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流者  作者:阿尔贝托·莫拉维亚

此时时间已经挺晚了,马尔切罗刚从部里走出来,就加快了脚步。到了公共汽车站,他加入了等车的队伍,挤在中午时分饥饿烦躁的人群当中,耐心地等着登上那辆已经十分拥挤的车。车子刚开出的一段路程里,他是站在车子的踏板上的,身子悬在外面,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挤进车厢里,周围毫无空隙地挤着其他乘客,公交车一蹦一跳,轰隆作响,从市中心沿着上坡路朝郊区开去。这些不适却没有让他感到愤怒,反而让他觉得很有用,因为这些不舒服的感觉是他和别人共同拥有的,这能让他变得和所有人相似,虽然只是在很小的程度上。此外,和人群接触,不管是多么不愉快、不舒服,他都很喜欢,他觉得自己总是愿意和人群接触而不喜欢和单独的个体接触:他一边为了能更好地呼吸而踮起脚,一边想,从人群当中他能获得一种受到鼓舞的感觉,不同的个体却形成了一种共性:挤在一个像罐头一样的公交车里是如此,那些政治集会上的激情更是如此;但是和每个单独的个体接触,他感受到的就只有怀疑,怀疑自己也怀疑其他人,就好像今天早上在部里拜访时感受的那样。

比如说,他继续想着,为什么在提出把新婚旅行和任务结合在一起之后,他会立刻感受到一种痛苦,感觉自己做了一件别人没提要求,而自己却卑躬屈膝想要去做的愚蠢又狂热的事情?他对自己说,这是因为这样一个主意他是对一个多疑、满肚子坏水而又腐化堕落的人提出来的,就是那个卑劣、讨人厌的秘书。仅仅是这个家伙的出现,就让他对自己那样一个发自内心的、没有任何偏私的举动感到可耻。此时,公交车正颠簸着从一站开到另一站,他心中已经释怀,对自己说,这种羞耻感,如果不是面对那样一个人,他是不会感受到的,面对他,就没有忠诚、奉献、牺牲,而只有算计、精明和利益。说到底他当时的提议并不是头脑仔细盘算的结果,而是隐约地来自自己的内心深处,是他融入社会和政治的正常状态中的一种可靠的证明。另外,那个秘书很可能是经过漫长、狡猾的思考之后才提出同样的提议;而他是即兴提出的。至于把新婚旅行和政治任务结合在一起是否合适,则没必要浪费时间去考虑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所做的一切只要是适合他自己,那就是正确的。

他带着这些思绪下了车,沿着职员住宅区的马路,在种着白色、粉色夹竹桃的人行道上走着。国家公职人员住的楼房庞大而陈旧,上面的灰泥已经脱落了,这些大楼的大门就对着人行道敞开,门内深处能够隐约看见宽敞、荒凉的院子。这些大门之间交错排列着一家家不起眼的小店铺,马尔切罗对于这些店铺已经是很熟悉了:烟草店、面包店、蔬菜店、肉铺、杂货铺。现在是中午时分,甚至在这些无名的建筑当中,也表现出各种工作间歇、家庭团聚时所固有的短暂而清淡的快乐迹象:底楼虚掩的窗户中飘出厨房的香气;衣服都没穿好的男人几乎是跑着穿过一扇扇大门;广播的声音,留声机唱片的声音。大楼之间凹进处的小花园里,栅栏门上攀爬着的玫瑰花散发出浓烈刺鼻又含着尘土味道的香气,迎接着马尔切罗的到来。马尔切罗加快了脚步,来到19号的大门前,跟他一起的还有另外两三个职员,他很愉快地模仿着他们那种急匆匆的样子,走进大门,上了楼梯。

他沿着宽阔的台阶缓步向上,楼梯上交替着惨淡的阴影和从楼道那些大窗户透进来的耀眼光线。但在走到二楼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忘了一些事情:鲜花,每次他被邀请来未婚妻家中吃午餐的时候他都会带给她鲜花。幸好自己及时想起了这件事,他重新走下楼梯,来到街上,径直朝角落走去,那里有个女人坐在矮凳上,她正在把一些时令鲜花摆放到花瓶里。他匆忙地选了六枝玫瑰花,这是她这里最好看的玫瑰花,花茎又长又直,花色深红,他一边嗅着香气,一边重新走进大楼,上楼梯,这次是一直爬到了最上面一层。在这里的楼梯间,就只有一扇门;里面还有另外一小段楼梯,通向另外一扇简陋的小门,门底的缝隙中露出平台的强烈阳光。他按响门铃,心想:“希望不要是她妈妈来开门。”其实未来的岳母对他总是表现出一种几乎是狂热的爱,这让他深感不安。等了一会儿之后,门开了,马尔切罗欣慰地在前厅的阴影中看到了女仆的身影,她几乎是小孩子一样的身材,身上裹着一条对于她来说过于肥大的白色围裙,她面容苍白,两条黑辫子像皇冠一样被盘在头顶。女仆探出头好奇地看了一下楼梯间,然后关上了门;马尔切罗张大鼻孔深深呼吸了一口厨房飘出来的、弥漫在空气中的香味,走进客厅。

客厅的窗户是半掩着的,为的是不让热气和光线进入客厅,但是在这些稀疏的光线中却依然能够看清挤满整个房间的、伪文艺复兴风格的深色家具。这些家具都很沉重、古板,上面密密麻麻地雕刻着各种花纹,和摆放在上面的摆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些低俗趣味、质量低劣的摆件凌乱地散放在隔板和桌子上:一个跪在烟灰缸旁边的裸体女人,一个拉着手风琴的蓝色陶瓷水手,好几只白色和黑色的狗,两三盏做成花蕾或者花朵形状的台灯。有好多烟灰缸,金属的、陶瓷的,据他所知,这些烟灰缸原本是她未婚妻的亲戚朋友们用来装婚礼糖果的盒子。客厅墙壁上贴着红色的假织锦,色彩浓烈的风景画和静物画装在黑色画框当中,挂在墙上。马尔切罗坐在沙发上,沙发此时已经换上了夏天用的轻薄的沙发套,他满意地环顾四周。这是一个资产阶级的家,就像他不止一次想到的,一个最传统、最普通的资产阶级的家,和同一个住宅里、同一座楼里面的其他各家完全一样;而这正是他最喜欢的一点:就是感觉自己是面对着一些完全相同,几乎是最普通的东西,但是却可以令他完全放心。想到这些,他意识到自己对于这个丑陋的家居然有了一丝好感,一种几乎让他讨厌的好感:他从小就生长在一个漂亮、有品位的家中,他意识到现在环绕在他身边的所有东西都丑陋得无可救药。但他正需要这样,需要这种平庸的丑陋,这会让他与其他人变得更加相似。他会想起由于没有钱,至少在他和茱莉亚结婚之后的前两年里,他们必须要住在这幢房子里;他几乎要感谢他们的贫穷了。如果是他自己的话,按照他的品位,这样一个丑陋和普通的房子,他是无法忍受的。总之,这个客厅很快就会成为他的客厅了;那个花叶式风格的卧室——他未来岳母已经和她已故的丈夫在那里住了三十年——也会成为他的卧室;还有那个摆满桃花心木家具的餐厅——茱莉亚和她的父母一辈子都在这里吃饭,每天两顿——也会成为他的餐厅。茱莉亚的父亲曾经是部里一个非常重要的官员,而这个按照她父亲年轻时的品位装修的房子,就像是某种殿堂,一座为了同时能够体现尊崇和正常这两样同样神圣的东西而专门修建的殿堂。他几乎是怀着贪婪和淫荡的愉悦,同时还有一些悲伤的心情想着,很快,他也要顺理成章地融入这种正常和尊崇当中了。

门被打开了,茱莉亚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一边还在走廊里和某人说着话,也许是和那个女仆。说完话,她关上门,快速朝着未婚夫走来。二十岁的茱莉亚身体像三十岁女人一样丰满,这是一种不太精致的丰满,甚至有些俗气,但是却新鲜、结实,表现出了最好的年纪,引发对于肉欲的幻想和愉悦。她肤色很白,有一双大眼睛,眼神不太清澈,无精打采,栗色、浓密的头发烫成很好的波浪形,还有鲜红、丰润的嘴唇。她身上穿着一件轻薄的男士衬衫,丰满的身材几乎要把这件衬衫撑破了,马尔切罗看着她朝自己走来,心中又一次感受到了愉悦,忍不住在想,他要娶的就是一个正常、普普通通的女孩,她就像是这个刚刚给他莫大安慰的客厅一样。当他听到她拖长的、温柔而带着口音的声音的时候,这种安慰再度来临,就像清凉剂一样让他精神一振:“多漂亮的玫瑰花啊……为什么?我都和你说过了,不用这么麻烦的……就好像是第一次和我们吃饭似的。”她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房间角落一根黄色大理石柱那里,把玫瑰花插在柱子上面的一个蓝色花瓶中。“我喜欢给你送花。”马尔切罗说。

茱莉亚满意地舒了一口气,她瘫倒在沙发上,就在马尔切罗身边。马尔切罗看着她,感觉一种不安迅速取代了不久之前的那种从容自在:这无疑标志着一种混乱的开始。接着,她突然间转身对着他,双手搂住他的脖子,低声对他说:“吻我。”

马尔切罗一只胳膊搂住她的腰,亲吻她的嘴唇。茱莉亚欲望很强烈,每次都是她向不太情愿的马尔切罗索吻,每次亲吻的时候,她的欲望就越来越强烈,几乎要改变他们未婚夫妇本该有的纯洁关系。这次也是一样,当他俩的嘴唇正要彼此分开时,她似乎突然有了肉体上的欲望,一只手臂一下紧紧搂住马尔切罗的脖子,把自己的嘴再一次用力靠在他的嘴上。他感到她的舌头冲破他的双唇,开辟出一条道路。茱莉亚同时抓住他的一只手,引导着它,同时鼻孔里喘着粗气,猛烈地呻吟着,发出野兽般的、纯真的、不满足的声音。

马尔切罗并不爱他的未婚妻,但是他很喜欢茱莉亚,而这样淫荡地拥抱总是让他困扰。对于这种激情,马尔切罗却并不想给予回报:他想把自己和未婚妻的关系限制在传统范围之内,就好像过分的亲密会重新让他回到以前的混乱生活当中,那种不正常状态当中,而他用尽自己的时间就是想要脱离这种状态。所以,过了一会儿,他把手从她胸口拿开,缓缓地推开她。“哦,你可真冷淡啊,”茱莉亚向后坐直,微笑地看着他,“真的,有时候我在想,你不爱我。”

马尔切罗说:“你知道我是爱你的。”

她改变了态度,继续说:“我太高兴了……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对了,你知道吗,妈妈今天早上又说了,让我们去她的卧室里面住……她住到走廊尽头的那个小房间去……你觉得怎么样……我们要接受吗?”

“我觉得,”马尔切罗说,“如果我们拒绝,她会不高兴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要知道,我从小就梦想着有一天能够睡到那样的房间里去……现在我不知道还有没有那么喜欢……你喜欢吗?”她带着一种肯定和愉悦的语气询问,就像是一个人为了证明自己的品位而征求别人的意见,想要从别人那里得到肯定一样。马尔切罗快速地回答:“我太喜欢了……那个房间太漂亮了。”他看到这些话明显让茱莉亚非常开心。

茱莉亚满怀喜悦地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口,然后继续说:“今天早上我遇到了佩尔西克太太……我邀请她来参加宴会了……你知道吗,她不知道我要结婚了……她问了我好多问题……当我告诉她你是谁的时候,她说她认识你的母亲……她几年前在海边遇到过她。”

马尔切罗没有说话。他已经好多年没有和母亲生活在一起了,也很少见她,谈论她总是一件不开心的事情。茱莉亚并没有意识到他的困扰,但是幸好,茱莉亚依旧是那么变来变去,她又一次换了新的话题:“说到宴会……我们已经做好了受邀人的名单……你要看看吗?”

“好的,让我看看。”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他。马尔切罗接过纸,开始看。纸上是一长串的人名,按照家庭进行了分组:父亲、母亲、女儿、儿子。对于那些男人,不仅写上了名字和姓氏,还有他们的职业头衔:医生、律师、工程师、教授;如果有荣誉的话也会有标注:勋爵、高级军官、骑士。在每一个家庭旁边,为了确保准确无误,茱莉亚还写上了家庭成员的数量:三人、五人、二人、四人。这些名字几乎都是马尔切罗不认识的,尽管如此,他也感觉已经认识他们很久了:这些人都是中小资产阶级,政府工作人员和官员;毫无疑问,他们肯定都是住在这样的房子里面,客厅、家具都和这里的一样;家中都有像茱莉亚这样待嫁的女儿,而娶她们的就是年轻的大学毕业生和公职人员,他希望自己就是这些青年中的一员。这份名单他看了很久,在某些特别的或者普通的名字上,他会停下来,带着深深的喜悦来提问,尽管这种喜悦被掩藏在他惯有的冷漠和忧郁当中。“这个,阿卡安杰里,是谁?”他随意地问道。“朱塞佩·阿卡安杰里勋爵,他的妻子是伊奥莱,女儿是席尔瓦娜和贝娅特丽切,儿子是吉诺。”

“没什么,你不认识他们……阿卡安杰里是我可怜的爸爸在部里的一个朋友。”

“他住哪儿?”

“离这儿不远,波尔博拉大街。”

“他家的客厅是什么样子?”

“你这问题可真滑稽,”她笑着感叹说,“你想要什么样……就和这里一样,和许多别的客厅也一样……为什么你这么好奇阿卡安杰里家客厅长什么样呢?”

“他的两个女儿订婚了吗?”

“订了,贝阿特丽切订婚了……怎么了?”

“他的未婚夫怎么样?”

“哎哟……又问起人家未婚夫了……她未婚夫的名字挺奇怪的,叫斯基林齐,在一个公证处工作。”

马尔切罗发现从茱莉亚的回答当中没有任何办法推断出这些受邀者到底是些什么样的人。很可能,对于这些人他脑中的信息不会超过纸上写的那些东西了:数量众多、无法辨别的、普普通通的名字。他又看了一眼名单,目光随意地停在另外一个名字上面:“切萨雷·斯帕多尼是谁?妻子是丽维娅,弟弟是律师图利奥?”

“他是一个儿科医生……他的妻子是我的同学……没准儿你认识她:挺可爱的,棕色头发,矮矮的,脸色苍白……他是个挺帅的小伙……他们兄弟是双胞胎。”

“路易吉·帕切骑士呢,妻子是特蕾莎,四个儿子是毛里齐奥、乔瓦尼、维多利奥、里卡多?”

“我可怜爸爸的另一个朋友……四个儿子都是学生……里卡多还在读高中。”

马尔切罗明白继续这样询问名单上的人也是徒劳无用。茱莉亚能告诉他的不会超过这个名单本身。他心想,即使她能够详细告诉他这些人的性格、生活,这些信息也不可能超过她判断力和智慧的狭窄限制。但是他觉得很高兴,这几乎是一种情欲上的愉悦,高兴自己能够成为如此普通的社会当中的一部分,这要感谢他的婚姻。但是他始终有一个问题,犹豫了一会儿之后,他决定问出来:“告诉我……我和你的这些受邀人是不是很像?”

“你是什么意思……外表吗?”

“不是……我想知道,在你看来……我和他们有共同点吗……行为举止上,外表长相上……总之就是,我和他们相像吗?”

“对于我来说,你比所有人都更好,”她充满情意地回答,“但是除此之外,是的,你就和他们一样:高贵、严肃、优雅……总之,看得出来,你和他们一样,是一个正经人……可你为什么会这么问呢?”

“没什么。”

“你真奇怪,”她几乎是用好奇的眼光看着他说,“所有人都想与众不同……而你,却好像要和所有人都一样。”

马尔切罗没有说话,把名单还给她,小声说:“反正我一个人都不认识。”

“你觉得,我全都认识?”茱莉亚开心地说,“这里面很多人只有妈妈才知道是谁……而且,宴会很快就会结束的……一个小时吧,然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我倒是不讨厌见到他们。”马尔切罗说。

“我就是这么一说……现在我给你读一下酒店的菜单,看看是不是喜欢。”茱莉亚从口袋里又掏出一张纸,大声读着:

冷盘

面团比目鱼片

米蒸鸡,配高级酱汁

时令沙拉

奶酪拼盘

冰激凌甜点

水果

咖啡和利口酒

“你觉得怎么样?”她问道,带着之前提到母亲卧室时候的那种疑问而愉悦的语气,“你觉得好吃吗?你觉得够他们吃吗?”

“我觉得非常好吃,很丰盛。”马尔切罗说。

茱莉亚继续说:“香槟酒的话,我们选了意大利香槟……没有法国香槟好喝,但是用来祝酒也可以。”她停了一会儿,然后像往常那样快速转换话题,“你知道唐·拉唐齐神父说什么了吗?如果你想结婚的话就要领圣餐,如果要领圣餐的话就要忏悔……否则不能结婚。”

马尔切罗惊讶了一会儿,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是信徒,也许已经十年没有进过教堂了。而且,他确信自己对于所有与教会相关的东西都怀有一种反感。而此刻,他却惊讶地发现,这个忏悔和圣餐的想法完全没有让他讨厌,甚至让他开心,吸引着他,就好像婚礼宴会对于他产生的那种愉快和吸引一样,包括那些不认识的受邀人,和茱莉亚的婚礼,甚至茱莉亚本人,这个和其他女孩子一样、没有差别的女孩子。他觉得,这是锁链上的另一个圆环,他想依靠这根正常的锁链扎根到这充满险恶的生活流沙当中;而且,铸造成这个圆环所使用的金属比其他圆环更加高贵和坚硬:宗教。他惊讶于自己之前居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把这种遗忘归咎于宗教明显的和平性质,他正是在这种性质的宗教中出生的,而且尽管他没有进行宗教活动,他一直觉得自己就拥有这样的品质。但是,他还是对她说:“可是我不是信徒啊。”他好奇茱莉亚会如何回答。

“谁是啊?”她平静地回答。

“你信吗?”

茱莉亚一只手在空中挥舞了一下:“就那样吧,一定程度上算吧……我时常对唐·拉唐齐神父说:您不要用你们的那一套来迷惑我……你们这些教士……我既相信,又不相信……或者确切地说,”她带着一些顾忌的口吻说,“可以说我有自己的宗教……和那些牧师不同。”

“拥有自己的宗教是什么意思?”马尔切罗心想。但是经验告诉他,茱莉亚经常不知道自己说的话的意思,所以也就没有追问下去。相反,他说:“我的情况是比较彻底的那种……我完全不信,而且没有任何的宗教信仰。”

茱莉亚用手摆出一个开心又无所谓的手势:“但对于你有什么损失呢?……去一趟吧……他们挺重视的,对你也没损失。”

“是的,但是我要被迫说谎话。”

“不就是说话嘛……而且有些谎话是出于好心……你知道拉唐齐神父说什么吗?他说就算不相信,有些事情还是要做,就好像自己相信一样……之后就会有信仰了。”

马尔切罗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好吧……我会忏悔和接受圣餐礼。”他说着,心中又一次感受到了刚才那张客人名单带给他的隐约的欢愉。“那么,”他继续说,“我会去唐·拉唐齐神父那里忏悔的。”

“又不是一定要去他那里,”茱莉亚说,“你可以去找任何人忏悔,在任何一个教堂里。”

“那圣餐礼呢?”

“我们结婚当天唐·拉唐齐神父会授予你圣餐……我们俩一起……你有多久没有忏悔了?”

“这个……我觉得我从第一次接受圣餐礼之后就再也没有忏悔过……八岁的时候,”马尔切罗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之后就再也没有过。”

“你想啊,”茱莉亚开心地叫道,“你得有多少罪需要忏悔啊……”

“如果他们不赦免我的罪呢?”

“他们肯定会赦免你的,”她满怀爱意地回答,一只手抚摩着他的脸,“而且你能有什么罪呢?……你善良、绅士,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他们马上就会宽恕你的。”

“结婚可真麻烦。”马尔切罗随口说。

“而我却很喜欢这些麻烦,这些准备工作……毕竟我们要在一起一辈子呢,不是吗?……哦,对了,关于新婚旅行,我们怎么决定?”

听到这话,在对茱莉亚一直怀有的理智和宠溺之上,马尔切罗第一次对她有了一种怜悯。他明白还来得及取消决定,不去巴黎执行任务,而是去别的地方度蜜月。然后去部里说自己拒绝这个任务。但同时他也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这个任务可能是他走向最终正常状态的最坚定、最有可能、最有决定性的一步;和茱莉亚的婚礼、婚礼宴会、宗教仪式、忏悔、圣餐礼,这些也都是为了相同的方向,但是在他看来重要性却远不及这个任务。

他不再去想太多,这个想法说到底是黑暗和阴险的,这一点他并不是不知道,他快速地回答说:“我想来想去,觉得咱们可以去巴黎。”

茱莉亚高兴坏了,拍着手说:“啊,太好了……巴黎……我的梦想!”她抱住他的脖子,猛烈地亲吻着他,“你知道我有多开心吗……但是我之前没和你说我很想去巴黎……我担心费用太高了。”

“跟去其他的地方花费差不多,”马尔切罗说,“你不用担心钱的问题了……这一次,咱们肯定有钱的。”

茱莉亚欣喜若狂。“我真是太高兴了。”她重复说。她用力抱住马尔切罗,小声对他说:“你爱我吗?为什么不吻我?”就这样,马尔切罗的脖子又一次被未婚妻的胳膊搂住,嘴巴再次被未婚妻的嘴巴贴住。这一次亲吻的炙热程度由于茱莉亚的感激之情而翻倍。茱莉亚呻吟着,扭动着整个身体。马尔切罗心慌意乱,心想:“现在如果我想的话,我可以就在这里得到她,就在这沙发上。”他似乎再一次感觉到了他称之为“正常状态”的脆弱性。最后他们彼此分开了,马尔切罗笑着说:“还好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否则我真担心这几天我们就会成为情人。”

茱莉亚耸耸肩膀,她的脸依然保持着刚才亲吻时的红热,用她那种天真而热切的语气回答:“我太爱你了……求之不得呢。”

“真的吗?”马尔切罗问道。

“马上就可以,”她大胆地说,“就在这里,此时此刻……”她抓住马尔切罗的一只手,缓缓地亲吻着,清澈而激动的双眼注视着他。这时候门开了,茱莉亚把身体缩了回来。茱莉亚的母亲走了进来。

马尔切罗看着她走过来,心中想,这个女人,也是他为了找回自己的“正常状态”而引入生活中的人物之一。在他和这个多愁善感、总是带着过度温柔的女人之间不可能有任何相似之处和联系,除了他自己稳固、深深地和这个已经确立起来的、坚固的人类社会建立联系的愿望之外。茱莉亚的母亲,德丽亚·吉纳米太太,是一个很胖的女人。她身上的衰老体现在两个方面,包括肉体方面的也有精神方面的退化,肉体的退化表现在那一身颤颤巍巍、没有骨头的肥肉上;而精神上则体现在她变得越来越脆弱,越来越被自己的生理感受所影响。她每走一步,就感觉紧绷的衣服下面那臃肿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快要散开了,每一部分都有它们自己想去的地方;每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会引起她的激动情绪,让她没有办法控制自己,那双水汪汪的蓝眼睛迅速充满泪水,双手握在一起摆出一副心驰神往的样子。而且这几天,由于她独生女儿婚礼的临近,德丽亚太太几乎陷入了一种永恒的激动不已的状态:她总是在哭泣,用她自己的话解释,这是出于欣慰;每一时刻她都觉得有必要拥抱茱莉亚或者自己未来的女婿,用她的话说,她像爱自己儿子一样疼爱这个女婿。这种迸发出来的热烈情感让马尔切罗感到很不自在,但是他认为,这些就是他试图融入的生活的一个层面;所以他能够忍受,而且赞赏这些表现,他内心有些阴郁的愉悦感受,就同那些屋子里丑陋的家具、茱莉亚的话语、婚礼祝词、拉唐齐神父的仪式给他带来的感受一样。

但这一次,德丽亚太太却没有那么热情温柔,而是很气愤。她手中挥舞着一张纸,马尔切罗看见她,起身致意,德丽亚太太和他打过招呼之后说:

“一封匿名信……但咱们首先得去那边了……都准备好了。”

“匿名信?”茱莉亚叫道,跑到了她的母亲身后。

“是的,一封匿名信……这些人可真讨厌。”

马尔切罗也走进了饭厅,他试着用手帕挡住自己的脸。匿名信的事情让他感到有些慌张,他不想让两个女人看出来。听到茱莉亚的母亲喊“一封匿名信”的时候,他马上想道:“有人写了关于利诺的事情。”他觉得只能是这一件事情了。想到这儿,血液几乎从他脸上流走,他几乎不能呼吸,一种惊慌失措的,同时又是羞耻和恐惧的感觉向他袭来。这种感觉无法解释、出乎意料而又来得迅速,他只有在年少的时候才有过这样的感觉,那时对于利诺的记忆还十分清晰。这种感觉比他要强大;他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自控能力,就好像被挤进了一个恐慌人群当中,警察要拉起警戒线才能控制住他们。他都快把自己的嘴唇咬出血了,他朝餐桌走去。当他在图书馆寻找那个犯罪消息的时候,他确信这个早先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了,现在看来他完全错了:伤口非但没有愈合,而且比他想象的要深很多。幸亏他餐桌的位置是逆光的背对着窗户。他安静地、僵硬地坐在主座上,右边是茱莉亚,左边是吉纳米太太。

此时那封匿名信就放在桌布上,茱莉亚母亲的餐盘旁边。这时候那个小女仆走了进来,两只手托着一个盛满面条的托盘。马尔切罗把一把很大的餐叉戳进那堆红红的、油腻的面条里面,挑起不多的面条盛到自己的盘子里。两个女人马上抗议道:“太少了……你想节食吗……再盛一点。”吉纳米太太接着说:“您要工作的,必须多吃点。”茱莉亚甚至直接从托盘里挑起面条放到未婚夫的盘子里。“我不饿。”马尔切罗说,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完全熄灭,充满焦虑。“吃起来,胃口也就来了。”茱莉亚一边吃一边强调说。女仆拿着几乎已经空了的托盘走了出去;母亲马上说:“我是不想给你看这封信的……我觉得不值得……但是,咱们究竟生活在怎样的一个世界里啊……”

马尔切罗没有说话,低头看着盘子,嘴里塞满面条。直到这个时候他还在担心这封信是关于利诺的,尽管头脑的理性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这是一种无法抑制的恐惧,超过任何理性的思考。茱莉亚问道:“但不管怎样,能知道里面写了什么吗?”

母亲回答说:“但是,首先我要告诉马尔切罗,对于我来说,就算是信上写的事情再坏上一千倍,他必须清楚,我对他的爱是不会改变的……马尔切罗,对于我来说,您就是我的儿子,您知道,一位母亲对于自己儿子的爱超过任何的谣言中伤。”她的眼睛突然满含泪水;她重复说:“您就是我的儿子。”接着她拉过马尔切罗的手把它放在心口,说道:“亲爱的马尔切罗。”马尔切罗既不知道该怎么做,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他就一动不动、安静地坐着,等待着她的这阵激动过去。吉纳米太太用温柔的眼神看着他,继续说:“您要原谅像我这样的老女人,马尔切罗。”

“妈妈,这太荒谬了,您才不老呢!”茱莉亚对于母亲的这种激动已经司空见惯了,不会把它当回事,也不会感到任何惊讶。

“不,我已经老了,活不了几年了。”德丽亚太太回应道。这种关于即将死去的话题,是她最喜欢的话题之一,也许是因为这个话题除了能让自己感动之外,还能感动别人。“我很快会死去,所以我很高兴能把自己的女儿交给像您这样的一个好男人,马尔切罗。”

由于自己的手被拉过去按在德丽亚太太的心口,马尔切罗此时被迫处在一个很不舒服的位置,就在那些面条上面,任何一个不耐烦的举动都逃不过这个老女人的注意;但这个女人却把这种不耐烦的动作看作对于她过度赞扬的一种抗议。“是的,”她肯定地说,“您是善良的……那么的善良……有时候我会和茱莉亚说:你真幸运能找到这么善良的年轻人……我很清楚,马尔切罗,在如今善良已经过时了……但是您让一个比您岁数大很多的人说:世界上最重要的就是善良……而您,幸运的是,您是如此如此如此的善良。”

马尔切罗皱皱眉,没说什么。“您让他吃饭吧,可怜的人,”茱莉亚喊道,“您没看见酱汁都弄到他袖子上了吗?”

吉纳米太太松开了马尔切罗的手,拿起那封信说:“这是打字机打出来的一封信……上面是罗马的邮戳……如果是您办公室的某一位同事写的,我丝毫不会惊讶。”

“妈妈,到底能不能知道信里写了什么?”

“给你,”母亲把信递给女儿,“你看吧……但是别大声读出来……我不喜欢听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你看完之后给马尔切罗。”

未婚妻开始看那封信,马尔切罗不安地看着她。看完后未婚妻轻蔑地撇撇嘴,说:“真是讨厌。”她把信递给马尔切罗。这封信是用打字机在牛皮纸上打出来的,上面只有寥寥几行字,墨迹都有些褪去了。“夫人,若您允许您的女儿嫁给克莱里齐的话,那您犯的将远远不只是一个错误,而是一桩罪行。克莱里齐的父亲已经被关进疯人院多年,因为他患有梅毒引起的精神错乱,您知道这种病是有遗传性质的。您还来得及阻止这场婚礼。一位朋友。”

“这就是全部了。”马尔切罗几乎有些失望地想。他觉得自己的失望要大于自己的安心:他本来甚至希望有某个人能够知晓那个他童年时的悲剧,这样就能够让他从这种重负当中得到部分解脱。但是信中有一句话却让他震惊:“您知道这种病是有遗传性质的。”他很清楚父亲的精神错乱并非起源于梅毒,不存在任何他会像父亲一样在某一天发疯的风险。但是这句满含恶意和威胁的话,在他看来似乎在影射另外一种疯狂,而这种疯狂确实有遗传的可能。这种想法只是在他脑中一闪而过,很快就消失了。他把信还给茱莉亚的母亲,平静地说:“上面没有一个字是真的。”

“我当然知道都是假的。”这个善良的女人几乎有些生气了。过一会儿她接着说:“我只知道我的女儿嫁给了一个善良、聪慧、诚实、严肃的人……还是个帅小伙。”她有些俏皮地总结说。

“尤其是一个帅小伙:你完全可以大声点说嘛,”茱莉亚肯定道,“正因如此,写这封信的人才会说他有什么缺陷……看到他长得这么好看,觉得不可能有这么完美的人……一群蠢货。”

“如果他们知道,”马尔切罗禁不住想,“我以前差点儿就和一个男人有了恋爱关系,还把他杀了,她们会说什么。”他意识到在这封信带给他的恐慌过去之后,他又恢复了一直以来的冷漠、阴郁、沉思。“很可能,”他看着未婚妻和吉纳米太太想道,“她们的反应也会不冷不热的……正常人都是皮糙肉厚的。”他觉得自己又一次羡慕起这两个女人,羡慕她们的“皮糙肉厚”。

他突然说道:“我今天必须去看看我的父亲了。”

“你和你的母亲一起去吗?”

“是的。”

面已经被吃完了,矮小的女仆又一次走进来,撤掉了盘子,然后把一个盛满肉和蔬菜的托盘放在桌上。女仆刚出去,母亲就重新拿起那封信,一边看着信一边说:“我真想知道到底是谁写的这封信。”

“妈妈,”茱莉亚突然带着过分严肃的语气说,“你把信再给我看看。”

她把信拿过来,仔细看着信封,接着她从信封中拿出那张牛皮纸,皱着眉头仔细看着,最后很生气地大声喊道:“我很清楚是谁写的这封信……肯定不会错的……啊,真是卑鄙。”

“是谁?”

“一个可怜虫。”茱莉亚垂眼看着桌子回答。

马尔切罗没有说话。茱莉亚在一家律师事务所里做秘书,他想,这封信很可能是某个助手写的。母亲说:“肯定是哪个嫉妒鬼干的……马尔切罗在三十岁的年纪就得到了那些男人一直渴望的地位。”

马尔切罗虽然对此没有丝毫好奇,但是出于形式,他还是问未婚妻:“如果你知道是谁写的,为什么不说出来呢?”

“我不能说,”她现在的神情已经不再是愤怒,而是充满顾虑,“但是我告诉你,他就是个可怜虫。”她把信还给母亲,然后从女仆端上来的盘子里盛东西吃。一时间三个人都没有说话。接着,母亲再一次用真诚的、难以置信的语气说:“但我还是无法相信会有这么坏的人,写这样一封信去诋毁一个像马尔切罗这样的男人。”

“妈妈,又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们俩这样爱他。”茱莉亚说。

“到底是谁?”母亲突然加重语气询问道,“谁会这样不喜欢我们的马尔切罗?”

“你知道妈妈怎么说你吗?”茱莉亚此刻似乎又恢复了之前的快活和思想跳跃,“她说你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个天使……没准儿这几天,你不会从大门走进来,而是会飞着从窗户进来。”她忍住没笑,接着说:“当你去忏悔的时候,牧师知道你是一个天使的话,一定会很开心的……又不是每天都能够听到天使做忏悔的。”

“看,你又像平时那样开起我的玩笑了,”母亲说,“但是我可没有一点夸张……马尔切罗,对于我来说,你就是一个天使。”她看着马尔切罗,目光中充满了浓烈的甜蜜和温柔,接着马尔切罗清楚地看到,泪水又一次充满了她的眼睛。她停了一会儿接着说:“我一生当中仅仅认识一个像马尔切罗这样好的人……那就是你的父亲,茱莉亚。”

茱莉亚这一回变得严肃起来,好像要去适应这个话题一样,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盘子。此时,母亲的表情逐渐发生变化:泪水从眼眶喷涌而出,蓬乱的头发中间的那张臃肿、松弛的脸由于过度的悲怆而变得扭曲,一时间似乎脸上的色彩和线条都混杂在了一起,又彼此抹去,就好像是透过雨水冲刷的玻璃看到的景象那样。她急忙拿起手帕,一边擦着眼睛一边结结巴巴地说:“一个真正的好男人……一个真正的天使……我们在一起是那么的幸福,一家三口……可现在他却死了,不在了……马尔切罗让我想起了你的父亲,他的善良,就是因为这一点我才那么爱他……当我想到这样的一个好男人已经死了的时候,我的心都碎了。”最后几句话都被堵在了手帕里。茱莉亚平静地说:“吃饭吧,妈妈。”

“不,不,我不饿,”母亲抽泣着说,“请你们原谅我……你们是幸福的,幸福不应该被一个老女人的悲伤所影响。”她猛地站起来,走到门口,出去了。

“你想想看,都已经六年了,”茱莉亚盯着门口说,“就好像一直都是第一天一样。”

马尔切罗没有说话。他点了一支香烟,低头抽着烟。茱莉亚握住马尔切罗的手。“你在想什么?”她几乎乞求般问道。

茱莉亚经常会问他在想什么,很好奇,有时候他脸上严肃和捉摸不透的表情还会让她警觉起来。马尔切罗回答说:“我在想你的母亲……她的赞赏让我很不好意思……她不怎么了解我,不能说我是个好人。”

茱莉亚抓紧他的手说:“她又不是恭维你……你不在的时候她也常常跟我夸奖你,马尔切罗真是不错啊。”

“但她是怎么知道的呢?”

“能看出来的。”她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圆圆的臀部靠着他的肩膀,一只手搓揉着他的头发,“为什么问这些?你不想让别人觉得你是个好人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马尔切罗回答说,“我是想说,也许这并不是真的。”

她摇摇头:“你的缺点就是太谦虚了……你瞧,我和妈妈不一样,她希望所有的人都是好人……但是对于我来说,有好人,也有坏人……但你是我生命中遇到的最好的人之一……我这么说并不是因为咱俩订婚了,也不是因为我深爱着你……我这么说是因为事实如此。”

“但是,这种好体现在哪里呢?”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是能看出来的……为什么会说一个女人很漂亮……因为人们能够看到她长得漂亮……一样的,别人能够看出来你的好。”

“可能吧。”马尔切罗低下头说。这两个女人确信他是个好人,这对于他来说也不是什么新闻,但却让他深感不安。这种好到底体现在哪里呢?而且他真的是一个好人吗?茱莉亚和她母亲所谓的好,难道就是他的不正常状态?就是他和正常生活的格格不入?正常人都是不好的,他继续想,因为正常状态是有代价的,不管你有没有意识到,代价昂贵,这种代价就是各种同流合污,都不是好事:麻木不仁、愚蠢至极、胆小怕事,甚至犯下罪行。茱莉亚的声音把他从思考中拉了回来:“对了,你知道吗,衣服已经送来了……我要拿给你看看……在这儿等我……”

她冲出门去,马尔切罗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窗边,打开窗户。窗户对着马路,或者确切地说,由于这是最高的一层,所以窗户是在大楼的房檐上面的,房檐很大,下面的东西是看不到的。但隔空却能够看到对面楼展开的顶楼公寓:一排打开的窗户,透过窗户能够看到屋子里面的东西。那个公寓和茱莉亚的差不多:一间卧室,看上去床还没有收拾;一间“不错”的客厅,同样是冒牌的深色家具;一个餐厅,此时能够看到餐桌边围坐着三个人:两个男人一个女人。对面的这些房间离他很近,因为这条马路不是很宽,实际上,马尔切罗都能够清晰地看到餐厅里的三位用餐者:一个矮胖的、上了年纪的男人,一头白发;一个年轻一点的男人,瘦瘦的,棕色头发;还有一个金发女人,很成熟,体态丰满。他们在安静地吃饭,那张餐桌和刚刚他坐着吃饭时的那张相似,头顶的吊灯也和他现在所在的房间里的差不多。尽管他们距离他这么近,感觉几乎都可以听到他们的说话声了,但可能是因为突出的房檐形成的距离感吧,他觉得这三个人距离他非常远,简直遥不可及。他不禁想到,那些房间就是他心心念念的“正常状态”:他能够看见这些房间,只要提高声音他就可以和那三个吃饭的人说话,尽管如此,他依旧是置身于外,无论是从物质层面来说,还是精神层面。然而对于茱莉亚来说,这种距离感和极端感是不存在的,对于她来说,这些是纯粹的物理层面的东西,她置身于这些房间当中,一直都是,如果他让她仔细观察一下的话,她会轻描淡写地提供出关于住在里面的人的信息,就像她刚刚介绍婚礼宴会受邀人的时候一样。这种轻描淡写表现的不仅仅是一种熟悉,甚至是一种漫不经心。实际上,她不会给这种“正常状态”起什么名字,以便完全融入其中,就好像如果那些动物会说话的话,它们也不会给这个大自然起什么名字,而它们却是完完全全、毫无保留地融入其中的。但他就是置身于外,这种正常对于他来说之所以被起一个叫作“正常状态”的名字,正是因为他是被排除在外的,这种状态是作为自己不正常状态的对立面来感受到的。为了像茱莉亚一样,要么是生来如此,要么……

他背后的房门被打开了,他转过身。茱莉亚站在他前面,身上穿着白色的婚纱,双手提着头上垂下来的厚重的面纱,以便让他观看。她兴奋地说道:“好看吗?……你快看看。”她手上依旧托着面纱,在桌子和窗户中间的空地转起圈来,好让未婚夫能够从各个角度看清婚纱。马尔切罗心想,这件婚纱和所有的其他新娘穿的完全相似;但是茱莉亚还是对于这件如此寻常的婚纱感到满意,和在她之前成千上万的其他女人对此感到满意一样,这一点倒是让马尔切罗很高兴。茱莉亚身材丰满、浑圆,婚纱的白色丝绸紧紧地裹住她的身体,凸显出她的线条;她突然走到马尔切罗身边,放开双手让面纱垂下,把脸凑过去说:“现在,亲吻我吧……但是别用手碰我,不然衣服就弄皱了。”此时茱莉亚转身背对着窗户,和马尔切罗面对面站着。正当他俯下身子用嘴唇轻吻茱莉亚的嘴唇时,他看到对面顶楼的饭厅里,那个满头白发的老人站了起来,走出去;随后,另外两个人,那个瘦瘦的棕色头发的青年和那个金发女人,他们也一起站起来,几乎是不由自主地亲吻在一起。看到这个景象,马尔切罗很高兴,不管怎样,他所做的事情和另外那两个人是一样的,而就在刚才他还感觉自己和他们之间有着难以逾越的距离。这时候茱莉亚不耐烦地大叫道:“让婚纱见鬼去吧!”她依然贴着马尔切罗的身体,同时伸出一只手关上了窗户。接着她一下将整个身体扑到马尔切罗身上,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脖子。虽然隔着面纱,但是他们依旧在黑暗中亲吻着,当未婚妻抱紧他,紧贴着他的身子呻吟、亲吻的时候,马尔切罗又一次想到她的行动都是出于她的天真,没有觉得在这个拥抱和婚纱之间存在丝毫的矛盾:这又一次证明了,正常的人是可以凭借这种正常状态拥有最大限度的自由的。最后他们彼此分开,茱莉亚喘着粗气小声说:“我们不用着急……再过几天,我们即使在街上也可以亲吻了。”

“我得走了。”他一边用手帕擦着嘴一边说。

“我送你。”

他们摸索着走出餐厅,来到衣帽间。“我们晚上见,晚饭后。”茱莉亚说。她含情脉脉,依依不舍,站在门口,身子斜靠在门框上看着他。由于之前的亲吻,面纱已经在她的头上移动了位置,歪垂在一边。马尔切罗走到她身边,把头纱摆正,对她说:“这样就好了。”这时从下面一层的楼道中传来人说话的低语声。茱莉亚难为情地退了回去,用指尖给了他一个飞吻,然后迅速地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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