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伦敦

天涯过客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斯塔福德·奈伊爵士有间漂亮的公寓,可以俯瞰整个格林公园。他打开过滤式咖啡壶的开关,然后去查看今天早上的邮件。看上去没什么有意思的。他翻了一遍,几张账单,一张收据,还有几封盖着无趣邮戳的信。他把信收起来放到桌上,那儿还摆着两天来未处理的信件。他该开始工作了,他想。他的秘书下午就该来了。

他回到厨房,倒了一杯咖啡,然后又回到书桌前,拿起昨天深夜到家时打开的两三封信,抽出其中的一封读起来,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十一点半,”他自言自语道,“时间倒是挺合适,为什么呢?还是得好好想想,准备好怎么应付切特温德。”

有人从信报口塞了东西进来。他走到门厅,捡起早报。报纸上没什么新闻。一场政治危机,一条可能引发社会不安的外国新闻,可他并不这么想。那不过是记者们的危言耸听罢了,总得让人们有新闻看吧。一个女孩在公园里被勒死了。女孩子总是被勒死,一天一个,他无动于衷地想。今天早上倒是还没有小孩被绑架或者强暴,不啻为一件意外的好消息。他烤了一片面包,喝完了咖啡。

之后,他下楼来到街上,穿过公园,朝白厅街[白厅,伦敦西敏区的一条街,政府中枢所在地。]走去。他不禁笑了笑,觉得今天早上的生活真是太美好了。他想到切特温德。如果这个世界上真有傻瓜的话,切特温德绝对算得上一个。一表人才,总是把自己弄得像个什么重要人物。这个人还不错,就是有些疑神疑鬼的。他倒是觉得跟切特温德谈话挺有意思。

到达白厅时他迟了七分钟。刚刚好,因为在他看来,他比切特温德更重要一些。他走进切特温德的办公室。此时,切特温德就坐在办公桌后面,桌上堆了很多文件,切特温德的秘书也在。这人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显示自己重要的机会。

“你好,奈伊。”切特温德说道,英俊的脸上绽放出笑容,“回来很高兴吧?马来亚怎么样?”

“热。”斯塔福德·奈伊说。

“哦,是的,我想那里一向如此。你是指天气,而不是政治形势吧?”

“哦,当然是指天气。”斯塔福德·奈伊说。

他接过一支烟,坐下来。

“有什么结果吗?”

“没有,没有你所说的结果。我已经把报告交上去了,还是那一套光说不练的假把势。拉曾比还好吗?”

“哦,仍然是个大麻烦,他改不了了。”切特温德说。

“别期望太多,我还没和巴斯康比共事过,如果他愿意,他这个人还是挺有意思的。”

“是吗?我不太了解他。嗯,也许吧。”

“看来没什么别的新闻了。”

“没有了,至少没有能让你感兴趣的事了。”

“你的信里并没有提到想见我的原因。”

“哦,例行公事罢了,你知道的。怕你带回什么违禁的东西。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明白。这是例行的问话,就这样。”

“嗯,当然。”

“你是搭飞机回来的吧?据我所知,还遇到了一点儿小麻烦。”

斯塔福德·奈伊摆出一副预先想好的表情,有点儿悔恨,还有那么一丁点儿懊恼。

“哦,你听说了是不是?”他说,“愚蠢的勾当。”

“是的,的确很愚蠢。”

“非常愚蠢,”斯塔福德·奈伊说,“连这种事都上了报纸。今天早上的报纸登了一整段。”

“我想你并不喜欢他们这样做吧?”

“这让我看上去像个白痴,不是吗?”斯塔福德·奈伊说,“不过你得承认,我这个年纪的人的确会犯这种错误!”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很想知道报道是不是有些言过其实。”

“大部分内容都是他们编出来的,就是这么回事。你是知道的,这些旅行实在是无聊透了。因为日内瓦有雾,所以我们必须在法兰克福转机,而且航班在法兰克福延误了两个小时。”

“事情就是这时候发生的?”

“是的。这会让人无聊死的。飞机来来往往,喇叭里不停地放着广播。前往香港的三〇二次航班,前往爱尔兰的一〇九次航班,这个,那个,一大堆。有人站起来,有人离开,而你只能坐在那里不停地打哈欠。”

“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是这样的,我原本有一杯啤酒,是皮尔森牌的,后来我想看点儿别的书,因为随身带的书都看完了,于是就去商店买了一本小说。嗯,应该是本侦探小说,然后还给我的一个侄女买了一只绒毛熊猫玩具。之后,我回到座位上喝光了啤酒,翻开书之后就睡着了。”

“嗯,我明白了,你睡着了。”

“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不是吗?我想喇叭里应该播过广播,可是我没有听见。而我没听见广播是有充分理由的。在机场,我随时都能睡着,可是,只要是跟我有关的广播,我一次都没有错过。但这次我却没有听见。醒过来之后,我觉得有点儿不适,显然,有人在我的啤酒里下了米奇芬之类的迷药,一定是趁我去买书的时候下的手。”

“这真是太不寻常了,不是吗?”切特温德说。

“是啊,我以前可从来都没有遇到过,”斯塔福德·奈伊说,“但愿以后永远都不会再发生。你瞧,这让我看上去像个大傻瓜,而且还会有后遗症,连医生和护士都来了。还好,没产生什么严重的后果,我的钱包不见了,里面有一点儿钱,护照也丢了,这当然是件令人尴尬的事情。幸运的是,我的钱包里没装多少钱,我把旅行支票放在贴身衣服的内袋里了,总得给自己留条后路吧,特别是当你连护照都丢了的时候。无论如何,我随身携带的一些文件还可以证明我的身份。办完一切手续之后,我就搭飞机回来了。”

“的确是件烦人的事儿,”切特温德说,“我是说,对于像你这种身份的人。”他的语气中流露出些微责备之意。

“的确如此,”斯塔福德·奈伊说,“这似乎会对我的前途有些影响,对吗?我是说,不会像我,呃,本该有的前途那样明亮。”说完,他差点儿为自己的这个想法笑出来。

“你觉得这种事情经常发生吗?”

“我倒觉得这不是很普遍的现象,但的确有可能。我想,任何一个有扒窃倾向的人都会注意到熟睡的人,然后把手伸进他们的口袋。如果经过适当的训练,他就会摸走他们的钱包,或者口袋书等东西,但是能得到什么就要看他们的运气了。”

“丢失护照可是件很麻烦的事。”

“是的,现在我还得去申请一本,恐怕还得解释大半天。就像我说的,整件事实在是太愚蠢了。如果这件事真的会对我的前途有什么影响的话,切特温德,我也只好认了。”

“哦,这不能怪你,伙计,不能怪你。任何人都可能遇到这种事,任何人都有可能。”

“你真好。”斯塔福德·奈伊赞同地朝他摆出一个微笑,“这可是个不小的教训,你说是吧?”

“不会是有人故意要‘你的’护照吧?”

“我想应该不会吧,”斯塔福德·奈伊说,“为什么有人想要我的护照?除非是有人想故意让我难堪,可这看上去实在不可能。或者,有人看上了我护照上的照片,那更不可能呀!”

“在那里——法兰克福是吧——你有没有碰到什么熟人?”

“不,没有,谁都没看见。”

“跟什么人说过话吗?”

“也没特别说过什么,只跟一个和善的胖太太聊了两句,她带着一个小女孩,挺逗趣的。她们好像是从威根过来的,要到澳大利亚去。其他人就不记得了。”

“你确定吗?”

“有个女人问我,如果想去埃及念考古学都需要做些什么。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让她最好去请教大英博物馆。另外,我还跟一个听上去像是活体解剖的反对者聊了几句,他对此十分热心。”

“我总是觉得,”切特温德说,“这种事背后可能隐藏着某种玄机。”

“哪种事?”

“唔,就像发生在你身上的这种事。”

“我看不出这背后有什么玄机,”斯塔福德爵士说,“我敢说,记者们可是什么都编得出来,他们实在是太精于此道了。可这的确是件愚蠢的事,你就行行好,别再提它了!既然已经上了报,我猜我的朋友们都该开始到处打听了。老雷兰德怎么样了?他最近忙什么呢?他的事我有所耳闻,雷兰德总是说得有点儿多。”

两个人又闲聊了十多分钟,之后斯塔福德爵士就起身告辞了。

“今天上午我还有很多事要办,”他说,“我得去给亲戚们买点儿礼物。麻烦的是,如果你去了马来亚,所有的亲戚都希望你能给他们带点儿热带风情的礼物。恐怕我得去趟利伯提百货,那里有不少东方样式的东西。”

他开开心心地走了,在楼道里跟几个熟人打了招呼。他一走,切特温德立刻拨通了秘书的电话。

“请门罗上校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门罗上校来了,还带来一位高个子的中年男人。

“不知道你认不认识霍舍姆,”上校说,“安全部的。”

“我好像见过。”切特温德说。

“奈伊刚走,是吗?”门罗上校说,“关于法兰克福的那件事问出什么了吗?有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似乎没有,”切特温德说,“他有点儿懊恼,觉得这件事让他丢了脸。事实的确如此。”

那个叫霍舍姆的人点了点头。“他是这么想的,是吗?”

“嗯,他给自己找了很多理由,好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愚蠢。”切特温德说。

“尽管如此,你要知道,”霍舍姆说,“他并不是傻子,对吗?”

切特温德耸耸肩膀。“这可难说。”

“我明白,”门罗上校说,“是的,我明白。我总觉得奈伊有点儿高深莫测。有些时候,他的想法真是让人摸不透。”

那个叫霍舍姆的人开口说道:“目前还没有不利于他的证据。据我们所知,还没有。”

“哦,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完全不是,”切特温德说,“只是——我该怎么说呢?——他有时候有点儿玩世不恭。”

霍舍姆留着两撇小胡子。他觉得它们挺管用,能在他忍不住的时候替他掩饰一下那不该露出的笑脸。

“他可不笨,”门罗说,“而且是个相当有头脑的人。你们不觉得——呃,我是说,你们不觉得这件事有点儿可疑吗?”

“他吗?看不出来。”

“你把情况都了解清楚了吗,霍舍姆?”

“呃,还没有太多时间了解。但是到目前为止,还没发现什么。不过,他的护照已经有人用过了。”

“用过了?在哪儿?”

“有人拿着它通过了希斯罗机场的海关。”

“你是说有人冒充了斯塔福德·奈伊爵士?”

“不,不,”霍舍姆说,“这样说还言之过早,但愿不要发生这样的事。他是混在人群中过关的。你知道,那时候海关还没有接到任何警告。据我所知,那个时候,奈伊因为被人下了药,还在法兰克福的机场里昏睡呢。”

“这么说,那个人可能偷了护照,然后搭上飞机来到了英国?”切特温德说。

“是的,”门罗说,“我们假设如此。一种可能是,小偷偷了他的钱包,顺手把护照也拿走了。另一种可能是,这个人需要一本护照,而斯塔福德·奈伊爵士刚好成为他的理想目标。当时他面前的桌上正好有一杯啤酒,只需要在里面下点儿药,等他昏过去之后拿走护照,然后随机应变。”

“可是,他们毕竟会核查护照,肯定会发现不是同一个人!”切特温德说。

“当然,两人的相貌肯定有相似的地方,”霍舍姆说道,“毕竟他们不知道他丢了护照,所以也就不会特别注意那本护照了。别忘了,一大群人同时拥向误点的飞机,何况本人与照片稍微有些不同也是合理的,这就够了。工作人员拿过护照,大概扫一眼,还给旅客,再继续查下一个。毕竟,他们更多关注的是那些入境的外国人,而不是英国人。深色头发,深蓝色眼睛,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五英尺十英寸高左右就够了,只要不是什么不受欢迎的外国人就行。”

“我明白,我明白。可是,你刚才说,如果有人只是想摸个钱包、捞些外快,他应该不会使用偷来的护照,对不对?这太危险了。”

“没错,”霍舍姆说,“是的,这就是这件案子有趣的地方。当然,”他说,“我们也正在调查,到处收集情报。”

“那你怎么看?”

“目前还不好说,”霍舍姆说,“你知道,这需要点儿时间。欲速则不达。”

“他们都是这样,”霍舍姆走后,门罗上校说道,“这些该死的安全部的人,他们什么都不会说,即使明明在调查,也不肯承认。”

“这个嘛,也很自然,”切特温德说,“他们也怕万一弄错了。”

真是典型的政治论调。

“霍舍姆干得不错,”门罗说,“总部那边很看重他,应该不会弄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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