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珊娜

天使飞走的夜晚  作者:吉娜·B. 那海

“所有的秘密。”昨天晚上蜜黎安对莉莉许下承诺。

她们在客厅里谈话,但是我听得一清二楚,就像她们站在我床边一样。蜜黎安的声音很高亢,可是她明明知道要怎么压低声调的,明明知道该怎么控制音量,放大或转小,这完全看她是不是想让我听见。

“不管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她说,希望能引诱莉莉踏进她的陷阱,但我想,她这么说也是为了警告我,警告我是该开口的时候了。

她说得煞有其事,仿佛真有所谓的真相这回事,仿佛她,蜜黎安,真的知道所有的秘密。

她这么说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从我上回看到她以来,她变了很多,我们还在伊朗时,她说什么都不会拿秘密来招摇的。我想她很明白:在她出生的那个地方,所有的秘密都静躺等候,只等一见天日,吓得你措手不及;她也明白,自己已经从那个地方踏进了眼前的这个世界——可以揭露任何错误,坦承任何罪孽,却还至少可以抱持一线希望,幻想自己仍有机会的世界。

“这是个选择与机会的国度。”我听见布莱恩每天都对姐姐妹妹这么说。他指的是他可以钓上的女孩,尽管他已婚,身边还带着情妇。“从黑到白,还有中间的各种肤色。”他说,“尺码从二号到二十四号不等,身材从扁平到丰满,单身或已婚,如果我愿意,和男人上床也没问题。”

我很想知道他到底明不明白其他的选择,明不明白他在此地可以拥有的其他第二次机会。

我这一辈子都在流亡,连还在自己家里的时候也不例外。对于流亡人生,我深有体会:你要怎么爱你的故国都可以。有时候,流亡甚至可以说是我们人生之中最好的经历。


蜜黎安提出条件之后,莉莉打电话给茉希狄说她要在这里过夜。莉莉的声音很甜美,是那种孩童的声音,我听得出来,她对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不太有把握,因为她每讲一句就迟疑半晌。

“她们要我留在这里帮忙用杏仁做一些东西。”她说,“好像一大早就得开始了。”

我想茉希狄一定在电话另一头哈哈大笑。


莉莉并不需要知道全部的真相。她只需要知道我为什么离开她,而能告诉她的,只有我。


我想起有一回我妈妈在犹太区做杏仁泪。那一次是我弟弟得了天花,每个人都认为是我给他们带来了厄运。他们要做杏仁泪来挽救他的生命,而更重要的是,要改变我的运气。我还记得当时一想到即将来临的奇迹,或者应该说是可能性,无论有多么渺茫,心底仍然涌起兴奋,甚至是敬畏的感觉:一把捣碎的杏仁竟然可以改变我命中所受的诅咒。

结果并没有。

然而,和死亡面对面的时候,你还是不免会有做蠢事的冲动。我从来不觉得我的生命有什么价值,但是,在我知道死期已近的此刻,却好怕死,我几乎不敢闭上眼睛,因为怕再也无法睁开。所以蜜黎安决定要做杏仁泪时,真的让我松了一口气。她还没放弃我,让我非常感激。


一大早,我看见莉莉在院子里听从蜜黎安的指示,爬上树,亲手摘下杏仁。天空是一片艳亮的橙色,是秋天不时从树上掉下来的熟柿子的颜色,信仰大道那幢大宅庭院里熟透的柿子。杏树上开满了花,叶片鲜绿,枝干四处伸展,绿阴映满整个院子。树下的莉莉站在一把脚凳上,伸长右手,探进粉红的花朵里,摘下最鲜嫩的果子。

这个工作很不容易,也很花时间,因为她一次只能摘下一颗果子,丢进蜜黎安摆在地上的箱子里。莉莉很卖力地摘个不停,我很想知道,她是真的相信蜜黎安的承诺呢,抑或只是借此打发时间,等着送我进坟墓。


我总是从她身边离开,甚至远在我那天晚上飞出窗外之前,甚至早在她出生之时,甚至更早之前,远在我自己还是个小孩的时候,我始终就只有一只脚踏地,另一只脚总渴望飞起。我有一回试着要告诉她,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能理解。

在我离开之前,她常光着小脚ㄚ,撑着一双瘦伶伶的腿,整天跟着我满屋子转,怕我随时会在她眼前消失。每回我一转身看见她,她就微笑,但是眼睛里满是恐惧。

我爱她,这是事实。但是我爱她爱得不够。


太阳升起,我看见莉莉在灼热的阳光里很不舒服。打从过了九点,大门每个钟头都会打开一次,迎进我的一个姐妹或亲戚。蜜黎安带他们到客厅,要他们留在那里,保持安静。他们坐在椅子上,压低嗓音讲话。他们进来看我的时候,我一动也不动。如果他们对我说话,我不回答,但是静静倾听。我孤独太久了,已经忘了话语的抚慰,已经忘了此刻环绕身边,在我封闭自己时关爱着我的声音与感觉所交织而成的密网能带给我多少安慰。这密密交织的网渗透了我皮肤之下涨满的水,渗透了连我想入睡时都吵得自己无法成眠的呼吸声,渗透了我再也无法控制的恐惧。我回到了子宫里,不由自主地想着,等我死去,他们来守丧的时候,必定就像这样。

莉莉谁也不理,就只是在树下忙着。她的手被树叶上的灰尘弄得黑黑的,脸上汗水淋漓,手一拨头发或擦眼睛,就在脸上留下一道黑印。有两次,她停下来喝水。然后,她的目光越过院子,飘进我的窗里,看见我盯着她。

经过十三年的沉默不语,你要如何开口呢?


午后一点钟时,她摘的果子已经差不多装满一箱了,蜜黎安告诉她说可以了。

“进来吃饭吧。”蜜黎安说,可是我知道莉莉不会肯的。

一整个下午,她都坐在院子里,用手剥着杏仁壳,蜜黎安好几次喊她进来吃这吃那的,她都只是耸耸肩没回答。屋子里,我的姐妹们窃窃私语,讨论我死了之后莉莉会怎么样,担心她会再度自杀,所以要救她的唯一办法就是救我。奇怪的是,蜜黎安竟然独排众议。

“不能因为有个人注定劫数难逃,就断定其他人也会这样啊。”她说。

下午五点钟时,莉莉剥完所有的杏仁。她把箱子搬进厨房,摆在餐桌上,然后又回到院子里收拾残余的垃圾,拿去丢掉。时至黄昏,光线从我房间的窗玻璃上反射回去,所以我可以从屋里清楚看见她站在那里,但是莉莉却只能看见落日映照在玻璃上的红色余晖。

她走近窗前,将双手——变得伤痕累累、污黑黑的手——贴在玻璃上,往里瞧着我。

一整夜,我在黑暗里都看见那双手。


我离开家的那个晚上,她跟着我走过整幢大宅。我知道。稍早的时候,我在楼梯口看见她了。我站在栏杆上的时候,她叫我,而我回头了。她对着我伸出手。她一定以为她可以阻拦我,以为我不会离开她,或者,至少不会丢下她自己走掉。我想她心里一定是这样相信的。我转头,抛下了她。

这是我离开她之后,最让我烦心的事:她无法相信我会抛下她。

我不像爱铁慕尔那么爱她,也不像爱我自己的自由那么爱她。我曾经试着想告诉她这一点,而她从来不相信。


又是早晨了,莉莉把那箱剥好的杏仁搬回到院子里,站在桌边,用绞肉机把杏仁搅碎。她右手抓着绞肉机,使尽全身的力气往下压,然后稍稍松开一点,又再次往下压。慢慢地,她把所有的杏仁全压成了浓稠黏糊的泥状物。

在客厅里,蜜黎安端上茶和椰枣,去皮的柠檬盐渍小黄瓜,削了皮的苹果,还有更多的茶。我突然想到,这些都是守灵夜的传统茶食,不禁想笑——还真是讽刺哪,这些女人在想办法救我的时候竟然已经守起丧来了。这正是她们一生的写照,我想。她们永远抱持最好的希望,但也知道自己终究会失望,甚至早在奋起反抗之前就已开始哀悼。她们喝着茶,望着院子里的莉莉;喝着茶,讨论早婚的好处,抽脂的风险,最新的时装风尚,保证生男孩而非女孩的受孕秘方——“在生理期中行房”,亲爱的傲姨对苏珊那个信佛教的女儿说,“让你老公吃辣的东西,喝中国蜂王浆,然后在你们开始做之前,先要他用苏打粉和水洗一洗。”

亲爱的光姨带来一个消息,她八十三岁高龄、在德黑兰独居的姐夫刚被人发现死在了公寓里。邻居闻到死猫的臭味。收尸人说他起码死了两个星期。

“想想看!”亲爱的光姨对每个人说,“你一辈子住在同一个城市里,整整八十三年,到了最后,却孤零零地死了两个星期才被人发现。”

有人生来就是流亡的命。就算哪里都不去,也还是摆脱不了流亡的命运啊。


猫婆雅丽珊卓教我,生存的秘诀就是拥抱你的流亡,踏进去,向前走。你一定要往前走,把一切抛在后面,她说。你不能觉得疲惫,不能停下来歇息,不能偏离你的道路。埋了孩子,继续往前走。输了战争,继续往前走。最重要的是,她说,你一定不能回头看。

我照她的话做了十三年。我这么做,因为我对雅丽珊卓的真理深信不疑,我深信离开莉莉是我仅有的选择,深信我不可能有机会回头。在蜜黎安找到我之前,一切都很顺利。


此刻在院子里,莉莉把一大条薄棉布裁成了一张张四英寸[英制长度单位,1英寸等于2.54厘米。]见方的小方块。她坐在桌边,还是一个人,用手指挖起一点杏仁泥放到小棉布块上。她用布包起杏仁泥,用线系紧开口。不到一个小时,她已经包好了三打,一排排摆放在托盘上。这时,门铃响了,苏珊高声说茉希狄来了。

此刻我知道只有奇迹能救得了我了:因为我了解茉希狄,我了解她和蜜黎安有多瞧不起彼此。我知道茉希狄绝对不会踏进这座房子,除非她认为我快死了。

蜜黎安在我房间外面的走廊迎接茉希狄。

“你能来真是太好了。”她用极尽讽刺的语气对茉希狄说,“你应该再等几个月的,或许到了那个时候,她就已经变成化石了。”

茉希狄没回答,但是她踏进我房间的时候,我可以感觉到她周遭的空气顿时紧绷了,我也察觉到蜜黎安突然退却了。

她是一场风暴——愤怒,迅猛,令人敬畏。仅一瞬间,她就已穿过房间,用她那双猫眼与红宝石朱唇俯望着我。她停了好一会儿,足以好好看我一眼。她挑起眉毛,摇着头,仿佛说我让她失望了。接着,她转身走向通往院子的玻璃拉门,喊着坐在桌边的莉莉。

“你阿姨说的没错。”她说,明知道我听得见,却不在乎是不是会让我觉得痛苦。对茉希狄来说,软弱向来是最大的罪孽。“不管你们想搞什么法术,最好还是快点动手吧。”

蜜黎安找到我之后的最初那两个星期,我躺在这里,等着莉莉进房里来,让我可以看看她。我竖起耳朵在众人的谈话声中倾听她的声音,倾听她的脚步声。然而等她终于进来的时候,却还是狠狠吓了我一跳。我没听见她走近,甚至没感觉到她踏过我床下地板的动静;连她站在我身旁俯望我的时候,我也还是看不见她映在床边玻璃窗上的影子。她仿佛是偷偷溜进我房里的鬼魂——年轻美丽的鬼魂,来到床边索求一副躯壳。

我抬起眼,看见了她。

我的女儿。

她很高,比我以前还高,和她爸爸一样高。她有一双像索拉博的黄眼睛。我一直想让她有这样的一双眼睛。

她俯望着我,我心想,她是多么美丽啊——她的皮肤那么光洁无瑕,她的五官那么精致优雅。我看见她,觉得仿佛看见了自己——虽然她更年轻,也更美丽,而且更聪明,毫无疑问;但她身上也有我始终挥之不去的那股孤独的气息,那种同样疏离、遥不可及的感觉。身材纤弱单薄,没有我现在增添的这么多重量的她,看起来依旧宛若孤悬于无边汪洋里的小岛。

就因为这样,我才会闭起眼睛不看她。我看见她有多么孤单,了解她觉得自己有多么无足轻重,明白她有多么害怕看着我的眼睛却发现我根本没看见她。我想,我或许让自己走出了她的人生,但是却把我的宿命留给了她。


下午,莉莉开始把一包包的杏仁泥绑在树上。她用绳子把它们缠在树枝上,然后在正下方的地面摆上一个个小盘子。

“我们得等泪水滴下来。”蜜黎安解释说,“然后再装进瓶子里,喂你妈妈吃。”

电影明星茉希狄有别的想法。

“我们不能干等着。”她对蜜黎安说,“你答应要把故事说给这女孩听的。”

于是蜜黎安、莉莉和茉希狄一起到我房间里来。莉莉盘腿坐在我床尾的地板上。蜜黎安坐在莉莉对面的椅子里。茉希狄站在玻璃拉门旁,双手抱胸,望着她们。

蜜黎安从下午一直讲到傍晚。客厅里的其他姐妹揣测她在说什么,猜她会真的透露多少,也祈祷她知道节制。到最后,她们等得倦了,就离开了。查尔斯先生也赶他的鸟儿们去睡觉,自己上床了。直到夜幕低垂,茉希狄还站在那里,她的剪影衬着银色的天空,然后慢慢没入黑暗之中。她还是最坚强的那一个,我想,这个在没有其他人敢反抗的时候就大胆挑衅犹太区,打破每一条规则,最后还能远走高飞的女孩;她始终紧紧怀抱着她的怒气,她的残酷,靠这样才能生存下来;或许只有此刻例外吧,此刻,她已经倦了,倦得不想再生气了。

这就是茉希狄到这儿来的原因,这就是她看顾着莉莉,准备要保护她不被蜜黎安那些触及真相的故事伤害的原因。是我,早在我们还住在猫婆家的时候,想要个孩子的人是我。结果,把她一手带大,直到现在还照顾着她的,却是茉希狄。蜜黎安把故事原原本本说给莉莉听:从我们那位犹太仪式派的曾曾曾祖母是怎么在赎罪日裸奔逃出圣坛开始讲起,讲到我妈妈是怎么打算杀掉我,讲到茉希狄在犹太区里是怎么放浪形骸,以及我,一个犹太区的女孩,是怎么嫁给王子的儿子,却在丈夫家里和异教徒铁慕尔上了床。我记起铁慕尔的双手轻抚我肌肤的感觉,我记起他看我的眼神。如果我早知道会造成什么样的伤害,我的做法会有不同吗?我会因此而少爱铁慕尔一些吗?因此而多怕芙洛莲·克劳德一点吗?我会因此而坚强起来,抵抗诱惑,不再屈服于这么多年来想到铁慕尔时那仍像绵绵不绝的浪潮般吸引着我的欲望吗?


将近黎明破晓时,蜜黎安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完全终止了。茉希狄坐在我的床沿,望着莉莉,等着看了解实情是会让她得到解脱还是毁了她。

步向死亡就像这样,我想:暗沉沉的天空,静悄悄的房间,一句未说出口的话。


我内心的伤痛很深很深,无以名状,我想告诉莉莉:

这是我妈妈,以及妈妈的妈妈的伤痛——她们滴进泪瓶里的泪水,她们独自饮下,无法抚慰的伤痛。

我不想让我的女儿也有这样的伤痛。我不想把这样的泪水留给你。

所以我离开你:为了从你的眼中带走伤痛。

但我并非要牺牲自己来拯救你。我念兹在兹的不是你的需求,而是我自己的需要。我一心想要的,比我想和女儿在一起的心意或我对铁慕尔的爱恋都来得更重要的是,终结这种伤痛。

我回来,却发现自己失败了。


莉莉跳起来,吓了我们大家一跳。

“看看那棵树。”她冲到窗边说。我转过头去。

这时,我看见了:那棵高大美丽的树矗立在黎明的晨光里,枝丫阔长繁茂,一滴滴金色的油从枝叶间落到了地上一个个黄的、红的、紫的盘子里,汇聚的汁液映照出大树的红色树干,东升朝阳的温馨暖意,以及渺茫奇迹的一丝希望。

就连茉希狄也喜极而泣。


她们一直等到杏仁泥里所有的油液全滴到了盘子里。早上九点钟时,她们把盛满杏仁泪的盘子摆到了院子里的桌上,然后,蜜黎安回到屋里,拿出一只瓶子和一个漏斗。

“把油倒进来。”她对莉莉说。

莉莉脸色发白。她仿佛因惊骇而倒退了一步,张大嘴吸气,却连忙用手掩住,好让自己不尖叫出声。

是那只瓶子——绿色、陈旧、缺了一个角的瓶子——吓坏了她。她以前见过这只瓶子。她一定记得是在哪里见过。我也记得。

那是我妈妈的泪瓶,蜜黎安捎来秀莎自杀的消息时带给我的。那是塔拉叶和那个侄子私奔之后的事:“妈妈对着瓶子哭了三天,然后喝掉了她自己的泪水。”蜜黎安如是说。我把瓶子摆在自己房里,但是离开的时候没带走。莉莉也一样,索拉博送她到美国来的时候,她并没带这只瓶子走。但是蜜黎安后来去过,找到这只瓶子,带着它远渡重洋,收在她家里:我妈妈留给我的唯一的礼物,也是我将留给莉莉的唯一的东西。

我张开嘴说不。

但是,我的喉咙被肺里的水呛着了,喘不过气来。我想呼吸,但是怒气让我无法如愿,我开始随着沉重嘈杂的喘息哭了起来,水从喉咙和鼻子里涌了出来。我还没回过神,就从肺里吐出了黄色的液体。蜜黎安听见我的声音,冲进来帮忙。她伸手抬起我的头。我想躺回去,但是办不到。她慌得高声喊人来帮忙。于是所有的人都冲了进来。他们打电话叫医护人员,高声对彼此呼来喝去,或站在房间后面,无助地哭了起来。我更用力地咳嗽,吐出更多水,张嘴拼命想吸气,但是肺里积满水,气管被阻塞了,我急促喘息想吸进最后一口气。

“妈妈!”莉莉叫我。

那是孩童的声音,是那时在阳台叫我的声音,是事到如今还相信着我的声音。

她的叫声让我心头一惊。我一面喘气一面找她,在笼罩我周遭的黑幕里找她。她也回望着我,就像我上一次看她时那样惊恐。那年她五岁,我离开了她。

茉希狄把蜜黎安推开,自己扶着我的头,清空我的气管,让空气可以畅顺通过。等我再次吸进空气后,就变得平静多了。

莉莉还在那里,在我床边,低头看着我,观察我的每一次呼吸。我记得她是怎么喊我的,但是现在我看出了在我离开时的那个小女孩和今日已然长成的女人之间的不同。她吓坏了,当然,但是她也很生气——要求我不要死,别现在死,别以这种方式死。她的存在已经不再系之于我了:我还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拼命想让她消失——在那些年里,我一再告诉她说我终将离开她,不愿再见到她;在那些年里,我一心只想着自己的需求,只想着要逃走。那时我让她在我眼里消失了,可是现在,在这个城里,在这个身旁有姐妹与茉希狄围绕的房子里,我再也无法借着自己的死亡抹杀她的存在。

医护人员带来氧气,清空房间,下达指令说应该让我保持平静。过了一会儿,我仰躺着,吸着尝起来又甜又干又空洞的氧气,很高兴自己还活着。我想要再多一分钟,再多一小时。等我再次想起抬眼看时,莉莉已经离开了,但是茉希狄还在。

“她们要拿油来进行仪式了。”她第一次对着我说话,“试试看有没有用。”


蜜黎安带着泪瓶进来,喊着莉莉。她把勺子塞进莉莉手里,从泪瓶里倒出几滴油,朝我的方向点了一下头。

“最初的几滴最重要。”她说,“要有信念。”

莉莉的手在颤抖,把油滴到了我的胸口上。蜜黎安又试了一次。这一回,我的呼吸把油吹得溢出了勺子。

茉希狄开始不耐烦。

“你不能用打点滴的吗?”她语带讽刺地问,但是蜜黎安没听见她说的话。

莉莉还在试,还在颤抖。泪水从她眼里夺眶而出,流过脸颊,滴落在我脸上。


以前,我还年轻的时候——差不多你的年纪,或许多个几岁吧,猫婆雅丽珊卓穿着我的衣服死了,我离开她的家,离开犹太区。在信仰大道,在我记忆中始终带着魔力的那幢大宅里,遇见了一个男人,他爱我,给了我一个我想要的孩子。那时,在那幢大宅里,我开始相信奇迹真的可能存在。


莉莉试了第三次。我真的尝到油了。

温温的,甜甜的,有点像我小时候常喝的东西。小时候,在犹太区,那个到处闹哄哄的地方,那个你永远都知道自己还活着的地方。那就是我最常回想的伊朗:家人的声音在屋顶之下回荡,我们家院子里的阳光,我妈妈永远在祈求奇迹出现,对着泪瓶掉眼泪,喝掉自己的泪水,然后再次落泪。

我逃离索拉博家的时候告诉自己,不会对任何事情懊悔,时至今日,我也不后悔。

只是此刻,看着我身旁的莉莉,尝着杏仁油,细数让她——我的小女儿——长成女人的年岁,却感觉到有一堵墙崩塌了,我开始哭——流出真正的眼泪,而不是这像毒药一样从我体内流出来的该死的水。

莉莉起初没注意到,就连非常警觉的蜜黎安也把我眼角流出的泪当成是水。她要莉莉喂我更多油。

突然之间,我发现自己在想——我,从来不相信救赎,也从来不允许自己祈求奇迹的我——或许一切还有可为,或许我还有可为。

我静静地哭着,眼睛因盐分而迷蒙不清。我的泪汩汩流个不停,湿了枕头,还是停不下来。我觉得自己变轻了,仿佛每流出一滴眼泪,就减了一斤的重量,仿佛这些泪蓄积已久,从我住在马尔马拉海滨的那些年,以及更早之前住在铁慕尔的欲望之宅,甚至更早之前流浪于远在沙漠里的犹太区时,就一直蓄积在我身体里——仿佛就是这些泪水让我如荷重负。

蜜黎安错了。我并不遗憾。这和遗憾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无法从你眼里带走伤痛,我想告诉莉莉,但我并非注定只能留给你伤痛。事情不是这么开始的,也不会就这样结束。你是个带来奇迹的孩子——是将未来从被施了魔咒的人生中解放出来的希望——我很确定,这么多年来始终相信,你的生命旅程不会在伤痛中结束。或许在这里,在这个充满机会与选择的国度,你的生命旅程不必在伤痛中结束。


莉莉再次将勺子塞到我嘴边的时候,我抓住了她的手。

她先是一凛,接着惊慌起来,想把手抽开,但我不放手。我把她纤细美丽的手指握在我现在已变得庞大的掌心中,使尽病躯的所有力气紧紧抓着不放,一直到她不再挣扎。她的手变软了。她站在黑暗中看着我,我知道她已经明白了,因为她一动也不动地等待着。

我站起来,觉得自己变轻盈了,比我这一年来所感觉到的都轻得多。然后,我伸手揽住她,轻轻一个动作,就把她带离地面。

我们滑出玻璃门,进到院子,然后越过院子,飞进夜空里。我的脚一离地,她就抱紧我,往下看。


回头看吧,我说,穿过这一片漆黑,看看我们背后吧。此刻,你可以看到我们全部的过往,甚至包括我早已遗忘的部分。

我带她看看我是怎么一路来到这幢房子里的——把我像头野兽载到这里来的平台卡车驶过的街道,我吊在起重机臂杆上时心里的恐慌,药房塔楼的阴暗,我下飞机的第一天在洛杉矶街头昏倒时围在我身边的男男女女。

但是,接下来,我们飞得更远了,我带莉莉去看伊斯坦布尔的缤纷色彩,我那间公寓四周清真寺红的、金的、绿的瓷砖,托普卡帕皇宫的彩绘拱门,马尔马拉海的青碧蔚蓝。

我带她看我进入土耳其之前翻越的山脉,伊朗北部的丛林,还有光秃秃、足以征服一切的棕色沙漠。

德黑兰已成废墟。因为战争,因为饥荒。信仰大道两旁的树木都死了。我们家——铁慕尔的家——被充满敌意和怒气的陌生人占住了。芙洛莲·克劳德和他们在一起,茫然失神、蓬头垢面地走来走去,和她死去的弟弟讲话,问他铁慕尔的事。索拉博自己一个人在他房里,直到踏进人生的尽头,依然哀痛不已。

但是我没在这里停歇。我拥莉莉入怀,许多年前我就该这么做的。我拥着她,飞过残垣断壁,穿过火炬明灿蜿蜒数里的街道,进到我婚礼那天夜里所看见的大宅。

回头看吧,我说。

月光下,信仰大道上的大宅里,房间一个接一个地亮了起来,这是因为我,因为身穿结婚礼服的我。我穿过一个个房间,走向索拉博,走向等待着我,对着我绽开微笑,伸出手,拉我踏进他所允诺的阳光里的索拉博。

就是这么开始的,我说。

我们听见音乐,听见塔拉叶的笑声,还有芙洛莲·克劳德的手镯,随着她在婚礼上走动发出的叮叮当当的声响。

我们再次走进摆满家具的明亮而豪华的大宅,穿过屋子,来到后院。

春天,我穿着无袖洋装站在那里,用手压碎红葡萄和紫葡萄。

索拉博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他,我唯一的念头却是我要生个女儿,一个有双黄眼睛的女儿。

“没有命运这种东西。”他对我说。他的语气——他天真无邪的信念——让我想哭。

我十八岁,才刚离开犹太区,生平第一次见到铁慕尔。

他站在大宅门口,就在蚀刻玻璃大门外面,不肯看我。

我不会——也不能——因此少爱他一些。我也无法因此而多拒绝他一些,多抗拒他一些。但是这一天,在这个充满选择的国度,我看见了宽恕的可能性——犯下罪行而获赦免的机会,重新开始的机会,这就是我在和铁慕尔上床之后早该做的,是索拉博当时要我做的,也是莉莉此时可以做的。

在最初的时候,我对莉莉说,未来有许多选择的机会,可我相信自己早就命中注定,于是放开手,白白浪费掉了它们。

此刻,我在她眼里看见了:她理解我。她眼里闪着光芒,就像那天夜里我第一次带她出门,爬下她房间的外墙,跑到街上,逃离芙洛莲·克劳德的暴政时,在她眼里看见的光彩。我还记得那天莉莉吓呆了,她惊骇地发现在我们家外面的世界,黑夜并不是像她向来以为的那样阴暗寂寥。然后,她抬起头,看见长靴帕丽穿过交织的车流与人潮,从烟雾与汽车引擎的蒸汽里冒出来仰头大笑——宛如童话里的神怪活了起来。莉莉已经看见另一个真相的可能。

我吻着女儿的脸颊,轻声说:

“回头看看吧。回头看,你才可能知道,并最终,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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