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师的学徒[管弦乐谐谑曲《魔法师的学徒》是法国作曲家保罗·杜卡的作品,取材于歌德的同名叙事诗。]

THE SORCERER’S APPRENTICE

她只说“是的”  作者:雪莉·杰克逊

玛特小姐看上去就像高中一年级时每个人都有过的那种英语老师,对此她自己也有些自知。她娇小美丽,白皙精致,一把浓密柔顺的乌发总是高高盘在头顶,只留一些碎发垂到耳边。她声音低沉温柔,即便在与人争论时听起来也更像是小声恳求而不是尖锐批评。任何一个看上去规矩体面的14岁的浑小子都能轻易地通过她的课程。在过去的10年里,她几乎每天都要大声朗读艾略特的作品《织工马南》,用一支漂亮的蓝色铅笔批改试卷。虽已是年满34岁的熟女,却仍会因各种事而窘迫得满脸通红。

28岁那年,她和另外两位高中老师(分别教授体育课和科学通论课)从纽约经巴拿马运河来到旧金山,她们仨到现在都还单身。如今玛特小姐最微小的愿望还没有实现,她一个人平静地住在一套租金公道的简朴的两居室公寓里。公寓里有一个小厨房,客厅沙发上方挂着一幅塞尚画作的印刷复制品。她和房东太太很熟,两人偶尔会在房东太太一楼的公寓里一起喝杯茶,这是两位品位高雅的女士。然而,在她住在公寓的6年里,玛特小姐却从来没有遇见过一个邻居。

每周三下午玛特小姐的课都结束得比较早,她通常会回家打扫公寓,然后洗头发。之后,她会头裹毛巾,身穿一件中国丝绸家居服,坐下来静静地一边喝茶一边欣赏小型便携式留声机播放的《牧神午后序曲》和《魔法师的学徒》。遇到学校的工作不顺利或者未来显得格外暗淡无望时,玛特小姐会放纵自己痛痛快快地哭上半个钟头,然后,她会洗脸穿衣,去一家不错的餐馆用晚餐。

克里什纳来看玛特小姐的那天下午,她正在纵情痛哭。玛特小姐先是听到一阵猛烈的敲门声,在她举着手帕还处于惊讶中时,门被打开了一条缝。只见一个漂亮的小脑袋好奇地从门后伸进来,定睛望着玛特小姐。

停了一瞬,玛特小姐走到留声机旁关掉了音乐,她背过身去,这样就没人看到她的眼泪了。“你找我吗?”玛特小姐终于开口问道,随后又补了一句:“亲爱的?”因为来访者显然是个小女孩。

“玛丽安说我可以来这儿。”那孩子说。

玛特小姐镇定下来,用手帕轻轻地擦了擦眼睛,说:“有什么事找我?”这是多年来玛特小姐第一次和一个还没到高中一年级的孩子说话,她感觉自己甚至都不用顾及句法。

那孩子把门开得更大了,溜了进来并随手关上了门。她拿着一大本留声机唱片集,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玛特小姐的枫木边桌上。

“那些是你的唱片吗?”玛特小姐有些迟疑地问。

“玛丽安说我可以过来问问你,能不能用你的留声机放。”小女孩说。然后她又指着塞尚的画问:“那是什么?”

“那是一张图片。”玛特小姐说。

“我们也有。”孩子说,“我们有我爸爸的照片。”

“要坐下吗?”

那孩子转过身来,望着玛特小姐好一会儿,终于说:“好吧。你叫什么?”

“玛特小姐,”玛特小姐说,“你可以叫我玛特小姐。”

“我叫克里什纳。”孩子说。

“克里什纳。”玛特小姐坐下来,拿起她那杯茶,“你的全名是……”

“克里什纳·雷利,”孩子说,“我今年6岁了,我就住你楼下。”她和玛特小姐都低头看向地板,然后克里什纳继续说:“玛丽安说我可以来这里放唱片。”

“玛丽安是谁?”玛特小姐问,“她为什么允许你上这儿来?”

“玛丽安就是我妈妈啊。”克里什纳有些不耐烦地回答。

“我想应该可以吧。”玛特小姐有意使她的语气显得迟疑,好让克里什纳感觉到自己也有权拒绝她,但是她立刻意识到克里什纳大概并不认为自己是留声机的主人。于是她转而问道:“它们是什么唱片?”

“是我爸爸的唱片,”克里什纳骄傲地说,“我爸爸给我和玛丽安灌制的,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一起听。”

玛特小姐站起来去拿那张专辑,但克里什纳说:“我自己拿。”她跑到房间另一边,把唱片集夹在胳膊下说:“这些是我的唱片。”

“我可以看看吗?”玛特小姐冷冷地问。

“不行。”克里什纳说。她爱惜地打开唱片集,拿出了第一张唱片。“这张是我爸爸在弹钢琴,”她说,“把那张唱片从留声机上拿下来。”玛特小姐默默地走过去,拿起《魔法师的学徒》并且换了唱针。克里什纳站在一旁,不耐烦地拿着她的唱片,她说:“我在家一直放留声机听,但现在它坏了,所以玛丽安说我可以来问你能不能让我听听我爸爸的唱片。”

克里什纳的下巴边缘只与留声机转盘齐平,只好不情愿地把唱片交给玛特小姐。玛特小姐仔细地检查了唱片,来回翻看后才把它放在留声机的转盘上。这是一张私人灌制的唱片,名字叫《市政厅》。在唱片一面的下方用墨水笔写着“詹姆斯·雷利,肖斯塔克维奇·波尔卡,1940年6月”,唱片的另一面很平滑,没有沟槽。将唱片放下之前,玛特小姐又用手擦拭了一下。

“快放吧,”克里什纳忍不住说,“这张唱片上有我爸爸说的话。”她把脸倚在留声机的边缘等着,当玛特小姐正要把留声机的唱臂放在唱片上时,克里什纳咯咯笑起来:“这些唱片是从里面开始的,笨蛋。”于是玛特小姐把唱臂转到唱片的中央,等待着。留声机里首先传出一阵掌声,然后是短暂的停顿,接着是一个男人微弱的声音,他说:“……由肖斯塔克维奇演奏。”然后是更多的掌声。“那是我爸爸在说话。”克里什纳说。玛特小姐恭恭敬敬地等到钢琴响起,然后问:“是你父亲在弹奏?”

“他演奏了所有这些唱片,”克里什纳说,“他在音乐会上弹钢琴。”她提高了声音,语带挑衅地说:“他是有史以来最好的钢琴演奏家。”

玛特小姐坐在留声机旁的直背椅上。“要不要坐到沙发上?”她问克里什纳。

克里什纳庄重地走过去,坐在了沙发边上。在响亮的音乐声中,玛特小姐好奇地看着这个孩子。她是个非常漂亮的孩子,有着金色的鬈发,笑容甜美。有一瞬,玛特小姐甚至想知道她父亲是否也是金发。她问道:“你父亲现在在哪儿?”

“嘘,”克里什纳指着留声机说,“他在军队里。”

玛特小姐同情地点点头。

“他杀过人,”克里什纳说,“但他马上就不用再杀纳粹了。”说完,她夸张地叹了口气,接着说:“他过去常弹钢琴,当他杀死所有的纳粹分子后,就会回家再弹钢琴。”

“他弹得很好。”玛特小姐轻轻地说。

“还行吧。”克里什纳说。她的眼光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最后停了下来,问:“那是什么?”

玛特小姐站起来,从唱片上拿起留声机的唱臂,说:“我以为你想听你爸爸弹琴呢。”

“那是什么?”克里什纳又问了一遍。

玛特小姐转过身来说:“是个洋娃娃。”她有些恼火地问道:“你到底想不想听唱片?”

“我想要那个娃娃。”克里什纳说。她从沙发上滑下来,蹦蹦跳跳地穿过房间来到洋娃娃跟前。

“我在一个叫巴拿马的地方买了这个娃娃,”玛特小姐说,“是从一个和你年龄相仿的小女孩那里买的,她的妈妈做了很多这样的娃娃。我喜欢那个洋娃娃,我喜欢所有我自己的东西。”说完,她轻轻地提高了嗓门问:“还要我继续放唱片吗?”

克里什纳正伸手去够玛特小姐高高地放在书架上层的洋娃娃。最后,她踏着书架的最下层,用脚把书往后推,然后踮着脚尖,得意扬扬地抓住了娃娃。那娃娃全身软软的,用一个葫芦当头,一片红丝绸当衣裳。“我要把这个娃娃带回家。”克里什纳说。

“那是我的洋娃娃。”玛特小姐强迫自己镇定,站在留声机旁,“你随便拿别人的东西,妈妈会生气。”

“她不在乎。”克里什纳说。

“克里什纳,”玛特小姐说,“我不能把那个娃娃给你,请把它放回去。”

克里什纳转过身,有些意外地看着玛特小姐,说:“我就要。”

“那我就不让你在我这儿放你爸爸的唱片了。”玛特小姐警告说。

“随便,”克里什纳饶有兴趣地拉着娃娃的头,扯那红色的绸裙,“我听过很多次了。”

玛特小姐走过去,用手紧紧地按着娃娃,强硬地说:“把她还给我。”

克里什纳笑了,她从玛特小姐手里抢过洋娃娃,拿着它跑到房间另一头。“你是个疯老太婆,”她一边跑一边说,“你是个疯老太婆。”

“回你家去吧。”玛特小姐说。她深吸一口气,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然后仰起头说:“你马上、立刻回家去。”

“就不,”克里什纳说,“你是个疯老太婆,疯子,疯子。”她故意把娃娃举到面前,撕下丝绸连衣裙,让娃娃掉在地上,然后啪的一声折断了头。玛特小姐看着克里什纳,下巴颤抖着,然后她走到留声机旁拿起唱片摔在地板上。“你不配有这样的父亲。”她说。

克里什纳又笑了起来,说:“我要去告诉玛丽安。我要告诉她,一个疯老太婆打碎了有我爸爸说话的那张最佳唱片。”

“随你怎么说。”玛特小姐说。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语气尖锐。“现在,拿着你那些剩下的唱片给我出去。”她迅速抓住克里什纳的肩膀,使劲抓着她的肩膀,把她推向门口。她一边推一边拍打女孩的手,好让她把娃娃的残骸扔下。

克里什纳仍然笑着,固执地将身体贴在门框上,双脚支撑着抵挡玛特小姐愤怒的推搡。终于,玛特小姐把她推进楼道,砰的一声关上了门。随后她拿起唱片集,迅速地把它们放在门外,赶在克里什纳回来之前又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当玛特小姐第二次大力关门并上锁时,克里什纳还在笑。但很快,当她意识到门不会再打开时,她的笑声突然变成了愤怒的号叫。玛特小姐靠在门上,分辨出她在门外反复地叫嚷:“我要那个娃娃!”最后,玛特小姐听到哭声渐渐消失在楼梯上,那孩子还在喊:“妈妈,让她把娃娃给我!”

“我得赶快。”玛特小姐想。她迅速地绕过地板上的唱片碎片走到破娃娃跟前,抓起绸裙和其他碎片。她环顾四周,犹豫了一下,然后走进厨房,打开水槽下面的碗橱,把娃娃的碎片放在肥皂盒和抹布后面。她想,我要告诉他们是那个坏孩子干的。如果我动作够快,我可以说全是那孩子干的。她匆忙地拿起刷子和簸箕,回到摔碎唱片的地方。唱片摔成了碎片,玛特小姐花了几秒钟才把它们扫到簸箕里。她一边扫一边想,我就说我要告她。她把簸箕里的碎片倒进一个纸袋里,然后把袋子也放进洗涤槽的碗橱里,和摔坏的娃娃放在一起。终于,她的房子恢复了整洁,没有了克里什纳来过的痕迹。她把沙发上的靠枕拍松,然后走进她的小卧室,心绪不宁地匆匆穿好衣服,语无伦次地重复道:“我要告诉他们是那个小孩干的,我就说我要告她。”

她把一顶帽子戴在还没有干透的头发上,把散落的头发塞在帽子下面,用很多发卡把散发别住。然后她穿上外套,竖起衣领,低下头,这样她的脸就会被遮住。最后,她拿起皮夹走了出去,悄悄地把门关上。她想,去看电影吧,电影院里比较黑。她下了第一段楼梯,来到楼下公寓的门口附近。在跑过楼道到下一段楼梯前,她还犹豫了一下。“待会儿再回来吧,”她想,“等他们都放弃找我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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