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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秀珍他人 作者:姜禾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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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珍一回到家就听见浴室传来了水流声。老公今天提前回来也没告诉她一声。秀珍很不想走进房间,四天前被贞雅甩了一巴掌的右脸到现在还隐隐作痛,虽然知道是心理作祟,但每次照镜子时,都会觉得脸蛋变得像石头一样硬。 人跟人之间。 耳畔好像响起贞雅的声音。她真是太可笑了。其实那天没有把想说的话说完,应该要再狠一点的,但又忍不住怀疑自己还能说什麽。那天秀珍回家后,一边替脸颊冰敷,一边盯著书桌抽屉许久。抽屉内侧的角落放著宥利的日记,十一年前翻阅过后就再也没拿出来看了。秀珍一直有机会扔掉它,毕竟先前搬过三次家,每次换季都会大扫除,家具也汰换了两轮,书桌都换新了。每一次,秀珍都会把宥利的日记移到其他地方放,老公对秀珍持有宥利的日记完全不知情。打扫完宥利的家后,他再也没有提过宥利的名字,似乎很满意自己把该做的事都做完了,就像他帮助家境有困难的学弟妹,无私的把钱借给朋友,以及得知一切结束了,为此感到安心时一样。 多年前,贤圭向秀珍告白时是这麽说的:“妳好像很害怕人群。”他接著说,会待在秀珍身边,一辈子待在她身边。 这番话是如此温柔多情。他充满自信,似乎从没想过可能有万分之一的机会被拒绝。他选择了秀珍,他的世界因此而完整。那麽,秀珍的世界呢?万一他下定决心要离开她,届时秀珍也要一声不吭地接受吗?但当时秀珍没有多想,也没表示自己才是率先渴望两人能建立关係的人,她只是惊叹于事情比想像中顺遂,迅速抓住了来到眼前的好运,至今也一直紧抓不放,认为这是一种幸运。 他走出浴室,全身散发热气。 “回来啦?”他边用毛巾擦拭头髮边问。 她没有看丈夫。人跟人之间不该这样?金贞雅错了,人可以对另一个人做出任何事。秀珍一直将真相存放在心底,活到现在。以为东熙被系上赶出去只是秀珍的错觉,东熙只是忙著念书才没有参加系上活动。只要是人,都会以自我为出发点思考一切。秀珍讨厌被大家当成嚼舌根的话题、被指指点点,所以以为只要把东熙逼到绝境,他就会知难而退,但其实东熙只是不想和不符合自己水准的大学生玩在一起。早在去当兵前,东熙就忙著参加研究所学会的活动,为将来打算。即便秀珍阻挠他领到勤劳奖学金,或是大家把他和贞雅之间的关係拿来大做文章,他都不会动摇。 东熙确实再也不敢乱动秀珍,但也仅此而已。秀珍没办法践踏东熙,东熙也没有被践踏,他连秀珍在攻击自己都浑然不觉。东熙退伍后,当上系学会会长,和新生谈恋爱,拿到人文学院最高分,并拿著奖学金顺利进入研究所。他三不五时会和贤圭联络。“大哥,您在做什麽?”“大哥,今天忙不忙?”“大哥,要不要一起去喝杯酒?”贤圭认为东熙是个亲切又聪慧的学弟。得知两人偶尔会单独一块喝酒后,秀珍被恐惧包围,担心两人会不会讲到其他话题,又或者,两人早已知道了什麽? 有一次,她悄悄向贤圭打探,想知道东熙是否讲过自己的事。 贤圭回答:“东熙讲妳的事?啊,妳和东熙是同学吧。” 他说东熙不曾提起秀珍的事,只有简单问过一句:“大哥,您和女朋友相处得如何?” 对东熙而言,秀珍不过是贤圭的女朋友。说得准确些,他对秀珍有这点的尊重。如果借用他的说法,东熙好像连对秀珍“失误”的事都毫无印象。东熙怎能若无其事的和贤圭联繫?是不认为自己对秀珍做了什麽,还是觉得对秀珍做了什麽都无所谓?无论两人间发生过什麽,都没有了不起到不能见他尊敬的大哥。 秀珍无法要求贤圭别和东熙见面,并不是害怕被贤圭发现祕密。有时,她甚至觉得贤圭和东熙没什麽两样。假如他那麽疼爱东熙,看到东熙就会产生关照他的念头,那麽贤圭终究不也和东熙是同一种人吗?这样的怀疑总会让秀珍忍不住想起宥利。 宥利的日记,无数个○与╳。贞雅说,有人欺负宥利,秀珍早在第一眼看到日记时就想到了,这是她每次想起就会立即掩埋的念头。秀珍深爱贤圭,因为生命中不曾有过比贤圭更好、更优秀的男人,所以深爱著他。不,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比得上贤圭。她的爱在与贤圭一起的时光裡静止,持续在原地膨胀,宛如蓦然在某日开始跳动的细胞,在翌日张开了手指,隔日又伸出了腿,塑出有生命的脸孔,出生后依然马不停蹄地成长的生命体。 秀珍对贤圭的爱有了生命,无法停止成长,只有一个问题,就是宥利、东熙的脸会与他的脸重叠在一起,不停折磨著她。秀珍可以将所有的爱都给贤圭,交付自己的一切,那些脸却阻挠了她的勇气。妳当真认为他能够信任?长达十二年的岁月,每当感到痛苦时,秀珍就会思索“死”这件事。不是因为她想寻死,而是她希望东熙可以死掉。她祈祷他碰上车祸,或有人残忍的用刀捅死他,就像知道自己祕密的宥利一样消失在世上,再也无法提出任何问题。秀珍希望东熙能彻底人间蒸发,那麽,也许她就能获得完整的幸福。 “妳怎麽了?” 丈夫关切了一句,秀珍抬起头,无数问题在她嘴边打转。她必须做出选择,要是让那些问题倾巢而出,也许自己就会迎向截然不同的未来。万一选择缄默,目前的日常就会延续下去,就像什麽事都没发生般,不复记忆般。 “没什麽。” 就在她打算从餐桌起身的刹那,丈夫问:“怎样叫没什麽?” 她转过头,丈夫一脸落寞的看著她。 “真的没事吗?”丈夫叹了口气,走近餐桌,一脸坚决的坐在她面前,像是做了什麽决定。 秀珍有时很好奇,为什麽身边经常有人离开自己。妈妈、贞雅,现在就连丈夫都打算离开她。当然,留在她身边的人更多。外婆、朋友们,还有到今天为止的丈夫。回顾整个人生,比起拿著刀抵在她心上的人,伸手温柔轻抚的人更多,她却无法忍受那些细微挠痕的存在。 即便从小没有妈妈,贞雅又狠心抛下她,秀珍仍过得很幸福。即便在东熙对秀珍做出那种事却悄悄脱身后也一样。总之,秀珍都走过来了,她不是那种会沉溺在不幸中的人,顶多只会动摇一下下。但每当遇上不幸的关口,她就会将幸福的时光忘得一乾二淨,因为她都会听到某个声音,警告她至今所拥有的一切不过是假象,总有一天会烟消云散,因此,她不能鬆懈。 “看到妳时,我总觉得心裡有疙瘩。” 听到丈夫这麽说,秀珍的心瞬间受了伤,无论怎麽故作镇定,她终究还是被这句话给伤害了。有疙瘩?你以为我就好过吗? “为什麽?”秀珍问。 “妳觉得呢?” 秀珍猛的站起身。他一副秀珍做错了什麽的样子,要她自己去发现,要她赶紧承认自己做错了什麽。秀珍不想再多谈,到此为止吧,过几天就能聊点别的了吧。 但她忍不住顶嘴。“你就没想过问题是出在自己身上吗?没想过你让我觉得不自在吗?” “我让妳不自在?” 这对话根本是在鬼打牆。秀珍不禁又想,真的到此为止吧,这样的对话根本毫无意义。 “对,我觉得不自在,”她的语气尖锐,“这种不自在的感觉逼得我快发疯,你不说清楚问题是什麽,也不解释原因,只把这裡当宿舍一样来来去去。到底问题在哪裡,你说了我才知道啊!” “是啊,说了才会知道。”把她的话重複一次后,他便闭上了嘴。 秀珍气炸了,他先是扰乱了她的心情,又什麽都不说。 秀珍正打算进房间时,他又开口:“妳怎麽不老实说想要孩子?” 秀珍愣在原地,一时哑口无言,但很快便整理好思绪,缓缓回答:“你在说什麽?我不是说没关係吗?” 他凝视著秀珍。“妳以为我不知道吗?” 秀珍不发一语,脑海一片空白,当下真的什麽想法都没有,只想结束这场对话,进房睡觉,早上再若无其事地起床。她想和丈夫一起吃早餐,到咖啡厅上班,度过充实的一天。她心想,你究竟知道了什麽? “我知道妳会偷看那些幼儿园的孩子。” 秀珍没有回应。 “我知道妳每天点进朋友们的页面欣赏孩子的照片,在咖啡厅时一有空就会逛童装购物网站,也知道妳在百货公司时曾拿儿童运动鞋起来看。” 秀珍欲言又止,知道不管自己说什麽,他都无法理解。贤圭与秀珍的孩子,这是指在秀珍想要的状况下,和她期望的人有爱的结晶,也意味著是她亲手打造的未来。没错,秀珍是想要小孩,但她觉得这搞不好只是荷尔蒙在作祟,是母性本能随著年纪增长而蠢蠢欲动,所以另一方面又不想要有孩子。这个想法虽出自秀珍的脑袋,但她并不相信自己。 而且,每当想到孩子,秀珍就会想起宥利的日记,变得焦虑不安。我可以对这人的孩子负责吗?我能相信自己的孩子吗?当她知道和贤圭很难有孩子时,甚至暗自鬆一口气。老实说,是彻底放下了心。但她又对自己的想法存有疑虑,想要有孩子与不想有孩子的想法,似乎全繫于十二年前那件事。因为动了堕胎手术,所以这次她想自行选择有孩子;因为动了堕胎手术,所以这次她想自行选择不要有孩子。 发生那件事后,秀珍再也摸不透自己真正的心思,才会时不时看孩子的照片,听他们的声音,确认自己是不是真的想要有孩子。但越是这样做她就越混乱,只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她不想对贤圭提起孩子的事。她不想伤害他,如果她说想要小孩,他就会不停自责、陷入绝望;要是她说自己不想要小孩,他也会埋怨自己,认为秀珍是因为自己才死了这条心。不管是哪种情况,秀珍都不愿意见到,但她很难解释这些複杂的情感,才会乾脆闭口不谈。 她继续保持沉默。 他用悲伤又心痛的表情看著她。“妳看,妳总是什麽都不说,以为我不知道妳根本不相信我吗?总是怀疑我会变心,经常感到不安,但是秀珍啊,妳埋怨我也无所谓。妳必须尽情埋怨,才能正视下一步。这是我们的人生,妳我不是分开的,我们过著彼此的人生。儘管如此,我依然默默等著,等妳率先开口谈这件事。妳认为我一辈子都活在称讚中,坐拥一切吧?但我这辈子最大的梦想是妳,是妳能全然信任我,就像我深爱妳那般。如果妳信任我,只要妳能信任我,我什麽都能办到。我告诉自己,总有一天会有所改变。”他的语气缓慢而坚定。 秀珍带著些许沙哑的声音开口:“你说我哪裡没有变?” 他目不转睛的看著她。面对自己所爱之人,她要怎麽对他说明,因为不想伤害他,才什麽都说不出口。我始终想给你全部,自从遇到你后,我过的一直都是我们的人生。她该怎麽说呢? 终于,他说了:“河宥利的日记,我知道妳一直留著它。” 他们凝望彼此。秀珍已经怀疑这件事许久,疑心犹如树叶的叶脉般开展,秀珍一直都明白,能够稳住怀疑的枝干的人是自己,一旦鬆开手,当相同的事再度发生,自己就会陷入绝望,再也无力爬起来。秀珍明白,金东熙在自己的人生中根本什麽都不是,儘管他留下了极为深刻而沉痛的伤口,但秀珍跨越那段岁月存活了下来。金东熙这种人绝对无法支配秀珍的人生,因此,秀珍真正害怕的只有一件事。 刘贤圭,她愿意付出一切的人,倘若他转身离去,秀珍绝对会招架不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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