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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逃走的伸子 作者:宫本百合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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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的某天晚上。 伸子坐在用人的房间里。 在离她三尺多远的地方,阿丰正勤勤恳恳地缠着毛线。她面色红润,胸部丰满,好似雷诺阿笔下的乡下姑娘。墙上贴着报纸副刊上的美人画,窗口晾着用挥发油洗过的红领子。伸子的手也忙个不停,很是痛快。小时候,她时常坐在母亲面前,帮着缠线。她想起了当年那个装有小町线[双股丝光棉线。——译者注]的盒子,里头摆满了绕得整整齐齐的、五颜六色的无芯线团。盒子放在樟木小柜里。每次拉开抽屉,都有樟木的香味扑鼻而来。当年母亲是多大年纪?她的心境似乎很是祥和。 “阿丰,你平时都是怎么弄的?一个人也行吗?” “若是普通的线,拉紧些、缠牢些也不碍事,一个人也弄得了。” 阿丰误以为伸子是腻了,猛地加快速度。 “慢慢来,没事的,我也觉得很有意思。以后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也尽管说。” “多谢您……” 阿丰微微露出某种表情。伸子察觉到了,用笑容蒙混过去。 “不过像我这般成天不着家的人,怕是也指望不上吧。” 四盎司[1盎司≈28.35克。]重的毛线缠在伸子的手腕上,形成五六个细细的线圈。就在这时,佃的呼唤从房间传来。阿丰急忙低下头膝行而来,接过伸子手上的毛线。 佃坐在书桌前。 “什么事?” “……有话跟你说。” “怎么了?” 伸子站在书桌旁边看着丈夫。佃脚上裹着毯子,坐在椅子上向后仰,注视着伸子。只见他眉头紧锁,额头上挤出一道道皱纹,悲痛的眼神锁定伸子不放,还握住了她垂着的手。他的那种表情让伸子莫名不自在。 “到底有什么事啊?” “今晚要跟你说一件正经事。” 伸子收回佃握着的手。 “那你稍等一下。” 伸子去隔壁房间搬椅子。她边走边琢磨,心中既有期待,又有难以预知带来的焦虑。他到底要说什么呢? “你往那边挪些……嗯,多谢。” 伸子把椅子放在了他的斜对面。 佃捧着胳膊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从一旁掏出一张对折过两次的怀纸[在茶会时用于擦杯口或放点心的白纸,平时亦可用作纸巾。——译者注],递给伸子。 “我知道你不乐意看这种东西,但还是得请你看一看……这是昨晚弄出来的。” 伸子打开那张纸一看,便吓得毛骨悚然。她把纸扣下,再拿起来细细打量。纸片上分明有一片暗桃色的血迹,好似用一大朵花瓣破了的牵牛花做的压花。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昨天晚上?” “泡过澡以后……近来我时常莫名呛到,本想用纸擦擦口水,结果却擦出了这种东西。” “今天呢?” “一切如常。” 伸子把纸放回桌上。 “这就怪了……总之得先静养……为什么当时不跟我说啊?最好喝些盐水,要是当场就喝……” 佃再次握住伸子的手。 “这些年,我把自己逼得太紧了,早就料到这副身子撑不了多久。本以为回了日本总能好些,能坚持到今日实属不易……我知道你过得很痛苦,只求你在我还有一口气的时候与我一起生活,反正横竖也没几年了,所以才跟你说了那么多……但事已至此,我已无权再阻止你了……你尽管过自由的日子去吧。我绝不会再阻拦你了。” 眼前的景象多多少少打动了伸子。但佃的那番话听起来着实伤感得过分。正思考时,他把伸子拽向自己,恳切道: “你真的不必有所顾忌。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哪怕你没有主动提,我也不会强留你在自己身边的……” 伸子还是沉默不语。佃盯着她看了许久,终于叹了口气,靠在了椅背上。 “……唉。” 他摇了摇头,一副不胜感慨的样子。 “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佃的说辞似乎没能说服伸子。她的思路很清楚,生病归生病,那是另一码事。他病了,所以伸子可以离开——伸子感觉到,他的提议中有某种自相矛盾的、受悲壮感驱使的慌张。 “可……又何必急着下定论呢?再说了,眼下都还没搞清楚你得的是什么病……”伸子反而有了劝慰他的从容心境,脸上甚至浮现了笑意,“要是事后查出是一场误会,那可如何是好?” “不会的……我的身体,我清楚得很。” “你想啊,”不知不觉中,伸子按住了佃的手臂,连同裹着手臂的衣服,“哪怕是用人,也不会撂下生病的主子说走就走啊。你还是别说这些不可能实现的话了。” “这不是不可能实现的。” “为什么?你真觉得我会兴高采烈地照你说的做吗?总而言之,还没到郑重其事下结论的时候。明天先请津山先生来一趟吧。” 这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感情。有时她巴不得杀了佃,一心要逃离这段关系,心想要是能逃得远远的该有多开心。此时此刻,却有一种称得上“悲哀的欢喜”的情绪渐渐涌上心头。她平静地说道: “你永远都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带来幸福……这段时间,我们一直都很贫瘠……我说的是我们的心……所以无论遇到什么事,只要你想把它利用起来,就有可能派上用场。” 伸子忽然想到,说不定佃的病能改变生活的目标,进而让两人的心境产生变化,让他们的生活别开生面。至少,他们能通过这场病得到一个共同的目标,那就是“把病治好”。 伸子挪了挪椅子,觉得自己反而受到了鼓舞。 “我相信你肯定没什么大碍,不过还是先躺下歇着吧。” 佃已是垂头丧气,照伸子说的躺下了。 “好啦,打起精神来!别跟旧时候的人似的,老往坏处想。要是真得了病,那就拜水野先生为师吧!” 水野是他们在纽约结识的一位高等工科教授。他在研究染色的时候得了肺病,咳血十分严重。他立即住进了哈得孙河对岸的疗养院,谨遵医嘱疗养了一年便完全康复了。十月中旬回城时,佃第一次将伸子介绍给他认识。好不容易能和人说说日语,水野自是十分愉快。而且他也算是干成了一项大事业,品尝到了巨大的满足感。于是他一整晚都在向他们讲述自己的病情、最新的治疗方法与治疗经过。 伸子回想起那晚无意中听到并记下的注意事项,冲了个热水袋塞进佃的被窝,又把火盆搬出了房间。她一边忙活,一边想起了水野对往昔的追忆。 “院子里有一丛覆盆子,雪一积起来啊,就有好多知更鸟来做客呢。” 那口气,就好像那幕光景给了他莫大的慰藉似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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