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走的伸子  作者:宫本百合子

一天,伸子去了动坂。母亲不在家。得知此事后,她走院门绕去了祖母住处的外廊。只见外廊上摆着针线盒,却不见祖母的踪影。

“祖母!”

伸子喊了两声。祖母一边走出厨房,一边说道:

“谁啊,是艳子吗?进来吧。”

当她走到针线盒跟前,见到已然进屋的伸子时,她有些激动地笑道:

“是你啊!什么时候来的?可惜你娘出门去了。”

“我今天是来找您的。”

“来,坐。”

祖母将厚厚的缎子坐垫摆在火盆对面。那是她过喜寿[七十七岁生日。——译者注]时收的贺礼。

“我昨天刚从须田家回来。他们也愁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愁得我昨晚都睡不着觉。”

祖母的二女儿,即伸子的姑姑是须田家的夫人。她在地震时被压死了。须田家的大女儿刚从女校毕业,各方面都需要张罗。

“……没办法,怕是只能请个保姆了。”

祖母没有回答,而是以双手奉上的动作捧着粗陶茶杯,喝了一口。

“我本就年老昏聩,地震后更是稀里糊涂。阿静走了,保科也没了……为什么我这般一无是处的人反而总也死不了呢。”

去年九月,祖母在东京亲历了女儿与弟弟的死。那都是她血肉相连的至亲。伸子怀着怜惜倾听她的述怀。

“天气也暖和多了,您不如去K休养一段时间吧?”

“是啊,不去瞧瞧,就用那房子堆草料了。”

“我最近想去一趟,您可愿意和我一起去?”

祖母望向伸子,显得很是惊讶。

“当真?你去的话,我也想去。”

“我去。祖母何时方便?”

“不是今天就成,随时都能走……”

说到这儿,祖母忽然用老人特有的性急动作轻弹着烟管,问道:

“……你家里怎么办?……问过佃先生没有?”

“不碍事的,”伸子为了打断祖母的担心,轻描淡写道,“我想下个月月初动身,您也准备准备吧。”

祖母脖子发力,使劲点头,心满意足道:

“好。”

不等母亲回来,伸子便走了。车站旁有一家卖毛织品的店,店门口挂着明码标价的友禅布,其中一款吸引了她的注意。反正价钱也便宜,伸子心血来潮,让人裁了一丈。远远凝视那绚丽的胭脂花纹,她不禁想起在乡下,无论是被褥的肩垫还是坐垫,视野中的一切皆是棕黑两色。

佃比伸子早到家一些。一见到她,他便问:

“听说你去了动坂?”

“嗯。”

“那边来电话了?”

“不,没有……我是去约祖母了。”

“呵……”

“我想再去K小住,想约她一起走。”

佃绷着脸沉默不语,把朝向她的脸扭向书桌。伸子能感觉到,丈夫在等她主动开口说“我能去吗?”或者“你不介意我去吧?”,她却刻意保持沉默。她心中有某种“豁出去”造就的从容。

过了一会儿,佃用吵架的语气毫不客气地质问她:

“你是去散心的,还是为了和我分手才去的?我也要为今后打算,请你说个清楚。”

他的语气听着激烈,但直觉告诉伸子,佃并没有动真格。她总是太傻,错把佃说的每一句话都当真,想当场做个了断,最后以失败告终。伸子察觉到了这一点,面露怪笑反问道:

“你觉得呢?”

佃也不敢贸然猜测,侧目瞧了伸子一眼,眼神中写满恨意。看到他的脸时,伸子没有害怕,而是因惊愕爆发出断断续续的轻笑,不怀好意。她用温柔却带着一丝狠毒的声音缓缓说道:

“……你恨我吗?”

佃露出骇人的表情,仿佛身体的某处被捅伤了一般。丈夫的苦楚灼痛了伸子的灵魂。唉,他很痛苦,他很痛苦啊。但她似是沉醉在了丈夫和自己的痛苦之中,唇边挂着冰冷的微笑,一字一句地低语着,就好像在通报什么好消息似的。

“我也恨你,恨得咬牙切齿……感觉被你压了一头。”

对佃的憎恶和对自己的厌恶涌上心头,呛得慌。伸子只觉得眼前发黑,走出了房间。

伸子计划于七日或八日动身前往K。佃和往常一样,每天都去学校。傍晚回家时,他总会装作不经意地去她的房间看看。他想知道伸子今天有没有收拾行囊,做了多少准备。眼看着出发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她却什么都不做。他终于等不及了。一天,他如此试探道:

“如果你真要去,何不准备一下?”

佃故作随意,每天回家时却惦记着行李收拾得如何。光是察觉到他的这份心思,伸子便已不堪重负。她已经没有精力大张旗鼓地打点行囊了。她用带着气的口吻,生硬地回答:

“用不着带太多东西,我向来过得简单。”

用人虽然是个受过教育、善解人意的女人,但隐约察觉到主妇即将离开后,她似乎也坐立不安,努力掩饰心中的焦虑忙里忙外。这也让伸子分外难受。一个家庭将要分崩离析,空气中尽是压抑与瓦解的味道……

眼看着第二天就要出发了。伸子在十点多醒来。她在褥子上坐了一会儿,看着空置好一阵子的另一床被褥,还有玻璃窗外的小院子与竹篱笆。

“最近又流行起碎花衣裳了。”

隔壁家夫人的说话声听得清清楚楚。那高亢粗野的声音,还有早晨的榻榻米那幽凉的触感,带着异常鲜明的分量映照在伸子心间。一切都是那样熟悉。一切都似是最后一眼。她曾多少次在这片榻榻米上醒来,沉浸在难以名状的苦恼中,心想:“唉,我怎么还在这里?”伸子不禁感叹,人生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东西。正因为这是她受苦的地方,她才迟迟无法离开这个家。长在竹篱笆脚下平平无奇的万年青,都出现在了印象的正面。伸子打算趁丈夫不在的时候,独自悄悄离开。真的!她曾倾其所有,用自己与生俱来的优点与缺点爱过佃,恨过佃。哪怕是突然浮现在脑海中的一块石头,都能与他联系起来,让她想起他某次说话的声音,还有看自己的眼神。想到佃也跟自己一样,能想起关于自己的每一个细节,伸子便觉难以呼吸,仿佛两人共度的五年凝结成一团,沉甸甸地压向了她。

用过红茶与吐司面包,伸子起身离桌,唤来用人道:

“帮我把储物室里的包拿出来,弄干净。”

“您要走了?”

“嗯,今天不提前去动坂就赶不及了。”

用人将行李箱搬到外廊,用抛光抹布擦拭。伸子在一旁收拾书桌上的日记和其他必要的文具。把几身换洗的夹衣和哔叽衣服放进去,再把稿纸叠上。

“您就带这点行李吗?”

“如果还需要别的,我会派人通知你的。到时候你会给我送来的吧?”

“嗯,那是当然……”她支支吾吾,似是难以启齿,“您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回来会有什么问题吗?”

说罢,伸子戏谑地笑了笑。

她让用人叫了一辆人力车,把行李箱放上去,吩咐车夫拉去动坂。行李箱很小,所以车夫用绳子绑了好几圈,搞得绳子比箱子更惹眼。

伸子实在不忍心在佃回家前出门。她怀着悲哀和动摇的心情,一直磨蹭到三点多。然而,一想到他要不了多久就会带着那样的声音和那样的眼神拉开格子门,与过去的每天别无二致,她便突然生出了去意。

“那你多保重。”

去大街要经过两町多长的横巷,两边都有篱笆。伸子捧着绸巾包袱走在路上,却时刻惦记着身后,不知不觉中加快了脚步,心里很不是滋味。路笔直向前,与远处的大街形成一个直角,将伸子他们家所在的长方形区域围成凹形。佃下班回家的路线是固定不变的。沿凹形右边的路直走,在烟草店的拐角处左转,然后拐进伸子此刻所在的横巷。这条巷子很窄,平时人也不多,所以只要他拐进来,就能远远地看到伸子的背影。如果他因为某些特殊情况比平时早回来三十分钟,会不会在转过那个街角的时候看到自己?他会不会快步走过来,会不会朝她吹口哨?佃很清楚,伸子无论如何都会在今天出门。那她为什么会有如此强烈的逃亡者情绪?她反抗着自己,尽可能在铺着小石子的路上慢慢走着,慢得她都难受。这是无法对任何人诉说的情绪。苦涩的泪水在眼眶里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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