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一

同流者  作者:阿尔贝托·莫拉维亚

童年时代的马尔切罗就像一只好奇的小喜鹊,对各种各样的小物件充满兴趣。他的父母从未设法满足他这种占有的本能,这与其说是出于严厉,不如说是由于冷漠;又或许是因为马尔切罗心中还有某种更为深邃的本能,但是他自己并不清楚,而且这种本能也被他自身的贪婪所掩盖了。他的脑子里总是充斥着疯狂的欲望,想去占有各式各样的东西。比如一支带着橡皮擦的铅笔,一本带插图的书,一个弹弓,一把格尺,一个橡胶制的可随身携带的墨水瓶,所有的这些不起眼的小东西都会让他感到兴奋,没有得到它们之前他心中满是强烈甚至病态的渴望;一旦占有了它们,马尔切罗心里那让自己都惊讶和着迷的愉悦便使得他的欲望更加难以填平。马尔切罗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他在里面学习和休息。在房间里,所有摆在桌子上或者关在抽屉里的东西,对他来说,要么还保持着神圣的品质,要么就是已经被亵渎过了,这取决于是早先就得到了它们,还是最近。总之,这些东西和家中别的物件是不一样的,它们是记忆的碎片,承载着以往的经历或者即将到来的历程,承载着热情或者忧郁。马尔切罗能够切身体会到这种由于占有带来的独特感受,他同时感到无以言表的快乐,也感受到痛苦的折磨,就好像一直不断重复同样的错误,却连悔恨的时间都没有。

但是,在所有的这些物件当中,最吸引他的是武器,也许正因为他不被允许得到它们。这可不是小孩子们玩的假武器,比如铁皮气枪,可以发出响声的小左轮手枪,木质的匕首,等等,它们是真正的武器,拥有了它们,威胁、危险、死亡就不再是虚幻的概念,而是武器之所以存在的最开始和最终的理由。用玩具手枪,小孩子们可以玩打枪的游戏,却不会引起真正的死亡;但是用大人们的真手枪,死亡就不仅仅是可能,而是近在咫尺,仅仅是出于谨慎,这种死亡的尝试才会被阻止。马尔切罗曾经有几次拿起了真正的武器——一把乡间使用的猎枪,是他爸爸的旧手枪,有一次,他爸爸从抽屉里把这把手枪拿出来给他看。每次拿着它,他都会激动得浑身发抖,他能够体会到自己和武器的交流,就好像他的手终于在它们身上找到了真正的归属地。

马尔切罗在小区里有许多小伙伴,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对于武器的兴趣比这些小朋友对于武器纯真的情结要更加深沉,更加阴暗。小孩子们在玩士兵游戏的时候,假装自己非常残忍、冷酷,但实际上他们这样做是出于对游戏本身的热爱,他们假装残忍的样子,但不会真的那样做;而他正好相反:之所以玩士兵游戏,是因为在这个游戏当中可以为自己的残忍和冷酷找到发泄口,即使在其他与破坏、死亡相关的游戏当中他也是如此。而且对于这一点他也不会有任何的悔恨和羞愧,他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从这种残忍当中,他能够感受到非同寻常的喜悦。这种残忍在当时还带着一些稚气,所以不会让其他小朋友以及自己产生怀疑。比如,一个初夏,在一天中比较热的时候,他来到花园里。这是一个很狭窄而茂密的花园,里面杂乱地生长着许多植物,多年来都没人照料,任其自由生长。马尔切罗来到花园,手中拿着一根藤条,这是他从阁楼上一把破旧的藤拍里抽出来的;他在斑驳的树荫和炙热的阳光中,踩着鹅卵石小路闲逛了一会儿,观察着周围的植物。他感觉自己的眼睛充满光芒,整个身体非常舒适,就好像融合了花园中那些植物的旺盛生命力、吸收了阳光的能量一样,他感觉非常愉快。但这是一种充满侵略性和残忍的愉快,它几乎是建立在其他人的不幸的基础上的。当他在花坛中看到一簇黄色和白色的雏菊,或是绿茎上盛开的红色郁金香,又或是路边那些多肉植物的时候,马尔切罗会将手中的藤条挥舞一下,在空气中发出宝剑一样的声响,干净利落地砍下这些花和叶子,留下光秃秃的树枝和茎秆。这样做时,他就会感觉自己的生命力都翻了一倍,几乎能够感受到心满意足,感觉内心中某种被长期压抑的能力释放了出来;但同时他并不清楚这种力量和审判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就好像这些植物都有罪,而他惩罚了它们,这种惩罚也是他的某种权力。但他也不是完全不清楚,这种游戏带有罪恶,是被禁止的。有时候,他几乎不由自主地用狡猾的眼神望向旁边的别墅,他妈妈时不时会从客厅的窗户探出头来盯着他,或者是厨娘会从厨房望着他。他清楚地知道,他所畏惧的并不是母亲的责备,而是这种举动容易显得他和别人不同,也因此,它们就很神秘地和罪恶联系到了一起。

从鲜花草木到动物的过渡,几乎是在不知不觉间完成的,就好像天性使然。当马尔切罗意识到在动物身上也可以体会到斩断花草那种无法言喻的愉悦时,他的感受变得更加强烈和深入了。也许仅仅是偶然,他在这条小路上闲逛的时候,手中的藤条没有抽中旁边的灌木,而是正好打在了在树枝上睡觉的小蜥蜴背上;又或许是他开始感到厌倦,然后开始寻找新的对象,好实施他还没意识到的这种残忍。不管怎样,在某个安静的午后,当大家都在午睡的时候,马尔切罗面对着众多小蜥蜴被屠杀的现场,突然之间感受到了某种悔恨和羞耻。当时有五六只小蜥蜴从不同的地方爬出来,趴在树枝或者围墙的石头上休息。它们看到一动不动的马尔切罗而心生疑惑,正准备逃走的时候,就被他用藤条一下子打落了。他从不提起这件事,或者说他不愿意回忆起来,一切都结束了,只留下炙热、混浊的阳光照在蜥蜴满是鲜血的、沾满灰尘的尸体上。他站在那里,手里紧握着藤条,面对着水泥人行道,蜥蜴的尸体就在那上面;他的身体和脸庞依旧能够感受到屠杀带给他的兴奋,但已不是之前体会过的充满愉悦的兴奋,而是在此时蜕变成了悔恨和羞耻。除了残忍和力量之外,这一次他有了新的特殊困扰,一种无法解释的身体上的感受;连同悔恨和羞耻一起感受到的,还有隐约的恐惧。就好像发现了自己完全反常的性格,而这种性格应该是让人感到羞耻的,应该是对外保密的,如此一来,当他面对自己或和其他人一起的时候才不至于觉得羞耻。因此,他永远无法融入同龄人的群体。毫无疑问,他与同龄人不同,他们不会一起,也不会单独花时间在类似的兴趣爱好上面,这是彻底的、完全的不同。因为蜥蜴已经死了,这一点毫无疑问,这种死亡以及他残忍和疯狂的举动,在别人身上是无法找到的。总之,这些行为举止只属于他自己,就像曾经那些无辜和正常的举止也一样只属于他自己。

这一天,这种发现既是全新的也是非常痛苦的,为了证实自己与众不同这个全新的、非常痛苦的发现,他想和邻居家的小伙伴罗伯托比较一下。黄昏时分,罗伯托学习完了之后就会来到花园里;他们的家长都同意两个孩子可以一起玩到晚饭时间,有时候是在罗伯托家的花园里,有时候则是在马尔切罗家的花园。那天,马尔切罗不耐烦地等待着和罗伯托一起玩耍,整个下午他一个人安静地躺在自己卧室的床上。他的父母都出门了,家里只剩下厨娘,马尔切罗时而能听到厨娘在底楼厨房轻轻哼歌的声音。一般情况下,马尔切罗下午都在自己房间里学习或者玩耍。但那天,学习和游戏都无法让他提起兴趣,他没办法静下心来做任何事情,可无所事事又让他感到愤怒,无法忍受:发现自身似乎不同寻常所带来的恐慌,以及见到罗伯托之后这种恐慌会消失的希望,让他不能动弹,但同时又焦躁不安。如果罗伯托说他也会杀死那些小蜥蜴,他也喜欢杀害它们而不觉得有任何不妥,那马尔切罗所有这些畸形的、与众不同的感受就会消失,之后他会冷漠地看着蜥蜴屠杀现场,就好像看着一起没有意义也没有任何后果的交通事故一样。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罗伯托会这样有权威;他隐约觉得,如果罗伯托也做这些事情——用同样的方式,带着同样的情感——那就意味着所有的人都会这样做;而所有人都做的事情肯定是正常的,甚至是有益的。其实这些思考在马尔切罗的头脑中并不是十分清晰,更像是内心深处的某种情感和冲动。但有一件事情他似乎很肯定:他内心的平静就取决于罗伯托的回答。带着这样的希望和焦虑,他不耐烦地等待着黄昏的到来。他都有些打瞌睡了,这时花园里传来一声悠长的口哨声:这是他们约定好的信号,表示罗伯托已经来了。马尔切罗从床上坐起来,灯也没开,在昏暗的光线中走出房间,走下楼梯,来到了小花园。

夏天的落日余晖中,树木无精打采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在树荫中,夜晚似乎已经到来了。沉闷的空气中混杂着花香、灰尘以及地面反射出的太阳的热能。分隔马尔切罗和罗伯托两家花园的隔栏已经消失不见了,因为隔栏上爬满了常春藤,就像是长满了树叶的城墙。马尔切罗径直走到花园尽头的一个角落,那里的藤蔓植物更密,而且树荫也更重。他站到一块大石头上面,用手一下子拨开了藤蔓丛。这个藤蔓中隐藏的类似小门的东西就是马尔切罗弄出来的,他觉得这种秘密的游戏很刺激。移开藤蔓后,出现了围栏,栏杆中间露出了罗伯托金色头发下那漂亮而苍白的小脸蛋。马尔切罗在石头上踮起脚问道:“没人看见我们吧?”

他们的游戏都是这样开始的,罗伯托就好像背课文一样回答道:“是的,没人看见……”过一会儿又问:“你学习了吗?”

他小声嘀咕,这是另一个既定的程序。马尔切罗也小声回答:“没有,今天我没学习……不想学……我会跟老师说我不舒服。”

“我做了意大利语课的作业,”罗伯托嘀咕说,“我还做了一道数学题……还剩下一道……你为什么不学习呢?”

马尔切罗知道他会问这个问题。“我没学,”他回答说,“因为我去抓小蜥蜴了。”

他希望罗伯托能对他说“真的吗……有时候我也会去抓它们”或者其他类似的话。但是罗伯托的表情没有表现出任何“同谋”的意思,甚至连一丝的好奇都没有。马尔切罗努力掩饰自己的窘迫,继续说道:“然后我把它们都杀死了。”

罗伯托小心翼翼地问:“多少只?”

“一共有七只。”马尔切罗回答。他继续得意地对小伙伴说着杀死小蜥蜴过程中的技术和信息:“它们就趴在树枝和石头上……我等它们移动了,就一下子抽打下来……就用这根藤条……抽一下就能打下一只。”他得意地做了个鬼脸,把藤条展示给罗伯托看。

他看到罗伯托好奇地看着他,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惊讶:“你为什么要杀死它们呢?”

“不为什么。”他犹豫了一下,差点就说因为这样做可以让他开心。他忍住没说出口,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说:“因为它们有害……你不知道小蜥蜴是有害的动物吗?”

“不知道,”罗伯托说,“我不知道……对什么有害?”

“它们吃葡萄,”马尔切罗说,“有一年它们把乡下葡萄藤上的葡萄都吃光了。”

“可是这里也没有葡萄啊。”

“而且,”他没有理会罗伯托的反驳继续说,“它们都很坏……有一只看到我,非但没有跑,还张大嘴巴爬到了我身上……”他停了停,接着用更加机密的口气说,“你从来没有杀过它们吗?”

罗伯托摇着脑袋回答:“没有,从来没有。”他眼睛看向地面,脸上是痛心的表情。

“大家都说不要伤害动物。”

“谁说的?”

“妈妈。”

“别人说的话太多了……”马尔切罗越来越没有自信了,“但你试试嘛,傻瓜……我向你保证,可有意思了。”

“不,我可不试。”

“为什么?”

“因为这是坏事。”

这样的话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马尔切罗失望地想道。他突然对自己的朋友感到非常愤怒,因为这位朋友不知不觉间确认了马尔切罗的这种反常。但他最后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提议说:“你瞧,明天我还会去抓小蜥蜴……如果你和我一起,我就把《集市中的商人》那套卡片送给你。”

他知道,对于罗伯托来说这个条件是很有诱惑力的:他不止一次说过想要那套卡片。确实如此,罗伯托就好像突然有了灵感一样回答说:“我过来和你一起,但是有一个条件,我们要抓活的,然后把它们关在小盒子里,之后再把它们放生……然后你把卡片给我。”

“这样不行,”马尔切罗说,“有意思的地方就在于用藤条抽打它们……我打赌你肯定不敢。”

对方什么也没说。马尔切罗继续说:“那你就来吧……咱们说定了……但你也要去找一根藤条。”

“不,”罗伯托固执地说,“我不来。”

“为什么?那套卡片可是全新的啊。”

“不,这也没用,”罗伯托说,“我不会杀死那些蜥蜴的……就算你给我……”他犹豫了一下,心里在想着某个很有价值的东西,“就算你给我一把手枪,我也不干。”

马尔切罗明白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猛然间,他憋在心中的怒火一下子爆发了出来:“你不干是因为你是个胆小鬼。因为你害怕。”

“我害怕什么?你真让我觉得好笑。”

“你就是害怕,”马尔切罗愤怒地重复说,“你就是只兔子……真的就是一只小兔子。”他突然把手伸出栏杆,一把抓住小伙伴的耳朵。罗伯托长着一对红色的招风耳,这不是马尔切罗第一次这样做了,但是之前他从来没有这样生气,也没有真的要伤害他。“快承认吧,你就是只兔子。”

“不,放开我,”小伙伴扭动着身体呼叫,“哎呀……哎呀!”

“快承认,你就是兔子。”

罗伯托的耳朵被揪得火烧一样的疼,他浑身发热出汗;痛苦的蓝眼睛里流出了泪水。他结结巴巴地说:“好,好,我是兔子。”马尔切罗立刻松开了他。罗伯托跳下围栏跑开了,嘴里喊着:“我才不是兔子呢……我刚才和你说那句话的时候心里是在想‘我不是兔子……我骗你呢’。”他跑没影了,他那带着哭腔还有一丝嘲讽的声音也消失在了远处,消失在隔壁花园的小树林外。

这段对话让马尔切罗深深地不适。罗伯托无法让他得到他所寻找的解脱,同时他也失去了他们的友情,他似乎很在意的友情。于是他就这样被抛弃到了反常当中,尽管他之前也向罗伯托暗示过他的这种异常,暗示过自己想要摆脱这种状态,以及他清楚地知道他说的谎话和使用的暴力。他为杀死蜥蜴撒了谎,感到悔恨,如今,在这个谎言和悔恨之上,又添加了对罗伯托的羞愧和内疚:对于要求他成为自己共犯的原因,他向罗伯托撒了谎,而且最后还发了脾气,揪了他的耳朵。旧的过错叠加上了新的,两者都无法让他释怀。

有时候,在这些痛苦的思索中间,他会重新回想起屠杀那些蜥蜴的场景,他几乎希望可以在回忆中将所有的内疚释怀,把这看成是一个普通的事件。但他马上就意识到,他真的希望这些蜥蜴没有死掉;而连同这种希望一起回来的,是他当时抽打那些蜥蜴时身体既兴奋又不安的感觉,这种感觉并不完全让他不快,而正是因为这一点他才觉得难受;这种感觉如此强烈,以至于他怀疑自己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还会去重复这种屠杀。这些想法让他感到恐惧:这就意味着他不仅异于常人,而且完全无法控制这种异常。此时他正在自己的房间里等待晚餐,他坐在桌子旁边,桌上摊开着一本书。他突然站起来,来到床边,跪倒在床边地毯上,像平时做祈祷时一样,双手合十,用自己觉得非常诚恳的声音大声说:

“我在上帝面前发誓,我再也不会去碰那些花草,也不会去碰那些小蜥蜴了。”

尽管如此,让罗伯托成为自己的同伙,以此来寻求解脱的这种需求依然存在。只是这种需求变成了反面,他需要有人给他定罪。罗伯托本可以和他站在一起,从而把他从内疚当中解脱出来,而且罗伯托并没有足够的权威来证明他的这种内疚是应该的,也没有权威下判决书让他心烦意乱。罗伯托就是和他一样的小孩子,可以作为同谋,但是作为法官就没有资格了。然而,罗伯托却拒绝了自己的提议,为了他自己讨厌的事情他却依靠了母亲的权威。马尔切罗心想:他也可以去求助母亲。她可能会责骂他或者宽恕他,反正就是会用随便某种规则来定义他的行为。马尔切罗很了解自己的母亲,既然他已经做出了这个决定,那就从一个抽象的角度去思考问题,就好像把自己的母亲视为一个理想中的母亲,就是那种可遇而不可求的类型。其实他也怀疑这种求助是否会有好的结果,但无论如何他都只有这一个母亲,而且求助母亲的冲动决定本身就是一个最大的疑问。每天晚上,当马尔切罗上床之后,他的母亲都会来到他的房间和他说晚安,现在他就在等待着这个时刻。这是每天他能够单独和母亲相处的为数不多的机会之一:更多的时候,比如吃饭时或者少有的和父母散步的时候,他的父亲都会在场。马尔切罗虽然没有很信任母亲,但是出于本能,他还是很爱她的,或者,与其说是爱,不如说他以一种困惑和着魔的方式仰慕她,就好像仰慕一位有着特殊喜好和古怪脾气的大姐姐一样。马尔切罗的母亲在很年轻的时候就结婚了,无论是精神上还是肉体上,她都像个少女一样;尽管她和儿子并不亲近——她有诸多的社交活动——因此很少照顾儿子的起居,但是她从没有将自己的生活和儿子的生活割裂开来。所以马尔切罗就是在一种混乱的环境中长大的:匆忙进出的母亲,各种试穿过的和胡乱丢弃的衣服,电话边没完没了、甚至有些轻浮的对话,和裁缝店老板的讨价还价,和服务生的吵架拌嘴,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事情而变化无常的脾气。马尔切罗可以随时进入母亲的房间,就好像是一个好奇的、被忽视的隐私旁观者,而在这隐私当中却没有他的任何位置。有时候他的母亲会突然良心发现,从悔恨和麻木中清醒过来,决定好好照顾一下自己的儿子,把他带到女裁缝店或者女帽店。这些情况下,马尔切罗就被迫在一个长板凳上坐上好几个钟头,而母亲却在试各种帽子和衣服,这时候他甚至会怀念一直以来的那种冷漠境遇。这天晚上,就好像是故意的一样,母亲比平时更加匆忙;马尔切罗还没来得及克服自己的羞怯,母亲就转身穿过黑暗的房间,朝门口走去。但是马尔切罗可不想再等一天来迎接对自己的审判了。他起身坐在床边,大声招呼说:“妈妈。”

他看到妈妈在门口转过身,背着光,身体白皙而苗条,穿着一件暴露的连衣裙。黑色头发覆盖着漂亮而苍白的面容,虽然她的脸隐藏在阴影当中,但马尔切罗还是能够看出母亲不悦、匆忙和不耐烦的表情。马尔切罗顾不了这么多了,他情绪冲动地说:“妈妈,我得和你说件事。”

“好的,马尔切罗,但是快一点……妈妈要出去……爸爸在等着呢。”她一边说着,双手一边在后脖颈项链搭钩的地方摸来摸去。

马尔切罗想向妈妈说出屠杀小蜥蜴的事情,并想问她这样是不是不对。但是妈妈匆忙的样子让他改变了主意,或者确切地说,让他改变了本来在脑袋里已经想好的话语。他觉得蜥蜴似乎一下子变成了渺小且微不足道的动物,不足以引起一个如此心不在焉的人的注意。突然间,不知何故,他编造了一个谎言来夸大自己的罪行。他渴望一个巨大的过错来引起母亲的注意,他隐约觉得母亲的神经有些迟钝和麻木。他用自己都惊讶的自信语气说道:“妈妈,我打死了一只猫。”

这个时候母亲终于把项链的搭钩对在了一起。她双手交扣在脖子上,下巴压在胸前,眼睛盯着地面,出于急躁还不时用鞋跟踩着地板。“啊,是吗?”她不在意地说道,就好像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所做的事情上而顾不上其他。马尔切罗有些不自信了,又说了一句:“我是用弹弓把它打死的。”

他看到母亲沮丧地摇着脑袋,双手从脖子上放下来,其中一只手里握着那条她扣不起来的项链。“这该死的搭钩,”她生气地说,“马尔切罗……乖孩子……来帮我把项链扣好。”她坐到床边,斜着身背对着儿子,嘴里不耐烦地说,“你扣搭钩的时候小心一点……不然又会弹开的。”她嘴里说着话,瘦瘦的肩膀就在马尔切罗面前,整个后背从肩膀一直到腰都是裸露着的,在门口传来的光线映照下,白得就像一张纸。她尖尖的指甲是红颜色的,纤细的双手攥着那条挂在细嫩脖颈上的宝石项链,而项链就在那卷曲的汗毛之间。马尔切罗心想,只要把项链戴好,她应该就有耐心听他说话了;他把头伸过去,抓住项链的两端,一下子就扣好了。但是母亲马上就站了起来,弯腰亲吻着他的脸,嘴里说:“谢谢……现在去睡吧……晚安。”马尔切罗还没来得及用一个动作或者叫声来留住她,她就消失不见了。

第二天,天气很热,而且阴沉。马尔切罗同一言不发的父母一起安静地吃完饭之后,悄悄地从椅子上滑下去,穿过落地窗来到花园里。像平时一样,消化食物让他有一种说不出的不适,其中混杂着困倦和胃胀。他慢慢地走着,几乎是踮起脚尖,在吱嘎作响的鹅卵石路面上,在满是各种飞虫的大树树荫下,一直走到隔栏那里,他往外张望着。出现在眼前的是那条非常熟悉的街道,道路略有点坡度,两边的胡椒树郁郁葱葱,几乎泛着乳白色。路上此时空无一人,路面由于满天的乌云而显得出奇的昏暗。他可以隐约看见对面的其他隔栏、花园和类似他家的小别墅。马尔切罗仔细观察了道路,离开隔栏,从衣服口袋里拿出弹弓,弯腰下去,在细小的鹅卵石中也有那么几块大一些的白色石子,他从中捡起一块核桃大小的石子,放到弹弓的皮带上,然后沿着分隔他家花园和罗伯托家花园的围墙走了起来。他的想法是,或者准确地说,他现在的感情是,他和罗伯托此时正处于战争状态,他应该密切注视那面爬满常春藤的围墙,稍有动静就开火,也就是把弹弓里的那块石头打出去。这是一种游戏,在游戏中他既表达了对于不想成为自己屠杀小蜥蜴同谋的罗伯托的怨恨,也表达出了驱使他去杀害蜥蜴的残忍、凶狠的本能。马尔切罗自然很清楚,罗伯托在这个时间都是在睡觉的,不会在那片常春藤后面监视他。但是,尽管知道这一点,他还是很严肃认真地行动,好像确信罗伯托就在那里一样。巨大而年代久远的藤蔓一直爬到隔栏的顶端,那些叶子互相重叠在一起,巨大、黑色、满是灰尘的叶片就像是女人恬静胸脯上的花边饰带,十分柔软,在沉闷的空气中一动不动。有几次,他感觉到一阵轻微的抖动让藤蔓颤动起来,确切地说,是他让自己觉得看到了一阵抖动,于是他带着强烈的满足感把石子打进浓密的藤蔓叶子当中。打完之后,他马上弯腰又捡起一块石头,重新进入战斗状态,张开双腿,伸出双臂,弹弓随时准备射击:永远也不知道罗伯托是不是就在那些叶子后面,是否正在瞄准他,罗伯托可以利用躲在暗处的优势,而他则是完全暴露的。就这样,他一边玩着这个游戏,一边走到了花园的尽头,他在那里的常春藤叶子当中弄出了一扇小门。他在这里停了下来,注视着那堵围墙。在他的想象中,房屋就是一座城堡,被藤蔓植物隐藏起来的隔栏就是加固设防的城墙,而那个门洞则是一个危险的、极易通过的缺口。这时,他突然看见——这一回毋庸置疑了——叶子从左到右移动,颤抖着、摇晃着。是的,他很肯定,叶子动了,应该是有人让它们动了起来。在这一瞬间,他想到,罗伯托不在,这是个游戏,既然是个游戏,那他就可以把石头打出去;同时他又想到,要是罗伯托在那里的话,他就不应该把石头打出去——如果他不想杀死罗伯托的话。他一下子拿定了主意,拉直弹弓的皮筋,把石子打进浓密的叶子中。他不是很满意,弯腰下去,又兴奋地捡起一块石头,放进弹弓皮带里打了出去,接着是第三块石头,同样打了出去。此时他已经把顾虑和恐惧放在一边了,全然不管罗伯托是否在那里,这已经不重要了:他只感受到兴奋和暴力带来的刺激。最后,在把那些叶片打得千疮百孔之后,他才气喘吁吁地把弹弓扔在地上,然后一直爬到围栏上面。就像他预料和希望的那样,罗伯托不在那里。但是隔栏栏杆之间的缝隙很宽,足以让人把脑袋伸到隔壁花园里。在不知哪里来的好奇心驱使之下,他探出头朝下面张望。罗伯托家的花园里没有藤蔓,但有一个种着鸢尾花的花坛,花坛就位于围墙和鹅卵石小路之间。这时,就在围墙和一排白色、紫色的鸢尾花之间,马尔切罗看到一只灰色的胖猫趴在那里。一阵无名的恐惧让他无法呼吸,那只猫的姿态很不自然:它侧卧在一边,爪子很放松地伸出来,脸就瘫在地面上。猫身上的毛很浓密,灰色中略带一些蓝色,略微竖立,有些蓬乱,而且这些毛显得毫无生气,就好像他曾经在厨房大理石桌子上见到过的那些死去的小鸟身上的羽毛。此时,他内心的恐惧在增长:他跳到地面上,从一簇玫瑰丛中折下一根茎秆,然后重新爬到上面,他把手臂探出栏杆,用那根茎秆的尖端捅那只猫的侧面。但是那只猫一动不动,他觉得,围绕在这只猫身边的那些长着高高茎秆和白紫色花瓣的鸢尾花仿佛突然间变成了葬礼上的花环,就像是虔诚的人们用双手摆放在尸体旁边的鲜花。他把玫瑰茎秆扔在一旁,也顾不得把常春藤恢复原状,一下跳到了地上。

他心中充满了各种恐惧,首先产生的冲动是把自己关进一个衣橱,或者储物间里——反正就是那些黑暗、封闭的地方——逃避自己。他之所以感到恐惧,首先是因为他以为自己杀死了那只猫,其次是因为——也许这个原因更主要一些——前一天晚上他向自己的母亲承认过这件事。这无疑是一个信号,一个神秘莫测而又无法逃避的信号,这个信号告诉他:他注定会完成这样残忍和致命的行动。然而,这只猫的死,以及这个死亡所代表的警示,给他带来的恐惧远不及另外一个想法带来的恐惧:他觉得,在杀死这只猫之前,他想杀死的其实是罗伯托。只是出于偶然,这只猫才代替了他的朋友而丧命,但是这种偶然却很有意义;不可否认,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从花到小蜥蜴,从小蜥蜴到猫,再从猫到罗伯托的死,尽管最后的罗伯托之死只是他的想象和希望,而没有达成,这却是可以做到的,也许还是无可避免的事情。这样,他就确实是一个异类,他不得不想到,或者说,他不得不感觉到——带着对这种“与众不同”的鲜明、切身的感受——他注定是一个拥有孤独、凶险命运的异类,他已经走上了这条血腥的道路,没有任何人能够让他停下来了。带着所有这些思绪,他近乎着魔地在房子和隔栏间的小空地上来回走着,时不时抬起头看着小别墅的窗,盼望能从那里看到他那位轻佻、冒失的母亲:尽管她原本可以,现在她已经没有办法为他做任何事情了。紧接着他一下子又有了希望,他重新跑到花园的尽头,再一次爬到墙上,把头探出栏杆。他几乎是幻想,那里空无一物。然而那只猫还在那里,依旧是灰色的身体,一动不动地躺在白紫色鸢尾花组成的葬礼花环当中。死亡已经从一群蚂蚁身上得到验证了,它们从小路一直蔓延到花坛,一直到猫的脸上,确切地说是到猫的眼睛,就像一条黑色的布带。这带来了一种恐怖的感觉,那种死尸腐肉所带来的恐怖感觉。他注视着这一切,突然间,就好像影像重叠一般,他好像看到原来躺着的死猫变成了罗伯托,他也躺在鸢尾花中间,同样毫无气息,在他失去光芒的眼睛和半张着的嘴里,一群蚂蚁正爬来爬去。马尔切罗惊恐得浑身发抖,马上打消自己这个恐怖的念头,跳了下来。但这次,他仔细地把藤蔓中的小门整理好,因为现在,除了内心的悔恨和恐惧之外,他还害怕自己被发现、被惩罚。

不过,害怕的同时,他又期待自己被人发现、被人惩罚;这也是希望有人能阻止他滑向不可避免的谋杀的深渊。但是,在他的记忆中,父母从来没有惩罚过他;这不仅仅是出于一种免除惩罚的教育理念,同时也是出于冷漠,这一点他能够模糊地感知到。于是,在怀疑自己犯罪——尤其是有能力去犯其他更严重的罪行——的痛苦之上又添加了新的痛苦,那就是他不知道该向谁去寻求责罚,他甚至连会有什么样的责罚都不清楚。马尔切罗隐约地意识到,当时正是这种痛苦迫使他向罗伯托承认了自己的罪行,因为他期望能够听到罗伯托说这不是什么罪过,而是每个人都会做的事情;此刻他觉得要向父母做一样的坦白,但是想要得到的结果却相反,他想看到父母愤怒地咆哮,说他犯了可怕的罪行,应当受到相应的惩处。在第一种情况下,罗伯托的话会让他得到解脱,同时会让他去重复之前的错事;而在第二种情况下,他则可能会面临严厉的刑罚,但无论哪种情况对于他来说都不重要。实际上,他清楚地知道,在这两种情况下,他都在不惜一切代价、用尽一切方法让自己从可怕的孤立状态中摆脱出来,让自己不要成为异类。

当天晚上吃晚餐的时候,马尔切罗本已下定决心把杀死猫的事情告诉父母,但是他忽然觉得父母早已知道这一切了,所以就没有那么做。其实晚餐时,他的心情很复杂,既有恐慌,同时还有痛苦即将减轻而带来的慰藉。当他带着这样的心情坐到饭桌上的时候,他发现父亲和母亲好像在互相生气,心情都很糟糕。母亲那张天真的脸上带着过分夸张的庄重,她直挺着身子,眼睛看着下面,高傲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父亲就坐在母亲的对面,他的表情和母亲不一样,但同样丰富,表现出同样糟糕的心情。他的父亲比母亲大许多岁,他总是给马尔切罗一种不安的感觉,让马尔切罗觉得自己和母亲一样幼稚和不独立,就好像他们不是母子而是姐弟。父亲很瘦,脸干巴巴的,长满皱纹,这张脸上很少会浮现笑容,即使有笑容也是那种非常短暂、感受不到任何愉悦的笑容,他脸上有两个非常明显的特征:一个是凸出来的眼球,散发着生冷的、矿物一般的光芒,表现不出任何感情;另一个是脸颊上紧绷的皮肤下面肌肉频繁的抽动,这应该是由神经引起的。也许是在军队生活过很多年的关系,他保留了对于动作准确、控制表情的钟爱。但马尔切罗知道,当父亲生气的时候,这种精准和控制就会变得过度,甚至变得相反,即一种奇怪的、有节制的暴力,一种精准的反抗,可以说,那些最简单的动作都会被赋予一种特定的意义。此时此刻在餐桌上,马尔切罗立刻就注意到父亲在用力强调那些惯常的而没有任何重要性的动作,就好像要引起他们的注意一样。比如,他拿起杯子喝一口,然后用力地放下酒杯;他把盐罐拿来撒一些盐,然后又用力地放回去;他抓过面包,撕了几块,然后又是重重地放回去。他好像执迷于对称一样,依旧是用很重的力气,把盘子放在餐具中间,让刀、叉、勺子围绕着圆盘,构成完美的角度。要不是马尔切罗一直担心自己的过错的话,他应该很容易发现,这些故意做出来的、重重的、充满能量的动作不是针对他,而是针对他的母亲;实际上,每次这种用力的动作之后,母亲都会重新表现出自己的高傲姿态,散发出一种自满的气息,眉毛也会得意地上挑几下。但是他内心的担忧让他意识不到这些,于是他毫不怀疑,父母肯定已经都知道了:罗伯托无疑已经从那只胆小的兔子转而变成一个告密者了。他原本期待着自己能够受到惩罚,但是现在,看到如此恼怒的父母,他突然很厌恶暴力,在这类情况之下,他知道他的父亲有能力使用暴力。正如母爱的表现总是零星、偶然的,与其说是出于爱,不如说是出于内疚;同样,父亲的严厉也是突然间的、毫无道理的,是过度的、暗示性的,与其说是因为父亲想要教育一下他,倒不如说是在长期的冷漠之后,想要补偿一下他。往往在一瞬间,在母亲或者厨娘一阵抱怨之后,父亲会突然记起自己有一个儿子,然后就大吼起来,很愤怒地痛打儿子一顿。马尔切罗尤其害怕被打,因为父亲的小拇指上戴着一枚戒指,戒指上有一块很大的宝石,在父亲发火揍他的时候,这块宝石也不知为何总是会转到手掌这一边,所以,在挨耳光的时候,疼痛就更加具有穿透力。马尔切罗甚至怀疑父亲是故意把戒指转过来的,但是他也无法肯定。

出于恐惧和慌张,马尔切罗急忙开始编造一个说得过去的谎言:杀死猫的并不是他,而是罗伯托,而且那只猫确实是在罗伯托家的花园里死掉的,怎么可能是他穿过藤蔓和围墙去杀死的呢?但是他突然又想起来,前一天晚上,他曾经向母亲承认过自己杀死了一只猫,而第二天这事情就真的发生了,于是他明白了,任何谎言对于他来说都是行不通的。不管母亲平时有多么粗心大意,她肯定已经把他所坦白的事情告诉父亲了,父亲无疑会把这件事和罗伯托告状的话联系起来,这样,再怎么否认也无济于事。想到这些,他的思绪从一个极端又跑到了另一个极端,他突然又渴望起惩罚来,只是希望这个惩罚来得快一些、坚决一些。什么样的惩罚呢?他想起罗伯托曾经说过,家长们为了惩罚那些不听话的孩子,会把他们送到寄宿制学校里面去,他很惊讶自己竟然希望能够得到类似的惩罚。这种渴望所表达出来的,是马尔切罗不自觉地对于缺少亲情且混乱无序的家庭生活感到厌倦;他不仅仅渴望得到父母给予他的那些惩罚,同时还会欺骗自己,让自己觉得是需要这种惩罚的,他心里狡猾地算计着,也许这样做会平息他内心的愧疚,同时也会改善自身的处境。这种想法立刻让他脑海中出现许多场景,这些场景本应让他感到无比沮丧,现在却让他感到喜悦:一幢阴冷的灰色建筑,上面的大窗户都安装着铁栏杆;冰冷而没有任何装饰的房间,房间是白色的高墙,里面整齐陈列着几排床铺;昏暗的教室里堆满了课桌,尽头摆放着老师的讲台;空荡荡的走廊,阴暗的楼梯,笨重的房门,无法逾越的围栏。总之,就像是一座监狱,但即使是这样,也比父亲家中的虚假、不安、短暂的自由要强得多。甚至是要穿上统一的条纹制服,剃光脑袋,就像他有时在街上看到的那些排队行走的寄宿学校学生一样,即使是这样的想法,这样令人感觉羞耻、几乎是恶心的想法,也让他觉得高兴,他现在近乎绝望地渴望着某种秩序,某种正常的状态。

他胡思乱想着,没有看父亲,而是看着那白得发光的桌布,桌布上有一些小飞虫,它们晚上从敞开的窗户飞进来,撞在灯罩上,然后就掉落在了桌布上。接着,他抬起眼睛,正好看到他父亲身后的窗台上一只猫的身影。但他还没来得及看清猫的颜色,它就跳下窗台,穿过饭厅,消失在厨房那边了。尽管他不是很肯定,但是他心中还是充满了喜悦的希望,他想到它可能就是那只几小时前他在罗伯托家花园里看到的、躺在鸢尾花丛中间一动不动的猫。这个希望让他很高兴,这种高兴意味着,与自己的命运相比,那只小动物的生命毕竟是更加重要的。“猫。”他大声地喊道。然后他把餐巾放在餐桌上,一条腿伸到椅子外面:“爸爸,我吃完了,可以走了吗?”

“待在你的座位上。”父亲用威胁的口吻说道。马尔切罗有些害怕,但还是冒着风险说:“可是那只猫是活的……”

“我跟你说了,就待在你的座位上。”父亲再次强调。马尔切罗的话好像打破了屋子里长久的沉默,父亲转头对妻子说:“那你说些什么吧,说吧。”

“我没什么可说的。”妻子故意摆出高傲的样子答道,她撇着嘴,眼睛看着下面。她穿着一件晚礼服——一件裸露的黑色连衣裙。马尔切罗注意到她纤细的手指捏着一张小手帕,反复把它放在鼻子那里;另一只手随手抓起一片面包,然后又把面包放到桌子上,不是用手指抓,而是像一只小鸟一样用指甲尖。

“把你想要说的都说出来……说吧……喂!”

“对你我没什么可说的。”

马尔切罗这才开始明白,让父母情绪不佳的并不是猫被杀死这件事。但这时候,事情突然急转直下。父亲又重复了一遍:“说吧,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而母亲的全部回应就是耸了耸肩膀。于是父亲拿起盘子前的那个高脚杯,大声喊道:“你到底说还是不说?”他用力地把酒杯砸在桌子上。杯子碎了,父亲一边咒骂着,一边把受伤的手放在嘴边。母亲吓坏了,急忙站了起来,飞快地朝门口走去。父亲几乎是很开心地吸着手上的血,两条眉毛扬了起来;但是看到妻子走开,他马上不再吸血,朝她大吼道:“我不许你离开……听懂了吗?”回答他的是重重的摔门声。父亲也站了起来,朝门口冲去。这个充满暴力的场景让马尔切罗很兴奋,他也跟了出去。

此时父亲已经上了楼梯,一只手扶着楼梯的扶手,表面上不动声色,不慌不忙,但是跟在身后的马尔切罗看到父亲是两级两级地上楼梯,几乎是安静地飞向楼梯平台间。他心想,父亲简直就像是童话里穿着七里格[一种古老的长度测量单位,一里格等于三英里。——编者注(若无特殊说明,本书注释均为编者注)]长靴子的妖怪;他丝毫不怀疑这种计算好的、步步紧逼的上楼方法必然会战胜母亲那种匆忙慌乱的步伐,她却只是在上面一点的地方,一级一级地逃跑,而且,瘦窄的裙子还束缚着她的双腿。“现在,他会宰了她的。”马尔切罗一边跟着父亲,一边想道。母亲登上楼梯平台,一阵小跑进了她的房间,但是她的速度还不够快,没来得及阻挡丈夫从门缝钻进来,跟着她进了房间。所有的这些马尔切罗都看在眼里,他只有小孩子的短腿,既不能像父亲那样两级两级地上台阶,也不能像母亲那样飞快地跳上台阶。登上楼梯平台后,他发现刚刚还是乱哄哄的追逐现在突然被一片奇怪的静寂取代了。母亲的房门敞开着。马尔切罗有些迟疑地走到门口。

起初,他只看到了昏暗的房间里,大床两侧的那两幅巨大的轻薄窗帘,随着吹进房间的风飘舞着,一直飘向天花板,几乎快要碰到中间的吊灯。这两幅静谧的窗帘,在昏暗的房间中散发着白光,给人一种荒凉的感觉,就好像马尔切罗的父母跑着跑着就被卷进了窗帘中,被带出了窗外,飞进了夏夜。接着,顺着那束从过道一直照到床上的光线,他终于看到了父母。或者说得确切一点,他只看到了父亲,看到了他的后背,母亲的身体几乎完全消失在父亲的身体下面,只露出了散在枕头边的头发和一条伸向床头板的胳膊。这条胳膊似乎痉挛般地搜索着,想要抓住床头板,但总是够不到;而父亲的身体压在母亲身体上面,肩膀和手的动作就好像是要掐死她一样。“他正在杀死她。”马尔切罗站在门口,确信地想道。这个时候他感受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夹杂着凶狠和好斗的兴奋,还有一种非常想要参与到争斗中的渴望,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想帮着父亲还是想保护母亲。同时,他觉得这样一个严重得多的罪行肯定会让自己那点小罪过消失不见的,这种希望几乎是在朝他微笑:的确,和杀死一个女人相比,杀死一只猫又算什么呢?但就在他克服了最后的犹豫,被那种暴力的念头吸引想要走进房门跃跃欲试的时候,却传来了母亲的声音,丝毫不是那种被掐住喉咙发出的声音,甚至有些温柔,她慢慢地低声说:“放开我。”而与这个请求正好相反,刚才一直抬着试图寻找床头板的胳膊一下子放了下来,搂住了丈夫的脖子。马尔切罗感到很惊奇,甚至有些失落,他后退了几步,走出了房间,来到走廊过道。

他慢慢地、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来到底楼,朝厨房走去。现在,之前的好奇心又一次被激发了起来,他想知道,之前跳进餐厅的那只猫是不是他以为被自己杀死的那只。推开厨房的门,他看到的是一幅平和的家庭生活的画面:人到中年的厨娘和年轻的女仆坐在大理石桌前,就在这白色的厨房里,在电热灶和冰箱之间吃着东西。而在窗户下的地面上,那只猫则在专心地用粉红色的舌头舔食着碗里的牛奶。不过,他马上就失望地意识到,这不是一只灰颜色的猫,而是一只完全不同的、有着花色条纹的猫。

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说明自己为什么来厨房,于是就蹲下来抚摩猫的背部。那只猫继续舔食着牛奶,同时满足地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厨娘站起来,走过去把厨房的门关好。然后她打开冰箱,从里面拿出一个盘子,上面放着一块甜点。她把盘子放到桌子上,拖过来一把椅子,对马尔切罗说:“你想吃一点昨晚剩下的甜点吗?……我是专门给你留的。”马尔切罗没有说话,离开了那只猫,坐到桌边吃起甜点来。女仆说:“不过,有些事情我真的搞不明白……他们每天有那么多时间,家里也有很多地方,为什么偏偏要在吃饭的时候,当着孩子的面吵个不停。”

厨娘煞有介事地回答说:“要是不想照顾孩子,那最好就不要把他们带到这世上来。”

女仆沉默了一会儿说:“从年龄上说,他本可以当她的父亲了……肯定合不来啊……”

“要只是这样就好啦……”厨娘用沉重的眼光看着马尔切罗。

“而且,”女仆继续说道,“我觉得那个男人不正常……”

马尔切罗听到这些话,虽然依旧慢慢地吃着点心,耳朵却已经竖了起来。“她和我的想法一样,”女仆接着说,“你知道那天,在我帮她脱衣服准备睡觉的时候,她怎么说的吗?‘贾科米娜,总有一天,我的丈夫会杀了我的’……我回答她:‘既然如此,太太,您还等什么呢,为什么不离开他呢?’然后她说……”

“嘘……”厨娘打断她的话,指了指马尔切罗。女仆明白了,便问马尔切罗:“你爸爸和妈妈在哪儿呢?”

“在上面,房间里。”马尔切罗答道。接着,就好像突然间受到了某种无法抗拒的冲动的感染,他说:“没错,爸爸确实是不正常。你知道他干了什么吗?”

“不知道,干了什么?”

“他杀死了一只猫。”马尔切罗说。

“一只猫,怎么杀的?”

“用弹弓……我亲眼看见的,就在花园里,他跟着一只在墙上面走的猫……然后捡起石子,用弹弓射它,打中了它的一只眼睛……那只猫就摔下来了,落到了小罗伯托的花园里,我紧接着去那里看,就看到它已经死了。”他慢慢地讲述着,内心越来越激动,但却一直保持着那种天真的语气,就像是一个无辜的人天真而单纯地讲述着一件他亲眼看到的事情。“你看看,”女仆双手合十说,“一只猫啊……他这个岁数的人,一位绅士,拿着儿子的弹弓杀死一只猫……不用说了,他肯定是个不正常的人。”

“对小动物不好的人,同样也不会善待基督徒,”厨娘说,“一开始是猫,到后面就要杀人了。”

“为什么?”马尔切罗突然从碟子里抬起头来发问。

“都这么说嘛,”厨娘用手摸着他回答道,“虽然……”厨娘转向女仆接着说,“有些说法也不总是对的……那个在皮斯托亚[意大利中北部城市,位于托斯卡纳大区。]杀了好多人的家伙……我在报纸上看到的……你知道他现在在监狱里干什么吗?他养了一只金丝雀。”

吃完了甜点,马尔切罗站起身来,走出了厨房。

上一章:没有了 下一章:二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