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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逃走的伸子 作者:宫本百合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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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王储的来访,得到了广大民众的热烈欢迎。马场跟前搭起了壮观的迎宾门。夜幕降临时,来来往往的人群与护城河边的松枝仿佛都被弧光灯衬托出了不同于往常的模样。佃的老父亲也去看了热闹,带了几件在乡下用得上的纪念品踏上了归途。 把窗户大敞大开,春泥与嫩叶的气味便会随着夜晚的空气灌进明亮的房间。 老人走后,夜晚似乎变得更加漫长了。每逢这样的长夜,佃便会盘腿坐在房间中央,拆外国寄来的书籍包裹。而伸子就待在他身边,帮着收拾散乱的绳子和包装纸。四周鸦雀无声,唯有她折叠厚重的包装纸时发出的响声,听着硬撅撅的。 “那边桌上有张发货单,帮我拿来。” 伸子将它取了过来。他拿起暂时堆放在桌上的书,对照发货单逐一核对。伸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唤道: “……喂。” 她是鼓足了勇气才唤了这一声。佃却专注于手头的工作,漫不经心地回答: “怎么了?” “我有事想和你商量。” “什么事?” “你说……夫妻的生活就只有这样的形式吗?” “这……我不知道你问这话是何意,但应该是吧。” “就不能再自由一些吗?” 佃拿起书,警惕地望向伸子的脸。 “为什么?……你需要别的形式吗?” “我……我最近一直在想,我们是不是可以试着分开住一段时间。” “我觉得完全没有必要。” 他用斩钉截铁的口气说道。 “所以我这不是在跟你商量吗?我考虑了很久,想等公公回去了,再和你慢慢商量。” “分开住一段时间也未尝不可”——早在以前,伸子便屡屡冒出这样的念头。最近,她甚至觉得唯有尝试这个法子,才有可能开拓出新的生活。经验告诉她,他们夫妇在生活态度方面存在种种不同,而抽象的批评与主张并无法让现实生活产生丝毫的变化。作为生活的伴侣,佃就不是那种人。他以其独特的消极,强有力地走在他的人生路上。 伸子不可能在与他一起生活的同时保证自己的心情不受他的影响。 之前在乡下的时候,她告诉自己,他在这个世界上也有一席之地,可要是继续生活在一起,这份平和的温暖恐怕也无法维持下去。 站在一个人的角度看,佃做出了许多让她羞愧、为她所不齿的行为。仅仅因为他是自己的丈夫,就成为他的帮凶,这是伸子难以容忍的。为了不被他的思维方式和人生态度骗进去,她势必站在了批判的立场上。而在她开始批判的那一刻,她便残酷而露骨地看到了一个朝着和自己正相反的方向走去的男人。 那个男人是她的丈夫。他和自己之间有情欲的交流。然而,美好的爱情与想要好好生活的拉锯战,以及建立在其上的希望,都无望得到满足——在这种状态下,伸子是过不下去的。更何况,她此刻已对佃的诚意失去了信心,夫妻间的承诺又有什么权威可言?又何必因为他们是夫妇,就勉强维持生活在一起的形式呢?也许各过各的,充分发挥各自的长处,他和自己都能活得更自然些,不是吗?伸子料到丈夫会反对,却还是提出了这个想法。 “当然,这是个例外的法子。但人要是生了病,也得搬去别处疗养,还要住院不是吗?我们的婚姻也病了啊。” 每每谈及不愉快的事情,佃的额头总会出现两道横纹。此刻,它们也深深刻在他的额上。 “我不懂……我最开始就跟你说过无数次了,你是自由的。你有完完全全的自由,所以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可我不行。” 伸子解释了自己的想法。她告诉他,虽是分居,但她并不打算搬回动坂,也不会在经济上给佃造成任何的负担。 “我是真心觉得,如果我们各自过上对自己的内心更为诚实的生活,这种奇怪的、充满谎言的生活方式就能多多少少变得更痛快些。你就不这样想吗?我们的生活真的很糟糕,充满了欺瞒。” 佃盯着伸子,那眼神就像是有人揍了他的脸颊似的。 “我们犯了什么罪?至少我可以保证,我用一颗清白无辜的心爱着你,过着日子。无论上帝何时召唤我,我都问心无愧。” “可……所以我才说我们的生活充满了欺瞒。比方说,我们……” 伸子不禁犹豫了一下,似是害怕自己将要说出口的话。但她很快便加快语速,继续说道: “我们在心里……已经冲突许久了。你肯定也很清楚这一点。可你却装出一无所知的样子,就好像在我开口之前,你什么都不知道似的,不是吗?为什么?我……就讨厌这样的你……甚至觉得可恨。可我虽有这样的感觉,近来却也不敢跟你直说……情况越来越复杂了。就这么一天天拖下去,若无其事地扮演丈夫和妻子,我真是惭愧到了极点。” 佃已然顾不上书了。他捧起胳膊,嘴唇微微颤抖,用压抑的声音说道: “……我明明用一片真心爱着你,却让你如此痛苦,我也很过意不去……但分居是绝对不行的。” 伸子抱着尴尬的怀疑,听丈夫滔滔不绝地说出“真心”和“爱”之类的字眼。她问: “为什么绝对不行?我们还是夫妻,只是换一种生活方式,变回两个学生,试着从头来过啊!” “不行!你想想,我好歹是在课堂上教书的人,要是分居了,你让我怎么见人?……难得大家都觉得我们收获了理想的婚姻。” “这话不对,”伸子急切地否定了丈夫的说法,“我不这么想。首先,我们的生活并不是为了‘别人怎么看我们’而存在的。其次,两个人就这么过下去,才是真的没脸见人。如果我们之间的关系真有称得上理想的成分,哪怕只有一丁点,那我们就可以继续过我们的生活,而不必拘泥于形式。你听我说,我们并不是为了像其他夫妻那样缠在一起而生活的啊!” 在漫长的沉默后,佃以伸子意料之外的冷静,用安慰般的口吻反问她: “……那我问你,你是否坚信着,在分居一段时间之后,我们之间的关系一定会好转?” 伸子无法回答他“是”。佃的意思是,他们的关系可能会变好——也可能会变得更糟。 但如果这么做可以让两人回归天性,那总归是有好处的,不是吗?对婚姻生活中的习俗、蒙昧和各种乱象来一场大扫除。哪怕是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无法摆脱这种关系的念头,都会让她对佃产生反感与憎恶。这样的立场对双方都没有好处,也让伸子难以忍受。 佃的意见恰恰相反。越是不协调,越是有看不顺眼的地方,就越是要一起生活。他们必须日夜相伴,互相纠正,这样才算夫妇。 听丈夫说出这番话,伸子感到胸口一阵灼热。她脸色一变,用几乎要扑上去的眼神看着他。 “那我问你,你可曾拿出男子汉的气概,坦诚回答过我的问题?你可曾老老实实承认过自己的错误,哪怕只是在自己心里?” 伸子盯着他看,泪水自那双眨也不眨的眼睛滚落。 “我们生活中的地狱,就来自这一点!你总是那般冷淡,那般狡猾,逼得我动气,甚至说出冒犯你的话,做出冒犯你的事。事后为此向你道歉时,你却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就好像背后的原因都出在我身上似的。你只会说空话——空话。你觉得这样就能过上真正和美的生活了吗?” 伸子用衣袖擦了擦脸。 “……只怪我太傻了。以前都只敢在心里想想,下次一定要说个清楚,下次一定要说个清楚。可这一回,我是真的受够了!” 佃眉头紧锁,摇着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请你相信我的一片真心。” “我不敢相信……这阵子,我是真的没法相信了。” “唉,我猜也是,不然你怎会……” 短短几分钟,却漫长得像是一个小时。沉默过后,佃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 “那么……你是无论如何都要分居吗?” 伸子觉得他的声音里有火花,下意识地心头一凛。她抬头看着丈夫,眼眶湿润。他脸色苍白,带着疲惫的表情,扭头等待伸子的回应。伸子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一句话,将从丈夫的内心深处激发出某种决定命运的反响。 “我觉得还是分开比较好。” 伸子的语气是如此凝重,好似她正在泥泞中行走。听到这话,佃在椅子上动了动,似乎在说,“也罢”。 “那就没办法了……既然不能继续生活在一起……那就分手吧。” “……” 他托着腮,手撑着藤椅的扶手。这回,轮到他盯着默不作声的伸子了。 “就这么办吧,也只能这样了……我会舍弃一切,回乡下去。我也非常、非常遗憾,但别无他法。” 在不可抗力的驱使下,伸子感觉到自己的心向前迈出了一步。 “这跟那是两码事。” “为什么?怎么是两码事了?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所以我才说你根本就不懂。早知要闹到这个地步,为什么,为什么……” 佃突然抓住伸子的手,连同自己的手一起举到头顶,胡乱挠起了头发,同时剧烈呜咽道: “为什么当初没有一直做朋友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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