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我眼前的她，体重高达178公斤，而且一天比一天重，身形庞大得已经有两个多月无法挺直身子。如果没先卸下门链、拆掉房门，她绝对出不了房间。而且她的呼吸声轰响如雷，惹得她和姐姐在洛杉矶同住的这条街上众狗齐吠，还让邻居家的钢琴在午夜时刻奏起狂乱的曲调。很难相信，眼前的这个女人就是我的母亲——天使罗珊娜。她以前曾经是个双眸澄蓝如水、肌肤吹弹可破的年轻女人，启齿一笑就能让世界停止转动，吸引男人（包括我的父亲）跟随着她穿过城里的大街小巷，他们浑然不知自己为何要跟随着她，也不知道万一她停下来回应自己的呼唤该怎么办。很难相信，当年的她，那么轻盈，那么纤美，完全不为重力法则与人世疾苦所羁绊。她在梦想破碎，色彩黝黯如墨的夜晚，肩上长出一对翅膀，飞入了伊朗那片紧紧掌握她命运的镶缀星辰的夜空。

那时，罗珊娜的举动震惊了整个德黑兰城。我父亲，辜负了所有人，一心一意爱着罗珊娜，守鳏终生，再也没走出伤痛。而当时在现场，站在她背后，看着她展翅消失在星空里的我，整个童年都在等待她归来。关于她的下落和命运有诸多传奇般的流言。我的朋友们都疑心她早就丧命，就埋尸在我们位于信仰大道上的那幢大宅的后院里，而罪魁祸首呢，就是我父亲和他的父母。一手拉扯我母亲长大的月姑蜜黎安把找到妹妹当作终生志业，就算违背罗珊娜的意志也非要找到她不可。

天使罗珊娜一直飞，一直飞，一点都不理会大地的引力或心爱的人呼唤她的声音，更没停下来回头看看她十三年行踪成谜所引发的灾难。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她穿过伊朗，穿过土耳其，住过一条条不知名的街道和一幢幢不起眼的房子。在那些地方，她只是个一贫如洗、有双迷人明眸、美貌正在缓缓凋零的女人。若非几个月前谜样的液体开始让她的身体肿胀得活像中了毒，她绝对不会停下来，让我们之中任何人找到她。那谜样的液体从她的眼角淌下，让她的双臂与双腿肿胀到完全无法动弹，让她一度宛若天籁的嗓音变成沙哑的低语，最后，终于让她不得不停下来。

母亲离开的时候，我五岁，她回来的时候，我十八岁。姨妈月姑蜜黎安告诉我，我一定要了解，罗珊娜抛弃我离去，非她本意，而是她永远掌控不了的命运使然，这是早在我出生之前就已运转数世纪之久的自然力量推动的结果。蜜黎安说，罗珊娜早在成为妻子或母亲之前，早在出世之前，甚至早在成为胚胎之前就已经注定要离家远去。她还告诉我，世界原本就是这么运转的，不论东方或西方，都一样：人只不过是无情命运的棋子。什么自由意志和理性决定，都只不过是脆弱心灵的产物，只因为我们无法面对现实，无法接受人所身处的极其荒谬的现实。她说，所以我必须原谅罗珊娜，原谅她连一句再见都没说就离我而去，原谅她听到我的喊声却头也不回的事实。我必须原谅她，因为她离开我和父亲的痛苦，是我们其他人所不能体会的。

而且，蜜黎安坚持说，我必须纯粹基于信念这么做——因为即使她现在回来了，躺在蜜黎安位于西洛杉矶老兵大街上的这个空房间里，用她那双泪水盈眶、因自知去日无多而黯然神伤的眼睛看着我，天使罗珊娜还是没给我只言片语的解释。

月姑蜜黎安对我说了母亲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