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中午，他们告别女主人，离开修洛斯，然后驱车沿着蜿蜒的山道一路向下，几个小时后来到多洛米提斯的一处聚点。这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圆形剧场，是各种青年团体举办会议和音乐会的地方。

他的向导丽娜塔把他带到这里。他坐在石头座位上，看着眼前的这一幕，聆听着。他对她早上的话有了更多的理解。这场声势浩大的聚会就像一切大规模集会一样，不管是在纽约麦迪逊广场上由宗教领袖召集的布道大会，还是在威尔士教堂里举行的礼拜，足球场上疯狂的球迷，抑或是袭击大使馆、警察和大学的大规模示威游行。

她带他来这里，是要他明白“年轻的齐格弗里德”这个词的真正含义。

弗朗兹·约瑟夫，如果他真叫这个名字的话，正对着群众发表演说。他的声音抑扬顿挫，带着一种奇异的煽动性，再加上他那富有激情的表演，牵动着下面不断发出呻吟甚至哽咽的青年男女。他说出的每一个字似乎都蕴涵着意义，都有着惊人的感染力。下面的听众就像一支交响乐队，而他的声音就是乐队指挥手中的指挥棒。可是，他到底都说了些什么？这位年轻的齐格弗里德告诉了我们什么？到最后，他什么词都想不起来了，但是，他知道自己的确被感动了，他看到了希望，受到了鼓舞。现在演说结束了。人潮在讲台周围涌动，呼喊，尖叫。有些女孩一直不停地激动叫喊，有几个人昏过去了。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了？他问自己。人们总是想方设法去调动大众的情绪。什么规矩、克制，都不顾了，除了“感觉”什么都不重要了。

这会创造出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斯塔福德·奈伊心想。

他的向导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两个人从人潮中挤出来。他们找到汽车，司机沿着熟悉的山路将他们带到一个小镇，并将他们送进半山腰上的一家小旅馆，已经有人为他们订好了房间。

不久后，他们走出旅店，沿着山坡上一条被人踩出来的小路，走到一处可以坐下来休息的地方。两个人默默地坐了几分钟，之后斯塔福德·奈伊再一次说到“纸牌”。

那之后，两个人便又陷入沉默，各自静静地望着脚下的山谷。大概过了五分钟，丽娜塔才开口：“怎么样？”

“你指什么？”

“到目前为止，你对所见到的一切有何感想？”

“我没有被说服。”斯塔福德·奈伊说。

她叹了一口气，深深的一口气，这让斯塔福德有点儿惊讶。

“这就是我想听你说的。”

“那都不是真的，对吗？只是一场规模庞大的表演罢了，一场由人策划的表演——也许是一整套人马的杰作。

“而那个丑女人出钱，雇来制作人。我们还没见到这位制作人。我们今天看到的只是一个优秀的表演者。”

“你觉得他怎么样？”

“他也不是真实的，”斯塔福德·奈伊说，“他只是一个演员。一个精心培训出来的一流演员。”

丽娜塔突然爆发的笑声让他吃了一惊。她站起身，突然显得兴奋而开心，同时又带着几分嘲讽。

“我就知道，”她说，“我就知道你知道。我就知道你会脚踏实地。你对身边所发生的一切一直都心照不宣，对吗？你知道那些骗人的把戏，知道每一件事、每一个人的真实面目。

“根本不用去斯特拉特福德去看莎士比亚的话剧，也能知道自己扮演的是什么样的角色——每个国王或大人物都必须有一名弄臣——他会告诉国王真相，跟他讲常理，取笑其他的一切人和事。”

“这就是我吗？一名弄臣？”

“你不这么觉得吗？这就是我们想要的——这就是我们所需要的。你说‘纸牌’。没错，这就是一出精心策划的绝妙演出！你说得太对了。但人们是被蒙蔽的，他们觉得有些事情很伟大，或者他们认为有些事很邪恶，或者他们认为有些事很重要。可实际上并非如此——只不过——只不过你得知道怎么去告诉人们，这一切都那么愚蠢，愚蠢至极。这就是你和我要去做的事。”

“你的意思是，到最后，我们要拆穿这些把戏？”

“没错，这似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你要知道，一旦人们知道某些事是假的，那就是我们向成功迈出的一大步，就是这样——”

“你是说去说服人们，让他们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当然不是，”丽娜塔说，“没人会听你说，不是吗？”

“目前还不会。”

“肯定不会。我们得给他们拿出证据——事实——真相——”

“我们有吗？”

“有。就是我经过法兰克福带回来的东西——就是在你的帮助下，我安全送达英国的东西——”

“我不明白——”

“现在还不是时候——将来你会明白的。现在我们还有戏要演。我们已经准备好，而且心甘情愿，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接受他的教导。我们崇拜青春。我们是年轻的齐格弗里德的追随者和信徒。”

“你能骗过这些人的眼睛，这毫无疑问。但我对自己没多大把握。我从来不曾对任何事物顶礼膜拜。国王的弄臣我做不到，他是揭露真相的人，只可惜现在已经没有人欣赏这一点了，不是吗？”

“当然，你说得没错，但不要把自己的这个特点表现出来。当然，如果谈到大师和长辈、政客、外交官、外交部、政府这些事的时候，你可以表现得愤世嫉俗一些，哪怕是有点儿粗鲁。”

“我还是不太清楚自己在这支世界十字军中扮演的角色。”

“这是个历史悠久的角色，大家都能明白和理解。过去你并不得志，而年轻的齐格弗里德和他所代表的一切给了你希望和承诺。因为你为他提供了你们国家的内幕消息，于是他答应让你得到未来新政府中手握大权的重要职位。”

“你的意思是这是一个世界范围的大运动，这是真的吗？”

“当然。就像那些有名字的飓风，弗洛拉或者小安妮，它们来无影去无踪，但是所到之处一切尽毁。那就是人们想要的。欧洲、亚洲和美洲，也许还有非洲，尽管那里不会掀起那么多热情。非洲人对权力和贪污受贿这些事情还不太熟悉。嗯，是的，这是一场世界性的运动，没错。而这场运动的推动者就是年轻人以及他们强大的活力。他们缺少知识和经验，但是他们有幻想和活力，而且有人给他们出钱。金钱如流水一样源源不断地送到他们手上。这个世界太物质了，所以我们需要一些其他的寄托，而且我们得到了。但是因为这种寄托源于仇恨，所以很难长久，无法成功。你还记得吗？一九一九年，当时流传着那么多崇高的思想。但是后来呢，你也看到了，和你一起实现这些理想的都是什么人？最后你会发现这都是同一个人类。你可以创造一个第三世界，或者每个人都是这么想的，但是这个第三世界里的人跟第一世界和第二世界里的没什么不同。而同样的人会用同样的办法行事。看看历史你就明白了。”

“现在还有人会去读历史吗？”

“不会。人们更愿意期盼一个不可预知的未来。过去，科学曾一度要成为一切问题的答案。弗洛伊德的学说和性解放将成为人类悲剧的下一个答案。人类将不再有精神上的问题。如果有人说，不镇压，精神病院里就会挤满更多的病人，没有人会相信他的话。”

斯塔福德·奈伊打断她的话：

“我想知道一件事。”斯塔福德·奈伊爵士说。

“什么事？”

“我们下一步去哪里？”

“南美。途中可能会经过巴基斯坦或者印度。而且，我们肯定要去美国，那里正发生一些很特别的事情，尤其是加利福尼亚——”

“大学？”斯塔福德爵士叹了口气，“人们已经厌恶了大学。讲来讲去都是那些东西。”

他们静静地坐了几分钟。天色渐渐暗下来，只有远处的山峰染上了温暖的红光。

“如果现在，此时此刻，能来点儿音乐，你猜我会点什么？”斯塔福德·奈伊说，语调中流露出一种思乡之情。

“瓦格纳？还是说你已经挣脱了瓦格纳的束缚？”

“还没有——你说得没错——还是瓦格纳。我会让汉斯·塞克斯[汉斯·塞克斯（Hans Sachs, 1494—1576），德国名歌手、诗人、剧作家、鞋匠。]坐在他的古树下，念叨着这个世界：‘疯了，疯了，全都疯了’——”

“是啊——用来形容这个世界正合适。音乐也很美。但是我们不疯，我们是清醒的。”

“非常清醒，”斯塔福德·奈伊说，“这将是一件难事。还有一件事我想知道。”

“嗯？”

“你也许不会告诉我。但我一定要知道。我们费了百般周折所进行的这项疯狂行动，会给我们带来一些乐趣吧？”

“当然会！怎么可能没有呢？”

“疯了，疯了，全都疯了——但是我们很享受这个过程。玛丽·安，你说我们能长命百岁吗？”

“可能不会。”丽娜塔说。

“就是这种精神。我会陪着你，我的同志，我的向导。我们的努力能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吗？”

“我不敢这么说。但是，可能会更加友善。现在，这个世界充满了邪恶的信仰。”

“这就足够了，”斯塔福德·奈伊说，“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