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走的伸子  作者:宫本百合子

到乡下那天,当地下起了五月的暴风雨。当人力车走上从市里通往村里的冷清大直道时,猛而宽的风从好几里外的山岭吹了下来。“轰!”车棚被一阵风灌满,车夫将全身的分量压在车把上,牢牢抓住站稳。那一刻,伸子在夕暮中看到了一条白茫茫的路横亘于前,也看到乌云滚滚的天空仅在地平线散发出骇人的蓝光。激情澎湃、暗淡焦急的天空似乎是她心境的写照。

祖母每天忙里忙外,一会儿深入竹林,一会儿钻进仓库,然后发现很多东西不见了踪影,闹得不可开交。

“你帮我去地里看看,要是与次郎在,就叫他来一趟。”

与次郎绕到外廊。祖母在炉边敲着烟管问道:

“茶叶罐放哪儿去了?我在岛根的时候,有个相熟的木匠是做茶叶的,他送了那个茶叶罐给我,说把茶叶放进去就不会受潮,我可宝贝了,可找了半天都没找到。”

“老夫人,您不是把它卖给古田家了吗?”

祖母很是意外,噘嘴惊呼:

“我把它卖了?我卖它作甚!”

“这可如何是好……”

与次郎将疑惑的笑容转向伸子。

“真是您卖的。古田家的老夫人夸那茶叶罐好,您说您也不可能带去东京,就让给人家了。那天是我亲自送去的,换了一张五元的钞票回来,错不了。”

“是吗?我又老糊涂了啊,可我真不记得自己卖过啊……”

与次郎知道自己受了怀疑,语气稍显粗暴:

“既然是我送去的,那您就给我五块钱,我去拿回来就是了。”

“这……”

事情不了了之,与次郎回地里干活去了。后来,祖母追着伸子来到书桌前,急切地说道:

“我真是受够了……他们知道我老糊涂了,天知道会乘机干出什么事来。我前些天找过的铜锅,他们也说是我卖给了山本家。”

“祖母,人上了年纪总要糊涂的,您就该放宽心,随他糊涂去。平时糊涂,偶尔清醒,那才叫麻烦呢。”

“嗯……不过伸子,你怎么看?我真卖了吗?”

心境平和时,伸子会不禁笑道:

“哈哈哈……我哪知道呀。您要不放心,就找人家问问呗。”

要是祖母在她因为万千思绪神经亢奋时还问个不停,她就会怒道:

“祖母,您就不能望望天,发会儿呆吗!”

伸子在六帖大的房间的角落里搭了一张桌子。旧书柜做桌脚,上面摆一张紫檀矮书桌。走廊外是院子,院子后面则是农田。打开拉门上的小窗,便能看见区分院子和农田的低矮草堤,还有生机勃勃的梅树林荫道的一部分。在阳光斜射的午后,密集的行道树和草丛的风景,与破败院子的风韵和初夏那生机盎然的绿意相映成趣,美不胜收。

伸子的心情阴郁而敏感,心底空荡荡的,很是孤寂。刚来的时候,她又是恨佃,又是鞭策自己,心中怒气涌动,周围的自然也没能沁入心脾。而此时此刻,伸子的心处于病态的清明与沉寂之中。她感觉到孜孜不倦地推动着乡间天地变幻的自然之力和统治着自己与佃的生存之力结合起来,渗入她的身体。她是一个女人,怀有各种各样的欲望和本能。二十岁的激情能点燃一切,将一切烧成玫瑰色,不给阴影插足的余地。在那个层面,情欲也是一种明朗的力量。而佃已经三十五岁了,他经过多年的颠沛流离,带着疲劳与想要休养的欲望出现在她面前。就连他那疲惫不堪的样子,也刺激着伸子朝气蓬勃的生命,促使她惊诧、献身、流泪,渴望全身心投入。伸子沉醉在自己的激情中,用尽全身力气将佃占为己有。如果她的激情就此燃尽,只为他们的生活留有一丝余温,便会是风平浪静。佃教授与佃夫人——他们会以节俭、储蓄与恩给为乐,和和睦睦相伴到四五十岁,直至入土。然而,一个佃没能耗尽伸子的激情。她的生命好似北海道奶牛的乳汁滋养的细胞,丰富、旺盛而贪婪。她的丈夫佃以“安稳”为生存的宗旨,想要过不消耗也不吸收的生活,但这并不是她所追求的人生态度。当两个人走在一起时,地上的影子都会变成两个。她本以为,当男女相结合时,他们定能每天谱写人生的新篇章,过上更精彩、更广阔、更有深度的日子。

乡下的日日夜夜悠久而宁静。伸子终于想明白了。激情是一切的根源。激情以爱与恨的形式表现出来,化作鲜活到骇人的心潮。而且她意识到,自己的天性中有一种本能,那就是激烈地热爱自由和独立。在与人来往时,她时常投入过深,也容易轻信。而这份本能就是大自然赋予她的拐杖,意味深长,仅此一根。佃让她全心全意地尝到了爱情和婚姻的酸甜苦辣。对伸子而言,哪怕结果以崩溃告终,佃也绝非她生命中的过客。从某种角度看,佃将她从每个女人都难免要陷入的婚姻美梦中相当彻底地解放了出来。也许单凭这一点,伸子也应当对他心怀感激……

纠结摇摆的心绪——对于佃,伸子的态度已经缓和了不少。有时候,她甚至会记起他们一起吃过的苦,想与他一起哀悼那些时光。她想在一切的最后,至少寄一封言辞温和的信,给双方留些念想。一天晚上,伸子满怀追忆的感动来到书桌前。她展开纸,拿起笔。正要写下第一个字时,她却发现自己的情感之门已在不经意间彻底关闭。她不知该从何写起,无论写什么,似乎都显得无聊、凄凉而空洞。对佃的小小感激,几句由衷的告别……好像一旦用文字写出来,就会给对方留下虚假、刻意的印象。反倒是对佃说过的咒骂与狠话,一句接一句带着惊人的实感浮现在脑海中。而他予以回应的冷嘲热讽和丑陋的自暴自弃,伴随着当时的表情和眼神,清清楚楚地回响在她的鼓膜,仿佛她此刻正听着。在夜晚的灯光下,伸子惊恐地感觉到,那些话都是活的。人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有切实的生命力。当初在愤怒与怨气的驱使下脱口而出的话,在此刻展现出了几乎能将对方撕碎的威力,不是吗?

伸子沉思着将一字未写的信纸仔仔细细撕得粉碎。她挪开椅子,从废纸篓的正上方撒下雪白的纸屑,然后便去了院子。硕大的月亮裹着一圈更大的光晕,草坪上弥漫着潮湿的夜色。远处的角落里有棵爬地松,呈现出乌黑的轮廓。去街坊家泡澡归来的婆婆现身于松树旁。

“好美的月色。”

“……”

“晚安。”

“晚安。”

伸子对她爱搭不理。老母象似的婆婆从她身边走过,刻意眯起眼睛说道:

“有首谣曲说,要想见到远方的心上人,拿月亮当镜子便能如愿。”

她用团着湿手巾的手做了个滑稽的动作,似是在逗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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