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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疼痛部 作者:杜布拉夫卡·乌格雷西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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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学年已经结束了。我们学会了所有的字母。我们能读懂印刷体和手写体。现在,我们能阅读各种童书。现在,我们能阅读各种内容。我们还学会了写字。我们知道如何把我们看到的东西写下来。现在,我们可以独立读写了。懂得越多就越好。 ——《一年级寄语》 接着该考试了。他们来了——全部四个学生:约翰内克、梅丽哈、安娜和伊戈尔——在门外的走廊里。约翰内克第一个进来。我问了她几个问题,她都答对了。我给了她A。她比其他人刻苦得多,而且一直悄悄观察着事情的发展。我直到现在才意识到,我和她从没进行过深入的交谈。我们接纳了她,她是我们的人。这似乎就够了。 “我希望你留下来。”她说。 “有可能。”我试着让声音振奋一些。 我起身把她送到门口,要跟她握手。她好像很不安。 “祝你好运。”我像个傻子似的说道。我意识到,我比她更需要好运。 梅丽哈进来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演不了考官了。 “别管考试了,梅丽哈。”我说。 “你什么意思?” “我做不到出题考你,”我承认道,“考也好,不考也好,A是你应得的。” “你怎么现在才说!我背了一晚上,和当初上学时一样。不过,不考也挺好。真的挺好!那你明年还回来吧?” “有可能。” “好吧,你回来,”她高兴地说,“我就回来。” 我们聊了一小会儿她的父母、她的打算、她的学习状态。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她蹦出这么一句,“我恋爱了!” “对象是谁?” “一个达舍人!” 于是,我们又聊了聊她的达舍男友。小伙子人不错,特别喜欢波斯尼亚,在非政府组织工作。做维和一类的事情。他在萨拉热窝的时间比在荷兰还要多。他会波斯尼亚语。她可能最后会跟他一起去波斯尼亚。谁能想到她会因为一个达舍人而想回国呢?“那边还有……那个……我爸——他在走下坡路了。他只会说一句话:‘生活就是个大笑话。’他就是只鹦鹉。你问他吃煎蛋还是炒蛋,他就说:‘生活就是个大笑话。’不过,这家伙身上可能还有点值得我学的东西。” 她站起身,我紧随其后,然后握了握手。她正要开门时停住了,一道阴影划过她的脸庞,让她看起来老了十岁。 “怎么了,梅丽哈?” “没事。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快疯了。我走着走着路,突然就不得不停下来收拾碎片,我自己的碎片。我的胳膊,我的腿,啪!还有我发了疯的脑袋。你都不知道,找到你们我有多高兴。不管怎么样吧,我把碎片粘好,又维持了一阵。我以为彻底粘好了,但又碎了。于是,我再次捡起碎片,像拼图一样把自己拼起来,直到下一次……” 她打开门,又说了句。“我脸都哭湿了。达舍人在楼下等我呢。”接着,她在脸上挤出一个微笑,走了出去。 下一个是安娜。 “我跟你讲,我不是考试来的。”她进屋时说。 “你什么意思?” “没意义。我以后不来了。” “怎么突然就决定了?” “我要回贝尔格莱德。”她说。 “你等等。先别跳步。你怎么决定要回去了?” “海尔特一直喜欢贝尔格莱德,而且我在这边紧张。” “你不会有留恋吗?” “没有。” “可你在这边都几年了,不是吗?” “哪里都一样。” “你确定不要我给你的分数吗?” 她好像没听见这个问题。 “我就是来道个别,”她说,然后脱口而出一句话,“你还是一个人?” “为什么这么问?” “在外国生活——一个人要难得多。” “看情况吧。”我说。我不太想继续这段对话。 “你懂的……”她说,“不管怎么样,发生的总会发生。” “你什么意思?” “你自己没意识到,但我们之所以还在一起,归根结底是因为你。你不在了,我们也就散了。” “为什么?” “因为就是这样。我们一开始情绪都很紧张:我们被踢出了自己的生活。生活就像一阵疾风,一场永不停歇的派对。接着,我们一早晨起来发现身边是一片空地。” “空地?你说的空地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清楚。我想就是那种身后没有人,身前也没有人的糟糕感觉吧。” “可你有海尔特呀。” “荷兰人在外国比在本国好得多。” “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在外国如鱼得水,在国内却是离开水的鱼。” “你以为能在国内找到什么?” “接踵而来的恐怖生活。” “你在这里有什么?” “没有恐怖的生活。” “对许多人来说,这就是留下来的充分理由。” “不过,荷兰有荷兰的难处。”她平静地说。 然后,她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放在我桌上。 “那是什么?” “公寓钥匙。” “谁的公寓?” “我们用不上了,你可能还要留下。” “我还没决定呢。” “不过,你留下是有可能的。” “是你的公寓吗?” “不,是海尔特的。政府有补助,你只要付燃气费和电费,和不要钱差不多。对了,我还要告诉你:它周围挺荒凉的。地址、电话号码、你需要的东西都在信封里。家具挺老的,不过你可以换,随便你换。海尔特和我一周内就离开。做好决定就告诉我。过去考察一下。不喜欢的话,就把钥匙放进盒子里。” 我对安娜感到惊讶,又有不到一秒钟的嫉妒。她似乎具有某种我不懂的知识。她走后,我盯着信封看了一会儿,然后揣进包里。安娜的钥匙刚刚打开了那扇曾经将我的全部恐惧挡在外面的门。 现在还剩下伊戈尔,但我起不了身。我一直想着安娜和梅丽哈,想着她们过去的生活。除了一无所知本身,我对她们的生活一无所知。 伊戈尔的论文摆在我面前,我心不在焉地翻阅着,好像以前就读过似的。文章写的是克罗地亚文学中的归乡主题,但他选择的文本让人完全想不到:经典童书作家伊万娜·布尔利奇-马茹拉尼奇的《鲍迪耶寻真记》。 维耶斯特老人和三个孙儿住在古老的桦树林的一处空地上。有一天,被伊戈尔叫作“斯拉夫超人”的天神斯瓦罗格在三个男孩面前现身: 话说完后,斯瓦罗格把斗篷一甩,柳蒂沙、马伦、鲍迪耶就上了斗篷的边。他又把斗篷一甩,斗篷就转了起来。斗篷边上的三兄弟也随着转了起来,转呀转,转呀转,突然间,世界开始在他们面前闪过。首先,他们看到了全世界所有的宝藏、天地、庄园和财富。接着又是转呀转,转呀转,他们看到了全世界所有的军队、长矛、标枪、将军和战利品。接着又是转呀转,转呀转,他们突然看到了所有的星星,所有的星星、月亮、北斗七星、风、云彩。这些画面让三兄弟困惑不已,而斗篷依然在上下翻飞,发出沙沙和呼呼的声音,好似一件黄金做的裙子。但是,他们接着发现自己回到了空地,金灿灿的斯瓦罗格和以前一样站在柳蒂沙、马伦、鲍迪耶面前。于是,他说话了:“你们要这样做。你们要留在空地里;你们不能离开爷爷,直到他离开你们;你们不能去了外面的世界就不回来,直到你们回报了他的爱。” 当爷爷问孙儿在外面看到了什么,天神斯瓦罗格给了他们什么建议时,鲍迪耶想不起来了——伊戈尔用的是英文词blackout——于是,他离开了家,到森林中寻找失落的记忆和斯瓦罗格的建议。在那里,被伊戈尔称作“雷克斯·卢瑟的帮凶”的森林恶魔突袭了他。 我朝伊戈尔招手,他进来坐下,我在他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就像照镜子一样。他好像是把我第二学期说过的每一个字都录了下来,然后现在按下了播放键。他开始重复我灌输给他们的干巴巴的、学究气的人名、作品名和日期列表,而且毫不掩饰他对我的蔑视。我打断了他。 “你的论文让我有一点迷惑。”我说。 “它讲的就是一部令人迷惑的作品。” “你什么意思?” “鲍迪耶想不起来了的那句真言是什么?斯瓦罗格的话?斯瓦罗格只是告诉他留在家里。就像ABC一样简单。” “所以呢?” “所以,斯瓦罗格在鲍迪耶面前出现了不止一次,而且对他说了同样的话:留在家里。但是,当他找回记忆时发生了什么?他死了。‘我马上飞回了亲爱的爷爷身边。’他靠在井边说出这句话,然后掉进去淹死了。” “好的,你读出什么来了?” “按照哪里都没有家里好这种题材的套路,他们应该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呀。童话里的英雄在旅途中会找到智慧、宝藏和公主,而不会掉进井里。马茹拉尼奇的结尾不按套路出牌,肯定有自己的想法。” “但是,鲍迪耶走后进了斯瓦罗格的天宫呀。” “马茹拉尼奇让鲍迪耶上了天堂,死亡配上了好结局,但这是个偷懒的结局,因为我们要么上天堂,要么下地狱,要么这么去,要么那么去。因此,从文学手法角度看,它是纯粹的胡扯;而从精神分析角度看,这是纯粹的天才。” “为什么?” “真言的意思很明白:流亡等于失败——鲍迪耶在森林里游荡时完全是一头雾水;他失忆了——回家等于找回记忆。但是,它还等于死亡:鲍迪耶刚找回记忆就掉进了井里。因此,人类自由的胜利唯独寓于走上两条道路中的一条,或者某种第三条道路中的那个瞬间。为了表现这条内在真理,马茹拉尼奇偏离了题材的套路,写出了一部坏童话。” 他抬头看着我,黑色的眼睛斜视着我,衡量着我的灵魂。 他把我打败了:他向我展示了我靠自己永远看不出来的东西。这部作品可以有无数种解读,但伊戈尔的解读既让我觉得有理,又让我觉得可怕。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呢?如果回家确实就是死亡——象征或现实意义上的死亡——流亡意味着失败,而出发的那一刻是我们唯一真正被赋予自由的时刻呢?如果真是这样,我们该怎么办?再说我们又是谁呢?我们不是都被打成了碎片,只得在大地漫游,像梅丽哈那样捡起碎片,把碎片像拼图一样摆起来,用口水把碎片粘到一起? “怎么了,同志?我是说,卢齐奇教授。”他的话里带着讥讽,好像在读我的心。 这句话将我抛回了考官的角色。我们刚刚进行的对话是通往和解的一步。放在以前,我会先伸出手,现在却忍住了。 “谢谢你,伊戈尔。这就够了。我今天打分,系里的秘书明后天就会通知你成绩。” 在一生中,我从没有像说出这句话的一刻那样痛恨我自己。 他耸了耸肩,拿起双肩包就往门口去。但是,他又转过身说:“教授,我就加一条脚注。在文学领域,走向世界的总是男人。走出去,回来,流下浪子的眼泪。女人在哪里?” 我没有回答。我朝他那边瞥了一眼,整个人又聋又哑。我几乎看不清他的五官。我的残肢埋进地里,改变了身边环境的颜色。我感觉到洞螈,在演化过程中止步不前的人鱼,在我体内某个地方搅动着:它在用鳃呼吸,血液在极细的血管中流动,小小的心脏在跳动,但听不见心跳声。帮帮我,让我的心跳起来。摸摸我,我会变成美丽的少女;离开我,我就会成为自己黑暗世界中永远的囚徒…… 伊戈尔走后,我开始给学生打分。我决定给奈维娜、塞利姆、马里奥、达尔科、波班和阿姆拉及格,给梅丽哈、约翰内克和安娜A。可伊戈尔呢?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样做。我就像布尔利奇-马茹拉尼奇一样,不知道为什么要颠覆一种久经考验的文体。有事情不对劲,在她的心里;有某些事让她没有写出常规的结局,她在许多其他作品中轻松写出的结局。我只知道我控制不住冲动,让自己的故事走上错误的方向的冲动。我摇摆了很长时间,最后给了他F——还有一句简短的、狡猾的说明——我感到生理性的反胃里搀着愧疚,愧疚里搀着解脱。 现在,我只需要把分数交给安妮卡,交还办公室钥匙,然后去找塞斯。我看了一圈办公室。我正在空地上。身后是一片荒原,前方空无一物,除了包最底下的信封里的钥匙。 但是,我接着打开书桌抽屉,确保没有落下东西,结果看到了一张对折的纸。那是一封匿名信,几个月前有人放进了我在系办公室的信箱里。我直接把信丢进抽屉,完全忘掉了它。我现在读起它就像从没看过似的。 南斯拉夫婊子, 我×你妈。我想起那些为了推翻共产主义垃圾堆而死的人,还有四处散播兄弟情谊和团结这些垃圾的你。收起你那套南斯拉夫的废话,你听清了?!人民去死,自由属于法西斯! ---莱西上尉 附:去死吧你。 信里没有一个词能看出作者是塞尔维亚人、克罗地亚人还是波斯尼亚人。就连最用功的语言学调查员都会挠头。我意识到,凭借我最近积累的经验,我完全能当威胁信领域的专家。但是,把这封信的内容解释给别人——比如一个荷兰人——有多难啊。我要如何说明作者发明的Jugokuja(南斯拉夫婊子)这个词使用的类韵手法呢?我又要怎么讲清楚“兄弟情谊和团结”这个顺口的习语呢?我要怎么解释“人民去死,自由属于法西斯”这句口号隐藏的含义,还有出自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南斯拉夫电影《莱西上尉》主人公的落款呢? 匿名信是一枚炸弹的残片。尽管它进了我的抽屉里,但我对追查作者毫无兴趣。我拿起一支红色(没错,红色)记号笔,改正了信中的拼写错误,内心毫无波动。接着,我将信纸撕成了碎屑,扔向空中,就像节日里撒的纸屑一样。战争已经结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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