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一

同流者  作者:阿尔贝托·莫拉维亚

火车刚刚开始移动,马尔切罗就立刻远离了车窗,回到了车厢里,他原本是探出车窗和岳母聊天的,或者说得准确一点是听岳母的唠叨。而茱莉亚却依旧靠在车窗上:马尔切罗从车厢里能够看到她站在过道上,探出身子挥舞着一条手帕;她带着一股焦虑的冲动,让这个原本很普通的动作变得有些做作。马尔切罗心想,只要还能依稀看到她母亲在站台上的身影,她就会一直在那里挥动手帕;一旦再也看不见母亲了,那对于她来说就会是一个标志,标志着她彻底脱离了女孩子的生活;对于这种脱离,她既恐惧又期待,她坐着火车离开,而她母亲却留在原地,于是这种脱离就有了一个具体的痛苦的表现。马尔切罗又看了一会儿妻子,她穿着浅色的连衣裙,挥舞的手臂让她整个身体线条不断起伏,看了一会儿之后,他退回到靠垫上,闭上了眼睛。几分钟之后,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妻子已经不在走道里了。火车在广阔的乡间行进着:这是一片贫瘠的平原,没有树木,此时平原已经笼罩在了黄昏的光线当中,上面是青蓝色的天空。平地上时而会凸起光秃秃的小山丘,山丘之间的山谷中,居然没有任何住宅或者人的影子,让人感到惊奇。山丘顶的一些用砖头垒成的废墟更加印证了这种孤独的感觉。马尔切罗心想,这真的是让人放松的景象,它会让人思考和幻想。平原的尽头,月亮已经从地平线升起,远远的,泛着血一样的红色,月亮的右边是一颗闪耀着白光的星星。

他的妻子已经不知所终,马尔切罗希望她消失几分钟,不要回来:他想要思考,想要最后一次感受孤独。此刻他在脑海中重新回忆最近做过的事情,回想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体会到了一种深深的、坚定的满足感。他想,这是唯一能够改变他的人生、改变他自己的方式了:那就是行动,不断地在空间和时间中移动。通常情况下,他尤其喜欢那些能够强化他与正常世界联系的东西,那个可以预知的世界。婚礼的早上:茱莉亚穿着婚纱快乐地从一个房间跑到另一个房间,身上的丝绸沙沙作响;他戴着手套,手中拿着一小束铃兰花,走进了升降梯;刚一走进房间,岳母就哭泣着投入他的怀抱;茱莉亚把他拉到衣柜门的后面,以便能够尽情地亲吻他;证婚人到来,他们是茱莉亚的两个朋友,一个医生,一个律师,还有他的两个在部里工作的朋友;然后车子从家开往教堂,好多人都在观看,有的探头从窗户张望,有的则站在人行道上。车子一共有三辆:第一辆里面坐的是他和茱莉亚,第二辆里面是证婚人,第三辆里是岳母和她的两个朋友。在行进的路上发生了一个离奇事件:当车子停在红绿灯路口时,突然有一个人来到车窗前,他有一张红色的长着胡子的脸,额头很秃,前凸的鼻子。这是个乞丐,但是他没有乞讨,而是用嘶哑的声音请求说:“新郎新娘,你们能给我一块喜糖吗?”说话的同时把一只手伸进车里。突然出现在车窗的脸还有这只伸向茱莉亚的冒冒失失的手让马尔切罗非常生气,他带着似乎是有些过度的严厉回应说:“滚开,滚开,没有喜糖。”那个男人很可能是喝醉了,听到马尔切罗的话扯着喉咙喊道:“你会被诅咒的。”然后就消失不见了。惊慌失措的茱莉亚紧紧地抱着他,嘴里小声说:“他会带给我们厄运的!”他耸耸肩,回答:“别说傻话……就是个醉鬼而已。”然后车子发动了,这个小小的意外几乎马上就从他脑海中消失了。

在教堂里,一切都很正常,整个典礼在平静、隆重中进行,充满了仪式感。一小群亲戚和朋友坐在主祭坛前面的、最靠前的几排座位上,男人们都穿着深色的礼服,女人们都穿着浅色的春装。这座教堂富丽堂皇,是用来纪念天主教改革时期的一位圣人的。主祭坛后面,在一个镀金青铜华盖下面就是这个圣人的雕像,用灰色大理石做的,比真人要大一些,他看着天空,两只手掌张开。雕像后面的后殿绘有巴洛克风格的壁画,线条飘逸,色彩鲜艳。茱莉亚和他两个人跪在大理石栏杆前,在一个红色天鹅绒垫子上。他们身后分别站着两个证婚人。仪式的时间很长,茱莉亚的家人要给她一个最隆重的婚礼。从典礼一开始,入口大门上方的平台上,一架管风琴就开始了演奏,之后一直没停过,一会儿是沉闷的声响,一会儿又变成振奋人心的胜利的音调,在穹顶下面阵阵回响。牧师的动作非常缓慢:所以马尔切罗有充分的时间去观察,他满怀欣喜地看到典礼的每一个细节都正是他所想象和希望的,他确信现在他所进行的典礼就是无数新婚夫妇在这一百多年来一直做的事情,他还有时间走神看看这所教堂。这不算是一个很漂亮的教堂,但是非常大,像所有的耶稣会教堂一样,是按照庄严肃穆的剧院去设计和建造的。那座巨大的圣人雕像带着神往的表情跪在华盖下方,在一个绘制着大理石图纹的祭台上面,有许多银制的烛台、装满鲜花的花瓶、装饰用的小雕像、青铜油灯等。华盖的后面是后殿,后殿的壁画出自与教堂同一时代的画家之手:烟雾缭绕的云彩,可能会在歌剧院的幕布上看到这样的图案,它们布满了蓝色的天空,躲在后面的太阳将自己的光芒像利剑一样从云层中放射出来;云彩上面坐着各种圣人形象,画面优美柔和,更多的是出于一种装饰意义而不是表现宗教精神。这些形象中最突出的,好像凌驾于所有人物之上的,就是上帝的形象;马尔切罗突然从这个绘有三角形胡须的头像中,看到了刚刚那个乞丐的影子,就是不久之前出现在车窗边向他们索要喜糖,然后又诅咒他的那个乞丐。就在这个时候,管风琴的声音突然提高了,音调严肃,甚至有一种威胁,排除掉了所有甜美的音符。于是,这种在平时可能会让他一笑而过的相似点(上帝乔装成乞丐出现在婚车窗前索要喜糖),在这种情况之下却让他想到《圣经》中关于该隐的章节……他似乎觉得就是写给他的,他会由于他那非自愿的罪行而受到诅咒,但同时又恰恰是这个诅咒让他变得神圣不可侵犯。但是现在这个早上,在教堂里,看着壁画上的形象,这些章节又一次回到了他的脑海,而且又一次,他觉得符合他现在的情况。仪式仍在继续,马尔切罗确信自己的思维已经像某种探测工具一样在搜寻着各种相似点和意义,他冰冷地思考着这个问题:如果当真有诅咒的话,那这个诅咒又为什么发出呢?想到这个问题,他的头脑中又出现了那种一直以来压抑着他、挥之不去的忧郁,就像那些迷路而且知道自己必然会迷路的人,即使没有觉察到,他出于本能也会告诉自己,知道自己被诅咒了。但这并不是因为他杀了利诺,而是因为他曾经、现在依旧在努力让自己摆脱这一重负,这一个充满悔恨、堕落和不正常的重负,那件遥远的错事带来的无关宗教的重负。但他能怎么做呢?他也曾经思考过,但是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没有办法改变自己。总之,他内心没有任何恶劣的意愿,而只能老实地接受自己与生俱来的样子,接受他所生存的这个世界。这些是远离宗教的,这个世界似乎是用别的东西代替了宗教。他当然愿意将自己的生命托付给基督教古老而可敬的圣人们,托付给如此公正的上帝、如此仁慈的圣母、如此慈悲的基督;但在他感受到这种渴望的同时,又意识到这个生命并不属于自己,他也无法将之托付给任何他想要托付之人;他已经脱离了宗教,已经回不去了,就算是想净化自己让自己变得正常也不可能了。正常状态,正如他曾经想过的,已经在另外的地方了,或者说这种正常状态还有待实现,需要艰难地、疑虑重重地、以鲜血为代价地进行重建。

几乎是为了印证他的这些想法,此时他看着身边这个再过几分钟就要成为他妻子的女人。茱莉亚跪在地上,双手合十,脸和眼睛对着祭坛,就像是沉浸在她满心的愉悦当中,充满希望。但是,当他的眼神落在她身上的时候,她的身体就像感受到手的抚摩一样感受到了这个眼神,她一下子转过来看着他,眼神和嘴巴都在对他微笑:这是温柔、谦卑、感激的微笑,几乎是带着宠物般的天真。他也以微笑回应她,尽管没有那么明显;接着,就好像是由这个微笑引发的,自从他认识茱莉亚以来第一次有了一股冲动,即使不是爱的冲动,但也至少是混合着温柔和怜惜的深深的感情。于是,此时此刻,他很奇怪地感觉到自己似乎是用眼神脱光了她的衣服,婚纱和里面的内衣都被脱掉,他看到她这样一个丰满、美丽、健康而又年轻的女人,全身赤裸着跪在他身边的红色天鹅绒垫子上,双手合十;而他自己也一样赤裸着。他们已经置身于一切宗教仪式之外了,此时他们真正地结合在了一起,就好像丛林中的野兽一样;而这种结合,不管他相不相信他正在参加的这个仪式,都会真的像他期待的那样,生出孩子。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第一次把双脚踏在了牢靠的地面上,心想:“这个女人过一会儿就会成为我的妻子……我会占有她……而她,一旦被我占有,就会孕育儿女……这一点在眼下看来,由于没有别的更好选择,将会是我走向正常状态的出发点。”但这个时候,他看到茱莉亚的嘴唇动了,她做着祷告,嘴唇这个热切的动作让他突然间感觉她的裸体消失了,她像变戏法一样一下子重新穿上了婚纱,于是他明白了,茱莉亚和他不同,她是坚定地相信着这个为他们的结合而进行的宗教仪式的。他对这个发现没有感到不快;相反,他从中还感受到了宽慰。对于茱莉亚来说,这种正常状态不是像他那样需要去争取或者重建的;这个状态一直就在;而她就身在这个状态当中,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她都不会离开。

就这样,婚礼仪式最终在他的感动和爱意当中结束。他最初觉得自己是不会有这种感动和爱意的,并且这种情绪是出于他内心深处的原因,而不是这个地点和仪式所带给他的。总之一切都是按照传统进行的,这不仅是为了满足那些信奉这些规则的人,也是为了满足他这样的虽然不相信但是想表现出自己相信的人。他挽着妻子的手臂走出教堂,来到教堂大门口的台阶前面,这时候他听到身后茱莉亚的母亲对她一个朋友说:“他真的,真的是太好了……你看到他有多感动了吗……他深爱着她……茱莉亚不可能找到比他更好的丈夫了。”他也非常满足于自己能让人产生这样的幻想。

此时,在结束了所有的思考之后,他几乎感到一种急迫和烦躁的情绪,想要立即重新扮演起她丈夫的角色,这个角色在婚礼之后已经被他搁置在一旁了。他把视线从车窗移开,此时黑夜降临,车窗上映出一片黑暗,零星地有一些闪烁的星光,他望向过道,搜寻着茱莉亚。他意识到,因为看不到她,他甚至感觉有些愤怒,这让他感到很高兴,他认为这似乎是一个迹象,表明自己已经能够很自然地去扮演丈夫这个角色了。此时他心想,是不是应该就在这个不是很舒适的卧铺车厢里占有茱莉亚,或者等到了S市之后,到那里他们旅行的第一阶段就结束了,想到这里他发觉自己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念头,决定就在火车上拥有她。他觉得在类似的情形之下就应该发生这样的事情,而且他感觉自己想要做出这样的举动既是出于肉体的欲望,也是由于自己忠实扮演着新郎这一角色。但是茱莉亚是处女,这一点他确信无疑,想要占有她并不容易。他意识到,如果他这种试图打破她处女之身的举动失败,他就不得不等到到达S市宾馆中舒服的双人床上时才能实行,这居然会让他感到很高兴。新婚夫妇经常会遇到这种事情,这种甚至有些可笑的事情却正是由于正常状态才发生的,他想要成为那些正常人中的正常人,即使被别人认为是阳痿也没有关系。

他已经准备去过道那边了,这时候门开了,茱莉亚走了进来。她身上只穿着裙子和衬衫,外套已经脱下来了,搭在胳膊上。丰满的胸部紧绷在衬衫白色的亚麻布面料里面,透出赤裸的肉粉色;脸上是愉悦和满意的表情;只有那双眼睛显得比平时更大了,而且比平常更慌乱和深情,就好像透露着一种急切的渴望,一种几乎是受到惊吓的惶恐。马尔切罗怀着满意的心情注意着这些细节:茱莉亚真的是准备好献出自己第一次的新娘。她很笨拙地转身(她的动作一向略显笨拙,他想,不过这是一种讨人喜欢的笨拙,就像是健康、天真的小动物一样),关好门,然后拉上门帘,就这样站在他的面前,她努力把外套挂在行李架的一个挂钩上,但是火车高速运行,在一次换轨的时候,整个车厢都好像倾斜了,茱莉亚倒在他的怀里。她借着摔倒这个动作直接很俏皮地坐在他的膝盖上,双臂搂住他的脖子。马尔切罗瘦瘦的双腿感受到了她身体的重量,很自然地搂住了她的腰。她缓缓地对他说:“你爱我吗?”同时低下头,用自己的嘴唇搜寻着他的嘴唇。他们亲吻了很久,同时火车依旧快速地行驶着,它的速度似乎是在配合着这场接吻,每晃动一次,他们的牙齿就碰撞一次,茱莉亚的鼻子就好像要插进他的脸里一样。长长的拥吻之后,他们彼此分开,茱莉亚依旧坐在他的膝盖上,从手提包里拿出手帕,仔细擦拭着他的嘴巴,同时说道:“你嘴唇上至少得有一公斤口红。”马尔切罗的双腿有些酸痛了,利用火车新的一次颠簸,他让茱莉亚沉重的身体滑落到座位上。她说:“坏蛋,你不想要我吗?”

“他们还要来整理卧铺呢。”马尔切罗有些局促地说。

“你想啊,”她看着四周,自顾自地接着说道,“这可是我第一次坐卧铺车旅行。”

她说话的天真语气让马尔切罗不禁笑了起来,问她:“你喜欢吗?”

“喜欢,非常喜欢,”她又一次看着四周,“他们什么时候来整理床铺?”

“快了。”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马尔切罗看着妻子,他意识到她也在看着他,但是脸上的神情却变了,几乎变成了一种羞涩和担心,尽管依然能够看到几分钟前那种热烈和幸福。她看到马尔切罗在看她,对他笑了笑,似乎是为了道歉,她没有开口说话,伸出一只手握住他的手。接着,从她温柔、清澈的双眼中,两滴眼泪流下来,一直流到脸颊上,接着又是另外两滴。茱莉亚哭泣着,依旧看着马尔切罗,努力对他微笑,样子楚楚可怜。最后,她突然低下头,开始疯狂地亲吻他的手。马尔切罗被她的哭泣弄得不知所措:茱莉亚性格活泼开朗,很少多愁善感,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哭。但茱莉亚没有给他任何时间去做任何的假设,因为她马上又抬起头,匆匆地说:“原谅我哭了……但是,我是想到你比我好太多了,我真的配不上你。”

“你现在都开始像你母亲一样说话了。”马尔切罗笑着说。

他看到她擤擤鼻子,然后平静地回答:“不,妈妈说这些话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而我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她盯着他看了很久,然后解释说:“我要和你说一件事,说完之后你就不会爱我了……但我必须告诉你。”

“什么事?”

她仔细地盯着他看,就好像在等着他脸上出现她所担心的那种轻蔑的神情,同时她缓缓地回答说:“我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想的什么样?”

“我不是……反正就是,我不是处女。”

马尔切罗看着她,一下子明白了,他到现在一直认为的妻子所拥有的正常状态,实际上是并不存在的。他并不知道这个开场白后面隐藏着什么,但是已经肯定地知道茱莉亚就像她自己说的,并不是他以为的那个样子。想到他接下来要听到的事情,他一下子有了提前满足的感觉,甚至想要拒绝她的坦白。但是,他首先要做的是让她安心下来;这对于他来说很容易,因为这个总能引起话题的著名的处女之身,不管有没有,对他来说其实并不重要。他温柔地回答:“这你不用担心……我娶你是因为我爱你……并不是因为你是处女。”

茱莉亚摇着头说:“我知道你的思想很现代……你并不看重这个……但是我还是要告诉你。”“思想现代”,这个词不禁让马尔切罗感到很好笑。这句话很像茱莉亚本人,补偿了那个已经失去的处女之身。这是一句天真的话,即使这种天真和他之前设想的不同。他抓住她的一只手说:“算了,不要再想了。”然后对她笑了笑。

茱莉亚也对他微笑。但是又一次,就在她笑的同时泪水再度充满了她的双眼,流到了脸颊上。马尔切罗抗议说:“好啦好啦……现在又怎么啦……我不是跟你说了没关系吗?”

茱莉亚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她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头顶着他的胸口,脸朝下,不让马尔切罗看到。“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你。”

“什么一切?”

“发生的一切。”

“但是没关系的。”

“我求你了……以后这会是一个短处……但我要是不告诉你,会觉得好像对你隐瞒了什么。”

“可这又是为什么呢?”马尔切罗抚摩着她的头发,“你可能有过情人……一个你觉得你爱的人……或者你当时真的很爱他……但我为什么一定要知道呢?”

“不,我不爱他,”她马上回答道,几乎有些恼火,“我从来不觉得自己爱过他……我们的情人关系可以说一直持续到我和你订婚的那一天……但是他不像你这样年轻……他是一个六十岁的老头子:令人恶心、冷酷、刻薄、坏心眼……我家的一个朋友,你认识的。”

“谁?”

“菲尼齐奥律师。”她简短地回答。

马尔切罗一惊:“可他还是证婚人之一呢……”

“没错,他坚持要做……我不想的,可是没有办法拒绝……他允许我嫁给你,这已经很不容易了……”

马尔切罗回想起他对这个菲尼齐奥律师从未有过好感,他经常会在茱莉亚的家中碰到他:矮个子,黄毛,秃顶,戴着金丝眼镜,尖尖的鼻子,每当他笑的时候鼻子都会皱起来,一张几乎没有嘴唇的嘴巴。他还记得,这是一个很镇静和冷漠的男人,但是镇静和冷漠之中却隐藏着令人讨厌的蛮横和攻击性。他很强壮:有一天,由于天气炎热,他脱掉了外套,卷起衬衣的袖子,露出了白皙而粗壮的手臂,满是肌肉。“你看中他身上的什么呢?”马尔切罗不禁惊叹地问道。

“是他看中了我身上的某些东西……很早就看中了……我当他的情人不是一个月或者一年,而是整整六年。”

马尔切罗很惊讶,重复说:“六年。”

“是的,六年……你明白吗?”正如马尔切罗看到的,尽管茱莉亚在谈论着表面上看来很痛苦的往事,但是她依旧保持着她一直以来闲聊时的那种拖长和温柔的语气。“应该说,他就是在我那可怜的爸爸去世的时候占了我的便宜……就算不是当天,也是那个星期前后……我可以告诉你那个准确的日期:就是在我父亲葬礼后的第八天……而且你要知道,他是我父亲最亲近和最信任的朋友……”她沉默了一会儿,好像是用沉默来强调那个男人的罪恶;然后她接着说,“妈妈那个时候什么也不做,就是天天哭,她当然是一直去教堂……一天晚上,我自己在家,他来了,妈妈出去了,仆人在厨房……我当时在房间里,坐在桌子旁边,正在写着学校的作业……我当时是中学五年级,正准备毕业考试呢……他踮着脚尖进了我的房间,站在我的身后,低头看着我的作业,问我在做什么……我就和他说了,头也没回……我对他丝毫没有怀疑,首先是因为我很天真,这一点你是可以相信的,就像一个两岁的孩子,而且对于我来说他就是一个亲人……你想啊,我那时候可是叫他叔叔的……所以我就告诉他我正在准备一篇关于拉丁语的文章,你知道他干了什么吗?他抓住我的头发,就用一只手,但是很有力气……他经常这么做,就是闹着玩,因为我的头发很漂亮,又长又是大波浪,他常说忍不住想用手指触碰……我感到他抓我的头发,觉得这一次也是闹着玩,所以就对他说:‘松开,你弄疼我了。’可是他呢,不但没有松手,还强迫我站起来,那只胳膊一直抓着我,把我拖到床边,当时那张床和现在一样就在门旁边的那个角落里……你想,我那时候还很天真,还不懂……我记得我对他说:‘放开我……’这时候他松开了我的头发……但是,不,我没法跟你说了。”

马尔切罗本想让她继续说,他觉得她可能是难为情了;但是茱莉亚停下来却仅仅是为了加强表达的效果,她接着说:“我刚才不想和你说,因为仅仅是谈论这件事,我就依旧会感到痛苦……他松开了我的头发,抓住我的胸部,抓得那么用力,我甚至都叫不出来,差点儿晕过去……也许我真的晕倒了……然后,在他抓住我的胸脯之后,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躺在床上,他趴在我的身上,我什么都明白了,我已经没有一点儿力气了,我就像是他手里摆弄的一个物件一样,被动、麻木,没有自己的意愿……他就这样任意摆弄我……过了一会儿我哭了,他就安慰我说他爱我,他为我疯狂,你知道就是那些老套的话……但是他也说,即便我不相信他说的话,也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妈妈,如果不想让他毁了我们的话……好像爸爸在最后做错了一些买卖,我们的物质生活已经全靠他了……那天之后,他还来过几次……但没什么规律……每次都是我意想不到的时候……他总是踮着脚尖走进我的房间,弯腰贴着我,用严厉的声音问我:‘你写作业了吗?没写?……那来和我一起写吧……’然后就照例抓住我的头发,伸直手臂把我拉到床上……我跟你说,他特别喜欢抓我的头发,”她笑了,回想起她旧情人的这个习惯,她几乎是充满热情地笑了起来,就像是在笑一个可爱的、有代表性的特征一样,“我们就这样差不多过了一年……他还是一直向我发誓说爱我,说要是没有妻子和孩子的话就娶我了……我并不想说他不真诚……但是如果他真的像他说的那样爱我的话,那就只有一种方式来证明:放我走……够了,一年之后,我已经绝望,我曾经试着解脱:我告诉他我不爱他,以后也不会爱他,我没法继续这样下去,我什么事情也做不成,备受煎熬,毕业考试也没有通过,如果他不放过我,我可能要放弃学业了……而他呢,他跑到妈妈那边,说他了解我的性格,说我根本不是学习的料,还说既然我已经十六岁了,找份工作会更合适……作为开始,他给我提供了他办公室秘书的岗位……你明白吗?……我当然是极力拒绝,但是我可怜的妈妈,她却说我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说他之前为我们做了那么多,现在还在帮我们,说我不应该放弃这样一个机会,于是最后,我被迫接受了这个工作……一旦进了他的办公室,就要一整天和他在一起,你可以想象,这根本不可能停止……所以我又重新开始了,最后他让我养成了习惯,我也就放弃挣扎了……你知道是怎么发生的吗:我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希望了,我已经变成宿命论者了……但是,一年前,当你对我说你爱我的时候,我直接找到他,对他说这一次是真的结束了……他很胆怯,但还是不答应,威胁说要去找你,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然后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吗?我拿起他桌子上的一把锋利的裁纸刀,把刀尖顶住他的喉咙对他说:‘如果你那么做,我就杀了你……’然后我对他说:‘他会知道我们的关系的……这是正确的做法……但是要我自己和他说,不是你……你,从今天开始对于我来说就不再存在了……哪怕你仅仅是想要插在我和他中间,我就杀了你……我会进监狱,但是我会杀了你’……听到我说话的语气他明白我是认真的……从那时候开始他就没再说话……除了写了那封匿名信来报复,就是那封说你父亲的匿名信……”

“啊,原来是他写的。”马尔切罗禁不住喊了出来。

“很明显是他……我一下子就认出了那张信纸还有打字机。”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突然不安起来,抓住马尔切罗的一只手说:“我现在把一切都告诉你了,感觉好多了……但是,也许我不应该告诉你的,也许你现在会忍受不了我,会恨我。”

马尔切罗没有回答,一直沉默许久。其实茱莉亚讲的事情没有在他的内心中引起任何对那个侵犯了她的男人的厌恶,也没有对受到侵犯的她的怜悯。茱莉亚在表达自己的厌恶和愤怒的时候,用了一种冷漠和理性的方式,这样就把怨恨和怜悯这样绝对的感情刨除在外了。而他好像也受到了感染一样,觉得自己也是倾向于同样的情绪,混合着宽容和无奈。他感受到一种惊讶,这种惊讶完全是身体上的,没有任何对于人的审判,就好像落入了意想不到的空洞之中。而同时,面对着意想不到的堕落(他曾经希望茱莉亚是一个例外),他感受到的忧郁也增强了。但是很奇怪,这并没有动摇他对茱莉亚身上根深蒂固的正常性的坚信。他突然明白了,这种正常性并不在于拒绝某些经历,而是要看如何评价这些经历。现在的情况就是他和茱莉亚一样,在他们的生命当中都有一些事情需要去隐藏,因此也需要坦白。他感觉完全没有办法去谈论利诺的事情,而茱莉亚却没有丝毫的犹豫,把她和那个律师的关系告诉给他,而且为了做这件事情,她还按照自己的想法选择了一个最合适的时候,就是在他们婚礼的时候,因为在她的理念当中,这个时刻应该摒弃过去,开启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这种想法让他感到很开心,因为尽管发生了这些事情,还是证实了茱莉亚的正常性,这恰恰体现在她能够用那些最平常、最古老的手段,也就是宗教和情感,来让自己得到解脱。他出神地想着这些,眼睛望着窗外,并没有注意到他的沉默已经让他的妻子感到害怕。接着他感觉到茱莉亚试着拥抱自己,听到了她问话的声音:“你不说话吗?所以真的是这样……你讨厌我了……说实话:你已经忍受不了我了,你讨厌我。”

马尔切罗本来想说些什么让她安心,他转过身来,想要拥抱她。但就在这个时候,火车的晃动让他的动作偏离,于是,并不是出于自己的意愿,他的手肘碰到了茱莉亚的脸。茱莉亚把这个他意外的举动理解为一种拒绝,于是立刻站起来。火车此时钻进了一条隧道,发出长长的、哀怨般的鸣笛声,车窗也一下子蒙上了黑暗。隧道飘荡的回音,让他觉得仿佛听到了茱莉亚的哭泣声,此时,茱莉亚正伸出双臂,摇摇晃晃地朝着包厢的门走去。他很惊讶,但没有站起来,他召唤她说:“茱莉亚。”而他得到的回应,就是茱莉亚依旧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口,难过地打开包房门,消失在过道当中。

马尔切罗先是在位置上呆坐了一会儿,然后突然警觉起来,他站起来,也走出包厢。他们的包厢在车厢中央位置,他一出来就看到妻子快速地走在空荡的过道里,朝着尽头火车车门的方向走去。看着她在松软的地毯和桃花木车厢中间快速地走着,他心中回想起了茱莉亚曾经对她的旧情人说过的话:“要是你说了,我就杀了你。”然后意识到自己可能到此刻为止都没有认识到她性格中的一个侧面,把她的温柔不计较的性格错当成了是稀里糊涂。这时候,他看到她弯下腰,胡乱拧着车门的把手。他一下子跳到她身边,抓住她的胳膊,让她重新站起来。

“你在干什么啊茱莉亚?”他小声地问,火车里依然是轰轰作响,“你以为什么啊?刚才是因为火车晃动……我本来想转过身来看你,没想到撞疼了你。”

她在他的怀里僵硬地站着,似乎想要反驳什么。但是听到马尔切罗如此平静和真正感到吃惊的声音之后,她好像立刻冷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她低着头说:“对不起,也许是我弄错了,我以为你讨厌我,所以我就想到让一切都结束吧……我可不是做做样子,如果你没赶过来的话,我真的会那样做的。”

“但这又是为什么呢……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啊?”

他看到她耸耸肩膀说:“没什么,就是想不再那么辛苦了……对于我来说,结婚要比你想象的重要得多……当我觉得你似乎是忍受不了我的时候,我就想:我受不了了……”她又耸了一下肩膀,终于抬起头看着他,笑着对他说,“你想啊,要是那样的话,你刚结婚可就成鳏夫了。”

马尔切罗看了她一会儿,没有说话。他心想,很明显,茱莉亚是很真诚的:她是真的赋予了婚姻以非常高的重要性的,这种重要性远超自己的想象。于是马尔切罗惊讶地意识到,茱莉亚那显得卑微的言辞正表明了她是全身心地投入这个结婚仪式当中的,这一点跟他不同,因为对于茱莉亚来说这个仪式就应该是它该有的样子,不多也不少。所以,在那么全身心地热情投入之后,遇到失望的事情想要自杀,也就不会让马尔切罗感到惊讶了。他心想,这几乎可以算得上是茱莉亚的一种敲诈了:要么你就原谅我,要么我就自杀;发现她就是他所期待的样子,这让他又一次感到欣慰。茱莉亚又一次转过身,此时似乎是看着窗外。他搂住她的腰,在她耳边低声说:“你知道,我是爱你的。”

她立刻转过身来亲吻着他,那种热情几乎让马尔切罗害怕。他想,那些虔诚的女信徒正是用这样的方式亲吻那些雕像的脚、十字架还有别的圣物。与此同时,火车驶出隧道,那些隆隆的声音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火车在田野里飞奔时轮毂发出的正常的声响;他们两个人分开了。

于是他们两个就这样并排坐在车窗前,手握着手,注视着夜的黑暗。“你看,”茱莉亚终于开口用正常的声音说,“你看那下面……那会是什么?一场火灾吗?”

实际上,在漆黑的车窗正中央此刻正闪耀着一团火,像是红色的花朵一样。马尔切罗说:“谁知道呢。”他把车窗拉下来。玻璃映照在黑夜上的光泽,随着车窗被拉下而消失,火车飞驰带来的冷风扑面而来,但是那朵红色的花依旧还在原处,也无法判断它离得是远是近,在上面还是在下面,它就那样神秘地悬浮在黑暗之中。这四五个由火焰组成的花瓣似乎正移动和跳跃着,盯着它们看了许久之后,马尔切罗的目光转到火车行进的那铺着铁路的斜坡上来,火车车身散发出的微弱光线,连同他和茱莉亚的影子一同在这个斜坡上移动着,看着这些,他突然感受到了一种极度的迷惑。为什么他会在这列火车上?他身边坐着的这个女人是谁?他要去哪里?他自己又是谁?从哪里来?这种迷惑并不让他感到痛苦;相反,他喜欢这种熟悉的感觉,也许正是这种感觉组成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本质。“是啊,”他冷漠地想着,“我就像深夜中的那团火一样……突然燃烧起来,又不知为何熄灭下去,再也没有后文……就像是黑夜中被摧毁的什么东西。”

茱莉亚的声音让他一下子从思绪中清醒过来:“你看,他们应该已经把床铺打理好了。”他明白了,在他对着远处的火焰陷入沉思的时候,对于茱莉亚来说,最重要的问题依旧是他们之间的爱情;或者说得更确切一些,是马上要开始的他们两个人身体的融合,总之就是她此时此刻正在做的事情,而不是别的。她已经带着某种急迫朝包厢走去;马尔切罗离她有一段距离,跟在她身后。他在门口等了一下,让检票员先从包厢出去,然后再走进去。茱莉亚站在镜子前面,也不管包厢门还没关,开始从下到上地解开衬衣的扣子。她没有转身对着他说:“你睡上铺……我在下铺睡。”

马尔切罗关上门,爬到上铺,然后立即开始脱衣服,把它们一件一件地放到旁边的网架上。他赤裸着身子,坐在被子上,双臂抱拢着膝盖,等待着。他听到茱莉亚在下面动了动,铁架上的被子叮当作响,一只鞋被扔到了地毯上,还有别的声音。然后是一声清脆的开关的声音,最亮的灯被熄灭了,剩下的是微弱的紫色的火车夜灯。茱莉亚开口说话:“你要过来吗?”马尔切罗把两条腿伸到床铺外,转身,一只脚踏在下铺上,然后弯腰钻到下铺里面。他看到茱莉亚赤裸地仰卧在那里,一只胳膊搭在眼睛上。微弱的灯光中,她的身体泛着类似珍珠母贝的冰冷的白光,那死人般的苍白以及完全一动不动的样子,让茱莉亚的身体看起来就像是已经没有了生气。但是,当马尔切罗趴到她身上的时候,她却好像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就好像一个捕兽机关被突然触发了一样,一下子把他抱入怀里。过了一会儿,她生硬地推开他,自己一个人蜷缩在墙边,额头顶着自己的膝盖,缩成一团。而马尔切罗则是躺到了她旁边,此时他明白了,就在刚才她如此急切地从他身体里取出,接着又如此珍惜地保存在自己身体里的东西,已经不再属于他自己了,那个东西将在她身体里生长……正如他心里想的,他这样做就是为了能对自己说,至少说一次:“我是和其他男人一样的男人……我爱了,然后和一个女人结合了,然后孕育了另外一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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