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流者  作者:阿尔贝托·莫拉维亚

这个夏天,在海边,厨娘轻描淡写说出的那句“一开始是猫,到后面就要杀人了”所产生的极度的恐惧感已经在马尔切罗的心中渐渐消失了。他还在一直回想那种有些捉摸不透而且很残忍的心路历程,有几天他觉得这种感受已经和自己的生活紧紧地搅在了一起;但是他心中的恐惧越来越少了,这种感受更像是一种警告,而不是直接的宣判,他之前一直害怕这种判决。愉快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每天都是在晒太阳、陶醉在海水的咸味、各种消遣和有趣的发现当中度过的;而对于马尔切罗来说,每一天他似乎都能取得某种说不出来的胜利,这种胜利不仅仅是战胜他自己——因为他这段时间一直没有主动、直接地意识到自己的罪过——也是针对某种模糊力量的胜利,这个恶毒、狡猾、莫名的力量曾迫使他去破坏那些花草,又杀死了那些小蜥蜴,最后还让他想去杀死罗伯托。尽管这股力量并没有逼近他的身体,但却始终存在并威胁着他;就好像在噩梦当中,有人遇到了一只怪兽,他想假装睡觉来减轻自己的恐惧,然而实际上,这一切也都只是睡觉时所做的梦而已。于是马尔切罗觉得,既然自己没有办法真正摆脱这种隐藏着的力量的威胁,他能做的只有让这种力量沉睡过去,也就是假装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忘掉这一切,但其实他远远无法做到这一点。这是马尔切罗最纵情玩耍的一个夏天,即使不是最幸福的夏天,也无疑是他作为一个小男孩的最后一个夏天,就是那种喜欢自己的天真烂漫并且不想失去这种感觉的小男孩。这种放纵,部分出于这个年龄段特有的自然属性;还因为他想要不惜一切代价逃离那个被诅咒的、致命的怪圈。虽然马尔切罗自己没有意识到,但有一股冲动致使他每天早上跑到海水里玩十次;和那些最暴力的小伙伴们乱哄哄地一起打闹;在炎热的海水里划上几小时的船;总之就是用过度的狂热去做所有那些在海滩上该做的事;这种狂热之前也曾有过:在他杀死小蜥蜴后想要找罗伯托做同伙的时候,以及在猫死后渴望得到父母惩罚的时候。这是一种对于“正常”的渴望,一种融入大家公认的一般性原则的渴望,一种想要和其他人都一样的渴望,既然不一样就意味着有罪。但是他的这种自愿、矫揉造作的举动偶尔还是会被突然袭来的痛苦回忆所干扰——他会想起罗伯托花园里躺在白紫色鸢尾花丛中的那只死猫。这个回忆让他害怕,就好像是借钱的人会想起自己在欠条底部的亲笔签名一样。他觉得,那只猫的死亡让他承担了某种模糊而可怕的义务,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摆脱自己的责任,即使是躲在地下或是漂洋过海去掩盖行踪。在这些时候,他都会安慰自己,想着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然后会是一年、两年、三年;总之,最重要的是不要吵醒那只怪兽,然后让时间快速地流逝。这种由沮丧和恐惧所引起的心惊肉跳很少出现了,到夏末时已经完全没有了。当马尔切罗回到罗马的时候,关于那只猫和以前的种种小插曲已经变得模糊,成了那种转瞬即逝的记忆。就好像这种经历他确实有过,但却是在另外一个人生里面,对于那个人生,他只拥有不负责任和不用承担后果的回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别的关系。

回到城市后,即将入学读书的兴奋也有助于他忘记那些事情。马尔切罗之前都是在家里学习的,这将是他正式在公共学校上课的第一年。同学、老师、教室、课程表,所有这些新鲜事物虽各不相同,但都闪烁着秩序、纪律和集体活动的光辉。在经历了家庭的混乱、无序和孤寂之后,马尔切罗对此非常喜爱。这有点像那天吃饭时他想到的寄宿制学校,但是跟他当时想到的不一样,这个学校没有压迫,也没有奴役,只有好的方面,而没有那些像监狱一样的坏的方面。马尔切罗很快就发现他对学校生活有着浓厚的兴趣。他喜欢早上按时起床,快速洗漱、穿衣,然后干净利索地把书和本子包好,套上皮筋,之后急匆匆地穿过马路,朝学校走去。他喜欢和一群同学一起冲进老旧的校舍,跑着爬上肮脏的楼梯台阶,穿过空旷的走廊,脚踩着地板发出咚咚的声响,来到教室后,就在那些整齐摆放的课桌和空空的讲台中间,让自己奔跑后的气息平静下去。他尤其喜欢上课的那套仪式:老师走进教室、点名、提问、和同学们争着回答问题;有时争得上,有时抢不过;老师平静、没有任何特色的语调;还有教室本身的布局:如此权威,他们需要学习,所以坐在一起,而老师就在前面讲课。但马尔切罗却是一个平庸的学生,有些课程他甚至排名末尾。他对于学校的喜爱并不仅仅在于学习本身,更是在于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这种方式更符合他那个时候的各种品位和兴趣。吸引他的依旧是那种“正常”状态;在这里他看到,“正常状态”并不是出于偶然,也不是出于某个人自身的喜好或者倾向,这个状态是早已设定好的,不偏不倚,不在乎任何个人兴趣,仅仅由那些不可争辩的规则所限制和管理,而这些规则都是为了达到同一个目的。

但是,经验的缺乏和自身的天真让他在面对其他规则的时候显得手足无措。这些规则没有什么明文的规定,但确实存在;这些规则有关小伙伴们之间的关系,它们完全独立于学校纪律之外。这也是那个全新“正常状态”的一方面,但是很难把握。当他第一次被叫到讲台上检查作业时,他就感受到了这一点。当时老师拿着他的作业本,把它放在讲台上,检查上面的内容。马尔切罗之前一直习惯于和家庭教师之间保持着亲密的关系,所以在老师看他作业的时候,他没有乖乖地站在旁边等待老师的点评,而是很自然地把一只胳膊搭在老师的肩膀上,弯腰,把头靠近老师,跟着老师一起审阅。老师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惊讶,只是把马尔切罗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拿走,全班同学一下子哄堂大笑。马尔切罗在笑声中意识到了一种拒绝,这种拒绝和老师刚才的举动完全不同,没有丝毫宽容与体谅。当马尔切罗克服了这个举动所带来的羞耻和不安之后,他终于能够冷静地思考,这个幼稚的动作竟然使他同时违反了两条不同的原则:第一条是学校的原则,要求他恪守纪律,尊重老师;而另一条则是同学间的原则,要求他调皮,掩盖自己的感情。而且更加奇怪的是,这两条原则并不互相矛盾,而是以一种神秘的方式彼此完善和互补。

但是他马上就明白了一件事,要想在短时间内成为一个好学生并没有那么难,但是如果想要变成一个滑头而又厚脸皮的学生,那就很难了。很多东西干扰了他向后者转变,包括他的经验不足,他的家庭习惯,甚至包括他的身体条件。马尔切罗完美地继承了母亲的美貌,端正的五官,甜美的相貌,完美得近乎失真。他有一张圆圆的脸,棕色、细嫩的面颊,小小的鼻子,嘴巴轮廓分明,带着调皮和赌气的表情,尖下巴,栗色头发,刘海儿几乎盖住了整个额头,眼睛颜色介于灰色和蓝色之间,天真、柔和的眼神中也带有一丝忧郁。这几乎就是一张少女的脸;但是那些粗野的孩子原本是无法直接意识到这一点的,要让他们真的以为马尔切罗是一个穿着男装的女孩子,除非有更多女性的痕迹和特征出现,比如容易脸红,喜欢用温柔的手势表达内心的柔情,喜欢讨人欢心,甚至有些卑微。这些特征是马尔切罗与生俱来的,可他自己意识不到;当他意识到这些特质让他在孩子们的眼中变得可笑时,已经来不及了。即使他没法消除,他也在努力控制这些特质。尽管如此,他是一个穿裤子的小女孩的名声已经确立起来了。

他们几乎是很自然地取笑他,就好像他那小女孩的特征已经毋庸置疑了一样。他们会假装正经地问他为什么不和女孩子做同桌,问他为什么会想到穿裤子而不是裙子;还问他在家都做些什么,绣花还是玩玩具娃娃;或者问他为什么耳垂上没有戴耳环的耳洞。有时他们会在他的课桌底下拿出布和针线包,这明显是暗示他应该用心做这类的事情;有时候又翻出一个粉盒;有一天早上,他们甚至拿出一只粉红色的胸罩,这是一个男孩从他姐姐那里偷来的。从发现他是女孩子开始,他们就把他的名字改成了对女孩子的昵称,叫他马尔切里娜[Marcellina,为马尔切罗(Marcello)对应的女名。]。面对这些嘲弄,马尔切罗既感觉愤怒,也有一些由于受到恭维而产生的喜悦,就好像他身体的某一部分并没有那么不高兴;但令他不明白的是,这种喜悦到底来自这些嘲讽的恰如其分,还是由于他们都在围绕着他转——尽管只是嘲弄他。但一天早上,像平时一样,他身后一个声音悄悄地说:“马尔切里娜,马尔切里娜,你真的穿着女人的内裤吗?”他一下子站了起来,举手示意要发言,他大声抱怨说自己被起了一个女人的外号。那位老师是一个长着大胡子的矮个子男人,他听着马尔切罗说话,嘴巴在灰色的胡子中间微笑着,然后他说:“他们给你起了个女人的外号……叫什么?”

“马尔切里娜。”马尔切罗回答说。

“你不喜欢?”

“不喜欢……因为我是男人。”

“你过来。”老师说。马尔切罗顺从地走到讲台旁。“现在,”老师很开心地继续说,“向全班同学展示一下你的肌肉。”

马尔切罗很听话地弯起胳膊,鼓起肌肉。老师从讲台探出身子,摸摸他的胳膊,摇摇脑袋,带着一种讽刺性的认同,然后转过来对着班级学生说:“正如你们所见,克莱里齐是一个强壮的小伙子……他已经准备好证明自己是一个男人而不是女人……有谁要挑战他的?”

接下来的是长时间的静默。老师环顾全班,最后总结说:“没有人……这就说明你们怕他……所以不要再叫他马尔切里娜了。”整个班级立刻爆发出大笑声。马尔切罗满脸通红,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从那天开始,同学们对他的嘲弄非但没有停止,反而变本加厉了。之所以如此,可能是因为——就像他们对马尔切罗所说的那样——他成了一个奸细,打了小报告,违反了男孩子之间互不告密的原则。

马尔切罗意识到,为了让这些嘲弄停下来,他必须向同学证明自己不是像他外表表现出来的那样女里女气。但是他凭直觉意识到,光像老师建议的那样展示肌肉是不够的,还需要一些更加不寻常的事情,一些能够震惊到他们、让他们感到钦佩的行动。什么事情呢?他也说不清楚,但是大概就是某种行为或者某个东西,既能够表现出力量和男性气概,也不至于残忍。他注意到,同学们都很崇拜某个叫阿万齐尼的人,因为他有一副皮质的拳击手套。而这个阿万齐尼,是个长着金头发、比自己还纤弱的矮子,连怎么戴这副手套都不知道。但是这副手套却让他赢得了特别的关注。同样,那个叫布利耶泽的也是一样,因为他说自己会——应该说是假装自己会——日本摔跤的一个招式,这一招百战百胜,用他的话说就是可以放倒任何对手。说实话,布利耶泽从来没有出过这招,但是并不妨碍同伴们像尊重阿万齐尼一样尊敬他。马尔切罗明白了,他必须尽早向伙伴们表明,自己拥有像拳击手套一样的东西,或者会某种类似日本摔跤一样的动作。但是他也明白,不能像他的同学那样轻率和外行;不管他喜欢不喜欢,他要像那些严肃对待自己生活和事业的人那样;如果他是阿万齐尼,他会用拳击手套打碎对手的鼻子,如果他是布利耶泽,则会折断对手的脖子。他不善辞令和不善张扬的性格让他对自己也有些不自信;他一面渴望着能够向同伴们展示足以证明自己力量的东西,以换取他们的关注,同时又隐约地感到害怕,不敢这样做。

有一天,马尔切罗发现,一直热衷于嘲笑他的几个小男孩彼此之间在嘀咕着什么;从他们的眼神中,马尔切罗看出他们是在编造着新的针对他的恶作剧。尽管如此,他还是安然度过了上课时间,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尽管那些眼神和小声的嘀咕验证了他的怀疑。放学铃响起,马尔切罗朝家走去,路上也没有注意四周。此时正是十一月初,天气沉闷但并不寒冷,空气中似乎混合着已然逝去的夏天的最后一点余温和花香,混杂着初秋不是很明显的萧瑟。大自然这种空寂、肃杀的氛围让马尔切罗隐约地感受到了兴奋,在这种氛围中,他感觉想要去毁灭或者杀死什么东西,就像几个月前他弄断那些花草、杀死小蜥蜴时一样。夏天是静谧的季节,是完美充实的季节,宁静的天空下树木枝繁叶茂,枝头停着各种鸟儿。现在,他开心地看到,秋风撕碎、毁灭了这种完美,这种充实,这种静谧,它把大片的乌云吹上天空,把树叶吹落,让它们在地面打着旋,赶走了那些小鸟,它们排成整齐的黑色队伍,在树叶和乌云之间开始了迁徙。转过一个街角,马尔切罗发现有五个同学组成小队跟在他身后;他们肯定是在跟踪他,因为其中两个同学的家是在完全相反的方向;但由于他沉浸在对秋天的感触当中,对此也没有在意。他现在马上要走上一条种着法国梧桐的宽敞的大街,从这条路穿过一条横道就到家了。他知道大街上的落叶被堆在了人行道上,有无数个这样的枯叶堆,黄黄的颜色,踩上去吱嘎作响;他一直很喜欢把脚踩进树叶堆里,踢乱那些叶子,听着那种窸窸窣窣的声音。这时候,马尔切罗几乎是想捉弄一下那些跟踪他的人,他想要隐藏自己的踪迹,一会儿钻进一扇大门,一会儿又混入人群。这五个小伙伴在迟疑片刻之后,总能够再次找到他。大街已经就在眼前了,他不好意思让这些人看到自己踢那些树叶玩,于是决定面对他们,他突然转过身,问道:“你们为什么跟踪我?”其中的一个三角脸、剃着平头的小孩立马回答道:“我们可没跟踪你,这路不是大家的吗?”马尔切罗没说什么,继续往前走。

马尔切罗来到了大街上,大街两旁是巨大的、光秃秃的梧桐树,树后面是一排排的房子,上面有许多窗户,到处是枯叶,它们像金子一样发黄,散落在黑色的柏油路上,堆积在水沟中。此时那五个人已经消失不见了,也许他们放弃跟踪了,宽敞的大街人行道上只剩他一个人。他不慌不忙地把脚伸进树叶堆,树叶一直没过他的膝盖,他在里面慢慢地走着,享受着树叶轻轻地触碰和发出的声响。但正当他弯腰想要捧起一把树叶扔向空中的时候,他又听到了嘲弄的声音:“马尔切里娜,马尔切里娜,给我们看看你的女人内裤。”他突然想要打一架,这种想法几乎让他兴奋,他的脸也激动得发红。他站起来,很决然地走向那些跟踪者,嘴里说:“你们几个,滚还是不滚?”

这几个人没有回答他,而是一下全扑到了他的身上。马尔切罗本来想按照故事书上那样,学一学奥拉济三兄弟和库里阿济三兄弟[来自意大利作曲家多梅尼科·契玛罗萨的戏剧作品《奥拉济三兄弟和库里阿济三兄弟》(Gli Orazi e i Curiazi),剧中来自罗马的奥拉济家族与阿尔巴城的库里阿济家族处于战争状态。两位国王达成协议,通过选出三兄弟决斗的方式来解决争端。]的做法:把他们一个一个地抓住,从这里跑到那边,挨个痛揍,让他们心服口服,再也不做这些勾当了。但他马上发现这个计划是不可能的:这五个人事先准备好了,他们一起抓住了他,一个人抓住胳膊,另一个拽着腿,另外两个搂住他的腰,他看到第五个人已经急急忙忙地打开一个包裹,从里面拿出一条小女孩穿的蓝色棉质短裙,然后走到他身边。马尔切罗被按住,不能动弹,五个人都在笑着,拿着短裙的那个小孩子说:“来吧,马尔切里娜,别再为难了……我们给你穿上裙子,然后让你去找妈妈。”总之就是那些马尔切罗之前一直听到的话,嘲弄他长得不像男孩子。愤怒的马尔切罗满脸通红,用最大的力气反抗着;但是这五个孩子力气更大,尽管他抓破了一个人的脸,一拳打在另一个人的肚子上,他还是感到自己的行动慢慢地被控制住了。最后,他只能呻吟说:“放开我……你们这群笨蛋……放开我。”从这些坏孩子口中发出了胜利的喊声:短裙已经套在了他的头上,他的反抗声音似乎被装进了袋子里。他还在挣扎,但是没有用。这几个孩子灵巧地让裙子滑落到他的腰部;然后他感觉他们在他的后背打了个结。这时候,当他们大喊着“系紧点……快……再紧点”的时候,一个平静的声音传了过来,这种语气与其说是责备不如说是好奇:“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们在干什么呢?”

五个人一下子放开了他,跑远了;就剩他一个人在这里,头发蓬乱,喘着粗气,腰间系着那个短裙。他抬起头,看到面前站着刚刚说话的那个男人。他穿着深灰色的制服,领子紧紧地扣在喉咙下面,脸色苍白,身体消瘦,眼睛深陷,巨大而忧伤的鼻子,轻撇着的嘴巴,平寸头发,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几乎过度的严厉。但是再仔细看,正像马尔切罗注意到的,则会发现这完全不是严厉,而是正相反:焦虑而炙热的眼神;松垮甚至有些破烂的嘴巴;一副缺乏自信的表情。他弯腰捡起马尔切罗散落在地上的书本,一边把它们递过去一边说:“他们刚刚想对你做什么?”

他的声音听上去也很严厉,就像他的脸一样,同时还掺杂着被压抑的温柔。马尔切罗愤怒地回答说:“他们总是捉弄我……真是一群蠢货。”边说边努力解开系在腰间的短裙的带子。“等一下。”男人弯腰,帮他解带子。裙子落到了地上,马尔切罗从裙子里跳出来,用脚踩它,然后一脚把它踢到枯叶堆上面。男人带着某种腼腆问道:“你刚刚是在往家走吗?”“是的。”马尔切罗抬眼望着他说。

“那好,”男人说,“我送你吧,开我的车。”他指着不远处一辆停在人行道旁的汽车说。马尔切罗看了看那辆车:他认不出来是什么牌子,可能是外国的,车身很长,黑颜色,是那种老式的古董车。一个奇怪的想法闯进他的脑海,那辆停在他们不远处的汽车似乎说明,这个男人偶然的出现是有预谋的。他犹豫了,没有回答;男人坚持说:“来啊,快……把你送回家之前我带着你好好转一转……可以吗?”

马尔切罗本来想拒绝他,或者说他感觉自己应该要拒绝他。但是没有来得及——男人已经从他手里拿过了书包,说:“我帮你拿着。”说着便动身朝汽车走去。马尔切罗跟了上去,惊讶于自己竟然如此顺从,但也没有因此感到不悦。男人打开车门,让马尔切罗上车,坐到他旁边的位置,然后把书包扔到后排座位上。接着他坐到方向盘前,关好车门,戴上手套,发动了车子。

汽车缓慢地开动了,发出了低沉而庄严的隆隆声,行驶在漫长的林荫大道上。正如马尔切罗所想,这真的是一辆老式汽车,但是保养得很好,运转非常完美,整个车身被精心擦拭,所有的黄铜和镀镍部件都闪闪发光。此时这个男人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拿起一顶鸭舌帽,在头上戴好。这个鸭舌帽凸显了他严厉的外表,让他几乎有了一种军人的模样。马尔切罗局促地问:“这汽车是您的吗?”

“别用尊称,就用‘你’吧。”男人没有转头说道,同时右手按了按车喇叭,发出沉闷的声音,这个声音也像车子一样显得很古老。“车不是我的……它属于付钱给我的那个人……我是司机。”

马尔切罗没有说话,他依旧只能看到男人的侧脸。他一边继续用专业而高贵的姿态开着车,一边补充说:“我不是车主,你会觉得遗憾吗?觉得羞耻吗?”

马尔切罗激动地否认道:“没有,为什么?”

男人满意地微笑着,加快了车速。他说:“我们现在去山上走走吧……马里奥山……你觉得如何?”

“我从没去过那里。”马尔切罗回答说。

男人说:“那里很漂亮,从山上可以看到整座城市……”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说,声音很温柔:“你叫什么名字?”

“马尔切罗。”

“对的,是啊,”男人好像自言自语地说道,“怪不得他们叫你马尔切里娜,你的那些同学……我叫帕斯夸莱。”

马尔切罗觉得这个名字很可笑,他刚想到这里,那个男人似乎就觉察到了他的心思,继续说:“但这个名字太可笑了……你,就叫我利诺吧。”

此时车子正穿过居民区里一条条宽阔而肮脏的街道,街道两旁是破旧的廉价公寓。一群顽皮的小孩子在马路中间玩耍,看到车子经过便气喘吁吁地跑到一边,蓬头垢面的妇女、衣衫褴褛的男人,他们从人行道上注视着汽车,这东西在这里可不常见。马尔切罗低下头,别人的这种好奇心让他感觉很不好意思。“这里是凯旋门,”男人说道,“看,前面就是马里奥山了。”车子穿过贫民区,驶上一条宽阔的盘山公路,跟在一辆轨道电车后面,沿着公路向上,两边是整齐排列的房屋。“你要几点回家?”

“还有时间,”马尔切罗说道,“我们从来不会在两点前吃饭。”

“家里有谁在等你呢?你爸爸和妈妈?”

“是的。”

“你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

“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他什么也不干。”马尔切罗不太肯定地回答。

汽车在一个转弯的地方超过了前面的电车,男人为了尽可能把弯转得小一些,双臂压紧方向盘,但是上身却一动不动,动作非常娴熟而且优雅。接着,汽车继续向上爬坡,现在公路的两侧变成了高墙,上面长满了植物,还有很多别墅,别墅周边是由接骨木搭成的栅栏。时而能够看到用威尼斯式路灯装饰的大门,或者挂着血红色招牌的拱门,说明这里是饭店,或者一些乡村酒馆。这时利诺突然问道:“你爸爸和妈妈会送礼物给你吗?”

“会的,”马尔切罗有点含糊地回答道,“有时候会。”

“礼物很多还是很少?”

马尔切罗不想承认自己得到的礼物很少,而且有时候节日都过去了他也见不到任何礼物。他只是回答说:“差不多吧,不多不少。”

“你喜欢收礼物吗?”利诺一边问一边打开仪表盘下面放东西的格子,从里面拿出一张黄颜色的布,擦了擦玻璃。

马尔切罗看着他。男人依然是只有侧面对着他,上半身直挺挺的,眼睛上面就是那顶鸭舌帽的帽檐。他随便回答了一句:“是的,喜欢。”

“那你喜欢收什么礼物呢?举个例子。”

这次的问题比较明确,马尔切罗不得不想道,这个神秘的利诺似乎真的要送他礼物,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他突然想起那些曾经非常吸引他的武器;同时就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他一下子觉得如果拥有一件真正的武器,那他一定会赢得同伴们的关注和尊重。他有些疑虑,因为知道自己的要求有些太多了,但还是冒险回答说:“比如,一把手枪……”

“一把手枪,”男人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惊讶,重复说道, “什么样的手枪?用火药的手枪还是压缩空气的气枪?”

“不,”马尔切罗壮着胆子说,“一把真枪。”

“你要真枪干什么?”

马尔切罗不想说出真实的理由。“我会用它来打靶。”他回答说,“直到我能够百发百中为止。”

“可是百发百中对你来说为什么这么重要呢?”

马尔切罗觉得,这个男人似乎不是真的好奇,而仅仅就是在找话题聊天。但是,他还是很认真地回答:“如果能够百发百中,就可以保护自己不被任何人伤害。”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他建议说:

“你把手伸到这个小口袋里,那边那个口袋,就是你身旁的车门里那个。”

马尔切罗很好奇,按照他说的做了,他的手指碰到了一件冷冰冰的金属物体。男人说:“把东西拿出来。”

车身突然摇晃了一下,为了避开前面横穿马路的小狗。马尔切罗从里面拿出一个金属物件:一把真正的手枪,那种自动型手枪,黑色扁平,沉甸甸的,可以破坏和杀人,枪管朝前伸着,就好像马上要射出子弹一样。他激动得双手发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紧紧地握住了枪柄。“是像这样的一把手枪吗?”利诺问道。

“是的。”马尔切罗说。

“好吧,”利诺说,“如果你真的想要,那我送给你……但不是这把,因为这把枪是和车子配套一起的……我送你另外一把,一模一样的。”

马尔切罗没有说话。他觉得自己好像走进了童话般的魔法氛围里,置身于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当中,在这个地方,不相识的司机会邀请人们上车,然后送他们手枪。所有的一切似乎变得异常简单。但与此同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种充满诱惑的异常简单马上就会带给他某种不愉快的感觉,就好像有一种困难和这件事联系在一起,一种未知但已经近在咫尺的困难,很快就会暴露出来。他冷漠地想道:车里面的两个人都有所图谋,他是想要手枪,而利诺是想要用手枪换取某种东西,某种很神秘,而且很可能是自己无法接受的东西。现在就要看一看,这两个人中到底谁能够从这场交易中占到便宜。他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呢?”

利诺回答说:“咱们去我住的那个房子……去找手枪。”

“你的房子在哪里?”

“就在这儿,我们到了。”男人一边回答,一边从马尔切罗手中拿过那把手枪,揣到了自己的衣服口袋里。

马尔切罗望着四周:车子停在了一条马路上,现在这条路已经是那种寻常的乡间马路了,旁边有树,一排排的接骨木篱笆,篱笆后面是田地和远处的天空。再往前面一点的地方,有一扇带门拱的大门,旁边有两根竹子,还有被涂成绿色的围栏。“你在这等着。”利诺说。他下车朝着大门走去。马尔切罗看着他走过去,推开围栏门,然后又走了回来:他个子不高,虽然坐着的时候看不出来;和他的上身相比他的两条腿很短,上身很宽。利诺重新上车,把车开进大门。大门里面是一条鹅卵石路,两边是光秃秃的柏树,不断承受着大风的折磨。道路尽头,在微弱的阳光下,有什么东西发着刺眼的光芒,那个闪光的背后就是暴风雨即将要到来的天空:这个闪光点是镶嵌在一座两层建筑阳台上的玻璃门。“这就是别墅,”利诺说道,“但里面没人。”

“别墅的主人是谁?”马尔切罗问道。

“你是说女主人,”利诺纠正说,“是一位美国夫人……但她现在在外面,在佛罗伦萨。”

车子在一片空地上停了下来。这幢别墅又长又矮,长方形的外立面,上面是白色的水泥和红色的砖头,中间夹杂着一个个玻璃窗户;别墅有一个拱门,由四四方方的粗石柱子支撑着。利诺打开车门,跳到地上,说:“那咱们下车吧。”

马尔切罗不知道利诺到底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也没法去猜这件事情。但是他心中的猜疑却越来越大了,就像是那些担心自己受骗的人一样。“手枪呢?”马尔切罗问道,他依旧待在原来的地方,没有移动。

“就在那里面,”利诺用手指着别墅的窗户,有些不耐烦地说,“咱们现在就去拿。”

“你会把它送给我?”

“当然了,一把全新的、漂亮的手枪。”

马尔切罗没有说话,也下了车。刚下车,迎面扑来了令人陶醉、带着葬礼般肃杀气息的秋风,中间夹带着热气和灰尘。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一阵秋风就好像让他有了某种预感,他跟在利诺身后,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鹅卵石的空地,还有周围的灌木丛、凋零的夹竹桃。利诺在他前面走着,马尔切罗注意到他衣服侧面的口袋里有什么东西鼓了出来:正是刚刚那把手枪,到了这里之后,男人在车上把手枪从他的手里拿走了。他突然间非常确定,利诺肯定只有他身上的这一把手枪,没有别的了,他心里琢磨,为什么他要说谎呢,为什么现在又要把他带到别墅里面去呢。这种受到欺骗的感觉在他心中越来越强烈,同时他也想到自己一定要睁大眼睛,以免上当受骗。这时他们已经走进了宽敞的客厅里,里面散放着扶手椅和沙发,客厅尽头的墙上还有一个用红砖砌成的壁炉。利诺依旧在马尔切罗前面走着,他穿过客厅,朝着角落里一扇被涂成蓝色的房门走去。马尔切罗不安地问道:“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去我的房间。”利诺没有转身,轻声回答。

马尔切罗决定,无论如何自己要反抗一下了,要让利诺知道自己已经识破了他的把戏。当利诺打开蓝色房门的时候,马尔切罗站在离他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说:“立刻把手枪给我,否则我马上就走。”

“可是手枪不在我身上啊,”利诺半转过身子回答,“手枪在我房间里。”

“在你身上,”马尔切罗说,“就在你的衣服口袋里。”

“可这是和车子配套的手枪。”

“你没有别的手枪了。”

利诺似乎不耐烦了,一下想做些什么,但是马上又控制住了。马尔切罗不止一次注意到他身上的这种矛盾:一张干瘦、严肃的脸上,长着有些柔软的嘴巴和一双焦虑、痛苦、哀求的双眼。“我会把这把枪给你的,”他终于开口,“不过你要跟我过来……你害怕什么呢?……这里都是窗户,那些农民能够透过窗户看见我们……”

“他们能看见我们,这有什么不好吗?”马尔切罗本来想这样问。但是他忍住了,因为他隐约地意识到,肯定是有什么不好的,但是他又不确定是什么。“好吧,”他天真地说,“但你之后会把它给我的吧?”

“放心吧。”

他们走进一条白色过道,利诺关上门。在过道的尽头有另外一扇蓝色的门。这回利诺不在马尔切罗身前了,而是走到了他的身边,他轻轻地将一条胳膊搭在马尔切罗的腰上,问道:“你这么在乎你的手枪吗?”

“是的。”那条胳膊让他感到很不自在,说不出别的话来。

利诺把胳膊从马尔切罗身上拿开,打开门,把马尔切罗领进房间。这是一间狭长的白色房间,尽头有一扇窗户。房间里就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衣橱和两把椅子。所有家具都被刷成浅绿色。马尔切罗注意到床头上面的墙上挂着一个铜质的十字架,就是那种普通常见的样式。床头柜上有一本很厚的书,黑色装订,切口是红色的,马尔切罗猜测这是一本用来祈祷的书。房间里的东西很少,也没有什么衣服,看上去格外干净。但是房间的空气里却弥漫着一股强烈的味道,就好像是用古龙水做成的香皂所散发出的味道。他在哪里闻到过这股味道?好像是在卫生间里,当他的母亲早上洗漱之后。利诺很随意地对他说:“你……坐床上吧,这样更舒服一些。”马尔切罗没说话,按他说的做了。利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摘下帽子,把它放在窗台上;然后解开领口的扣子,用一张手帕擦拭着脖子上的汗。接着他打开衣橱,从里面拿出一大瓶古龙水,用古龙水弄湿手帕,轻轻地擦着脸和额头。“你也要擦擦吗?”他问马尔切罗,“很清爽。”

马尔切罗本想拒绝他,因为那个瓶子和手帕让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厌恶。但他还是让利诺用手掌在他的脸上轻轻地擦拭。之后利诺把古龙水放回衣橱,回来坐在床上,就在马尔切罗的对面。

他们彼此对视着。利诺干瘦而严肃的面孔现在有了一副全新的表情,痛苦、温柔、祈求的表情。他注视着马尔切罗,没有说话。马尔切罗感到很不耐烦,同时也是为了让这种尴尬的注视停止下来,他终于开口问道:“手枪呢?”

他看到利诺叹了口气,然后从衣服口袋里似乎很不情愿地拿出了手枪。他把手伸过来,但是利诺一下子又板起了脸,把手缩了回来,快速地说:“我会给你的……但是你得配得上拥有这把手枪。”听到这句话马尔切罗几乎是松了一口气。所以这和他想的一样,利诺是想用手枪来交换某样东西。就像在学校里交易笔和弹珠时一样,他用那种催促而且假装天真的口气说:“你说想交换什么吧,我们可以商量一下。”

他看到利诺低下头,有些犹豫,接着利诺缓缓地问:“为了得到这把手枪,你可以做什么事情呢?”

马尔切罗发现利诺回避了他的提议:他并不想用手枪来交换一个东西,而是为了得到它,他必须要做某件事情。尽管他也不知道这会是什么事情,但他依旧用那种故作天真的口气说:“我不知道,你说吧。”片刻间一片沉默。“你什么都愿意做吗?”利诺突然大声问道,同时抓住了马尔切罗的一只手。

这个语调和动作引起了马尔切罗的警觉。他琢磨利诺会不会是一个小偷,现在要让他入伙。仔细想了一下后,他觉得可以排除这个假设。但是他还是很小心地回答:“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事情呢?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

利诺此刻正摆弄着马尔切罗的手,他把手翻来覆去地看,一会儿抓紧,一会儿又松开。然后几乎是用一种很粗鲁的方式他把这只手推了回去,他看着马尔切罗慢慢地说:“我敢肯定,有些事情你肯定不会做的。”

“你说出来听听啊。”马尔切罗坚持说,语气中掺杂着主动和不安。

“不,不。”利诺抗议说。马尔切罗注意到他苍白的脸上,在脸颊的地方泛起了奇怪而不均匀的羞红。他觉得利诺想要说些什么,但是他又想要确认这一点。于是他故意做出了一个天真而妩媚的动作,他把身子探过去,抓住男人的手:“说吧,快说,为什么不说出来呢?”

接下去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利诺一会儿看着马尔切罗的手,一会儿又看着他的脸,犹豫不决。最终,他又一次把男孩的手推了回去,但这一次是很温柔的,他站起来,在房间里走了几步。之后又走回来坐下,用充满爱意的方式握住马尔切罗的手,就好像父亲或者母亲拿起儿子的手一样。他说:“马尔切罗,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道。”

“我是一个辞去了圣职的教士,”利诺爆发出痛苦、悲伤、可怜的声音,“一个由于行为不端而被他所任教的寄宿学校赶走的、失去了圣职的教士……而你,你太天真,你意识不到我想要用这把你那么想要得到的手枪从你那里换取什么……我本来想利用你的无知,你的天真,你小孩子的贪婪!……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马尔切罗。”他的语气充满真诚。接着他转身望向床头,用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对着那个十字架高声呼喊,几乎就是一种哀号:“我对你无数次的祷告……但是你却抛弃了我……我总是,总是一错再错……你为什么要抛弃我呢?”这些话最终变成了某种喃喃自语,利诺就好像是在和自己说话一样。然后他站起身来,走过去拿起放在窗台上的帽子,对马尔切罗说:“咱们走吧……来……我送你回家。”

马尔切罗一句话也没说:他觉得自己被惊呆了,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对发生的事情进行判断。他跟着利诺走过走廊,穿过客厅。他们来到外面的空地上,风依然在那辆很大的黑色汽车周围吹动着,天空布满云彩,没有太阳。利诺上了汽车,马尔切罗也坐到了他的身边。汽车在那条林荫路上发动了,缓缓地驶出大门,来到街上。他们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利诺像之前一样开着车,上半身挺直,帽檐就压在眼睛上方,戴着手套的双手握着方向盘。他们在路上走了好一阵子,这时利诺没有转身就突然问道:“没有得到手枪,你觉得很不开心吗?”

听到这句话,马尔切罗心中想要占有一件渴望已久的东西的贪婪欲望又被重新点燃了。他心想,说到底到现在都还有希望。他真诚地回答:“我当然不开心了。”

“既然这样,”利诺问道,“那要是我约你明天一样的时间见面……你会来吗?”

“明天是星期日,”马尔切罗冷静地回答,“星期一可以……我们可以在今天的那条路上碰面。”

对方沉默片刻。然后他突然用抱怨和猛烈的声音叫道:“你不要再和我说话了……也不要再看我了……如果星期一中午在那条路上你见到我,你不要理会我,不要和我打招呼……听明白了吗?”

“他这是怎么了?”马尔切罗有些恼火地想着。他回答说:“我可不在乎是不是看见你……今天是你让我来你家的。”

“是的,但是仅此一次,再也没有下次了……没有了,”利诺用力说,“我了解自己,我知道今天晚上我不会想别的事情,只会想你……然后星期一我会在路边等着你,即使今天我决定不那样做……我太了解我自己了……但是你不要理睬我。”

马尔切罗没说话。利诺依旧带着愤怒继续说:“我整个晚上都会想你,马尔切罗……星期一的时候我会在那条路上……身上带着手枪……但是你不要理睬我。”他反复重复着同样的句子。马尔切罗凭借自己的冷静和小孩子的机敏,他知道利诺是想见他,虽然是以提醒他为借口,但是实际上是要见他一面。利诺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又一次问:“你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我刚才说什么了?”

“你说星期一你会在那条路上等我。”

“我不只说了这个。”利诺痛苦地说。

“你还说,”马尔切罗补充说,“我不要理睬你。”

“对,”利诺肯定地说,“无论怎样都不要……你瞧,我会叫你,求你,会开车跟踪你……我会答应你想要的一切……但是你就一直朝前走,不要理我。”

马尔切罗很不耐烦地回答:“好的,我明白了。”

“但是,你是个孩子,”利诺的怒气现在渐渐转变成了某种温柔,“你不会有能力拒绝我的……你肯定会来的……你只是个小孩子,马尔切罗。”

马尔切罗生气了:“我不是小孩子……我是一个大男孩了……而且你又不了解我。”

利诺一下子停住车。他们还走在山路上,就在那高大的围墙下面,前面隐约能够看到那个饭店的、装饰着威尼斯路灯的拱门。利诺转身对着马尔切罗说:“真的吗?”他带着有些痛苦和焦虑的语气问道:“你真的会拒绝和我一起走吗?”

“好像就是你……”马尔切罗终于意识到他的把戏了,问道,“就是你要我这样做的吧?”

“是的,没错,”利诺绝望地说,又一次发动了汽车,“是的,没错……你说得对……就是我,一个疯子,要你这样做的……就是我。”

这句感叹之后他没再说话,一片安静。汽车一直开到山路的尽头,再一次穿过那个居民区肮脏的马路。他们又回到了长满光秃秃白色梧桐树的马路,空无一人的人行道上堆满了枯黄的树叶,还有许多带着窗户的建筑物。他们来到了马尔切罗住的那个街区。利诺没转身,问道:“你的家在哪里?”

“你最好就停在这里吧,”马尔切罗说道,他意识到自己这种同伙一样的语气会让这个男人感到高兴,“否则他们会看到我从你车上下来的。”

车子停下了。马尔切罗下了车,利诺通过车窗把那包书递给他,坚定地说:“那周一见,就在那条马路,和今天一样的地方。”

“但是我……”马尔切罗接过书说道,“我要装作看不见你,不是吗?”

他看到利诺犹豫了一下,自己几乎感受到了一种残酷的得意心情。利诺的双眼正在深陷的眼窝中热烈地燃烧着,他用一种祈求和不安的眼神盯着马尔切罗。接着他兴奋地说:“你觉得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想怎么对我就怎么对我吧。”他的声音最后变成一种美妙、充满渴望的哀怨。

“你看着吧,我连看都不会看你一眼的。”马尔切罗最后一次告知他。

他看到利诺做了一个手势,他看不懂,但是他觉得似乎表示利诺无可奈何的认同。于是,利诺启动了车子,缓缓地朝那条梧桐大路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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