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洗衣店的伙计

天涯过客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斯塔福德·奈伊爵士回到公寓,一个胖女人从那间狭小的厨房里探出身来迎接他。

“很高兴看到您安全归来,先生。那些讨厌的飞机,真是令人难以预料。”

“的确是这样,沃里特太太,”斯塔福德·奈伊爵士说,“飞机晚了两个小时。”

“就像公共汽车一样,对吗?”沃里特太太说,“我是说,你永远无法预料会发生什么事,对吧!只是说起来,在天上更让人揪心。又不能像汽车那样靠边停下来,是不是?真是上不着天下不挨地的。我是绝对不会去坐飞机的,除非他们能不像现在这样。”她继续说道,“我叫人送了些东西来,希望能合你用,有鸡蛋、黄油、咖啡、茶……”她滔滔不绝地说着,就像一名正在介绍法老宫殿的埃及导游,“这些,”她停下喘了口气,“大概就是你会需要的了。我还让人送了些法式芥末酱。”

“不是第戎牌的吧?商店里的人总是给你推荐第戎牌的。”

“我不知道有这种事,是艾斯特牌的,是你喜欢的那种,对吧?”

“没错,”斯塔福德爵士说道,“你真是太棒了!”

沃里特太太露出满意的表情,看到斯塔福德·奈伊爵士准备打开卧室门,她又退回到厨房去了。

“把您的衣服交给您叫来的先生,没问题吧?可您什么也没说,也没留张字条什么的。”

“什么衣服?”斯塔福德·奈伊爵士停下来说。

“是两套西装,那位先生说是您叫他来取衣服的。他说他是托宝洗衣店的,好像就是我们之前用的那家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跟白天鹅洗衣店闹了点儿小摩擦之后,就换了这一家。”

“两套西装?”斯塔福德·奈伊爵士问道,“哪两套?”

“呃,其中一套是您昨天穿回来的,另一套不太确定,是一套蓝条纹的,您走的时候没说要不要洗。也该洗了,而且那件的右手袖口需要修一修。不过您不在家的时候我自己也不愿意干。我从不喜欢干这些活儿。”沃里特太太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有一种明显的优越感。

“所以,那个家伙,不管他是谁吧,就把衣服带走了?”

“但愿我没做错什么,先生。”沃里特太太开始担心起来。

“那套蓝条纹的倒没什么,也确实该收拾收拾了。不过,我昨天才穿回来的那一套——”

“先生,你知道,那套西装现在穿有点儿薄了。要是你去那些天气热的地方穿还行。不过也该洗洗了。他说你暂时不会再穿了,所以就叫他们拿去洗了。那位先生就是这么说的。”

“是他自己到我的房间里拿出来的?”

“是的,先生,我觉得这样最好。”

“很有意思,”斯塔福德爵士自言自语道,“的确很有意思。”

他走进卧室,四处打量了一番。一切都很整洁。床是铺好的,应该是沃里特太太整理的。电动剃须刀正在充电,梳妆台上也都摆得整整齐齐。

他走到衣柜前,打开看了看。又看了看窗边靠墙站立的高脚柜的抽屉,都很整齐,甚至整齐得有点儿过头。他昨天晚上打开了几件行李,但只是草草放进了衣橱,把内衣和一些零碎的东西分别放进抽屉内,但是并没有摆整齐,本来是想今天或者明天再整理的。他并没有指望沃里特太太为他做这些事,只希望她不要乱动他的东西。而他每次从国外回来,都有时间重新整理和调整需要换季的衣物。这么说,一定有人进过他的房间,打开抽屉,匆匆忙忙地翻过里面的东西,然后,可能是因为太匆忙了,再次放回去时就比原来的整齐了。这个人手头麻利,做事也很小心。他还带走了两套西装,并给出了十分合理的理由:一套显然是斯塔福德爵士这次出差时穿的,还有一套可能是被他出国带走而后又带回来的薄面料的。可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斯塔福德爵士分析着,“因为某些人要找某些东西。可究竟是什么呢?他又是谁?而且,为了什么呢?”嗯,有点儿意思。

他在椅子上坐下,思考起来。这时,他的视线扫到床头柜上的一只绒毛熊猫玩具,大脑开始转动起来。他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玛蒂尔达姑婆吗?”他说,“我是斯塔福德。”

“啊!我的乖孩子,你回来了。我真高兴,昨天的报纸上说马来亚正在流行霍乱,我想应该是马来亚吧!我总是把那些地方搞混。能快点儿来看我吗?别说你很忙,你不可能总是在忙吧!除非你是那些正在处理并购的商业大亨,否则可不要拿这样的借口糊弄我。真不知道你们在忙些什么。以前,我们只要把分内的工作做好就行了,可现在的人怎么都像绑了原子弹似的,”马蒂尔达姑婆气鼓鼓地说,“还有那些可怕的计算机,总是把数据搞错,更不要说那奇怪的外形了。真的,这让我们的生活变得一塌糊涂。你都想不到他们对我的银行账户做了什么。还有我的邮政地址,唉,看来我已经老得有些落伍了。”

“您可千万别这么想!我下个星期来看您好吗?”

“最好明天就来!教区牧师要来家里吃饭,不过,如果你来,我可以推掉他。”

“哦!姑婆,您没必要这么做。”

“当然有这个必要。他实在很烦人。而且,他还想要一架新的风琴。可现在这架还像以前一样,用得好好的呢!其实,问题在于那个风琴师,而不是风琴。真是个差劲的乐师!牧师只不过是同情那人刚刚死了母亲,其实,他是爱上了那个母亲。可是,说真的,喜欢人家的母亲也不能让那个人弹得更好呀,你说是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们对待事情不能过于主观,该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

“说得太对了。可是,我只能下个星期去——还有几件事需要处理。西比尔好吧?”

“这个孩子!顽皮得不得了,不过还挺有趣的。”

“我给她带回来一只绒毛熊猫。”斯塔福德·奈伊爵士说。

“哦,亲爱的,你真是太好了。”

“希望她会喜欢。”斯塔福德爵士说。他看着那只熊猫的眼睛,隐约感到一丝不安。

“嗯,不管怎么说,她还算挺懂事的。”玛蒂尔达姑婆似乎话中有话,但他不太明白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玛蒂尔达姑婆告诉他下周有哪些火车可以坐,不过又说火车总是停运或更改班次。她还要他下次来的时候带一些卡门软奶酪和半块斯蒂尔顿奶酪。

“现在我们这里很多东西都买不到了。以前的那个杂货铺老板可真是个好人,非常细心,而且知道我们都喜欢什么东西。可突然就改成超市了,面积是以前的六倍,所有东西都是新的,里面有篮子和手推车,可卖的都不是我们想要的。而且总有人把孩子弄丢,然后哭哭闹闹的,烦死人了。好了,我等你来啊,亲爱的。”她挂断了电话。

电话马上又响了起来。

“你好,是斯塔福德吗?我是埃里克·皮尤。听说你从马来亚回来了,晚上一起吃饭吧?”

“好啊!”

“好——风泉乡村俱乐部——八点一刻?”

斯塔福德爵士刚撂下电话,只见沃里特太太气喘吁吁地来到他的房间。

“先生,楼下有位先生想见您,”她说,“我想是的,他说他确定您不会介意的。”

“他叫什么名字?”

“霍舍姆,先生。跟去布赖顿路上那个叫做霍舍姆的地方的名字一样。”

“霍舍姆?”斯塔福德·奈伊爵士有点儿惊讶。

他走出卧室,下了几级楼梯,楼下便是那间大起居室。沃里特太太没有搞错,那人正是霍舍姆。他看上去跟半个钟头以前一样——坚定、可靠,他那酒窝下巴[一种在西方人中常见的面部特征,很多影视剧中的硬汉形象均有此特征。]、红润的双颊和浓密的灰色胡须给人一种沉着而镇定的感觉。

“希望您不介意。”他神情愉快地站起身。

“希望我不介意什么?”斯塔福德·奈伊爵士说。

“这么快就又见到我。我们在戈登·切特温德先生办公室外的过道里碰过面,您还记得吗?”

“完全不介意。”斯塔福德·奈伊爵士说道。

他将桌上的一盒雪茄推过去。

“坐吧!是不是刚刚忘了什么,还有什么没说的吗?”

“切特温德先生人是很好的,”霍舍姆说道,“我觉得,我们已经让他平静下来了,他和门罗上校,您知道,这件事让他们有点儿紧张。我是说关于您的那件事。”

“真的?”

斯塔福德·奈伊爵士也坐了下来。他笑了笑,抽着烟,若有所思地看着亨利·霍舍姆。“那现在我们需要做些什么呢?”他问道。

“我只是想知道,请原谅我的好奇心,这之后您会做些什么?”

“我倒很乐意告诉你,”斯塔福德·奈伊爵士说,“我要去看望一位姑婆,玛蒂尔达·克莱克海顿夫人。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把她的住址给你。”

“我知道,”亨利·霍舍姆说道,“这倒是一个很好的主意。她会很高兴看到您平安归来的。真是太险了,不是吗?”

“门罗上校和切特温德先生是这么想的吗?”

“这个嘛,我想您很清楚,”霍舍姆说道,“其实您心里很明白。他们那个部门的人一直都是这样,他们不确定要不要相信您。”

“相信我?”斯塔福德·奈伊爵士被激怒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霍舍姆先生。”

霍舍姆先生并没有被他唬住,只是笑了笑。

“您知道,”霍舍姆说,“您的玩世不恭是出了名的。”

“哦,我还以为你说我叛变了呢!”

“哦,不,先生。他们只是觉得您做事不够认真,而且总是喜欢开点儿玩笑罢了。”

“人不能认认真真地过一辈子吧。”斯塔福德·奈伊爵士不以为然地说道。

“这当然不行。可是您这次似乎有些冒险了,就像我之前说的,不是吗?”

“我不知道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么说吧!事情有时是会出错,先生,可是,并不总是这样,除非有些人想让它出错。也许是上天使然,也许是其他人——某些狡猾的人刻意为之。”

斯塔福德·奈伊爵士开始有点儿明白他的意思了。

“你是指日内瓦的雾?”他说。

“正是,先生。日内瓦的大雾搅乱了人们的计划,这时有人乘虚而入。”

“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斯塔福德·奈伊爵士说道,“我真的很想知道。”

“昨天,你本应搭乘的那班飞机从法兰克福起飞时少了一个人。当时你已经喝了啤酒,正在候机室的一角呼呼大睡。有一位乘客不见了,为此他们呼叫了她好几次,最后,可想而知,飞机丢下她飞走了。”

“哦!她发生了什么事?”

“我也很想知道。总而言之,在你人还没到希斯罗机场的时候,你的护照却已经到了。”

“那它现在在什么地方?我可以把它拿回来了吗?”

“不,还不行。那个人的手脚真利索,药很有效,而且用得恰到好处。刚好使你睡过去,但又没有留下什么特别的后遗症。”

“醒来后我感觉很不舒服。”斯塔福德爵士说。

“哦,那是肯定的。那种情况无法避免。”

“如果我没有像他们计划的那样睡过去呢?”斯塔福德爵士问道,“既然你似乎什么都知道,那会发生什么事?”

“这很可能是玛丽·安的一道障眼法。”

“玛丽·安?谁是玛丽·安?”

“达夫妮·席尔朵凡纳斯小姐。”

“我好像的确听过这个名字——就是广播里呼叫的那名失踪的乘客吧?”

“是的,那是她旅行中使用的名字。我们叫她玛丽·安。”

“她是谁?我只是好奇而已。”

“在她那条线上,她可不是一个小人物。”

“什么是她那条线?她是我们这边的,还是他们那边的?如果你知道‘他们’是谁的话。我不得不说,我总是搞不太清楚这些事情。”

“这的确不太容易弄清楚,不是吗?谁是跟中国人和俄国佬一伙的,还有那些支持学生运动和黑手党的人,以及南美洲的神秘人物。还有,那些揣着金钱到处惹事的银行家们。这的确不太容易搞清楚。”

“玛丽·安,”斯塔福德·奈伊爵士思索着,“如果她的真正姓名是达夫妮·席尔朵凡纳斯的话,为什么要叫她玛丽·安这么个奇怪的名字呢?”

“呃,她的母亲是希腊人,父亲是英国人,祖父则来自澳大利亚。”

“如果我不是刚好有一件大衣可以让她派上用场的话,她会怎么样?”

“她也许会被干掉。”

“哦,算了吧!你不是说真的吧?”

“我们正在担心希斯罗机场。最近那里有些蹊跷。如果飞机按计划途径日内瓦,就不会有问题。她已经做好了全套保护工作。可是由于临时改线——就没有时间安排任何事情了,而且,现在你根本分不清谁是谁,每个人都有双重身份,也有三重的,甚至四重的。”

“你提醒了我,”斯塔福德·奈伊爵士说,“但是,她没问题,是不是?你是这个意思吧?”

“我希望她没问题,我们还没有收到任何不利于她的说法。”

“但愿这能对你有用,”斯塔福德·奈伊爵士说,“今天早上,就在我去白厅街的时候,有个人来过这里。他说是我叫了某个洗衣店的服务,然后从我的卧室里拿走了我昨天回来穿的那套西装和另一套西装。当然,他或许只是很喜欢另外那套西装,或许他喜欢收集各色旅行者回国时所穿的衣服,又或许——呃,也许这能让你想到另外某种可能性。”

“他可能在找什么东西。”

“嗯,我觉得也是。某个人在找某件东西。之后,他把所有东西都收拾得十分整齐,但根本不是我原来放的样子。是的,他在找什么东西。可是他在找什么呢?”

“我也不太确定,”霍舍姆慢慢地说道,“真希望我能知道。某些人正在某些地方酝酿着某种勾当。您瞧,这就像一个没包好的包裹,露了点儿东西在外面。你只能这里瞧瞧,那里看看。有时候你觉得拜罗伊特音乐节有问题,过一会儿,你又觉得是南美的一个大庄园有问题,过后又觉得美国有点儿线索。世界各地都是阴谋者的舞台。也许是政治,也许是跟政治完全不同的东西,很可能是为了钱财。”他接着说道,“您认识鲁滨孙先生,是吗?或者是他认识您,我想他是这么说的。”

“鲁滨孙?”斯塔福德·奈伊爵士想了想,“鲁滨孙。一个很好听的英国名字。”他看了看对面的霍舍姆,“大块头,脸黄黄的?”他说,“胖胖的?常常动一动金融界的蛋糕?”他问道,“你的意思是,他也是天使那边的人?”

“我不知道什么是天使,”亨利·霍舍姆说,“他帮过我们几次忙。但是切特温德他们不太喜欢他。我想他们是觉得他太贵了。切特温德先生有时候太计较了。他是在不应该的地方制造敌人。”

“从前我们说‘贫穷但是诚实’,”斯塔福德·奈伊爵士若有所思地说,“我想你应该换一种说法了,你会认为我们的鲁滨孙先生‘昂贵但是诚实’,或者我们应该说,‘诚实但是昂贵’。”他叹了口气,“但愿你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的语气中透出一股怨气,“我好像被牵扯到某件事里,却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满怀希望地望着亨利·霍舍姆,对方却冲他摇摇头。

“我们也没人知道,不完全清楚。”他说。

“我这里有什么东西能让他们出此计谋来寻找呢?”

“坦白地讲,我一点儿头绪都没有,斯塔福德爵士。”

“哦,那真是太可惜了,我也不知道。”

“就您所知,您没拿什么东西吧?有没有人给您什么东西要您保管,带到什么地方去,或者看管?”

“什么也没有呀!如果你是指玛丽·安的话,她说她只想要活命而已。”

“如果晚上的报纸没有报道,那你就真的救了她一命。”

“这件事似乎就这样结束了,是吗?真是太可惜了!这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很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你们好像都很消极。”

“坦白讲是这样的。英国现在的形势十分不妙。您明白吗?”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时常在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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