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贞雅

他人  作者:姜禾吉

秀珍总是将正正方方的书包侧揹,而不是规规矩矩的揹在后面。宋宝英说那看起来很讨人厌,就像在模仿那些看了就倒胃口的姐姐。手提皮包走在路边的姐姐,朝男人送秋波、露腿给他们看的姐姐。秀珍也跟她们一样,看了就倒胃口。

岁月大把流逝后,当时的记忆已经褪色许多,只有几件事还历历在目。早上去学校时,没人会向秀珍打招呼;若她主动打招呼,也没人会回应或回头。宋宝英想利用秀珍成为大家的榜样,大声宣示“要是不听我的话,妳们就会变得像秀珍一样”。

我偶尔也会被排挤,还不如像秀珍那样从头到尾都被讨厌就好了,但只要我表现良好,宋宝英就会化解心结跟我玩。一天跟我玩,一天又装没看到,两天跟我玩,四天又装没看到;早上跟我玩,下午就装没看到;整天都跟我玩,放学回家时又装没看到。当时我才十岁,经常哭哭啼啼的。也许当年的经验长久以来留在我心底,所以讨好某人才会变得如此重要。也许屈服于某人权力之下的经验,不曾正面迎战的自我厌恶,终究彻底击溃了我。

为什麽没人伸出援手呢?

我们犹如飘浮在教室的岛屿,两人逐渐靠近彼此的过程是如此浑然天成。有一天,我在回家路上碰到秀珍。我们一起走回家,绕过巷子时,两人已牵起了手。

放学后,我们会一起走在田埂上,在游乐场一起盪鞦韆,也多亏如此,我们可以若无其事的接受宋宝英在学校的横行霸道。一天只要忍受四小时或五小时,就是自由身了,毕竟宋宝英无法在外头也掌控我们。此外,暪过宋宝英的耳目也为我们带来莫大乐趣。我觉得没有任何事可以分开我们,时间不停走过,但我有信心能一直这样过下去。

宋宝英并不是不知情,她只是任由我们变得越来越要好。

秋天时,我们俩在田野见面,路边的大波斯菊绽放著。我们站成一列走过那条路,把花摘下来,做成戒指递给对方。我们跑了一段路又重新折返,嘻嘻哈哈的,然后牵起手。直到听到那声呼喊前,我们一直牵著对方的手。

“贞雅。”

我们同时转头,看到宋宝英站在那裡。

“妳们两个在做什麽?”

我应该无视她的存在,一直牵著秀珍的手才对。一个不过十岁的小丫头,究竟有什麽好怕的?

我很害怕。

以后去学校就没人跟我说话了吧?大家经过我时会捉弄我吧?这次会维持多久?一个星期,还是一个月?最重要的是,我很害怕知道宋宝英会选择谁。她拆散好朋友的方法很简单,霸凌其中一个,然后和另外一个变成好朋友。秀珍和我,她会选谁呢?

为了忘掉那一天,我到现在仍得花不少力气。

为什麽不放过我们?妳不是讨厌我们才一直排挤我们吗?为什麽讨厌我们两个在一起?为什麽?

宋宝英向我招手。“贞雅,过来这边。”

我停在原地好几秒,接著宋宝英伸出了双手。

“没关係,快过来。”

我走向宋宝英。往前走时,秀珍握住我的手,紧紧抓著不肯鬆手。我甩开那隻手,没有回头看秀珍。宋宝英牵起我的手,秀珍则不以为意的转身迈出步伐。就这样,我们与秀珍的距离越来越远。没过多久,后头传来脚步声,秀珍跟在我们身后。

宋宝英笑著说:“喂,我们快逃!春子的女儿追上来了!”

听到那句话,秀珍停了下来。

春子的女儿,可怜的孩子,绝对无法脱胎换骨、只能这样过一辈子的孩子。

你问我发生了什麽事?我犯了什麽错?

“贞雅、贞雅。”

秀珍在后头呼喊我的名字,但我没有回头,只是凝视远处西沉的太阳继续走著。鬆软的微风还停留在手上,方才抚弄的大波斯菊的香气还残留在体内,我却丝毫不在乎,眼中唯有往下坠落的沉钝阳光。只有它在我眼前,只有它逐渐向我逼近。就这样,我遗忘了紧贴在我身上的那个声音。


我在棉被中睁开眼睛,身体好沉重。我整整两天没有出门,丹娥去上班了。见完秀珍后,我什麽都没对丹娥说,她也努力忍著没有过问。我躺在床上一整天,第二天也没有从棉被裡起身,我听见丹娥在叹气,但假装没听见。

丹娥一把掀开棉被,对我说:“都忘了吧。”

我轻轻点头,然后就一直躺到现在。现在已经下午三点,我总算起床。再怎麽说也是寄人篱下,这样好像太厚脸皮了,不如先做好晚餐吧。我折好棉被,站了起来,双腿却抖个不停。放在客厅的手机传来讯息音。咦,为什麽手机会在客厅?

我忍不住哭了出来。是丹娥放的,她希望我可以从棉被裡爬出来,故意将我的手机丢在客厅才出门。我缓缓走出去,确认了一下手机。

是姜胜永。

我静静看著电话号码,按下通话钮。铃声响了一声,两声,对方接起电话,声音低沉又沙哑。我心想,在他提起宥利的名字前,我要先梳洗一下、吃点东西。


那一年过去,恶梦也结束了。宋宝英转学了,在她转学前,大家伤心的抱在一起哭。我并不认为那是虚情假意,毕竟宋宝英比谁都重视友情。对某人而言她真的是很好的朋友,也因此,她应该很了解抢走某人的友情有多残忍。

往上升一年级、换了一批老师后,学校的氛围也稍微起了变化。反正那是间乡下学校,同村的孩子们互相排挤捉弄,只会伤了大人间的和气。升上高年级后,班级数和学生数都减少了。上国中时,气氛更加泾渭分明,要回家帮忙做家事的孩子比去上补习班的孩子更多,甚至有些孩子还开始找工作。升学和就业,孩子早早就被分成两派。

宋宝英转学后,秀珍和我又开始要好。我们是属于读书那一派,我的功课名列前茅,父母对我寄予厚望,秀珍只是勉强能跟上的水准,但她看起来也没什麽野心。秀珍说,她想去念专科大学,早点就业,帮外婆减轻负担。我们很要好。

我们绝口不提田埂上发生的事,彷彿只要提起,好不容易再次拼凑的关係就会崩解。但不谈这件事本身,也意味著彼此默认关係出现了裂痕。我们很要好,只不过,秀珍让我感到压力。因为曾经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只要看到她,我就会有罪恶感。所以上高中后,我就跟秀珍断了联繫,就算她写信给我也不回,打电话给我也没接。回故乡时都只待在家裡,然后就离开。刚开始我觉得很抱歉,但后来真的很不想见到秀珍,没来由的。

我的成绩一直没有起色,每次父母看到我就不停施压,我已经尽了全力,这好像已经是极限了,到底还要做多少才够?我曾在路上偶然碰见秀珍几次,但都没有向她打招呼,只觉得心中有把无名火。每次见到秀珍,自己就好像依然被八贤紧抓著不放,让我难以忍受。我紧追不捨的那些东西,无论怎麽努力都无法到手,真正想摆脱的人却对我依依不捨。

真正令人火大的是她外婆。秀珍是春子的女儿,书读得不好,长得也不漂亮,为什麽她外婆那麽疼她?爸妈每次看到我就只会连声叹息,问我能不能做得更好,秀珍的外婆却无条件爱著外孙女的一切。为什麽会这样?那个外婆可是春子家,是我奶奶每天嗤之以鼻、不放在眼裡的春子家。秀珍挽著春子家的手臂在村裡走来走去时,脸上充满神采奕奕。那充满自信的脸彷彿在说,无论发生任何事,自己都会获得满满的爱。

我讨厌看到那张脸。

因为我的脸有如藁木死灰般晦暗。

圣诞夜,秀珍难得打了电话给我。那天我和丹娥去了教堂,也很难得接起电话。秀珍可能没料到我会接电话,问候我的嗓音带有惊慌,不过听起来好像满高兴的,也聊得很开心。

“贞雅,圣诞节快乐。”秀珍若无其事的接纳了我。

没错,因为妳的朋友就只有我一个。那时我明白了,有别于成绩或与父母,我可以掌控与秀珍之间的关係。要是我不爽就不接电话,心情好就接电话;高兴就跟她见面,不爽时也可以不见面。十七岁的圣诞夜,我认为自己能够随意操控的人,就只有电话那头的妳。

在田梗的那天,我早知道宋宝英会选我,甚至在她喊我前,我的脚就已经跨出去了。

“妳就是这种女人。”

没错,妳说得没错,所以我才会在圣诞夜对妳说:“我不想再跟妳走太近,我会脱胎换骨,变成不一样的人,以后别再跟我联络。”

那一刻,响起了悠扬的合唱乐声。

没错,我就是那种女人。


“金贞雅小姐?”

某个声音唤醒了沉思的我。我抬头,眼前站著一个男人。姜胜永,认识宥利的另一个男人。根据伴奏者的描述,他大约一百六十五公分,体格粗犷。他伸手要跟我握手,我也礼貌性回应,感觉到他手掌上有硬茧。他整个人看起来很结实,应该是做粗活的人。

“听说您在写小说?”他边入座边问。

我很自然的笑了笑。扯了一连串谎后,就连我自己都有了在写小说的错觉。他似乎在观察我,我没有迴避视线,按照准备好的说词有条不紊的说明,我说我把宥利的故事当成小说原型,但发现她在过世前好像遇到了困难。包括企图自杀在内,还有几个令人好奇的点,所以如果他知道什麽,希望能告诉我。

“这样也能告慰宥利在天之灵。”

姜胜永目不转睛的盯著我,很显然不相信我。我悄悄垂下视线。我按照伴奏者说的先在网路上搜寻了一下,发现我也听说过这个人,不禁吓了一跳。正因为知道姜胜永是什麽样的人,那天才会更执意要去找秀珍。

我就像个真正的小说家般开始拼凑故事。宥利遇到这个人后,应该从他那得到了建议。肯定没错,宥利一定碰到了很严重的问题。但和秀珍大吵一架后,我就像丹娥说的只想放下一切。秀珍说得没错,宥利和我有什麽关係?但收到姜胜永回覆我的讯息后,我还是出门了。

我为什麽要和这男人见面?都自身难保了。妳也觉得不想活了,不如一死了之吗?一定很痛苦吧。当然了,没有什麽比被各种複杂关係缠身更令人煎熬,所以才想寻死,才希望我能伸出援手吗?宥利!

“您在写小说的事是说谎吧?”姜胜永问。

我看著眼前的男人,露出尴尬的笑容,他一脸冰冷地看著我,喝了一口咖啡。

“我在健身房当教练,早上五点起床后会先简单做点运动,六点前出门上班,接著工作到十点。我要帮会员做个人训练,也替新会员做说明,工作非常忙碌。我留意到大部分来健身房运动的人,多数是为了减肥才来。检测过后,大家的结果都差不多,体脂高但肌肉量少,体力当然也不好,在跑步机上走个二十分就气喘吁吁。

“体脂高的人最好从有氧运动著手,在不对关节造成负担的情况下慢慢走路,骑自行车效果最佳,徒手运动也有帮助。然后慢慢提升强度,增加肌肉运动,我也会建议他们调整饮食。其实运动会带来附属条件,想要减肥,调整饮食是最重要的,速食、油腻食物、宵夜和酒都要戒掉,并规画以蔬菜和蛋白质为主的菜单。摄取适当的韩食也不错,但很难节制,因为大家要参加聚餐,又想吃零食,也会想喝杯上头有奶油的摩卡咖啡。调整饮食难度最高,但要是不调整就无法减肥。

“针对进行个人训练的人,我会规画更严谨的运动时间表。最重要的是,这些都很花时间,只有一、两个月无法得到想要的成果,最少三个月,长则六个月到一年,我会非常强调这点。刚开始大家都很认真,大概会有一两週很规律的来运动,饮食也会彻底控制,早上和中午吃韩食,晚上吃沙拉。但大部分人会前功尽弃,因为半夜肚子太饿了。这是进食量突然减少、身体承受不住的缘故。减肥终究是一场耐力赛,要战胜它并不容易。过了三个月,就很难找到一开始报名的人,只会剩下两、三个还在硬撑的人。您认为中途放弃和留下来的人差别是什麽?”

他丢了一个问题给我,又喝了一口咖啡。

我想了一下后回答:“这个嘛,中途放弃的人缺乏耐力?”

他露出微笑。“大致没错,但耐力究竟指的是什麽?是天生的吗?这麽说也没错,确实有人天生就很能忍,但耐力是在某种原因下被激发出来的。我是这麽认为。”说完后,他看著我。虽然他讲了长篇大论,但我并没有觉得他在教训我。我不自觉地静静聆听他说话。

“人要有目标,下定决心要改变的目标。我并不认为女人说为了交男朋友而减肥有什麽不好。为自己减肥当然也很好,不过我认为前者的目标也有被尊重的价值,也比‘为了自己,我要在一年内变苗条’更容易实现。目标越明确越好,好比一个月内腰围减掉多少、要在三个月内穿下s号裤子。决定具体目标后,人就会为了更新目标而努力。当然,靠内心的迫切也能办到,要是真心想要,就会想尽办法去达成。‘我想变得不同’、‘我会变得和现在不一样’,为了达成它们,就会每隔一个月、两个月持续订立新目标。”

他又喝了一口咖啡,咖啡几乎已经见底。

“宥利说她想变得不一样。”

我没有说话。

“我一个星期会参加一次聚会,在那裡也讲相同的话。人要有目标,要好好生活的目标,要决心改变的目标,不再受过去支配的目标。做错的是那些加害者,为什麽受害者要躲起来独自承受煎熬呢?享受人生都来不及了。人要过得更幸福、更乐在其中,我们比谁都更有权利拥有目标。”

他站起来,走到自助区倒水,也在我面前放了一杯。

“我在宥利过世后开始参与活动,在那之前,我也满脑子只想著哪天要去死,健身也是那时开始的。之前我基本上是靠打工维生。这个故事讲了太多遍,感觉就像别人的故事呢。总之就是这样,当时我一事无成,把赔偿金和捐款存在户头,一点一点的啃著过活。说起那笔钱还真好笑,明明是我该收下的钱,但只要看到那笔钱就会产生想死的念头,心想:原来我就只值这些啊?明知不能这样计算一个人的价值,但看到钱就会忍不住如此看待自己。捐款当然没了,因为事情已经过了很久。可是少了金钱来源后,我又再度怒火中烧、想要寻死,心想著大家现在已经对我不感兴趣了。”他用手掌在膝盖上擦了一下。“您真的在写小说吗?”

“没有。”

我一回答完,随即露出微笑,内心顿时轻鬆起来。这个男人跟我想像得不同,我以为他会很忧鬱、充满攻击性,但姜胜永感觉是个再健康不过的人,想将自身的健康分享给他人的人。

姜胜永。

从十岁到十二岁,他被自己的舅舅长期性侵。他和我同年,三年前出了一本讲述自身经验的书,目前在安镇性暴力谘商中心当志工。他接受各家媒体採访,不久前还在独立电影节的一部纪录片轧了一角。我透过谘商中心取得他的联络方式,收到我想知道有关宥利的事的讯息后,姜胜永回覆:“关于那位朋友,我也一直想分享一个故事。”

他又说:“那麽,您为什麽对宥利感到好奇?”

我吞吞吐吐的回答:“她……是我的大学同学。”

“嗯。”

“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向我求助。”

“嗯。”

“我却直接走掉了。”

他没有说话,我也是,两人之间降下一阵沉默。

他再次缓缓开口:“接受访问后,有些人说我到现在还在刷存在感,甚至说‘他觉得很骄傲吗?’没错,我是需要关心,因为大家根本不闻不问。没有半个人在乎为什麽在法庭上会败诉,舅舅又得到何种惩罚。大家的关注对我来说是种痛苦。‘你可以说一下自己有多痛苦吗?他是怎麽对待你的?’这就和围观看人打架差不多,大家会很专心的看谁被打到哪裡才倒下,却没人关心他们为什麽打起来,又有何后续发展。甚至还有人说:‘他是个男的,又不是女的,这怎麽可能,该不会是他有什麽问题吧?’他们认为男生就绝对不会碰到这种事。”

我静静听著,好像明白了为什麽宥利会和这个人说话。

“宥利是第一个。”姜胜永说。

“在此之前,没有任何人听过我的故事。仔细想想,我的人生好像是在遇见宥利后才逐渐好转。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给别人建议,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价值,也因此,我觉得自己亏欠了那位朋友。我们见过两次,一起吃饭喝茶,大约聊了七个钟头。看到她的那一刻我就认出来了,因为我自己就是长期被那种情绪纠缠,所以一看到她就知道,那是多麽渴望某人伸出援手却又充满恐惧的脸。我也一直是如此,渴望得到他人的爱,但只要紧紧抓住那个人,不安感就会将我包围,担心会失去对方。我根本没有资格得到爱,这会不会是老天爷在捉弄我,祂是不是想夺走这份幸福?不安感如影随形,关係当然也无法维繫下去,因为别人看出来了。他们不能和内心不安的人交往,没人能招架得住我,所以我很想死,宥利脸上也有那种表情。持续被蹂躏后,人会产生一股愤怒,宥利却从来没有动怒。其实她已经非常愤怒了,本人却没有察觉,因为害怕在彻底爆发的那一刻,自己真的会变成孤零零一个人。”

“宥利有提到自己被谁欺负吗?”

“那不叫欺负。”

我静静听著。

“那是性侵。她一直在非自愿的情况下被迫发生关係,就算她说不要,对方也会伸出狼爪,无视她的抗拒,强迫她发生关係。所以宥利才会生病,得了子宫颈癌第一期,生理上极为煎熬,每天都觉得很痛苦,男人却对宥利的哭诉视而不见,反倒说她是想博取关心才说谎。”

我将双手交叠握住。“有说对方是谁吗?”

“没有,那就不知道了,只说是同系的。”

我吞了吞口水。搞不好真的是贤圭学长。

我想起秀珍先前大吼:“妳只是想折磨我,不想认同我罢了。”

“她为什麽不报警?”我问。

“我听完后,发现她的情况比较暧昧。刚开始好像不是强迫,宥利认为自己在谈恋爱,但两人一见面就只有性,其他什麽都不做。有一次,宥利说想一起去外头吃午餐,对方却冷笑说:‘我为什麽要跟妳吃午餐?’当时宥利想结束这段关係,她从来没有正式对谁提分手,所以只是迂迴的选择逃跑,逃避对方的联络。后来,男生的态度似乎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他会使用暴力、强迫的方式,然后又突然变得很亲切,把宥利的心玩弄于股掌之间、为所欲为。宥利觉得就算报警也没有人会相信自己,她说自己的绰号是吸尘器。”

“她认为大家都会站在男生那一边吗?”我问。

姜胜永点点头。“对,她是这麽说过。”

如果是贤圭学长,大家当然会站在他那边,没有人会相信宥利。

“宥利的确有向他人求助,她去找了系上一位值得信赖的女老师。听说是经常开设女性主义课程的老师,宥利很信赖她,老师却劈头就问宥利是不是勾引对方,要她别拿恋爱这种说词来制造麻烦。”

姜胜永露出苦涩的笑容,我猜到宥利去找了谁,原来她去找了李康贤。换成是我八成也会这麽做,当时学校还没有女性中心,就算报警也无法保证他们会进行彻底调查。宥利是为了寻求建议才去找李康贤,假设对方是贤圭学长,宥利的主张就不会轻易被接受。当然,事情也有可能被彻底解决,确实有足够的可能性,但毕竟宥利被骗过太多次,不会这麽容易相信。

“原来没人伸出援手啊。”话一出口,我顿时涨红了脸,想起自己刚才说了无视宥利向我求助的事。我当然可以辩解,不知道宥利要我帮什麽,但我心知肚明,早猜到搞不好是那方面的问题,要不然宥利怎会向不太熟的我求助。

可是,为什麽偏偏是我?假如丢尽颜面,隐私被暴露在众人面前,遭人误会后,人们却依然不相信自己,自然就不想对任何人说,我也很想放弃。不,我已经放弃了,所以现在才会回到安镇。

“因此她才想一死了之,加上她又是个没钱的穷学生,根本不可能做什麽雷射手术。我也很清楚,宥利是会让人倍感压力的人,她有许多夸张的举止,会毫不保留地去爱所有亲切待己的人。我跟她说白了,这不是因为孤单,而是妳处于愤怒状态,妳是因为愤怒才想寻死,因为我也一直如此。”

他喝水润了润喉,我等他继续说下去。

“即便觉得脱离很久了,说起这种事,依然觉得很痛苦。”

“是啊。”我静静等待著。

他再度开口。“当年我十岁,父母都过世了,所以委託舅舅抚养。没有人愿意帮我。舅舅总是说,欠债就必须偿还,还问我打算怎麽偿还。在我被送到急诊室,直到医师报警前整整两年,那两年彻底改变了我。我,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露出微笑。至今他企图自杀三次,每一次都活了下来。他在接受访谈时表示:“撇开衝动想死的时候不谈,我过得很幸福。有珍惜我的人,也会有想吃的美食,想买的东西也不少。想死,是一种突然涌现的衝动。我不会每天都感到忧鬱悲伤,我很快乐。衝动只有非常偶尔才会找上门,而我只能被脑海冷不防浮现的过去支配、破坏幸福的日常生活。我不想放任舅舅支配现在的我,我不会被支配的。”

“那是我第一次说自己的故事。我刚才说过,宥利很认真的倾听我的故事。我对她说了我把在医院拍的照片当成证据提交,要她收集证据,找出自己是被强迫的证据。结果她说,这些话已经在性暴力谘商中心听过了,他们也要她收集证据。我说,搞不好会有其他受害者,要她好好找找,她却说,确实还有一名受害者。”

我随即抬起头。竟然还有一名受害者,这是什麽意思?这件事正朝著我无法招架的方向发展。

“是谁呢?”

姜胜永摇摇头。“她只说是朋友,是大学同学,但她说反正对方不会帮忙。”

“为什麽?”我觉得口乾舌燥,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因为对方绝对不会想说出那件事,而且她也不想告诉那个朋友,至少不想被那个朋友发现。说著说著,她开始责怪自己没出息,也觉得很羞耻,明知这一切却不去追究,实在太傻了。明明心存疑虑也提防著对方,但对方一对她好,马上就又心软了。她心想,他应该不是那麽恶劣的人吧,应该是有什麽苦衷吧。我不知道这是什麽意思,不过她和这个男生之间好像有什麽故事,但她没有告诉我。我猜她应该是为了保护其他受害者吧。在我看来,宥利看似一切开诚布公,但真正重要的事绝对不会开口。她说,反正现在那个朋友跟一个谁都不敢招惹的人交往,所以很安全。听说那个男人很有影响力。我也不清楚,因为不晓得内情,也只能凭听到的去理解。

“我一直很后悔,为什麽没有进一步去帮助她,如果当时再积极一点,也许情况就会不同,搞不好宥利就不会死。说不定意外发生当下会和我在一起,好比整理证据、对我说出内心话等等,至少她不会孤立无援。我独自想了很久,那个男生究竟是谁,是教授的儿子还是学校相关人士,否则宥利为什麽如临大敌?我很想知道,但宥利死了,在没有当事人的状况下,我什麽都做不了。因此,在您跟我联繫时,我觉得很高兴,哪怕是现在,我也希望能够帮上忙。”他又小心翼翼的问了我一句:“请问,您知道是谁吗?”

我从刚才就一直屏住呼吸。

和我们系上绝对不能招惹的人交往的女同学就只有一个。我握住杯子,身体忍不住发抖。

是妳吗?

妳也曾经那样吗?

“这怎麽可能。”我喃喃自语,身体不停颤抖,手把杯子握得更紧。

那种事,也曾经发生在妳身上吗?

“但是,她一直说没有自信,不知道谁会相信自己。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十二月初,她说该蒐集的证据都到手了。她写下自己记得的一切,也申请了诊断书,但依然很焦虑,不知道光凭那些够不够。”

“她担心大家不相信吗?”我觉得自己的眼泪快夺眶而出。

“对,而且她说只要见到那个男生,就不会觉得自己是被性侵。我告诉她那是妳的错觉,结果她哭了,说自己真的会产生那种错觉。此外,她也担心纪录没有法律效力。起初她是带著要检举的念头才记下来的,但担心会说她是想引诱对方性侵。毕竟这不是在某人突然出现、干下坏事后才记录的内容,所以也不无可能,毕竟准强姦很难举证。

“啊,我真的很讨厌这个说法。在强姦前面加个‘准’字像话吗?男生则是一副‘妳又没有明确说不要’的态度,即便宥利表示自己拒绝过,他就会说‘妳有哪一次是真的不要?’,反正说来说去都是那一套。”

我用双手摀住脸,突然很后悔自己来赴约。不,不可能,是我太敏感了,是我又胡思乱想了。我再次想起那个声音。妳不想认同我,所以才折磨我!没错,这是事实。我曾经很嫉妒妳,也很恨妳,现在才会有这种离谱的想法。不会的,不可能有这种事。

“我的舅舅,”姜胜永说,“每次都会要求我写一封信。”

我放下双手,凝视著这个拥有结实体格的人。也许这个人是为了避免再次经历那种事,才会选择健身。当然我们都很清楚,该被随意对待的人并不存在,只不过那种事很不幸地发生了。对某些人来说,确实存在著就算蹂躏践踏都无所谓的对象。足以让我摆脱恶意,让我绝对不会被盯上的是什麽?只要变强不就行了。从十岁到十二岁,没有任何人保护、娇小柔弱的年幼少年,也许曾经埋怨自己的身体。假如我当时能变强一点,能强到足以打倒对方就好了。为什麽,为什麽最后全怪我呢?我明明没有做错事,为什麽老是觉得是我毁了自己?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是我自愿和舅舅发生关係,是我做错事才会被舅舅打,全是我的错。”

我静默不语。这人怎能如此沉著冷静的说出这些?他说,自己知道的就是这些了,似乎真心为宥利之死感到沉痛。搞不好,这人是唯一没有用“性”的眼光看待宥利的男人。宥利是否从他身上获得安慰,或者预见了更黯淡的未来?总之可以肯定的是,宥利很努力想摆脱那个情况。她引起企图自杀的骚动,做了纪录,也接受了谘商,会不会还有别的呢?

宥利,还有秀珍。

我无法完全否定其中的可能性,整件事太吻合了。就算小说是被捏造出来的故事,但如果没有前因后果就不可能成立。秀珍与宥利,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才成为朋友。但和贤圭学长开始交往后,秀珍自然不可能主动插手宥利的事。她一定想抹掉这段过去,希望成为一张乾淨的图画纸,撕毁已经失败的图画,在洁白的图画纸上重新作画。那麽,宥利打算做什麽呢?她一定很好奇除了两人之外,是否还有其他受害者。没错,她一定想找到那个人。

其他人,宥利和秀珍以外的他人。

这时,姜胜永好像想起什麽。

“啊,对了,那个男生好经常对宥利说这句话。”

“是什麽?”我的声音微微颤抖。

“当宥利哭泣或感到痛苦时,对方就会说:‘妳听了别不高兴,但妳有被害妄想症。’”

我呆坐著,什麽话都没说,也没有任何想法,我什麽都做不了,身体不停打颤。现在我懂了,这下真的完全听懂了。

姜胜永吃惊的问:“金贞雅小姐,您没事吧?脸色怎麽这麽难看?”

我站起来,噁心感突然涌上,我奔出咖啡厅,看到眼前有根电线杆,立刻在那下方吐出了涌上喉头的东西,空腹所喝下的咖啡原封不动的呕了出来。

老实说,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了,猜想或许会是那样,只是不愿意那样想,因为那等于是将图画纸撕破,因为我没有经历过。

那样的事没有发生在我身上。

当时妳气得发抖,听到我说在夏天那个豔阳高照的日子看到妳而大发雷霆。当下我只觉得自己说错话,感到惊慌又抱歉,所以即便妳折磨我也只是默默承受。我认为自己应该要承担这些,因为多年前我冷酷的抛下妳,妳才会想对我报仇。为什麽我就没有想到其他可能性呢?为什麽就没有想到,妳其实内心很恐惧,生怕有人会发现这可怕的事实?

当时在巷子裡,妳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其实妳看起来是在等我。妳说希望我可以帮妳,之所以如此,不是因为我们说过几次话,也不是因为妳经过时偶然遇见我。为了向我求助,妳在那儿苦等许久,因为,那个问题只能和我商量。

金贞雅是个说谎精。

会说那句话的人就只有一个。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却一直装傻,担心这会是真的。我不想再撞见你,希望能彻底忘记,因为你不曾出现在我的人生,因为非如此不可。乾淨的图画纸,被撕下的白色素描本,我希望能够重新作画,但那只是徒劳无功,我所做的不过是胡乱涂上各种色彩去掩盖底图罢了。我心知肚明,只要我不愿正视底图,再次涂抹上色只会让图画纸变得更不堪入目。我无法当它不存在,因为它切切实实的发生在我身上。

妳和妳,以及其他人。

“妳是说谎精。”

这是分手那天,东熙对我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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