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秀珍

他人  作者:姜禾吉

阅读是秀珍纾压的方式,因为看书最唾手可得。起初她读的不是小说而是新闻,只要在网路上敲几个关键词就可以看到许多资讯。性侵、怀孕、堕胎……这个国家被性侵的女性多得不可胜数。网路视窗开了都超过数十个,案件仍持续跑出来:被性侵的女性、怀孕的青春期少女、被偷拍的女性、被刀子捅的女性,还有被抛弃的新生儿。秀珍之所以锲而不捨的搜寻,原因很简单。

她想知道其他人的情况是什麽样子。秀珍很讨厌去谘商室或受害者治疗团体,毕竟安镇是个小城市,风声很可能传出去。虽听说那些团体会彻底保护成员的隐私,但秀珍才不相信。她害怕人们的恶意,说得更准确些,她无法信任那些毫无形体的声音。恶意反倒还能信赖,至少它具有明确的意图和形体。

春子的女儿、不良少女的女儿、不幸的女人,这些是自从在八贤就一直跟著她的声音,用漫不经心的口吻指称秀珍。村子裡的人都是善良的好人,但他们在说那些话时,似乎完全没有想到秀珍会因此受到伤害。他们说了一遍又一遍。地上有颗小石子。秀珍一定跟她妈妈一样笨。哇,天空上有飞机飞过了。春子八成又跑到其他地方生孩子啦。冬天到了,下雪了。我的天啊,秀珍要上大学了?大家就是这样,好像压根没发现自己到底在说什麽。

即便事发已经过了十二年,那男的也不认为自己性侵了秀珍。

所以秀珍读了一篇篇报导,想知道有类似经历的女性究竟都是怎麽捱过的。在浏览了数百篇性侵报导后,秀珍明白了一件事。出现在新闻的性侵大致可归纳如下:

受害者还来不及报警就身亡了。

受害者在报警后身亡了。

受害者报警后,在判决中败诉了。

受害者报警后依然活著。

从这些简短的句子中,秀珍什麽都感受不到。她想知道的不是这些,而是妳们的心情如何。和我一样觉得自己很悲惨吗?晚上会恶梦连连吗?像我一样,觉得自己是卑贱的小虫吗?

她最感到好奇的,是罪恶感。

我明明没做错什麽,为什麽却好像做错了事?是因为我拿掉了孩子吗?可是那真的能称得上是孩子吗?在非自愿的情况下,以非我所愿的方法所产生的细胞,就非得称他为孩子吗?那麽我呢?我的人生呢?我的身体呢?妳们又有何感受?

报导上没有任何答案。

有一次上课,读了乔伊斯.卡洛.奥兹的小说《我们是马尔瓦尼一家》部分内容。那是李康贤的课,不用想也知道,她肯定是想要大学部的学生帮忙翻译初稿。虽然秀珍感到很烦躁,但看到“rape”这个单字后,她便默默开始读文本。当时是贤圭翻译的,内容描述玛丽安在毕业舞会上被性侵后感到痛苦万分的情节。马尔瓦尼、玛丽安、女人与少女。家庭分崩离析,玛丽安则犹如遭流放般长年四处游荡。

其中有个段落是这样的:“我喝了酒,那是我的错。虽然希望能够回到那天晚上,却没有任何办法。我怎能对那件事做出伪证呢。”

一下课秀珍就衝出教室,跑到厕所大哭了一场。她反覆读著那个段落,一遍又一遍,覆诵那个句子时,秀珍用自己的方式将词彙做了替换。

我喝了酒,那是我的错。虽然希望能够回到那天晚上,却没有任何办法。

我喝了酒,是我让他有机可乘。虽然希望当作一切都没发生,我却办不到。

虽然希望当作一切都没发生,但我做不到。

绝对做不到。

因为已经发生了。

已经覆水难收了。

可是,秀珍对玛丽安并不是百分之百的感同身受。玛丽安是有意识的,她记得所有事情,为了防止父亲被控告家暴,才会说自己想不起来。秀珍忍不住心想,倘若当时自己像玛丽安一样意识清醒,结局是否会有所不同。但后来秀珍明白了,自己终究不会採取任何措施。毕竟是春子的女儿嘛,不意外。唉唷,泡菜醃得可真好。早就知道春子的女儿会有那种下场。春子家,妳要不要吃点泡菜啊?

外婆无法承受这件事的。听到秀珍考上大学的消息时,外婆流下了欣慰的泪水,对秀珍说:“太好了,往后妳可以过不同的人生了。”外婆始终以秀珍为傲,只要为了秀珍,任何事都在所不惜。

秀珍无法让外婆经历这种事。那时,秀珍完完整整的理解了玛丽安的心情,才会痛哭失声。我一个人承受就够了,不能再让外婆面对这些。假装不知道吧,只要当作一切都没发生,事情就会好转。


那是二十岁的春天,秀珍那天灌了不少酒。在此之前,秀珍一直滴酒不沾,原因就在于妈妈。妈妈从十几岁就开始喝酒,随便和村子裡那些无药可救的男孩睡觉。直到现在,秀珍依然不晓得自己的父亲是谁。八成是酒后乱性才怀孕的吧,秀珍心想,至少这个传闻应该没说错。

秀珍生怕自己也存有依赖酒精的基因,对此深恶痛绝。秀珍大概隐约觉得自己也同样是爱好酒精、酩酊大醉前绝不会放下酒杯的人。她认为酒会为自己带来不幸,那天她却喝了酒,只因为心情实在太好了。

那天同样是李康贤的课,秀珍发表了对于《简爱》的见解,被夸奖了一番。李康贤虽是用原文书上课,但课堂上会有五分钟让学生自发性发言并给予加分奖励。发言採接力赛方式,如果第一位以“《简爱》的女性自主特质”为题发言,下一个人就要针对该意见发表其他看法,再下一个人也要根据上一个人的见解再发表看法。进大学后,秀珍打定主意要在课业上奋发图强,所以她不错过任何可以加分的机会。那天秀珍发表的内容大致是这样。

“上一堂课,您批判简爱最后终究投向了男性的怀抱,但我想将焦点放在简爱认为自己和罗彻斯特之间的爱情与经济独立同等重要的部分。简爱是会思索何种决定才能使自己的幸福最大化的角色,要是她仅从与罗彻斯特的关係去思考自身,当初就不会离他而去,反倒会选择成为他的情妇,继续留在他身边。但简爱认为那场恋爱与婚姻并不会让自己幸福,所以离开了他,直到她判断自己足以面对他才又回来。她诚实的面对自己的人生,也很主动积极,我认为,这位女性无畏眼前风雨并选择走下去的爱情是有价值的,足以获得支持。”

发表完后,李康贤说秀珍看待世界的视角很独特。虽然只是客套话,但秀珍心情很好,就因为那句称讚,一位自己不怎麽喜欢的教授说了一句形式上的称讚,她那天才会忍不住喝了酒。一起上那堂课的同学们说要去喝酒时,秀珍像简爱一样主动加入,在酒馆坐下后,也率先将烧酒瓶拧开。

聚会很欢乐,贤圭也在场,也因为有他在,所以很多人参加。约莫过了两小时,起初十个人的聚餐增加到二十人,甚至连其他科系的学生都来插一脚,有原先贤圭念英文系时的同学,也有国文系的同学跑来玩。后来,人数多到完全搞不清楚谁念哪个科系,秀珍也开始产生醉意。当大家转移阵地,跑到学校后面的小吃店续摊时,秀珍已经酩酊大醉。秀珍到现在也想不起来当时究竟有多少人在场。她的心情很好,好得不得了,好到甚至想跑到成为同系同学后,三月都快过了也不曾寒暄的贞雅面前,对她说:“我们重修旧好、好好相处吧。”

贞雅,不瞒妳说,我一直都很想念妳。虽然彼此的眼神不曾交会,但我很开心能和妳进入同一个科系,我很想妳。

贞雅,我好想妳。

秀珍醉得不醒人事,当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全身赤裸,躺在破旧旅馆散发霉味的床上,身旁的男生同样光著身子在酣睡打呼。秀珍吓坏了,想叫也叫不出来。她慢慢将身体移动到床边,不停颤抖,脑袋彻底空白,什麽话都说不出来。

这时,男生醒了过来。

“妳起来啦?”他笑著朝秀珍伸出手,温柔的抚触她的脸庞,秀珍的身体起了鸡皮疙瘩。

“这是怎麽回事?”

“嗯?”男生一脸听不懂秀珍在说什麽的样子,看著她。

秀珍就快哭出来了,她什麽都想不起来,半点记忆都没有!她搞不懂现在是什麽情况。在这之前,秀珍甚至不曾和男生牵过手。虽然曾有性慾高涨的时候,对于性是怎麽发生的却没有具体概念,只从别人口中大致听说,像是一开始会超级痛,要抬起臀部,眼睛要闭起来之类的。秀珍知道的就这些了。秀珍当时是刚满二十岁的少女,但至少她明确清楚一件事:刚才发生的事,八成已经发生的事,也就是性行为,那是她应该选择的。在她想要发生、还有和她想要的人发生的才叫作性。我想跟这个人发生关係吗?我想不起来,什麽都想不起来。

他缓缓开口问混乱不已、呆坐的她:“口渴吗?要不要给妳水?”

要是秀珍放声大哭,情况是否会有所不同?搞不好他就会了解到这件事并非出自秀珍的意愿。但秀珍极度震惊与混乱,想哭也哭不出来。是啊,她觉得好混乱,想尽快离开这个房间。她连忙穿上衣服,这时他走过来,搂住她的肩。

她甩开他的手,颤抖的嗓音结结巴巴的说:“这是怎麽回事?”

“什麽怎麽回事?我们一起来的啊。”这时他才垮下了脸,无言的从她身边走开。他先是看了她一会,哭笑不得的咂了咂舌,接著拿起衣服,对她说:“我还以为我们在搞暧昧。”

“什麽?”秀珍神色慌张的回答。

“不是妳先主动的吗?”

“你说什麽?”

秀珍的声音彻底分岔,她好想将他那张脸狠狠撕下来,满腔怒火难以抑制。昨晚秀珍喝醉了,醉到没有半点记忆,也就是说她已经不醒人事了。无论她当时做了什麽,都不是在正常状态下做出的选择。

我,绝对不可能会想和你发生关係。

就在她打算朝他大吼的刹那,他说:“那个,我说了妳不要不高兴。”

“什麽?”

他正视著秀珍说:“妳有被害妄想症。”

秀珍觉得自己内心好像有什麽“啪”的应声断裂,再也不想说任何话。

秀珍朝门口走去,打开房门前对他说:“希望你能当作一切都没发生。”

他坐在床上,边穿袜子边回答:“没问题,反正两人都是酒后失误嘛,忘掉吧,要怪就怪酒精吧。”

她大步跑出房间,大口吸入空气,告诉自己什麽事都没发生,我没碰到任何事,我不是受害者,谁都没必要知道这件事。这只是个失误,没错,是不小心犯的失误。闯下事与愿违的祸,不就叫失误吗?没错,这是失误,肯定是失误。可是,这并不是我闯的祸,我根本没有做任何选择啊,她所选择的就只有喝酒而已。她就像自己的母亲,像春子一样,干出了相同的事。不过就是一夜情,有什麽好大声嚷嚷的?人生艰苦的事还多著呢,何必为了这点事大惊小怪。俗气,太俗气了。闭嘴,给我闭嘴。外婆,外婆!我该怎麽办?外婆,我好害怕。秀珍跑了起来。赶快回宿舍吧,我必须赶紧回到昨天那个上台报告的我。

她在巷子裡狠狠摔倒,膝盖磨破了皮,鲜血汨汨流出。

我不是自愿的。但,假如我是呢?

假如我变得像春子一样,真的想得到什麽呢?那这件事就烟消云散了吗?一夜情这种失误也在所难免嘛。只要这麽想就会没事吗?那麽,我不是出于自愿的事实,又该从何处获得救赎?

她从地上爬起来,一拐一拐的走著,泪水不由自主的流下。万一他四处张扬,我又该怎麽办?

她很害怕,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好想见到外婆。外婆吃那麽多苦,可不是为了让她碰上这种事。这是我的错,我应该小心一点,是我的错,我犯下的错。

秀珍整个人蜷缩在地上,她没办法承受这一切,内心只有一死了之的念头。就在那一刻,有人摸了摸她的头。她吓一大跳,抬起头,宥利就在她眼前。

“秀珍,妳怎麽了?发生什麽事了吗?”

听到那轻柔的嗓音后,秀珍彻底崩溃了,开始号啕大哭,肩膀也不住颤抖。宥利搂住秀珍的肩膀,轻轻拍抚她的背。

读完《我们是马尔瓦尼一家》后,秀珍开始成天窝在图书馆裡读其他小说。她不停在寻找玛丽安,有受害者出现的小说。那就是秀珍宣洩的方式。就像吸毒者会去参加治疗团体,吐露自身经验,想办法克服毒瘾,秀珍则是靠阅读有性侵受害者出现的小说。没必要向谁提起她的遭遇,也没必要听别人的故事而潸然落泪。小说有别于报导,它是有心的,可以真切感受到一个人的心。

秀珍努力的记住那天的事。要是当天身体留下反抗的痕迹就好了,她确实好像在脚步踉跄时抓住了他的手臂,但她完全不晓得那个行为出于何种状况。难道是秀珍诱惑了他?又或者只是将身体重量交给了他?她连自己对他说了什麽都没有印象。她肯定是开心的大呼小叫了吧。但她不知道自己的用意是为了诱惑他,还是当下纯粹觉得好玩而已。

可以确定的是,她从来都没有想和他发生关係,更不曾有过半点对异性的好感,不可能因为喝酒就突然来个大转弯。要怪就怪酒精,真的吗?是这样吗?他说了,我以为我们在搞暧昧。为什麽他会那样想?拜託让我想起一点事情吧,什麽都好!

如果是那样,她就能加以反驳了。如果乾脆让她记得所有事,她就能直截了当的回呛:“我们并没有在搞暧昧,只是我喝醉了,才会稍微靠在你身上。你连喝醉酒和对方把身体靠在你身上都分不清楚吗?白痴。”

她很显然不是出于自愿,却无法证明,只要无法证明,就不会有人对此表示认同,这现实令她悲惨万分。经她搜寻的结果,大部分性侵只有在女性强烈反抗时才会被承认,也就是说,只有在暴力发生时才会被认定为性侵。这令秀珍相当困惑,倘若只有在女人被毒打一顿、放声大叫、遭受恐吓及受到生命威胁下发生的性行为才能称为性侵,那秀珍经历的就百分之百不是性侵。秀珍并没有被打,也没有放声大叫,甚至没有遭受恐吓或觉得生命受威胁,只不过,她不是自愿的。秀珍无法理解,为何非自愿的标准必须依加害者施暴的程度来判断。在秀珍看来,认定性侵的标准很单纯,要区分根本易如反掌。

受害者非自愿时所发生的性行为,就是性侵。也就是像秀珍一样,在醉得不醒人事、毫无行为能力的状态下发生的性行为。秀珍的情况属于准强姦[在台湾称为“乘机性交”,但韩文称“准强姦”带有“未达”性侵标准的意味,因而沿用之。]。我的天啊,竟然在这个词彙前面加上“准”字?

秀珍的案例难以证实,这也许是不幸中的大幸。万一秀珍揭发他,下场可能不堪设想。她必须考虑到外婆,考虑自己的未来,她不希望被贴上性侵受害者的标籤,不想成为宣称自己被性侵的人,不想任何事都无法证实,只能如坠五里雾中。

所以她才阅读小说。小说中有许多女性,有神智清醒时被强迫的女人,意识不清的女人,像秀珍一样想装作若无其事的女人,还有无论如何都想克服的女人。假如读的是当事人的笔记或访谈,秀珍肯定会崩溃。亲身经验的声音令她恐惧,进入虚构的故事中则相对轻鬆,没人会发觉她读了什麽。虽然上课时会将小说与社会议题或伟大目标做连结,但秀珍对那些东西压根不感兴趣。某个人的声音是重要的,只有一个人的声音存在,专属于自己的故事。故事中的愤怒是秀珍的慰藉,憎恶则带给她喜悦。她在阅读那些“玛丽安”时,感到很平静。那些玛丽安是她能够理解的人物,因为可以减少她的孤单。至少,在读到她们遭受践踏的逼真画面之前是如此。


某一天,秀珍发现了括号。

一堆括号。

(施暴)(恐吓)(扒掉衣服)(狠狠压住)(兴奋)(勃起)(插入)(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有些小说把括号描写得极为传神逼真,而且为数还不少。有些小说钜细靡遗的述说如何拖著那个女人,如何让她心生恐惧,让她用何种姿势躺卧,又是如何令她屈服,最后在某种兴奋状态下做了( ),详细程度令人憷目惊心。

当然,小说并未拥护加害者,只是表现出加害者有多心狠手辣罢了。正是为了让大家看到加害者有多恶劣,才会将性侵的(括号)描绘得犹如在夜空中引爆的烟火般华丽。世界上怎麽会有这麽恶劣的傢伙!竟然做出这麽惨无人道的事,真是太狠毒了!那些传神而逼真的(括号),将坏人的恶行描写得更恶毒,加深了对坏人的憎恶情绪,也引发了报复心态。

由于它们明确展现出坏人有多坏,受害者又有多煎熬,使得前面那些施虐的具体(括号)成了具美学与必要的场景。既然已经证明那个人是坏人,所以不要紧(这点场景无伤大雅);既然已经表现出坏人是如何被塑造的,所以不要紧(因为已经揭露了,所以没关係)。

有一部小说,被性侵的女人用更心狠手辣的方式向男人复仇,在此之前,她遭受的众多(括号)简直到了令人作呕的程度。那些逼真细腻的(括号)!满怀憎恨的女人终究向男人报了仇,痛痛快快的加倍奉还,因此女人所遭遇的(括号)被遗忘了──真能忘记吗?受害者真能忘掉那些令人不寒而慄的(括号)吗?即便复仇成功,痛快的加倍奉还,就能说(括号)什麽都不是了吗?就连不曾经历(括号)的秀珍都无法忘怀了,这有可能发生吗?

秀珍不禁心生疑惑。会不会是自己太敏感了?其实(括号)根本不足为奇,她却替它们赋予了过多意义?难道真如那男人所言,是秀珍有被害妄想症?有一天,秀珍在某部小说中读到了男人诉说“我想强暴那个女人”的心声。那一刻,她中止阅读,停了下来。

仔细想想,过去曾听过相似的话。

“感觉就像被强暴一样。”

那是系上庆祝新生入学的聚会,她看到贞雅坐在对面,和河宥利坐在一起。因为河宥利叽叽喳喳说个没完,秀珍的视线很自然的飘向那一边。宥利看起来很奇怪,但秀珍只将注意力放在自己周围,满心兴奋期待。她原以为自己可能考不上,没想到顺利上榜了。她心想,终于来到大学了,我必须用功读书,赶快找到工作,把外婆接来安镇住,和外婆两人亲密和睦的生活。要是也能交到男朋友就好了,温柔又帅气的男朋友。我要找个对我好,我也对他很用心,深爱彼此、互相珍惜的人。

可能因为是新科系,系上聚会时能申请补助,教授们也很大手笔,点了很多酒和下酒菜。有其他系的学生跑来宣传社团,也有即将转系的学长姐加入。这还是秀珍第一次遇到这麽多人,觉得紧张又开心,但没有喝酒。

不知从哪一刻开始,秀珍的座位附近变得热络喧闹。秀珍旁边坐了大约五名男同学,在三位学长加入后,他们开始玩起拚酒游戏。秀珍不想喝酒所以没有参与,只在一旁看热闹。

一群男生和两个女生开始玩起游戏。游戏规则是将烧酒瓶盖上那圈铝线扭转成条状,再用指尖弹它,谁最先把它弄断就必须乾杯。即便只是在一旁观赛也很好玩,因为每次都会栽在同一个人身上。有个决定转系的哲学系学长,只要瓶盖到了他手中,就算只是轻轻敲打,铝线也会应声断裂。

因为已经连续三次了,大家都兴冲冲的凑过来。第四次又是相同结果,大家都忍不住鼓掌大笑,秀珍也笑了。第五回合开始时,学长可能是想逗大家笑,手开始故意颤抖起来。气氛很愉快,当学长弹出指尖时,所有人都激动得大叫,因为铝线又断了。

学长用双手覆住脸孔大喊:“靠,心情就像屌被割掉一样。”大家都笑了。学长接著又说:“感觉就像被强暴了。”

大家又笑了,秀珍也笑了,她内心并没有感到不愉快。当下的气氛很搞笑,也不必为了这种话摆起脸孔。学长说这话不是想戏弄谁,只是脱口而出的玩笑话。其他女生听到那句话后也不禁笑了,大家都知道那不是真的被强暴的意思,只不过是随口丢出的一句话罢了。啊,直言不讳的比喻,越是不受限制、肆无忌惮,隐喻就越是美丽动人。秀珍也跟著鼓掌叫好。

在书中读到“我想强暴那个女人”的心声时,秀珍想起那天学长的声音。如今她不再能接受那种玩笑。怎麽会有人把那当成玩笑?“感觉就像被强暴了。”性侵怎能成为笑点?小说不是使用了各种(括号)描写得极尽狠毒逼真吗?感觉就像被强暴?想要强暴女人?感觉自己就像被强暴?他们认为自己经历了那些(括号)吗?是想要做出那些(括号)中的行为吗?单凭烧酒瓶盖的尾端断掉这件事,根本无法和经历(括号)相提并论。性侵不是那麽一回事,性侵是一连串的(括号)。为何有人可以轻易用性侵来开玩笑?又为何有人用众多(括号)来表现骇人的画面,轻易地拿它们来比喻?

为了寻找答案,她读了一本又一本小说,然后在某一刻顿悟。

这些人压根就不晓得被强暴是怎麽回事。

小说中的(括号)描写的并非受害者的痛苦,而是虐待的程度。虐待的逼真程度使得那些描写变得栩栩如生。之所以有令人不忍卒睹的骇人场面,意味著他们不懂得受害者的痛苦。他们当然明白啦,明白这是不对的,才把坏人描写得更坏,为了大加挞伐坏人,才使用铺天盖地的(括号)。

但是,他们真的明白吗?当真明白身体的某个部位被强行扯开、撕裂、碎裂时的那种物理感觉吗?当真明白身体最为柔软敏感的部位受伤时的痛苦吗?在(括号)之后,只出现了“好痛”一句描述,但那并不是忍受几天撒尿时的疼痛感就能结束的经验。

自从被性侵后,秀珍便持续被痛苦折磨。因为下体红肿,无论坐著或走路都疼痛不已,而那正是那个男的恣意对秀珍的身体(括号)的缘故。秀珍甚至没想过要去医院。在此之前,她连妇产科的周围都不曾靠近过。她没想过有关怀孕的事,也没想过自己是会怀孕的。

每天,阴道内侧出现撕裂般的间歇性疼痛,她没有去医院,以为这就像手上的抓痕般很快就会痊癒。疼痛持续超过三週后,秀珍终于去了一趟医院,而医生诊断她阴道内侧严重红肿与发炎。为了以防万一,秀珍做了一次超音波,得知自己怀孕的事实。动完手术后,秀珍依然持续上医院,因为还是很痛。外科医师告诉她没有任何异常,只开了止痛药就要她回去,但秀珍依旧觉得痛,下体持续有刺痛感,感觉子宫内侧的肉块正在掉落般的疼痛,下体好像要完全消失的鬆脱感,身体好像成了被撕裂的白纸。

倘若真的发生了(括号)所描写的事件,绝对不可能单凭一句“好痛”就了结,因为后头会有比(括号)更残忍的痛苦接踵而来。强暴就是这麽回事。

秀珍还领悟到另一个事实。

在描写中,加害者同样遭到某人的践踏与压迫,他们遭受了与(括号)相似的欺压。某篇导读曾说,暴力的美学、陷入暴力的连锁效应的悲剧人物很立体,去理解前后冷不防冒出来、宛如雪人般的(括号)主体,是一件很美的事。不,秀珍一点都不认为有何美感可言,一点都不觉得谁具有悲剧色彩。倘若被某人性侵的感觉是用这种方式运作,倘若那是描写暴力的唯一之道,被(括号)梦魇纠缠的人又该如何自处?难道秀珍也要去性侵某个人吗?

秀珍开始痛恨小说,痛恨那些清晰可见的悲剧与满目疮痍的心灵,她竭力压抑、遍寻不著出口的心情终于溃提,却仍无法停止阅读小说。从某一刻开始,秀珍也同样被暴力耳濡目染,她阅读著(括号),想像自己站在加害者的位置,将那男人压在地面,尽情对他施加她读过的所有(括号),她想疯狂的强暴他。

到了图书馆闭馆时间,她会从座位上起身,但没有回宿舍,而是去宥利的家。宥利会安慰无法入睡、不停啜泣的秀珍,一次又一次轻拍她的肩膀。


这些全是过去的事了。

金贞雅离去后,她一个人跑到咖啡厅的后巷,大口吸入空气,脑海不断浮现陈年往事。

前年,外婆与世长辞了。结婚时,秀珍对贤圭说想将外婆接过来一起住,贤圭也很爽快的答应。贤圭说,父母也一定会允许。允许,这个词卡在秀珍心中。想和我外婆一起住,还需要别人允许吗?贤圭也不是家中的长男,为什麽还要向父母请示,寻求他们的同意?但秀珍没有多说什麽,她认为反正贤圭的爸妈应该也不太乐意。秀珍认为,只要是生儿子的父母,理当都会这麽想。秀珍根本就没经历过婚姻生活,她为自己的理所当然感到神奇。必须得到公婆允许的认知,彷彿天生就内建在她的基因裡,不过后来根本没有必要向公婆提起,因为外婆主动推辞了。

外婆说,没替外孙女准备嫁妆就已经够内疚了,没必要再拉她一个老人家进门。

外婆非常固执,她认为自己会给秀珍带来麻烦。秀珍一个出身贫困的孩子,往后显然必须看别人眼色过活,要是自己再插一脚,秀珍会过得更辛苦。无论秀珍如何又哭又闹也拿外婆没办法,甚至连贤圭都亲自登门拜访了,外婆仍固执的摇头。

秀珍哽咽著说:“他们不是那种人,才不像外婆这麽老古板!”

“秀珍啊,妳别轻易相信人,也别相信妳老公。现在他很珍惜妳,一定会替妳做任何事,但人绝对不会忘记自己付出了什麽,不会忘记自己给予的好意,他们并不在乎对方的感受。妳看村裡那些人,认为外婆是在工作的就只有妳和我,大家都认为他们是在帮助我们。无论我们怎麽想,那都是在欠人情。妳想带著亏欠的心情和那人过一辈子吗?他越是认为自己为妳付出许多,就越会认为‘要求这点事应该无所谓吧’,但谁都不晓得‘这点事’指的会是什麽。贤圭确实是个好人,外婆也知道,他有可能不会转性变了个样,但人生总有个万一。婚姻就如同天秤,现在妳的秤上空无一物,起初就是以严重倾斜的角度开始的,没有必要在上头添加重量。世界已然变迁,女人不一样了,外婆也明白,但那说的是能够承受世界变化、有能力与背景的女人,外婆并不属于其中。我没有打算託别人的福过日子,妳全都拿去吧,妳从一开始就不要亏欠任何人。”

儘管如此,秀珍仍暗自决定往后要经常去看外婆,可是每当要去拜访外婆时,就会碰上其他外务。直到某一刻,秀珍不得不承认,外婆并不是自己的第一顺位。碰到婆家有活动、夫妻聚会、文化活动计画时,她都把去看外婆的事往后延,反正随时都可以见到,就代表现在不去也无所谓。

书店咖啡厅开张后,秀珍更忙碌了。她将咖啡厅规画成大学研究人员和学生可以自由谈话和运用的场所,书柜放满种类多元的书籍,从大众小说到学术书籍应有尽有。因为建筑是登记在丈夫名下,用不著担心月租,但她想超越某种程度的收支平衡点,想成为大学街上名气响亮的空间,想靠咖啡的好滋味打造口碑、提高营业额,同时也希望听到大家说这裡比图书馆更舒适。

从某种程度来说,这是一种自卑感使然。婚后,秀珍数次错过了能成为图书馆员的机会,等她回过神来,发现大把时光已经从手中流逝,读书已是心有馀而力不足。她不想听别人说自己靠老公辛苦赚钱来吃喝玩乐,想证明自己是有能力的女人,但事情不如想像中容易。这并不是说她太小看咖啡厅的营运,而是这件事要比她原先想的更辛苦。她不分昼夜的忙碌,儘管店面位于大学街的黄金地段,但做生意毕竟不容易,光让店面稳定上轨道就耗了快五年。

在这段时间,能去看外婆的时间少之又少,无论是逢年过节或年末,外婆都没半句怨言,到头来,秀珍最常陪伴外婆的时期是外婆在医院的时候。外婆脑中风晕倒,在医院卧床将近一年,秀珍花了许多时间陪在处于昏迷状态的外婆身边。

凝望著外婆皱纹满布的脸庞,她总会想起那句话。

去过妳想要的生活吧,不要亏欠别人,自由自在的过日子吧。

听到那句话时,秀珍忍不住哭了。她不是在气外婆,而是外婆说出了她内心企盼许久的话,那是严重倾斜己久的轴心的重量。秀珍也知道,贤圭的爸妈对自己并不满意,若不是贤圭坚持,两人恐怕结不了婚。

“秀珍与她的出身截然不同。”贤圭如此说服父母。

秀珍当然也晓得,自己是连亲生父亲是谁都不晓得的孩子,妈妈离家出走后,她便入了外公家户籍,被当成女儿抚养。秀珍也认同自己有缺陷,她无法说出妈妈是什麽样的人、个性如何,也不知道爸爸是谁。妳爸爸从事什麽行业?妈妈在做什麽?她没有一次能够回答那些问题。

“我爸妈过世了。”秀珍总是如此回答。

这不是事实吗?秀珍是外婆养大的。我的孩子,我宝贝的孩子,秀珍小公主。我亲爱的外婆。外婆很爱秀珍,毫不保留的爱她。秀珍只要有外婆的爱就够了,大家却老是提起秀珍根本就不存在的父母,视她的身世为一种问题。外婆给了我满满的关爱,为什麽就没有人过问呢?听说,女儿会随母亲的命呢。你说她妈妈是谁?

贤圭大概就是最好的证明。只要提到杨秀珍,与她相关的一切都一文不值。但秀珍并非如此,她和妈妈不同,也和外婆不同,因为她遇见了像我这样的男人。

跨越结婚的障碍后,秀珍对自己的身世有了深刻体悟,也接受了这件事。虽然外婆毫不保留的爱著秀珍,秀珍也深爱外婆,但外婆同时也是个沉重的包袱。只要待在外婆身边,秀珍搞不好就永远无法翻身成为完全的“他人”,她极度渴望成为的“他人”──任谁都不能怠慢轻忽或加以嘲弄的人,绝对不会被性侵的人。

秀珍从不曾说出埋怨外婆的话,但事实上内心无时无刻不在埋怨。她认为大家之所以用有色眼光看待自己、且自己只能默默接受,搞不好就是因为她的出身──不对,这就是原因。秀珍曾是个大家怎麽对她都无所谓的人,就算喝了酒、碰了她又如何?反正她是春子的女儿嘛,因为她是亏欠全世界的人!秀珍暗暗埋怨外婆,也因此,当外婆要她自由的过日子时,才会忍不住哭出来。外婆辞世时她也哭了,感觉自己好像真的放下了包袱。

外婆,从去年开始我便这麽想,与其再次被性侵,不如乾脆成为性侵他人的人吧。我就是这麽想的。


无论在学校的哪个角落,秀珍都会看到那个男生。只要看到有女同学开心地跟他聊天,就很想衝过去告诫对方小心,这人搞不好会灌醉妳,把妳拖到床上去,妳会全身赤裸的醒来,怨恨曾经相信某人的自己。秀珍很想这麽告诉她们,但她只是每天一声不吭的去图书馆,因为那个人也守口如瓶,什麽都没说。他好像真的认为这是一场“意外”,将秀珍彻底抛到脑后。然后,秀珍怀孕了。

这怎麽可能?

当然有可能。

因为秀珍是个女人。仅此一次的机率贯穿了秀珍的身体,扬长而去。秀珍没想到自己身上孕育著一个生命,她怀有的只有记忆,想遗忘、想当作没发生过、想全然抹去的记忆。

动手术前,宥利曾经问秀珍,是否会告诉他自己怀孕的事,秀珍回答不会。那个男人没有任何权利,事情是在秀珍毫无意识的状态下发生,她不懂为什麽动手术需要徵求他的同意。这是秀珍的身体,也是她的选择。她并不觉得悲伤,一点也不。

孩子?生命?爱?去你们的。

秀珍确实感到痛苦,但她并不后悔决定堕胎,倘若时间能倒转,她仍会做出相同选择。但她真的很痛苦,即便想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去也不会真的消失。她觉得身体很不舒服,经常恶梦连连、噁心作呕,一下子掉了十公斤。

她怎样都无法理解,明明自己没有做错事,为何罪恶感却缠著自己不放。每当她感到混乱时,总会忍不住痛哭失声。

这时,宥利就会握住秀珍的手。

宥利会轻轻吟诵自己创作的诗给秀珍听,她的文字透明而温暖。谣传宥利每天都和男人上床,这并非事实。虽然她确实在这方面的经验丰富,但也仅止于此。宥利独处的时间反倒更多,她会利用这些时间写写文章、日记和诗。宥利的诗中出现了死人,出现了迷失方向的幼猫。宥利这样写著:我是被丢掉的皮夹,被硬塞进衣柜后彻底被遗忘的老旧衬衫,是被丢弃在路边的巧克力包装纸。我饮下滚烫的牛奶,我持续哼唱走音的曲调。宥利很喜欢写文章的作业,很想把这件事做好。她知道身边的人对自己指指点点,说她四处鬼混,但宥利发自内心想把文章写好,只是这样而已。宥利也知道自己造成别人的压力,误会远比真相更多,所以才寄情于文章。

文字,是宥利盛放内心的地方,但她同时又为此感到羞愧,才会在撕破的色纸、收据的角落、书柜的背面或一面空白的废纸上写文章,然后丢掉。秀珍总会暗地细读那些文字,宥利总要她别看,又任由她去。秀珍察觉宥利的迫切,她希望有人能阅读自己的内心,希望能打动某人,希望自己说的话可以被某人理解。也许就是因为这样,宥利才会那麽认真写作业,无论是读后感或自述的散文都煞费苦心──这次会打动某人吧?下次必定能打动某人吧?但她连那篇文章要往哪去都不晓得。宥利总是用心写完文章后就撒手不管了,就像她任由男人们去想像自己。

某一次,秀珍问她:“妳不觉得冤枉吗?”

她们俩在棉被中凝视著彼此。

“冤枉啊。”宥利回答。

“那妳为什麽不跟大家说清楚?”

宥利轻轻抚摸秀珍的脸庞。“大家只会相信自己喜欢的人说的话啊。”

秀珍又问:“妳曾经拒绝过男生吗?”

“嗯。”

“他们怎麽说?”

宥利又笑了。“他们不信。”

“妳多说几次就好了,要对他们发脾气。”

“我试过了。”宥利轻轻握住秀珍的手指。“他们从不觉得我在发脾气,反倒觉得我在欲擒故纵。”

秀珍想了一下,小心翼翼的开口:“妳有碰过什麽可怕的事吗?被迫的。”

“没有,没有碰过。”

“如果妳没有明确拒绝,哪天也许就会碰上。”

那时,宥利一脸哀伤的望著秀珍。“没关係,没有那麽恶劣的男人。而且在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前,男人都非常温柔多情。我就喜欢这点。”

秀珍觉得很鬱闷。“可是一旦到手,他们就弃妳如敝屣了啊。”

“嗯,”宥利稍微皱了皱眉。“所以我才会再去找其他男人交往啊。”

宥利露出笑容,秀珍却笑不出来。

宥利犹豫了一会儿,说:“没关係,我讨厌搞得太複杂。”

“嗯。”

“可是……”

“嗯?”

“为什麽大家都无法爱我一辈子呢?”

秀珍一句话也没说,她没有对宥利说,那是因为妳看起来太寂寞,彷彿随时都会敞开心房,让他们可以轻易靠近,但得知妳深不见底的寂寞后,就会发现自己无法承受。

“对不起。”宥利说。

“嗯?”

“我说了这麽没出息的话,妳一定很失望吧?”

“别说了。”

“嗯。”

“不是啦。”秀珍边摸著宥利的小指,“我是要妳别道歉。”

宥利没有再说什麽,秀珍闭上双眼。她无法直视宥利的眼睛,虽然宥利温柔的安慰秀珍,用温热的手轻抚她,但那隻手早已伤痕累累。她发自真心的感谢宥利,但这就是全部了。宥利又靠近了秀珍一些,靠著彼此的额头入睡。那一天,在进入梦乡的同时,秀珍难得想起了贞雅,她似乎稍稍理解了,为何当初贞雅会疏远自己。


那天,秀珍同样窝在图书馆,第一学期的课都上完了,多出很多閒暇时间。她读了一本令人作噁的小说,是一名男人将三名女人脱光后囚禁在仓库的故事。女人们没有逃亡的打算,反倒在仓库裡建立起她们之间的友情。她们拥抱彼此,抚慰对方的身体,在细软的呢喃中建立属于她们的世界。她们并不认为自己被囚禁了。小说裡有这样的字句,描绘得就好像女人的身体是距离暴力最遥远的神圣之物。

男人回来时,打破了那一刻的和平。他用脚猛力踹向内心平静的她们,直到她们发出惨叫、下跪求饶为止。他在尽情发洩完后,关上仓库回去了,女人们就会再次抚触彼此的身体。秀珍看到那个段落时不禁笑了,但真正令她觉得好笑的场面在这后头。小说的结局,男人在仓库外某个巷弄被好几个男人毫不留情的殴打。男人的肋骨断裂,双腿也骨折了,当下他的脑袋想的就只有“好想赶快回到那座仓库”。秀珍又忍不住笑了出来,一股不寻常的情绪从内心咕噜咕噜沸腾涌上,热泪好像随时会夺眶而出。

她深深吸一口气,走到图书馆外。两点有一场知名译者的暑期特别演讲,现在已经四点了,秀珍对那种演讲丝毫不感兴趣,可是连接了三通电话,要她参加后续的聚会,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迈开步伐。

那位男性译者是在日本获得翻译文学奖的知名人物,故乡就在安镇。秀珍抵达后,才发现聚会规模比想像中更浩大,只有系上领奖学金的学生与成绩名列前茅的学生才被召集到场。秀珍是领奖学金的学生,所以才被叫来。

贞雅在场,贤圭也在──那男生也在。

秀珍并不想坐在那人附近,但没有别的座位了,逼不得已只能坐在那男生对面。那个座位碰巧就在译者隔壁,大家可能觉得很有压力,所以只有那个座位空著。男生和秀珍互相装不认识,男生就坐在贤圭旁边。

秀珍环视四周,突然对贤圭升起一把无名火。刘贤圭就坐在译者和教授旁边,他非常清楚自己能享有哪些好处。头痛瞬间向秀珍袭来,全身痛得就像被拳打脚踢了一顿,她将背靠在椅子上,用目光扫视一圈,扣除贤圭、那个男生和坐在对面的两名男同学,其他都是女同学。贞雅带著闪闪发亮的崇拜眼神望著译者,译者即便意识到投射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但也没有朝那侧瞥一眼。译者和教授开起无聊至极的玩笑,接著译者说起同是安镇人的前女友。

“她突然某一天就狠狠的甩了我,我的人生中再也没有过那种试炼了。”译者说那个女生很性感。“在场有许多女同学,这样表达可能不太文雅,不过我相信大家会用文学的角度来看待。就像我说的,她是个同时钓好几个男人的骚货。”

女生们都笑了。教授点著头,替译者斟满酒。

“没想到我在日本得奖后没多久,这女生就主动跟我联繫。我真的吓了一大跳,她可不会主动联繫自己甩掉的男生。男同学都懂吧?毕竟她是我的初恋,所以我推掉了所有事情,约好要见面。说到这裡,当时我们也是在安镇见面的呢。看到那女生的背影,心情真的很微妙,我缓缓走到她面前,直到坐下来前都没有看她的脸,满腔的期待与好奇。我先喝了一口水,慢慢抬起头,和她对上视线……”

译者爆笑出声。

“怎麽样?”教授问。

“不瞒你们说,我失望到了极点,她也太老了吧!啊,这麽说好像不太礼貌,各位女同学可以理解吧?我的意思是,我经常会想像那个女生上了年纪后会变得如何,但她的样子和想像天差地远,身形丰腴了许多,说实在的,老得有点惨不忍睹。不过,大家知道更惊人的是什麽吗?”

没有人答腔。译者迳自说了下去。

“她希望我给她工作,再微不足道的工作都可以,只要让她能在翻译这条路上跨出第一步。啊,当下真是百感交集,那女生交往时对我颐指气使,现在却如此卑躬屈膝。”

译者再次无法克制的大笑,一口气乾掉了教授替他斟的酒。译者这才第一次以目光扫视在座的女同学,用戏谑的口吻说:“所以啊,妳们要好好保养。”

听到那句话,金贞雅是第一个笑出声的,坐在旁边的女孩们也跟著笑了。是啊,毕竟那是译者事先取得谅解的文学措辞。秀珍又开始觉得胃不舒服,就像刚从医院走出来时一样,下腹部阵阵抽痛。大家都笑成一团,那男的也笑了,而且笑得最大声。就在那一刻──

“不好意思,我们迟到了。”

李康贤讲师和英文系教授一起走了进来。那位英文系唯一的女教授是李康贤的指导教授,也是这次译者讲座的主办人。秀珍和其他学生纷纷站起来迎接教授,接著很自动的移动座位。教授们和译者坐在一起,秀珍坐到贤圭旁边,英文系教授拍了拍译者的肩。

“这麽早就在替学生上课啦?”

倘若秀珍事先知道译者下学期会在安镇大学开课,数年后会被聘为英文系副教授,就会明白那是什麽状况。如果她还知道英文系教授是译者的大学学姐,就能把整个情势看得更透彻。那个场合是以聘用译者当教授为前提,为了试探彼此利益关係所安排的。儘管那天,涉世未深的秀珍不懂大人间的利害关係,但她倒是领悟了一件重要的事,而且随著岁月流逝,她发现自己当天的领悟和教授之间的拼图恰好吻合。

“你们在聊什麽?”李康贤问。

译者回答:“只是随便閒聊,我正打算聊这次出版的书呢,您来得真是时候。”

英文系教授边点头、边笑说:“当然啦,您一定聊了对学生们很有帮助的话题。”

秀珍很想回家,她很想念宥利。

此时,那男生对贤圭说:“大哥,要不要再喝一杯?”

“再看看吧。”贤圭好整以暇的回答。

那男生装出哀怨的口吻:“唉唷,大哥,别这麽扫兴,再喝一杯啦。”

贤圭笑了,秀珍转头望向那边,看到那男生双手恭敬的握著烧酒瓶替贤圭斟酒。一双手规矩叠放著,彷彿在表达如果没有贤圭允许,在某种程度上绝对不会强迫他。

秀珍出神地望著贤圭的侧脸,看到他那张好看又善良的脸孔,瞬间领悟了一件事。是啊,你绝对不敢随便脱掉这人的衣服吧。

秀珍想起先前读的小说,脑海尽是关于那个被一群男人拳打脚踢、渴望回到仓库的男人的描写。我要回去,我会回去的,回到我可以为所欲为的地方。不过,那只是男人脑中的想像罢了。最后,他在那些人面前下跪求饶。

饶了我吧。

拜託别再打了。

拜託请饶我一命。

之前怎麽没发现呢?那男生总是紧贴在贤圭身旁,黏在他的朋友旁边,主动替和贤圭要好的女生揹背包、请她们喝咖啡。而此时此刻,他边替贤圭斟酒,劝贤圭再多喝一杯,边侧眼观察译者和教授,竖耳细听他们的谈话。包括他们在聊什麽,对哪些学生有正面评价,这所学校往后会重点培育哪些学生,全都贪婪的装入耳朵。怎麽先前没发现呢?秀珍到目前为止所感受的情绪并不是罪恶感,也不是因为动手术才痛苦,更不是那天晚上自己失误后才萌生的羞愧感。

是憎恨。

失误?是啊,我可以退一万步,说那是失误。

只不过,为什麽是我?

你可以对我的身体失误,然后心安理得的拍拍屁股走人,但我的身体为何不能以失误了结?为什麽我的身体会生病?为什麽我的身体要因你的失误而四分五裂、扭曲变形?秀珍无法按捺心中的怒火。我生了病,担心会有风声传出去,又不敢对任何人说,只能痛苦的独自承受,你却说这是失误?但你终究不敢在贤圭这样的男人面前失误吧?因为你认为他是不能招惹的人。面对译者或那位教授,你也都会安分的坐著,表现得像个善良乖巧的好学生。你的脑袋这时又在想什麽呢?想回到那座即便你尽情失误也无所谓的仓库吗?

──那座仓库是我吗?

我想狠狠的践踏你。秀珍心想。我要让你跪在我面前,不敢再正眼看我,想让你变得满身疮痍,连一根手指都无法碰我。

秀珍无法克制内心的憎恨。要怎麽做才能把你压得死死的,你所服从的、认为自己绝对不能招惹的究竟是什麽?秀珍缓缓转过头。

她看见贤圭的侧脸,那张好看又善良的脸。

这就是你害怕的。

只要占有这个人就行了。此时,贤圭正好朝秀珍的方向转过来,发现秀珍直勾勾的盯著自己,顿时有些惊慌。秀珍没有移开视线,她想得到这个男人,所以目不转睛的盯著那张露出恐惧的脸。好,就按照你的规则走吧,用最符合男人的方法,比男人更像男人的方法。

是啊,只要不是女人就能解决了。

我会用那个方法狠狠践踏你。

就在那一刻,秀珍下腹部的疼痛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用前所未有的期待表情怔怔看著在座的人,盯著男人那双再次恭敬举到贤圭酒杯上方的手,盯著金东熙那看起来十分柔弱的白皙手背。光是想像折断那隻手,秀珍的内心就感到无限平静。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自从秀珍和贤圭开始交往,东熙再也不敢正眼看她,只像个罪人般不时的偷瞄秀珍。先前,东熙偶尔会看著秀珍并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但现在对待她就像不认识的人。秀珍用自己的方式折磨著东熙,不仅将东熙排除在外,只找跟他要好的那些男生玩,贤圭要去见东熙时就会制造些紧急状况,让他无法赴约,甚至将贤圭的朋友介绍给东熙心仪的女同学。光是这些还无法平息她的怒气,这些不过是幼稚的恶作剧,连报仇都称不上。

就在那时,金贞雅造谣说东熙和秀珍好像在交往。

起初秀珍慌了手脚。金贞雅怎麽会知道,哪裡露馅了吗?她害怕得直打颤。

秀珍确实在巴士站附近的咖啡厅见到了东熙,但两人并非事先约好。那天秀珍正好要回八贤,天气很炎热,豔阳高照,秀珍和贤圭才刚开始恋爱。当时贤圭在英文补习班,传简讯说结束后会到巴士站送她,要她在那裡等。她很早就到了,距离出发有很充裕的时间,于是决定喝杯咖啡等他,走进咖啡厅却发现金东熙在裡头。

秀珍装作没看到。

之前碰面时都有别人在场,两人单独撞见还是第一次。虽然秀珍表面装没事,心却狂跳不已,担心他会突然跟自己讲话。最近,秀珍听贤圭说东熙请他打听行政室的打工后,从中拦阻了这件事。她当然没有直截了当的要贤圭别帮忙东熙,只是在听到这件事时,要他帮忙别的同学而已。

“不瞒你说,我另有想介绍的人选……”她含糊其辞。

那是比东熙的状况更不好、平时要兼两份餐厅打工的同学。秀珍从头到尾都没有说一句“你别帮东熙”,而是很努力的说明那位同学的处境有多困难。经过一番深思熟虑,贤圭决定为秀珍的同学与行政室牵线,并告诉东熙下次会替他介绍其他兼职。最近,东熙很少参加系上的活动。

要是他突然做出伤害我的举动怎麽办?

秀珍的心脏扑通跳个不停,买完咖啡后就走出咖啡厅,接著传了封简讯问贤圭何时会到。她明显感觉到东熙的视线固定在自己身上,当场落荒而逃。就这样而已。

贞雅居然看到了这一幕?

秀珍不停颤抖,要是弄得人尽皆知怎麽办?但她很快就稳住阵脚,乾脆就顺水推舟吧!秀珍如今已经是不一样的“他人”了,没必要看金东熙或金贞雅的眼色。秀珍静静等待著,直到有人告诉她那个谣言时,她哭了出来。

秀珍声泪俱下,对朋友们说在其他地方听到了更可怕的谣言。

杨秀珍是和金东熙交往,不是和刘贤圭。

不是啦,杨秀珍和金东熙只是炮友。

杨秀珍脚踏两条船,周旋在刘贤圭和金东熙之间。

谣言越演越烈,秀珍觉得正中下怀。她可以完美模仿受害者的一举一动,因为她比任何人都了解受害者的心情。秀珍巧妙的散播了关于自己的谣言,在荒谬的小道消息中,暗地将自己描写成遭东熙欺压的人。虽然东熙确实遭到误解,但她想让大家认为他就是这种人。

这种谣言对女生而言无疑是致命伤,正因深知这点,秀珍才会亲自跳进火坑。她从中操控,让这种恶劣至极的谣言回到散播谣言的人、也就是金贞雅身上。秀珍还提到自己和贞雅是在同个村子长大的。

“贞雅他们家过得比我们宽裕多了,她的爸妈不是坏人,虽然偶尔会说我妈的坏话……”

这样就够了。大家都相信贞雅是嫉妒秀珍才会散播那种谣言。贞雅大概从来都没有像那时候那样受到众人瞩目。她穿著俗气,讲话又很跩。大家讲得好像多了解贞雅,这都是秀珍有意无意的洩漏一些讯息,让大家觉得自己对贞雅瞭若指掌。

“小学时,她也是霸凌我的人之一,当时真的很难过。”谣言很自然地传开了。

金贞雅真的很糟糕。金贞雅是说谎精。金贞雅是大嘴巴。

东熙则是一声不吭的继续过日子。他是个聪明人,内心八成很鬱闷,恨不得在大家面前大声说“我和杨秀珍睡过”吧。但在这种情况下,东熙口中的真相会成为对秀珍的二度攻击,没有人会认真看待他的说词。假如秀珍没有和贤圭交往,没有成为核心人物,那个真相会彻底揭露秀珍的真面目,她会因此遭到众人的挞伐唾弃。但这没有发生。万一东熙敢提到有关秀珍的隻字片语,秀珍有信心能将他踩个粉碎。倘若那真的发生,秀珍打算指控东熙说谎,或乾脆举发他强暴她的事实。无论哪一种,她都占上风。

秀珍身边有贤圭,还有大家为掩护。她在排挤、无视东熙时,彻底遵循了男人的规则,需要大家的保护时又再度变回女人。想要寻求某人帮助、哭诉委屈时,没有什麽比女人的眼泪更有效的。想渗透人们的内心,让自己看起来像是脆弱需要保护的人,只要摆出一张楚楚可怜的脸,泪眼婆娑的说担心有人会害自己,大家就会自动敞开心房。尤其是男人,他们会极力想表现自己和其他愚昧幼稚的男人不同,因此听到女人的请求时会二话不说的点头。贞雅与东熙就这样被整个系排挤,秀珍也认为整件事落幕了。

后来,她听说东熙和贞雅在交往,看见东熙温柔的摸了摸贞雅的肩,看见贞雅笑著走向东熙。

大家都说:“真是物以类聚。”

秀珍说她才不在乎,管他们怎麽样。

为什麽是我?

你可以轻易对我失误,但对金贞雅就不是吗?为什麽你对待金贞雅的态度就不同?秀珍内心再次充满憎恨。那时她终于明白了,这个心结无法轻易被解开,也无法被解决。秀珍的心已经开始腐烂,散发恶臭,她的心被吞噬了。她恨贞雅,比任何人都恨。秀珍不断说贞雅的坏话。坏女人!说谎精!

那年,贞雅离开安镇,东熙入伍了,还有,宥利死了。

这些全是过去的事了。


“欢迎光临。”

工读生有礼貌的朝门口打招呼,站在收银檯、沉浸于回忆的秀珍这才回过神来。时间已经过了很久,她喝了口冰水,丈夫说的话一直在脑中盘旋──妳一点都没变。没错,秀珍没变,内心依然像当年一样持续在腐烂。

所以,丈夫打算离开她吗?刚和贤圭交往时,她再三提防著,转眼间已过了十二个年头。贤圭是个好丈夫,她很难不去爱那样的人。秀珍终于明白,有件事要比贤圭似乎怀有什麽可怕祕密更令她恐惧──彻底失去他。真相这种玩意有什麽用?不过是露骨的展现我有多丑陋罢了。往后也像现在一样,装作什麽事都没发生不就好了吗?

客人站在收银檯前,秀珍缓缓抬起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最近之所以会满脑子都是不愿想起的事,全都是因为那张脸,满腹委屈的脸。妳从小就一直是这样,但对我而言,妳是不存在的,压根就没有出现过。

这时,贞雅开口:“河宥利的日记,在妳手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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