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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贞雅他人 作者:姜禾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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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下电铃后,丹娥打开了门。 “怎麽现在才来?妳一小时前就说要来了。” 家裡弥漫著食物的香气。我将双手洗乾淨,走进厨房,将添加豆腐的清麴酱汤摆到餐桌上。最近丹娥搬到了小小的公务员公寓,虽然有一半的钱是靠贷款,但她仍喜孜孜的。先前回来安镇拜访丹娥的新居不过是三个月前的事,没想到这麽快就又来了。我们在餐桌前坐下,我用汤匙舀了一匙清麴酱汤送入口中,口中顿时充满了大豆的香气。我说,刚刚先去了一趟网咖,原本打算向网路搜查队检举那个Twitter帐号,到警察局后却从警察那儿听了一顿参杂叹息的牢骚。警察表示这点小事不足以进行搜查,并未构成直接的妨害名誉,就算进入调查程序,在解决其他延宕的检举案件前,没空替我解决。 我随即去了网咖,试著在Google上搜寻@qw1234这个帐号。什麽也没跑出来。这是为了上传那篇文才设立的帐号,之后就没有发表任何东西了。 我花了很长时间在网路上搜寻和那个帐号类似的蛛丝马迹,依然一无所获。有没有什麽办法呢?我想要找到证据。竟然说我是疯女人?说我撒谎?秀珍心裡肯定有鬼,我要揭穿那个谎言。只不过我无法单凭心证,这次必须证据确凿,可是找不到杨秀珍发那篇文章的痕迹。 “如果不是杨秀珍做的,那怎麽办?”一听我说完,丹娥立刻反问。 “是她写的没错。”我坚决的回答。 我本来打算说出去了宥利家附近的事,最后决定作罢,毕竟我的猜测也无凭无据。况且丹娥似乎认为我是因为李镇燮才变得这麽敏感。真是有苦难言,难道就没有什麽办法能让杨秀珍坦白招供吗? “话说回来,幸亏明天是星期六,如果是星期天,我一大早就得开始忙碌,没办法照顾到妳。”丹娥说。 “别这麽说,我自己可以处理。” 每个星期天早上,丹娥都准时到教堂报到。她去的是安镇最古老的教堂,一栋用红砖建成的哥德式建筑,兴建于一九一四年。走进内部,穹顶高耸入天,抬头尽是五颜六色的美丽彩绘玻璃。高中时,我也曾跟著丹娥上教堂。那是圣诞节前夕,大家都带著真挚平静的表情祈祷著,看到我走过去,大家便自动起身,让出一个座位给我,让我觉得自己好像什麽重要人物。然后,前方的合唱团开始唱起悠扬的圣歌。大家随著每一个音阶唱圣歌,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当众人的声音融合在一起时,可以发出如此美妙的声音。 合唱团。 我放下汤匙,想起宥利在死前曾经闹自杀的事。当时一同参与的人中似乎有教堂合唱团的伴奏,听说事件发生后,他便全心投入教堂的工作,并在安镇的市民团体发起自杀防治运动,分享自身经验,拯救陷入危机的人们。我心想,搞不好那人知道其他关于宥利的事,毕竟人想寻死都有原因。我越想越觉得,那不只是单纯想吸引他人关注的行为,宥利应该有什麽理由。既然会想一同寻死,她会不会向这些最后见到的人吐露心事? 我问丹娥:“我星期天可以跟妳一起上教堂吗?” “咦?”丹娥抬起头。“怎麽这麽突然?” “我不是想看弥撒。”我考虑了一下,接著说:“那个钢琴伴奏现在还上教堂吧?” 丹娥这才恍然大悟,叹了口气,语气有点不耐烦。“搞得好複杂啊。我已经说了不是杨秀珍,妳不能就算了,忘掉这件事吗?” 我没有回答。 丹娥继续说:“宥利和妳又不熟,妳非得把去世的人拖下水,查个水落石出吗?” “又不是我把她拖下水的。” 我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宥利那天,她从巷子裡跑出来,喊著我的名字。当时是冬天,天气很寒冷,宥利要我帮她的忙,但我只在乎自己的情绪,表现得很不友善。我没必要那样对待她的,毕竟时光不停流逝,每一刻都在改变,虽然我们不熟,但至少可以友好的向彼此道别。搞不好宥利是唯一会对我离开的事感到遗憾的人,她是个毫不在乎他人如何对待自己,不吝惜付出真心的人。 我抬起头,尖锐的说:“我会追根究柢,看谁才是说谎精。” 丹娥摇摇头,一副拿我没办法的样子。 在我洗碗时,丹娥削了苹果,我们斜靠著身子躺在客厅看电视。电视正在播放浪漫剧。以前看到这种电视剧的台词时总会忍不住心跳加快,现在只觉得心寒。它们听起来全都像是谎言。 我将头靠在丹娥肩上。“白天时,李镇燮传了讯息给我。” 丹娥的笑容僵住。“他说了什麽?” “他约我碰面聊聊,说最后有话想跟我说。” “要说什麽?还有什麽可说的?” “谁知道,他说我可以带别人同行。” “哼,叫他滚远一点吧,从头到尾都表现得趾高气扬耶,干麽说得一副好像是他允许见面似的?” 我一句话都没说。李镇燮并没有用允许的口吻传讯息给我,反倒像在寻求谅解,如果我看到他会觉得不舒服,或担心发生不好的事,找人一起前往也没关係。但我没有在丹娥面前袒护他,也羞于承认在看到那封讯息后又瞬间心软。丹娥拿起一块苹果,“喀”,发出清脆好听的声音。丹娥将头转向我这边。 “妳回了吗?拒绝了吧?” “没有,已读不回。” “直接拒绝吧。妳不是说如果没有严正拒绝,他就不懂妳的意思吗?” “嗯,我只是不想跟那个人讲话。” “别这样,把妳的意见说出来啊。” 我再次沉默。 丹娥语气相当认真的说:“妳还记得我二十岁时短暂交往的那个男生吗?就是民宇。他说要分手时,我不是大闹了一场,应该打了有两百通电话,真的彻底疯了,但他自始至终都不接电话。当时我不晓得那是多麽卑微的行径,总想著只要多打几通,他总会接电话吧,那我们就有机会说话了,只要有谈话机会,就会有转圜的馀地吧。总之,那时还很年轻。但其实民宇说不出自己很讨厌我,才会不肯接电话,我却完全不知情,自顾自的演了一齣闹剧。所以,后来他朋友打电话给我,妳还记得吗?” “嗯,当时妳,”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因为年代很久远了,所以可以笑谈过去。“真的是病入膏肓,人家还叫妳别再当跟踪狂了。” 丹娥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我认为是我做错了,以前不晓得我的行为对某人而言是如此毛骨悚然。但若硬要辩解,如果对方明确告诉我‘别再联络了’、‘我不想再看到妳’,也许我会早点清醒。” 我觉得眼泪快掉下来了。我抬起倚靠在丹娥肩上的头,往后仰,好像只要这样做,些微溢出的泪水就会再度回到眼眶内。 “最近有去看心理医师吗?”丹娥沉静的问我。 “没有。” “为什麽。” 我回答,感觉没什麽帮助,捨不得花这笔钱。丹娥关掉电视。我好害怕,要是忍不住痛哭失声怎麽办,那应该会一发不可收拾,我必须赶紧转换话题。 我说:“宥利是怎麽面对的呢?” 她应该看尽了各种肮髒的丑态,她是怎麽度过那一切的?她既没有半个朋友,也没有稳定交往的男朋友。 “这样讲好像太傲慢了。”丹娥说。 “是吗?” “嗯,”丹娥回答。“我们又不了解她。虽然我也不知道她是什麽样的人,但我觉得她应该把自己打点得很好。我们好像没有资格随便评论她很可怜或怎样,宥利应该有她自己的一套方法。” 泪水好不容易收回了,我抬起头。“什麽方法?” 丹娥凝视远方,漫不经心的回答:“就是……克服的方法。” 我凑近丹娥身旁,彼此的肩膀互相触碰。丹娥的肌肤柔软却结实。我小心翼翼握住她的手背。现在丹娥不再谈恋爱了,她说自己厌倦了遇见新的对象,变亲密后又再次疏远的过程。交往后,疲累比开心的时候更多,不晓得做这件事有何意义。光想到要怀抱搞不好会分手的不安来维持关係,就觉得很累人。谈恋爱并不是为了变得不幸,谈了之后却会变得不幸。在迈入三十岁时,丹娥下了结论:自己不适合谈恋爱,然后正式宣告再也不交任何男友。 我以为她不会维持很久,没想到居然来真的。不过,比起跟男人交往时,丹娥现在看起来更自在也更坚强。我曾问丹娥会不会孤单,她说,跟男人交往时反倒更孤单。 我突然感到好奇。 “最近妳还会写信吗?” “偶尔。”接著,丹娥朝我嫣然一笑,补充一句:“妳最好也找个发洩管道。” 照丹娥的说法,写信就是她克服的方式。记忆蓦然登门造访,还有留存在记忆中的情感也是。丹娥当时真的很喜欢那个男生,为了重建被弃如敝屣的真心,丹娥走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会到现在还在写信。那是她克服某个难关的证据,也是往后能承受任何事的纪录。丹娥说得没错,我需要方法,将凝积在内心的东西掏空,回归现实的方法。 我笑了笑。这次,换丹娥将头倚靠在我肩上。 我说:“说话好像能帮上我的忙,所以我才一直跟妳说话。” “真的都说了吗?” “嗯,大致上是。” 丹娥笑了起来,我的身体也跟著晃动。“我看只讲个大概是不够的吧?有些事情如果没有具体说清楚,就不会彻底了结。” 我们紧紧握住彼此的手。十七岁时,丹娥走出医院,在回家路上,我们也一直牵著手。人生中唯一称得上是正确选择的事,就是那天和丹娥手牵著手,一路同行。 * 钢琴的音色冰冷坚硬,但人们的嗓音叠放在那音色之上,声音便犹如柔和的曲线般绕了个弯。悠扬的歌声填满了教堂内,究竟是因为高耸的天花板,抑或是光线透过彩绘玻璃洒落的气氛使然?我虽不是天主教徒,但若偶尔跟著丹娥上教堂,就会有种心灵被洗涤清空的奇妙感受。 神父的佈道逐渐走向尾声,看到大家沉浸在神父的传道中,我感到很神奇。坐在教堂内的人大概有五十名,能让这麽多人专注的力量究竟打哪来的呢?还有,那位神父看著五十双眼睛集中在自己身上,又是什麽感觉? 在公司最痛苦的差事莫过于上台简报。我很讨厌站在众人面前,总觉得压力很大,光想到有许多人竖耳倾听我说话,目光全盯著我,胃就感到一阵翻搅。要是不小心犯错或说错话,好像就会被指责,我没自信能够满足大家。搞不好就是因为那份压迫感,我才会一直依赖李镇燮,因为无论怎麽自我确认,依旧没有胜任的自信。听到神父坚定的嗓音,我觉得好神奇,他怎能如此确定某件事?那些人怎能不带任何怀疑,只专注听一个人说话?我呆呆看著前方,脑袋想著别的,突然其他人在胸口画起十字架,开始祈祷。 我的错,我的错,是我的错。 听到那句话,瞬间宛如一记当头棒喝,前晚好不容易忍住的泪水再次汹涌翻腾。我的错?真的是我的错吗?罪恶感油然而生,活了三十二个年头,每当要做出抉择却什麽都做不好的罪恶感,往后也会活得满目疮痍的罪恶感,毁掉自己人生的罪恶感。 我望著身旁的丹娥,她正诚心祈祷著。 丹娥从来不曾在我面前谈论宗教,不会说因为天主教反对堕胎,基于信仰而无法原谅自己那种话。即便在那件事后,丹娥仍按时参加弥撒,旅行时也会抽空造访教堂。我很好奇,她每个礼拜都来这裡,反覆颂念那句“我的错”,真的不要紧吗?但我不想擅自评断朋友,丹娥很坚强,那是她的宗教,在她的世界裡,会有个能整理、结束一切的解答吧。 我也说不上来,毕竟听到神的话语,似乎也不会改变什麽。但我很喜欢跟丹娥来教堂聆听有关爱的话语,神会无条件爱世人,好棒,这句话似乎很美好。要是相信有个绝对爱我的人存在,感觉就能找到平静。但这样就够了吗?就凭看不到也感觉不到的爱?我渴望温度,伸手就能握住、感受到实体的温度。那温度,才能让人明确感受到爱。 宥利也是如此吗?为什麽有些人宣称爱很伟大,有些人却说无法放弃爱的行为很愚蠢呢?我也同样无法放弃,我相信总有一天他会珍惜我,相信能成为彼此珍贵的人。 我用手掌覆住额头。 该死,为什麽我没有一天能忘记他? 我不晓得自己现在在干什麽,一切都变得好虚无。 弥撒结束了。 丹娥悄声要我稍等一下,接著走向伴奏者。伴奏者正忙著在和合唱团的人寒暄,见到丹娥打招呼,他显得很高兴。丹娥用手指著我,似乎在说河宥利的名字。他的表情顿时变得僵硬。 我们和伴奏者来到附近的咖啡厅。走进咖啡厅后,我又想起杨秀珍,不免又开始纠结。 伴奏者很沉著的问:“您为什麽会对河宥利感到好奇?” 看来丹娥没有坦白说明我的来意。我思索著该怎麽说才好,假如说我正在收集情报,想揪出在Twitter上怒骂我和河宥利的犯人,这说词又很拙劣。 我随口回答:“我最近在写小说。” “小说?”伴奏者问。可以感觉到旁边的丹娥吓了一跳。 “对,我打算将当年宥利的自杀事件当成题材,撰写一部小说,所以想听听大家对河宥利小姐的看法。” “那您好奇哪方面的事?”他的语气充满怀疑。 “当时宥利的状态之类的,什麽都可以。”我尽可能用最自然的口吻回答。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有没有什麽可分享的。”伴奏者露出浅浅的微笑。他说,都是在谘商室进行的访谈或笔记中讲过的事,应该没什麽特别的内容。 我说,有重叠的内容也没关係,请他聊聊那天的情况,只要是关于宥利的都可以。 “请您帮帮忙,”我说,“您现在不也在帮助其他人吗?”话刚说完,我意识到自己好像真的很迫切。 他轻轻叹口气后才开口,从宥利是当天最早抵达汽车旅馆的事说起。 他说,当时他刚和女友分手,内心充满愤怒。在盛怒之下,他很想一死了之,这样一来,女友就会一辈子带著罪恶感。后来其他人抵达了,总共有五个人。气氛好尴尬,素昧平生的人为了寻死才聚在一起,尴尬也是必然的。他们围成一圈坐下,各自说了些话,包括为什麽想寻死,究竟为什麽如此憎恨世界。那时他撒了谎,要他说出是被女友甩才想死,总觉得听起来很逊,于是他说自己想寻死,是因为世界充满了腐败不正之事。 宥利则说:“我病得太严重,已经厌倦了,好希望可以结束一切。” “生了什麽病?”另一个男生询问。 宥利直勾勾的盯著他。伴奏者说,如今回想起来应该是有所误会,但当时宥利看起来很像在勾引那个男生。 “不瞒妳们说,河宥利小姐看起来有点怪怪的。该怎麽说呢,她好像不懂得察言观色,掌握当下的气氛。我虽然是个想耍帅又意气用事的傢伙,但当时有两个女生状态真的很糟,好像要是有人递上一把刀,她们就会立即往脖子刺去般阴沉。可是河小姐却滔滔不绝的讲著枯燥乏味的话题,笑个不停,还一直拍手。因为气氛很尴尬,有些夸张的行为也情有可原,但她的举动怪到让人很有压力。我心想,这女的好像疯了。” 我懂他想表达的意思,彷彿宥利就在眼前。 “她好像并不想听别人说话,只想一直说自己的事,然后又莫名其妙的哭了起来。” 气氛变得很诡异,但并不是阴鬱或绝望,而是让人很不自在。就在这时,宥利开始大叫,吆喝著要大家赶快死一死。她从背包取出农药递给大家,要他们赶快喝下,但没有任何人採取行动。这时宥利拿著农药走向伴奏者,他吓得往后退,其他人也连忙远离宥利。就在这时,听见了磅磅磅的敲门声。警察来了。他们接受调查后就各自回家了。 这和先前听到的相同,我小心翼翼的问起打从一开始就很想问的事。 “请问一下,您有没有看到谁来带宥利回去?好比说个子高的男生或女生。” 伴奏者摇摇头。“没有,怎麽了,是认识的人吗?” “没什麽。”我吞了吞口水。“只是在想她是否从头到尾都是一个人。” “她是一个人。” 我点点头,却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请问那个男生,就是宥利好像感兴趣的那一位,他的个子高吗?” 伴奏者摇摇头。“不高,比我矮,大概一百六十五左右……怎麽,河小姐身边有个子高的男生吗?” 我一时语塞,正犹豫著该怎麽说才好,这时丹娥插嘴:“那个男生后来怎麽样了?” 伴奏者笑了。“他还活著,说不定妳们知道他是谁……” “是谁啊?”丹娥再次询问。 “啊……他叫姜胜永。”伴奏者说完后,看了我们一眼。我们完全不认识这个人。伴奏者耸耸肩,表示我们不知道也没办法。 “那个叫姜胜永的人,后来有和宥利见面吗?”我像在自言自语般问。 “这个嘛,我就不清楚了。”回答完后,伴奏者就闭上了嘴。 空气中弥漫著片刻的沉默,他好像在犹豫著自己该不该说某些话。我静静等待著,丹娥也不再开口。 “小说的主题是什麽?”伴奏者直视著我。 “嗯?” “您在写的小说。” 我镇定的凝视伴奏者,没有迴避他的眼神。“罪恶感。” 伴奏者变得很安静,他思索了一下后再度开口:“如今回首,忍不住会想──那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他重新说起了故事。在那之前,他没想过死亡有多麽骇人。死亡,意味著要和世界一刀两断,自己却曾经那麽小看它,这件事令他觉得很可怕。 “好歹当时也二十七岁了,却这麽不懂事。” 儘管不晓得姜胜永的状况,但他自己倒是又和宥利见了面。 “虽然觉得她怪怪的,但她很漂亮。” 他再度停了下来。我顿时萌生一种异样感,他好像正在向我告解,很努力的缓缓道出藏在心中多年的故事。我的错,我的错,是我的错。他是想减轻自己的罪恶感吗?但很快的我又产生另一种感觉,我发觉这个人在说话的同时,持续在观察我的反应。没错,他好像想吸引我的注意。仔细想想,他也曾经是个想引起某人关注才打算走上绝路的人,难道至今内心的某个角落,仍有尚未乾涸的泥块凝结吗?搞不好他不是在帮助其他人,而是自己依然需要帮助,也许他需要有个人可以窥探他的内心,窥探被隐藏起来的丑陋真相。那我呢?我也同样需要他的关注,需要他的帮助。我对上他的眼神,很真诚的倾听,慢慢的,我对他在坦诚吐露的同时,又迟疑的拐著弯说话的态度感到自在许多。 他终究说出了自己的心思。当时,他看出宥利是那种很容易把到手的女生,应该很轻易就能接近、掳获她的芳心,所以他与宥利联繫,宥利也二话不说就答应见面。 “但也不完全是这个理由,因为当时我刚开始上教堂,我觉得她似乎比我更需要。” 他们一起吃了顿饭,接著到咖啡厅喝了杯茶。他看著宥利,内心不断纠结著。虽然他没有露骨的表达出来,但不用说也知道他当时在想什麽。要不要约她去汽车旅馆,还是再多等一会?不,带她到教堂吧。他们开始聊天,男生当然无法专心讲话,反正宥利也不是可以聊深入话题的对象。相较于毫无来由的笑个不停和倾听对方,宥利更想说自己的故事。最后宥利突然说,自己不想寻死了。 “妳不是说已经厌倦了吗?”他问。 宥利咯咯笑了起来,但他不懂这有什麽好笑的。 “没错,变得更厌倦了!”宥利大声说。 但她说自己不打算寻死。 “为什麽?” 他问完后,宥利却说了让人听不懂的话。“因为我想赢。” 那一瞬间,他整个人冷掉了。我有飢渴到要跟这麽奇怪的女生交往吗?他顿时兴致缺缺,想要赶快离开,就问宥利有没有打算上教堂。 宥利拒绝了。“靠那种东西无法获胜。” 听到那种像是从电影或书本上照本宣科的回答,他反倒觉得很丢脸。坐在旁边的人可能都听到了,真巴不得想挖个地洞鑽进去。现在他失去了任何好奇心,也不想继续待在那裡,打算尽快喝完咖啡回家。这时,宥利做出了很奇怪的举动。她朝他露出神祕的微笑,从背包取出一本厚重的笔记本放在桌上,接著站了起来。 “我去一下洗手间。” 他愣愣的坐在椅子上,以为在看什麽话剧。宥利离席的座位上放著一本犹如在等待他翻阅的一本笔记。看起来像是日记。 “您看了吗?” “看了。老实说,河小姐一副就是希望我能拿起来看的样子,所以我没有多想。” 刻意将日记放在某人面前,然后离开现场。宥利是个纵使这样做也不足为奇的人,因为她总是用全身在呐喊,希望能将自身的伤口展现给某人看。那裡头有什麽呢?男生?孤独的内心?搞不好宥利真的在写小说呢。日记裡有什麽呢?个子高的男生。对了,会不会有关于那人的事?上头究竟写了什麽?急于想让别人看到什麽? “没什麽特别的。”他说。“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日记大概只写了三、四页吧?上头还有类似数字的东西,然后是月曆,有画圈的,也有画叉的。总之,女生不是都会作记录吗?” “经期吗?” 他的脸微微泛红。“对,就是那个。其中还夹著几张诊断书,但我就没仔细看了,毕竟还是没办法窥探那麽私人的东西。我觉得可能是医疗保险给付有需要,才去申请诊断书,更何况我对那种事也不感兴趣。因为内容和我的想像有落差,所以很快就阖上了。啊,不过我记得一件事,就是第一页上头写了数字。” “数字?” “是号码。我到现在还记得,是7-38。因为当时是七月,我以为是日期,但又没有三十八日,我觉得很奇怪,所以一直记得。后来听说河小姐过世的消息,又想起了那组数字。我很好奇那是什麽,所以打听了一下,但当然是一无所获囉。” 7-38。 这是一组神祕的号码。七月,那是在宥利死前五个月。伴奏者口中的宥利和我的认知没有太大差别。从他人口中听到宥利的事,心情变得好奇怪。大家好像都很懂宥利,实际上却没有人真正了解她,甚至在他人口中的宥利本人,好像也不清楚自己是谁。我问伴奏者,能不能跟他要那个姜胜永的联络方式,但他也不知道。 “要是在网路上搜寻,应该可以找到。” 那个人八成也在宣导自杀防治吧。虽然不知道他是谁,总之先去见一面吧。要是宥利曾把日记拿给这个人看,想必也会拿给其他人看。就目前所知的来看,什麽都无法肯定,但我直觉日记就是宥利抒发的方式。她利用唯有自己看得懂的记号,记录所有记忆和情绪。日记大概被杨秀珍拿走了吧,秀珍会如何处置它?扔掉了吗?或者还在她手上? 我望著身旁的丹娥心想,假设有一天我失去了丹娥……虽然不会发生这种事,但万一不幸发生,我因此看到了丹娥过去写的无数封信件,我绝对不会丢弃它们。倘若杨秀珍和河宥利过去真的是朋友,她大概也不会狠心扔掉,即便上头写著自己不想承认的内容也一样。我所认识的秀珍是这样的人。 突然,脑海再次浮现那组数字。 7-38。 宥利的方式。 宥利说过的话──“因为我想赢。” 突然灵光乍现,那个扒开记忆往上爬的清晰嗓音。 “4-98号。” 去年四月,我被李镇燮痛打一顿的那天,还有凌晨他突然跑来我家,我因为害怕而勉强跟他发生关係的那天,我打了电话到性暴力谘商中心。 辅导员问我: 您曾经拒绝吗?没有。 您曾经中途要求对方停止吗?没有。 您曾在中途表现出排斥之后,对方依然为所欲为吗?没有。 问题。没有。 问题。没有。 问题。没有。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辅导员说:“您必须明确表达‘不要’,在这种问题上,表达自身拒绝的意志是最关键的。您可能会感到很委屈,但总之标准在于是否表示拒绝,您必须持有自己是被强迫的证据。” “证据?什麽样的证据?”我问。 “任何证据都可以。请您写下日记,把事件在何时何地,还有过程是如何发生的,钜细靡遗的记录下来。讯息或电子邮件的威胁也可以,无论是心理或生理层面,您最好确保手上有您表示拒绝后仍然受暴的证据,这样才会赢。” 这样才会赢。 辅导员挂上电话前给了我一组号码,下次如果想再进行谘商,只要报上这组号码就可以了。 4-98。 那是我的号码。 代表四月,第九十八个个案。 最后一次见到宥利那天,宥利对我说:“贞雅,妳可以帮我个忙吗?” 高个子男生的影子站在巷子那一头;当时我背对烤肉店,随时都可能有人从店裡走出来;后来,贤圭学长替宥利的家大扫除。 该不会要我帮忙指的是这件事? “妳怎麽了?”丹娥凑过来问。 我摇了摇头,虽然心想是否该去谘商中心一趟,但他们终究不会向他人公开私人谘商纪录。可是单凭心证,什麽事都做不了。我必须确认日记的内容,将能确认的都逐一确认,这是眼前最要紧的事。 万一我的怀疑是对的呢? 我突然害怕起来,宥利在无法向任何人倾诉的情况下,是怎麽度过那些日子的?搞不好宥利是想把自己的遭遇告诉伴奏者。 就像那天在巷弄发现我的身影,突然跑出来一样。 “可以帮我个忙吗?” 是我对她视而不见。她向我求助,我却什麽也没看出来,冷血无情的调头走掉。 腹部内侧突然一阵刺痛,是先前被李镇燮揍的部位。疼痛从深处袭来,我感到很不舒服。不过,目前还只是我的猜测。我深呼吸,搞不好是我把每件事都想得太严重。 我们向伴奏者道别后,从座位上起身。 丹娥转向伴奏者。“那个……” 丹娥说她很好奇一件事,为什麽宥利取出农药要大家一起死时,没人照她的话做。宥利的确可能搞砸认真严肃的气氛,但大家是打算来寻死的,这个举动有大到足以破坏当下的氛围吗? 丹娥小心翼翼的探问:“老师,您为何当时没有喝下农药呢?” 伴奏者转头看了一下教堂,脸上浮现一抹犹豫的神色,我们只是静待他的回答。 “我只是不想和那个女生一起死。” 我一言不发的看著他,低下头。 我可以理解他的心情。 罪恶感从心底浮了上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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