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位贵妇人的画像

天涯过客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1

“你看起来气色不错嘛,亲爱的,”玛蒂尔达姑婆赞赏地打量着他,“我想是在马来亚晒的吧!如果你去的是马来亚的话,还是说你去的是暹罗或者泰国?唉,他们总是把名字改来改去的,让人弄不清楚。反正不是越南,对吧?你知道,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越南这个名字。太乱了,什么北越、南越、越共,还有越什么的,大家打来打去,谁也不想住手。他们就是不愿意去巴黎或者什么地方,大家坐下来好好谈谈。亲爱的,你不觉得——呃,我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我觉得这会是个非常好的办法——你们能不能建很多足球场,然后让他们去那里打,但不能使用那么多的致命武器,不能用那种会烧手的恶毒武器,只能互相厮打什么的。他们会喜欢的,每个人都会开心的,而且你们可以卖票,让别人来看他们打。我真的觉得我们根本不懂该怎么给人们提供真正想要的东西。”

“我觉得你这个主意不错,玛蒂尔达姑婆,”斯塔福德·奈伊爵士在她那布满皱纹的红润脸颊上亲了一下,“您近来好吗,亲爱的姑婆?”

“哦,我老了。”玛蒂尔达·克莱克海顿夫人说,“是的,我老了。你们年轻人当然体会不到变老的滋味。不是这儿有毛病就是那儿有毛病。风湿病、关节炎或者是烦人的哮喘,要不就是哪天不小心扭了脚,总会出点儿毛病,你知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都是些小病小灾。怎么想起来看我了,亲爱的?”

姑婆这个直截了当的问话让斯塔福德爵士多少感到有些意外。

“每次从国外回来,我都会来看您呀!”

“你得坐得离我再近一点儿,”玛蒂尔达姑婆说,“我的耳朵比上次见你的时候更聋了。你看上去跟往常不太一样……怎么会这样呢?”

“因为晒黑了?就像你刚才说的。”

“胡说,我根本不是这个意思。别告诉我你有女朋友了吧?”

“女朋友?”

“嗯,我就觉得你总有一天会找到女朋友的。问题是,你的幽默感有点儿过头。”

“您怎么会这么想?”

“哦,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嗯,是的,的确如此。不仅如此,你的幽默感还影响了自己的仕途。你要知道,自己周围都是外交官和政客,还有他们所谓的年轻政治家、老年政治家和中年政治家。还有各式各样的政党。我真的觉得搞那么多政党实在是太愚蠢了。首当其冲的就是那些令人讨厌的工党人。”她扬起保守党的头颅,“我年轻的时候根本没有什么工党,你要是提起它,都没人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他们会说你‘胡说八道’。只可惜那不是胡说八道。当然,还有那些自由党人,可他们实在是太差劲了。然后还有王党,不过他们现在都管自己叫保守党了。”

“他们怎么了?”斯塔福德·奈伊露出一丝微笑。

“有太多正儿八经的女人了,你知道,这就让他们缺少了很多乐趣。”

“哦,现在没有哪个政党会在乎快不快乐。”

“就是呀,”玛蒂尔达姑婆说,“而这就是你的问题所在。你想让工作有趣些,想找点儿乐子,所以就喜欢跟别人开玩笑,可是人家并不喜欢。他们会说,‘这个人太不正经了[原文为法语],’就像那个钓鱼的人。”

斯塔福德·奈伊爵士笑了,他在屋子里扫视了一圈。

“你在看什么?”玛蒂尔达夫人说。

“您的那些画。”

“你不想让我把它们卖掉,是吗?现在大家似乎都在卖画。老地主格兰品,你知道吧?他卖掉了特纳的作品,还有一些祖先的画像。还有,杰弗瑞·古德曼,把家里收藏的那几幅漂亮的马都卖掉了,是斯塔布斯[斯塔布斯(Stubbs,1724—1806),英国画家,出色的动物画家和肖像画家。]的作品吧?诸如此类。还真是卖了不少钱呢!

“可我并不想把画卖掉,我喜欢它们,喜欢这间屋子里的大部分作品,因为他们都是我的祖先。我知道,现在没人要这些家族肖像画了,就算我是个老古董吧,我就是喜欢这些家族肖像。我是说,自己的祖先们。你在看谁?帕米拉吗?”

“是的,有一天我忽然想到她。”

“惊讶于你们两个人长得那么像吧!我是说,就算异性双胞胎也没有那么像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这么说,莎士比亚很可能把维奥拉和塞巴斯汀[莎士比亚《第十二夜》中的人物,维奥拉和塞巴斯汀是一对孪生兄妹。]搞混了。”

“是呀,普通的兄弟姐妹不是也都长得相像吗?你和帕米拉一直都很像——我是说长得很像。”

“其他方面呢?有相似的地方吗?您不觉得我们的性格也很像吗?”

“这倒没有,一点儿也不像。这就是有意思的地方了。不过你和帕米拉都有一张我所谓的家族面孔。不是奈伊家族的,而是鲍德温—怀特家族的。”

每当姑婆谈到家谱的问题,斯塔福德·奈伊爵士就只有洗耳恭听的份儿了。

“我一直都觉得你和帕米拉的相貌像阿莱莎。”

“阿莱莎是哪位?”

“你们曾,曾——我想还应该再加一个曾——祖母。她是一位匈牙利人,好像是个伯爵夫人或者男爵夫人什么的。你们的曾曾曾祖父在维也纳使馆工作的时候爱上了她。是的,她是个匈牙利人。一个典型的匈牙利人,非常喜爱运动。你知道,那些匈牙利人都很爱运动。她可以骑马打猎,骑得棒极了。”

“画廊里有她的画像吗?”

“就在第一层楼梯的平台处,楼梯的上方偏右一点儿的地方。”

“睡觉前我去看看她。”

“现在就去吧,然后你再回来,谈谈你的想法。”

“那我现在就去。”他笑着对她说。

他跑出房间,登上楼梯。没错,老玛蒂尔达姑婆的眼睛的确利害。就是那张脸,那就是他见过而且记住的那张面庞。他记得这张脸,并不只是因为她像自己,也不是因为像帕米拉,而是因为她与这张画像上的人更像。这就是他那个时任维也纳大使的曾曾曾祖父——但愿“曾”的次数足够了,玛蒂尔达姑婆从来都觉得不够多——从外国带回来的俊俏女子。那时的她大约二十岁。她来到这里,精力充沛,马术一流,舞姿优雅,迷倒了一群男士。然而,她对曾曾曾祖父这位稳重而严肃的外交官,大家总是这么说,始终忠贞不渝。她跟着他出国,又回来,孕育孩子,大概有三四个吧,他想。他和姐姐帕米拉便是从他们中的某一位身上继承了她的面容、鼻子以及脖子的弧度。他在想,那个在他的啤酒里下药,说服他借给她斗篷,并且声称如果不照她说的做,她就会有生命危险的那个年轻女人,会不会就是眼前墙上这位女子的后代呢?或许跟他们还是堂兄妹呢?嗯,有可能。也许她们就是同一个国家的。无论如何,她们的相貌实在是太像了。她在剧场里那挺拔的坐姿,标志的轮廓,那个下巴,以及那微微翘起的鼻子,还有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气质,真是太像了。

2

“找到了吗?”当侄子回到那间白色的休息室的时候——因为她的会客厅经常别有他用——玛蒂尔达夫人问道,“很有趣的一张脸,不是吗?”

“是的,而且十分俊俏。”

“有趣要比俊俏好多了。不过,你并没有去过匈牙利或者奥地利,对吗?在马来亚你应该不会看到像她这种相貌的人吧?她可不是那种能够坐在桌旁记笔记或者改改讲话稿的人。不管从哪方面看,她都是一个桀骜不驯的人。很懂礼貌,其他方面也都很好,就是野气未脱,像只自由自在的小鸟,不知危险为何物。”

“您怎么知道这么多有关她的事呢?”

“哦,我跟她当然不是同时代的人。我出生的时候,她已经去世有几年了。尽管如此,我总是对她很感兴趣。你知道,她是一个冒险家,非常喜欢冒险。家族里流传着很多和她有关的奇闻逸事,她总是在其中扮演某个角色。”

“那我的曾曾曾祖父对此有什么看法吗?”

“我觉得他就是因为总是担心她才会死的,”玛蒂尔达夫人说,“尽管如此,据说他很宠爱她。哦,对了,斯达菲,你有没有看过《曾达的囚徒》?”

“《曾达的囚徒》,听上去很耳熟。”

“当然,那是一本书。”

“是的,我意识到了那是一本书。”

“恐怕你并不知道它的内容。这对你来说已经过时了。可是,在我小时候,我们就是从这本书中初尝了浪漫的滋味。那时候,我们没有流行音乐歌手,也没有披头士,有的只是一本浪漫小说。我们小时候是不允许看小说的,上午肯定是不行,下午还可以。”

“这是什么鬼规矩呀,”斯塔福德爵士说,“为什么上午不该读小说,而下午就可以?”

“这个嘛,你看,早上女孩子应该做一些‘有用’的事。比如,学习插花,或者清洁银质画框,所有女孩子应该做的事,比如,跟家庭教师做些学问之类的事情。下午,我们才可以坐下来看看故事书,而《曾达的囚徒》通常是我们最先看的一本书。”

“一个纯真唯美的爱情故事,是吗?我好像还能记起一些,也许我真的读过。很纯真的那种,没什么性感的描写。”

“当然没有,我们可没有性感的书籍,只有浪漫。《曾达的囚徒》就是一本非常浪漫的书,通常都是一个人爱上了一位英雄。在这本书里,这位英雄就是鲁道夫·拉森第尔。”

“我好像也记得这个名字。有点儿花哨,不是吗?”

“哦,我仍然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浪漫的名字。我那时大概十二岁吧!你上楼去看画像,让我想起了这本书。菲拉维娅公主。”她补充道。

斯塔福德·奈伊微笑着看着她。

“青春仿佛又回到了您的脸上,还是那么多愁善感。”他说。

“哦,这就是我现在的感受。现在的女孩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她们爱得死去活来,只要有人为她们弹弹吉他、大声地唱唱情歌就会晕倒,可那不是多愁善感。不过,我并不爱鲁道夫·拉森第尔,我爱的是他的替身。”

“他有一个替身?”

“哦,是的,他是一位国王。鲁瑞坦尼亚[虚构的浪漫王国。]的国王。”

“哦!我知道了。这就是‘鲁瑞坦尼亚’这个词的由来:人们到处用这个词。没错,我的确看过这本书。鲁瑞坦尼亚的国王,鲁道夫做了国王的替身,然后爱上了已经与国王订婚的菲拉维娅公主。”

玛蒂尔达夫人又深深地叹了几口气。

“是的,鲁道夫·拉森第尔的一头红发就是继承于一位女性祖先。书中有一处,就讲到他向这位祖先的画像致敬,还说了一些关于——我现在想不起那个名字了——好像是艾米利亚伯爵夫人什么的话,他就是从她那里继承了他的相貌和所有一切。所以我看着你现在这个样子,就把你想成了鲁道夫·拉森第尔。你跑出去,去看一位祖先的画像,看看她是否能让你想到什么人。这么说,你也置身于一段罗曼史之中了,是吗?”

“您怎么会这么说呢?”

“哦,你知道,生活本是大同小异,逃不过那几种模式。人们可以通过你的某些表现辨别出你所属的模式。这就像一本编织书,里面大约有六十五种不同的花样,一看就知道是哪种花样。而你目前的情形,依我看,就是一幅浪漫的探险图。”她叹了口气,“不过,我想你是不会告诉我细节的。”

“根本就没这回事,您要我怎么说啊!”斯塔福德爵士说道。

“你总是很会说谎。好了,没关系,只要你今后能带她来看看我,我就知足了。不过,一定要赶在那些医生用他们刚刚发明的一种新型抗生素把我杀死之前。看看我现在吃的那些五颜六色的药丸!你都不会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要用‘她’呢?”

“不是吗?哦,因为我就知道是个‘她’,所以就说‘她’了。而你现在正在为这个‘她’神魂颠倒。不过我不明白的是,你是怎么找到她的。是在马来亚开会的时候认识的吗?大使的女儿还是部长的女儿?又或者是在使馆游泳池结识的一位漂亮的女秘书?嗯,这些都不像。回国的船上?哦,不,你们现在不坐船了。那么,是在飞机上认识的?”

“您说得有点儿接近了。”斯塔福德·奈伊爵士情不自禁地说。

“啊哈!”她兴奋地探出身子,“空中小姐?”

他摇摇头。

“那好吧,留着你的秘密吧!告诉你,我迟早会发现的。我总是能挖掘出跟你有关的任何消息。对所有事情几乎都是如此。当然,我现在已经跟不上时代了,但是,我时不时地也会见一见几位密友,你知道,从他们那里我还是能得到一些消息的。现在的人总是有很多忧虑,在哪儿都一样,各有各的担心。”

“您是说人们普遍有一种不满的情绪——不安?”

“哦,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一些身居高位的人,他们很担心。我们那些差劲儿的政府担心,昏昏沉沉的外交部担心,暗流涌动,人心惶惶。”

“你是说学生运动?”

“哦,学生运动只不过是树上的一枝花而已,全国各地现在已经是遍地开花了,至少看上去如此。现在有个姑娘每天早上都来给我念报纸听,我自己已经看不了了。她的声音很好听。她帮我写信,给我读报,是个好姑娘。她给我读那些我喜欢的内容,而不是她认为我应该知道的内容。是的,在我看来,每个人都很焦虑,而且,告诉你吧,这多多少少得益于一个老朋友的见解。”

“你是说在军队里待过的老朋友?”

“他是一位将军。虽然已经退休很多年了,但消息依然灵通。你也许认为年轻人是社会不安的罪魁祸首,但那并不是他们担心的对象。他们——不管这个‘他们’是谁——恰恰是利用年轻人来达到他们的目的。每个国家的年轻人。他们抗议,示威,喊出各种激动人心的口号,也许连自己都未必知道这些口号的含义。发起一场革命真是太容易了。这是年轻人的天性。所有年轻人都是叛逆的。他们反叛,推翻旧世界,让它变个模样。但他们是盲目的,年轻人的眼上都蒙着绷带。他们看不清前进的方向,接下来怎么办?他们将面临什么?谁是幕后那些催促他们前进的人?这就是可怕的地方。你知道吗?这就像有人拿着一根胡萝卜在前面引诱驴子前进,而同时还有人在它后面拿着一根棍子鞭策它。”

“您的想象力真是太丰富了。”

“亲爱的,这可不仅仅是想象。人们就是这样说希特勒的,希特勒和他的青年团。然而这需要漫长而精细的准备工作。那是一场精密策划过的战争。他们就是希特勒的第五纵队,根植在每一个国家,等待着‘超人’的呼唤。而这些‘超人’将成为日耳曼国家的希望之花。这就是他们热情的信仰。目前,有些人好像也被这种类似的思想操纵着,就像信众追捧的一个信仰,如果他们把它描绘得足够好的话。”

“您说的是谁?是那些俄国人吗?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一点儿也不明白。但是在某些地方发生着某些事情,而且它们都有着相似的特征。你看,这就是我刚才说的模式。模式!俄国人?他们已经陷入共产主义,不能自拔。依我看,他们玩不出什么新花样。中国人?我觉得他们已经迷失了自己。也许是受了太多毛泽东的影响吧!我也不知道现在在策划的都是些什么人。就像我刚才说的,人们不知道为什么、在哪儿、什么时候,以及有哪些人,所以他们才担心。”

“很有意思。”

“这太可怕了,这种想法频频出现,历史重蹈覆辙。年轻的英雄,金光闪闪、众人膜拜的超人。”她停了一下,然后说道,“一样的想法,你知道,就像年轻的齐格弗里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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