问:“就这样下去真的好吗?”痛苦将她折磨得几乎失去意识。佃似乎全然没有察觉到,他从佐佐家回来后说出的那番话在伸子心里留下了多么致命的影响。自那时起,她愈发明显地感觉到,佃与自己的生活已经出现了裂痕,无时无刻不受焦虑的煎熬。“就这样下去真的好吗?”这样的疑问好似回荡在空中的呢喃,屡屡在意想不到的时候揪住她的心。每次产生这样的感觉,她都会在两三次喘息间陷入内心的紧张,不记得自己身处何地,又在做些什么。

当她独处时,疑问便会叫得更响亮。它向伸子发动攻击,要求她立即给出回应。伸子的理性已经有了答案。可又有一股完全相反的力量在阻止她说出来,甚至不让她对自己明言。然而,伸子终究是对“作为佃的妻子活下去”这件事生出了新的恐惧。光是想象这种状态将持续终身,她都恐惧不已。

晚春的午后,刮起风,尘土飞扬。隔壁家关着挡雨窗,屋檐下晾着一小块红布。每每有温暖而干燥的风吹过,红布片便会随着细竹竿一起抖动。只有狭小的院子和屋檐下晒不到太阳,万籁俱寂。伸子托腮坐在书桌前,看着这一幕,沉浸在难以抉择的痛苦之中。佃与老人各有各的去处,家里只有她一个。

“打扰了——有人在家吗?”

这时,横田突然来访。

“真是稀客呀!快请进!”

横田是个有些奇怪的人。他的妹妹嫁给了一个在伸子父亲的公司上班的年轻人。一次,小夫妻带着兄长横田来做客,把他介绍给了伸子。当时他们还住在驹込。自那时起,横田便会偶尔上门坐坐,聊上几个小时。他说自己会很多种外语,总惦记着翻译而不是创作,这让他颇感头疼。只见他站在玄关角落,一边脱长披风,一边因为耳朵有些背,歪着脑袋,弓着背问伸子:

“就你一个人在家?佃先生呢?”

“他今天出门去了,不过很快就会回来。”

“假期应该还没结束吧?”

“嗯,只是近期殿下会去学校访问,所以他得去商量一下。”

“哦,”横田使劲点头,“这样啊。”

说罢,他又兀自点了点头。这是他的习惯。他频频瞥向伸子的书桌,问道:

“你最近在写什么东西吗?”

“没有……你呢?忙吗?”

“成天忙些乱七八糟的,总也没时间动笔。”

“那……有在翻译什么有趣的东西吗?”

“没什么特别有趣的……光看倒也是既有趣又开心,可真要翻译吧,就不觉得怎么样了。”

他发出与体格相比略显虚弱的笑声。

“最近在翻译什么呀?”

“《即兴诗人》[安徒生的长篇小说。]……我有原本的第一版……但很麻烦啊,得对照德语的翻译……”

“他有本自传……肯定很有趣,你看过没有?”

“嗯,是有一本来着……”

他看见身旁的小桌上放着一本书,还包着丸善书店的书皮。

“那是什么书?”

伸子笑了。

“你可真是眼尖。”

聊了几句之后,他如此问道:

“成了家,是不是就很难专心工作了?”

“……你们男人呢?”

“唔……我也不知道,毕竟也没有经验。不过……负担会变重这一点确实吃力,但大家都说成了家就稳定了。”

横田的老毛病又犯了,兀自连连点头。

“那也是因为和单身的时候相比,有妻子前前后后照顾吧?所以心态会更从容些。毕竟女人的立场什么的和男人正相反。”

“听你这口气……这有什么不好的吗?”

伸子对自己说出的话产生了莫名的责任感。

“我也不能一口咬定说这样绝对不行……只是,怎么说呢,男人哪怕是成了丈夫,他无论走到哪里,都还是那个人,不是吗?可是做妻子的,除了天性之外,似乎还需要具备某种妻子的属性。‘为人妻’会让女人的适应能力发展到极致,这不是很危险吗?……女人会在生活中渐渐失去‘自我’,这不是很可怕吗?”

伸子半开玩笑地说着,却在心中感觉到了广大女性的孤独。

“……好难啊。”

“……每个人都知道这很难,可是真成了家,情况就更复杂了。所以大家才说,也许保持单身更好……可是让我为了事业放弃恋爱,那日子也太枯燥了,我可受不了。其实无论男女,都很少有人能过上自己觉得自然、自由的生活吧?毕竟那是需要勇气的。”

“对……没错。太憋屈了,尤其是在日本……你说得一点没错。”

聊着聊着,佃回来了。伸子去玄关迎接。

“横田先生来了。”

“哦,是吗?”

佃径直走进横田所在的房间。

“欢迎。”

“哟——你回来之前我就来了。怎么样?听说你最近很忙。”

佃深深地坐在椅子上,扭着上半身,撑起一侧的胳膊,摆出搂住椅背的姿势说道:

“多谢关心……还是成天穷忙,人都瘦了……你倒是富态得很啊。”

伸子端着新泡的茶走进屋里,只觉得佃话里带刺,听着伤人。

“看来我们都是占便宜的性格,挺好……”

横田没有出声,只是张着嘴仰起头,露出仿佛在笑的表情。谈话戛然而止。要是不摆出一个需要讨论的话题,场面恐怕会很尴尬。横田皱着眉头,把手伸进胸口掏了掏,拿出一张折过的稿纸。

“如果你有空,我想请教你一下。就是这个……”

“什么东西……是希腊语?”

“我也猜到是希腊语,但不太确定。”

“好像是一首诗……是从哪里引用的吗?”

横田回头看了一眼伸子,笑道:

“西方学者动不动就搬出罗马和希腊的东西,真要命。”

“着急要吗?”

“不,不着急。”

“那就放我这儿吧。”

谈话又中断了,气氛再一次尴尬起来。

“那就拜托了。”

没过多久,横田就告辞了。

伸子送走了他,回到房间。只见佃一手拿着横田留下的纸,站着看了一会儿,然后便随手将它放在了手头的书架上,一脸的满不在乎。伸子觉得不太舒服。

“把它放在那种地方,要不要紧啊?”

“无妨。”

听他的口气,就好像伸子对此事的关注都引起了他的不快。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你问这个作甚?”

刻意的反问几乎是自动从伸子的双唇溜出来的。

“还不是因为……我觉得他又打扰你了嘛,又没什么要紧的事情。”

伸子面露讥讽,摇了摇肩膀,心里生出带着恶意的念头。佃怕是从没有愉快地接待过伸子的任何一位朋友。他一现身,客人便会收拾东西,准备告辞。哪怕来的是女性朋友也一样。此时此刻,他的心境显然也很平静——他再一次搬出不可思议的、责任不在伸子的理由,没有如实表现出自己的感受,而是摆出了一套“我是在为你着想”的虚情假意。

“他完全没打扰我啊,我们聊得很开心,挺好的。”

她突然咬牙切齿道,似是将他一把推开。

佃以沉默表示反感,换衣服去了。伸子无法在此时离开他,跟了过去。这并非出于爱情,而是因为恼怒、厌恶和憎恨。其实,她对横田的感情要复杂得多。他动不动就往书桌那边看,还拐弯抹角地打探,伸子也有些看不惯。即便如此,丈夫的口吻还是夺走了她的平静。他明知道伸子就在那里,却像是没看见似的,脱下衣服,挂进衣柜。看着他耳后那倔强粗大的骨头,伸子只觉得有种盲目的冲动涌上心头。天哪,瞧他那副无所谓的样子!要是我能折磨他,往死里折磨,逼他说出真心话来,那该有多痛快啊。我想见一见不再若无其事的他,不再态度暧昧的他!我想要那样的他!——我不认输,哪怕被打翻在地,我也决不退缩。炙热的激情,蒙住了伸子的心眼。她能感觉到两股猛烈的力量在体内对抗,仿佛要将她撕裂。有个声音在拼命劝她,算了吧,快出去吧。另一种声音却对此视而不见,大手一挥,一门心思想要吵上一吵,与他争辩一番。粗暴的情绪几乎要将自己和他粉碎,逼得她想放声高呼“你活该”。佃换好衣服,便拿出了他一贯的机智,一句话也不跟她说,看也不看她,默默离开了储物室。伸子突然感到了难以名状的空虚。对自己和他的伤感将她压垮。她就站在那里,啜泣起来。

不久后,佃的老父亲回来了。

伸子走进厨房,开始煮鱼。在狭小的厨房中,被火气烤得闷热的空气将伸子痛苦的心包裹起来,教她愈发难受。

此刻,伸子还有一种别样的悲伤。如果争吵发生在一年前,她还会不会像现在这般心怀厌恶和黑暗,固执地守着孤独闹别扭?她定会忍不住向佃道歉,哪怕只为了自己没能大方地接受他的话。她定会蹑手蹑脚溜到丈夫身边,开朗地举手敬礼道:

“抱歉,抱歉!”

事后,他们至少会比争吵前更神清气爽些。

即使是现在,伸子也很清楚自己是多么狂妄。她也知道,使她大受刺激的并非直接原因,而是积郁的苦楚。

但她就是无法像过去那样,和佃谈起那些感受,再向他道歉。如果她去找他,和他诉说这些事,佃就会像早有预料一样,听取伸子的告白,仿佛她的自省和后悔都是理所当然。他不会对自己的心鞭挞一下,却会像无辜的羔羊一般,为她送上祝福。

想到这里,怒气不禁涌上心头。佃的伪善心态,几乎要让伸子窒息了。

煤气的火焰在锅下摇曳。伸子盯着火苗,陷入沉思。她的身体开始为这一男一女的生活中的恐怖而颤抖。

逐渐呈现在她面前的道路是什么?那难道不是一个女人逐渐抛弃人性的道路吗?哪怕她因为生活中的种种痛苦、苦闷与恼火,做出种种看似任性自私的事情,沦落成一个破罐子破摔的顽劣女人,佃仍会继续扮演一个在外人看来无懈可击的、大度的、耐心的丈夫。

伸子流下了绝望和恐惧的泪水,真想一头钻进地里。那是漫长、无声而悲哀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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