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流者  作者:阿尔贝托·莫拉维亚

要去做忏悔这件事一直困扰着马尔切罗。他不是信徒,一方面,他从不参加任何宗教仪式;另一方面,他自身也没什么皈依宗教的倾向。不过,他还是很乐意考虑按照唐·拉唐齐的要求去做忏悔,毕竟遵循这一惯例绝对能让他变得像正常人,只要这个忏悔不涉及那两件在他看来出于不同原因而无法坦白的事情:童年的那出悲剧,还有他在巴黎要执行的任务。冥冥中他觉得两件事情有着微妙的联系,虽然很难说清这种联系从何而来。另外他意识到,在众多准则中,自己并没有选择禁止杀戮的基督教;恰恰相反,他选择了现实的政治规则,而这套规则并不反对鲜血和牺牲。总而言之,他隐约觉得那位嘴上被蹭上女人的口红、身材肥胖的部长,以及他那个玩世不恭的秘书,还有秘密行动处里他的那些上级,他们有让自己融入常人之中的能力。这并不是马尔切罗通过思考得出的结论,而是凭直觉隐约感受到的;他的忧郁与日俱增,好比一个人只看到唯一一条出路,其他路都被封死了,而这唯一的出路他却并不喜欢。

但他必须做出决定,他登上开往圣母玛利亚·马焦雷教堂的电车时想到,自己不得不做个选择:要么根据教会准则做个彻底的忏悔;要么仅仅为了取悦茱莉亚,但在忏悔时有所隐瞒。尽管他既不遵从教规也不是信徒,他还是倾向于第一种选择。即便告解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他希望这至少能让自己再次遵从内心。电车行驶期间,他仍在反复思考这个问题,带着一贯的正经和些许的死板。就利诺的事情而言,他还是比较平静的:他知道自己会把事件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神父,而神父在照例的审视和劝解之后,一定会宽恕他。但是对于他自己,在已经知道会涉及欺诈、背叛甚至杀人的任务时,情况就全然不同了。就这次任务而言,关键不在于是否获得认同,而在于是否要谈论它。谈论它就意味着为了一种准则而放弃另一种准则;意味着将某个迄今为止他觉得毫不相关的东西交给基督教去审判;意味着违背了沉默和保密的义务;总之,他为了回归正常状态而努力打造出了一座楼阁,而这次忏悔将给这座楼阁打上问号。但这仍旧值得一试,因为他认为一旦通过了这次检验,这个楼阁的牢靠就能再一次得到印证。

然而他意识到,在考虑这些选项的时候他并没有多余的情绪,倒像个旁观者一样,内心冷漠且无动于衷。他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仿佛自己已经做出了选择,而那些即将发生的事情都已经被预料到了。他的思绪并没有被过多的疑惑所干扰,以至于在进入教堂的时候——教堂被阴影、寂静笼罩,在经受过街上的烈日灼烤和喧闹嘈杂之后,他的身体感受到凉爽,心情也得到抚慰——他连忏悔这件事情都忘记了,开始在那空旷的地板上游荡,从一个过道到另一个走道,就像一个闲逛的游客一样。在这个充满变化的纷杂的世界里,他觉得教堂能够给予人安全感。因此他一直很喜欢教堂,它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建筑,在教堂里他为自己一直追寻的东西找到了宏伟而灿烂的表达:命令、规范和规则。他甚至经常走进罗马大大小小的教堂,坐在长椅上,不做任何祈祷,而是想一些他觉得自己只有在不同于现实的条件下才会做的事。教堂里吸引他的不是神父们提出的,而他又无法接受的解决方案,而是一种他不得不欣赏和钦佩的结果。他喜欢所有的教堂,它们越是气势磅礴、宏伟壮丽,简言之,越是世俗,他就越喜欢它们:在宗教已经幻化为一种庄严而有序的世俗之物的教堂里,他能大致辨认出从一种纯粹的宗教信仰转入一个成人社会的过渡点,而这个成人社会若是没有那遥远的信仰做支撑,根本就不可能存在。

这个时间教堂里还是空无一人。马尔切罗一直走到祭坛下面,然后来到右殿的一根柱子旁,他顺着地板一眼望去,试着忽略自己的身高,将视线与地面平行:这片地面是多么宽广啊,这样一眼望去,他感觉自己就是置身其中的一只小蚂蚁;几乎就是一片平原,给人一种眩晕的感觉。然后他抬高视线,跟随着那些巨大大理石柱凸面上反射的微光,从一根柱子到另一根柱子,一直看到入口的大门那里。就在这个时候,有人进来了,掀开帘子,一丝耀眼的白光透了进来:站在门口的这位信徒的身影在教堂深处显得多么渺小啊。马尔切罗走到祭坛的后面,看着后殿的那些马赛克壁画。处在四位圣人中间的基督的形象吸引了他的目光:他想,用这种方式作画的人,肯定对于何为正常、何为不正常没有任何疑问。他低下头,朝着右殿里的忏悔室缓缓走去。他心想,现在去痛惜自己没有出生在另一个时代和另一种条件当中已经无济于事了:他之所以是这个样子,正是因为他的时代和他所处的社会条件跟这座教堂建立时的时代和条件不同了;他的一切责任都在于要意识到这个现实。

他走到忏悔室旁边,这是一个巨大的、和这座主教堂相称的忏悔室,由深色的木材雕刻而成。他碰巧看到坐在里面的神父把小帘子拉上,挡住自己不被看见,但他没有看清神父的脸。出于习惯,在跪下来之前,他先是把膝盖上的裤子提了提,以免弄皱;接着他低声说:“我想忏悔。”

从另外一边传来了神父的声音,语调柔和温顺,却坦诚而果断,这个声音告诉他可以马上忏悔。这个声音很有节奏,低沉浑厚,是一个成年男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马尔切罗心中出现了一个自己不愿意接受的神父形象,长满黑胡子的脸,浓浓的眉毛,肥大的鼻子,耳朵和鼻孔里长满了汗毛。他觉得构成这个人的材料和建成这个巨大、沉重的忏悔室的材料是一样的,没有任何的疑惑,也没有任何的细致可言。神父不出所料地问他有多久没有来忏悔了,他回答说自己从来没有忏悔过,除了在小时候,而现在来忏悔是因为要结婚。在一阵沉默之后,从窗口的另一边再次传来神父依旧是漠不关心的声音:“你做得太糟了,我的孩子……你几岁了?”

“三十岁。”马尔切罗说。

“你在罪过中生活了三十年。”神父说,那语气就好像是会计看到账目亏空之后所用的语气。过了一会儿他继续说:“这三十年你就像牲口一样生活,而不是一个人。”

马尔切罗咬着嘴唇。现在他感觉,神父都没有仔细地了解他,却已经用如此坚决而又亲切的方式表达了自己有足够的权威去判定他,这让他觉得无法接受,而且很是气愤。并非因为他不喜欢这位神父——他很可能是一个优秀的神职人员,在他的工作地点谨慎地履行着自己宽恕别人的职责;也不是因为他不喜欢这个地方或者仪式;和在部里的时候相反,他觉得那个地方的一切他都不喜欢,但那里的权威却好像是明显而不容置疑的,而在这里,他感觉到一种要反抗的本能。但是他还是努力地控制说:

“我犯了所有的罪……甚至包括最严重的罪。”

“所有的?”

他心想:我现在就和他说我杀过人,我想看看这样会有什么后果。他犹豫了一下,身体稍微动了一下,然后用清晰、坚定的声音宣布说:“是的,所有的罪,我甚至还杀过人。”

神父立刻感叹起来,但是没有愤怒或者惊讶:“你杀了人,然后还不觉得有必要来忏悔。”

马尔切罗心想,这正是神父应该说的话:没有恐惧,也没有惊讶,有的只是对于他没有及时就这么严重的罪过进行忏悔,而从职责上感到的愤怒。对此,他很感谢这位神父,就好像如果是一位警官听到他的这些忏悔,不加评论而直接把他逮捕,他同样会感激这位警官一样。他想,所有的人都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只有这样这个世界才能一直运转下去。但是与此同时,他再一次感觉到,在揭露自己的悲剧时他没有任何特别的感受;而就在不久前,当茱莉亚的母亲说接到一封匿名信的时候,他还感觉到深深的不安,现在却是如此的冷漠,这种反差让他惊讶。他用冷静的声音说:“我在十三岁的时候杀了人……那是出于自卫而不是想要杀人……”

“你说说事情的经过吧。”

他稍微动了一下跪疼了的膝盖,然后开始说:“有一天早上,在学校门口,一个男人找了个理由靠近我……我当时非常想有一把手枪……不是那种玩具枪而是真的手枪……他答应我会给我一把,这个许诺让我上了他的汽车……他是一个司机,给一个外国女人开车,这台汽车一整天都归他使用,因为车的主人去国外旅游了……我当时真的是天真无知,当他跟我提出一些建议的时候,我甚至都不知道这些建议指的是什么。”

“什么建议?”

“关于爱的建议,”马尔切罗简略地回答,“我不知道什么是爱,不管是那种正常的还是不正常的,我都不知道……不管怎样,我上了车,他把我带到了那个女主人的别墅。”

“在那里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或者说几乎没发生什么……他先是想要干什么,然后后悔了,他让我发誓,从那时候开始再也不要理他,就算他再次邀请我上车也不要管他。”

“你说‘几乎没发生什么’是什么意思……他亲了你吗?”

“没有,”马尔切罗有些惊讶地说,“他只是搂住了我的腰,搂了一会儿,就在走廊里。”

“你接着说。”

“但是他已经预料到了,他不会忘记我的……果然,第二天他又在学校门口等我了……这一次他还是和我说会给我一把手枪,而我非常想要这个东西,我先是让他恳求了我一会儿,然后就同意上车了。”

“你们去哪了?”

“像上次一样,去了别墅,他的房间……”

“那这次,他又是什么样子呢?”

“他完全变了样子,”马尔切罗说,“就好像失去控制一样……他和我说不会给我手枪的,无论是我听话也好,不听话也好,我都必须按照他说的去做……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手里就拿着手枪……然后他抓住我的一条胳膊,把我甩到了床上,我的头都撞到墙上了……手枪这时候掉在了床上,他跪在我的面前,搂住了我的两条腿……我拿起手枪,从床上站起来,退后几步,他摊开双臂大叫:‘开枪吧,像杀死一条狗一样杀死我……’我就好像听了他的话一样开了枪,他倒在了床上……然后我就逃跑了,什么也不知道了……这是好多年前发生的事了……最近我去翻看当时的报纸,发现那个男人在事发当天晚上就死了,死在了医院里。”

马尔切罗不慌不忙地讲了事情的经过,对于用词和语气他都是仔细斟酌过的。在讲述的时候,他像往常一样没有任何的感觉;除了那种冷冰冰的、空洞的忧伤感,这个感觉是他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会有的。神父对于他讲的事情没有任何的评论,而是立刻追问道:“你确定是把所有的真相都说出来了吗?”

“是的,当然。”马尔切罗吃惊地回答。

“你知道,”神父突然激动起来,继续说,“如果你对于事实或者部分的事实进行隐瞒或者歪曲,那忏悔就是无效的,不仅如此,你还犯了严重的亵渎……我再问你一次,第二次见面,你和那个男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是……就是我说的那些啊。”

“你们之间没有发生肉体关系吗?……他没有对你使用暴力?”

听到这里,马尔切罗不禁想到这个罪要比杀人还要重。他肯定地说:“只发生了我刚才说过的那些事情,别无其他。”

“好像是……”神父坚持说,“你之所以杀了那个男人是为了报复他对你做过的事情……”

“他对我绝对什么也没有做。”

接下来是短暂的沉默,他觉得这沉默中充满了被遮掩的对于他所说内容的不信任。“那然后呢,”神父突然问道,以一种意料之外的方式,“你没再和别人发生任何关系?”

“没有……我过去和现在的性生活都是完全正常的。”

“你所说的正常的性生活指的是什么?”

“在这一方面我和其他男人是一样的……我第一次见识女人是在妓院里,在我十七岁的时候……然后一直只和女人发生关系。”

“你管这叫作正常的性生活?”

“是的,怎么了?”

“但这并不正常,”神父得意地说,“这也是罪……他们没跟你说过吗,可怜的孩子……正常的性生活是结婚,然后和自己的妻子为了生儿育女而发生关系。”

“这是我现在准备做的事情。”马尔切罗说。

“很好,但是还不够……你不能带着沾满鲜血的双手靠近祭坛。”

“终于。”马尔切罗不禁在心里想,他一时间都快相信神父已经忽略了这次忏悔的主要话题。他尽可能卑微地说:“您告诉我,我要怎样做。”

“你要悔悟,”神父说,“只有真诚和深刻的悔悟才能赎偿你做的坏事……”

“我已经悔悟了,”马尔切罗思索着说,“如果悔悟的意思是深深地渴望不再做类似的事情,那我肯定已经悔悟了。”他本来想接着说“但这种悔悟是不够的……不可能够”,但是他忍住了。神父紧接着说:“我的义务是告诉你,如果你现在说的都不是真的,那我的宽恕就没有任何价值……你知道如果你欺骗我,你的下场是什么吗?”

“是什么?”

“被罚入地狱。”

神父带着特别满意的语气说出了这句话。马尔切罗在自己的头脑中想象,这句话所能带来的东西,但是什么也没看到,就连那些传统的地狱火焰的景象都没有看到。然而同时,他感到这句话所包含的意思比神父所要说的东西多。他痛苦地打了个冷战,好像明白了无论他悔悟与否,都会被罚入地狱,就连神父也没有能力解救他。“我真的已经悔悟了。”他痛苦地重复说。

“你没有别的要和我说了吗?”

马尔切罗在回答之前沉默了一会儿。现在他意识到,到了说他的任务的时候了,据他所知,这个任务包含着会被审判的行为,或者应该说这些行为已经被基督教教规定罪了。他已经预料到了这个时刻,并且觉得是否能够说出关于这个任务相关的事情,最重要的是取决于自己有没有这个能力,这确实不无道理。他心中带着已经预料到会有的那种既平静又忧郁的感觉,正当他开口准备说话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到一种难以克服的厌恶。这种厌恶并不是道德上的厌弃,也不是羞耻,总之不是任何负罪感;而是某种非常不同的东西,和负罪感毫无关系。就仿佛是一个绝对的禁令,由深深的忠诚和同谋所缔结成的禁令。他不可以谈论任务,这就是全部:内心中的一种意识以权威的方式告知他,而这个意识在之前他向神父宣布说“我杀过人”的时候,还处于一种默不作声、麻木不仁的状态。但是马尔切罗并没有完全信服,他再一次尝试说出这个任务,但是又一次,就像钥匙插入锁孔旋转之后,门锁就会自动锁上一样,这种厌恶的感觉就会立刻把他的舌头封锁住,不让他说话。于是,之前在部里那个可鄙的部长和他的同样可鄙的秘书所代表的权威又一次在他身上体现出了力量,而且这次要明显得多。他感觉,这种神秘的权威如同别的权威一样深深根植于他的灵魂当中,而教会看上去要更加有权威,但还是只能够触及表面。于是他第一次撒谎,说:“在结婚之前,我需要把今天和您说的事情告诉我的未婚妻吗?”

“你之前从来没提过吗?”

“没有,这将是第一次。”

“我觉得没有必要,”神父说,“你这样是徒劳无益的,还会让她烦心……会把家庭和谐置于一个危险的境地。”

“您说得对。”马尔切罗说。

接着又是一段沉默。然后神父就好像提出最后一个问题时那样,带着总结的语气说:“那么,告诉我,孩子……你是不是参加过,或者现在依然属于什么颠覆性的团体或派别?”

因为没有预料会被问到这个问题,马尔切罗一时哑口无言,有些慌张。他想,很明显,神父提出这个问题是遵循上级的命令,目的是确保信徒们的政治倾向。但是他提出的这个问题很耐人寻味:马尔切罗此刻正在从形式上参加一些仪式,就好像一些外面的节日庆典一样,以便自己能够融入他一直渴望进入的这个社会,而神父此刻正在要求他不要站起来反对这个社会。和这个要求相比,倒不如让他不要反对他自己。他本来想回答:“没有,我参加的组织正是要抓这些颠覆分子的。”但是他压住了自己恶作剧式的冲动,只是简单地回答:“实话和您说,我是一个国家公职人员。”

这个答案应该让神父很满意,因为稍微停了一会儿之后,神父平静地说:“现在,你要答应我,要祈祷……但不是祈祷几天,或者几个月……或者几年……而是终生都要祈祷……为了你自己的灵魂,同时也为了那个男人的灵魂祈祷……你要让你的妻子和你的儿女们也做祈祷,如果你之后有儿女的话……只有祈祷才能让上帝注意到你,并且让你获得上帝对你的宽恕……你明白了吗?……现在,集中精神,和我一起祈祷。”

马尔切罗机械地低下头,听到从隔栏的另一边传来神父轻柔而急促的声音,他在用拉丁文诵读着祷词。接着用更高的声调,神父依旧是用拉丁文进行了赎罪的程序;马尔切罗从忏悔室走了出来。

但当他从忏悔室门前走过的时候,窗口的小帘子又一次被掀开了,神父示意他不要走。他感到很惊奇,因为看到神父的样子和他之前想象的相差无几:有点发胖,秃头,又圆又大的额头,浓密的眉毛,圆圆的棕色眼睛,眼神严肃但没有智慧,厚厚的嘴巴。一个乡间神父,他想道,一个化缘修士。此时神父默默地把一本小册子递给他,封面是彩色的画像。“谢谢。”马尔切罗看着那本书说道。神父又对他示意一下,仿佛是说“不客气”,然后放下帘子。马尔切罗朝入口大门走去。

在马上要出去的时候,他扫视了一下整个教堂,一排排的柱子,花格平顶式的天花板,空无一人的地面,祭坛,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在对他一直渴望的一个世界的古老、残存的样貌道永别,他知道这个世界已经不可能有这样的样貌了。这就像一种在倒计时的幻想;它建立在已经无法回去的往昔当中,而他的脚步正越来越远离这个过去。他掀开门帘,来到外面,沐浴着晴朗天空洒下的强烈阳光,面对着电车铃声嘈杂的广场,看着远处那一排排庸俗无名的大楼和店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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