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流者  作者:阿尔贝托·莫拉维亚

马尔切罗在他母亲的别墅区下车时,立刻意识到被人远远地跟踪了。他一边继续在空旷的大街上沿着花园的外围墙慢慢走着,一边快速地打量了跟踪者。是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微微发胖,四方脸,表情很诚恳、善良,但是也隐藏着某种阴险和狡猾,就像是那些农民的样子。他穿着一件轻薄的上衣,衣服看上去有些褪色了,颜色介于棕色和紫色之间,一顶接近于灰色的浅色帽子端正地戴在头上,但是帽檐在额头处翘起来,这正好是农民的戴法。如果是赶集的时候在镇子广场上见到这个人,马尔切罗一定会把他当成一个农夫。这个男人应该是和马尔切罗乘坐了同一辆公交车,在同一站下车,此刻在另外一边的人行道上跟踪着他,他没有刻意地掩藏自己,脚步跟随着马尔切罗的步伐,一直盯着他看。但是这种注视的眼神却有些犹豫不定;就好像这个人对于马尔切罗的身份并不确定,在靠近他之前要先仔细观察一下他的相貌。

于是就这样,他们两个人一起,在午后的静谧和闷热中沿着上坡路走着。长矛形状的围栏所环绕的花园里面空无一人;道路两旁的胡椒树用它们浓密的树冠组成了一道绿色的画廊,在这条画廊当中,两个人都没有意识到走了多远。这片空旷和安静终于让马尔切罗心生疑虑,他觉得这是那个跟踪者事先选好的路径,因为这样的条件非常适合恐吓或者袭击。马尔切罗突然间做出决定,他迅速从人行道上走下来,横穿过马路,走向那个男人。“或许您是要找我?”在距离那个人几步远的地方他问道。

那个男人也停下脚步,听到马尔切罗的质问后,他脸上出现了几乎是一种怯生生的表情。“请您原谅,”他低声说,“我跟着您只是因为我们要去同一个地方……否则我不会这样做的……不好意思,您不是克莱里齐先生吗?”

“是的,我就是。”马尔切罗说,“您是哪位?”

“秘密行动处探员,奥兰多,”这个男人说着向他致意,几乎是行了一个军礼,“是鲍蒂诺上校派我来的……他给了我两个地址……一个是您住的公寓,还有一个就是这里……由于我在公寓那边没有找到您,所以我来这里了,碰巧您和我在同一辆公交车上……我来是为了一个紧急事件。”

“您跟我来吧。”马尔切罗朝着母亲住的别墅的栅栏门走去。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围栏门,请那个男人进去。探员听从了他的要求走进去,很尊敬地摘下帽子,露出了滚圆的脑袋,上面是稀疏的黑发,脑壳中间是白白的、圆圆的秃顶,让人们想到了教士削发之后的发型。马尔切罗走在探员前面,带着他朝花园深处走去,那边有一个葡萄架,架子下面有一张桌子和两把铁椅子。虽然走在探员前面,马尔切罗还是禁不住再一次观察这个无人打理、杂草丛生的花园。那条干净的白色鹅卵石路,小时候他曾在上面跑来跑去地玩耍,已经消失很多年了,现在已经被埋进土里,鹅卵石散落四处;林荫道的路径也已经被杂草吞没,只能通过两边的篱笆隐约看出来,这两排爱神木篱笆高矮不齐,断断续续,但总算还能看出来。篱笆两边,一个个花坛也同样被茂盛的田间叶草覆盖了;之前的玫瑰花以及别的花花草草已经被那一团团错杂的粗硬灌木丛取代了。除此之外,树荫下四处散乱丢弃着一堆堆的垃圾,有破纸箱、碎酒瓶,还有其他七八糟的东西,都是些通常会被塞到阁楼里的杂物。他移开视线,怀着极度奇怪又伤心的心情想:“他们怎么就不整理一下呢?也花不了多少时间……为什么呢?”再往前,通过小路穿过别墅墙壁和外面的围墙,就是这道覆盖着藤蔓的围墙,他小时候通过这里去找他的邻居罗伯托。他先于探员走到葡萄架下面,坐在了其中一把铁扶手椅上,然后请探员也坐下来。但是探员却恭敬地站在一旁。“马尔切罗先生,”探员急切地说,“事情不多……上校委托我通知您,在去往巴黎的途中,您必须在S市停留一下。”探员提到了一个距离边境不远的城市,“去找加布里奥先生,在格力齐尼街3号。”

“计划有改变。”马尔切罗心想。他知道,在最后关头故意改变对他的安排,这是秘密行动处的特色,目的是分散责任,打乱线索。“格力齐尼街有什么?”他不禁问道,“一个私人公寓?”

“说实话,不是的,先生,”探员说道,脸上浮现出既尴尬又有所暗示的笑容,“那里是一家妓院……老鸨叫恩丽切塔·帕罗蒂……但您要去找加布里奥先生……那里像别的妓院一样,一直开到半夜……但是先生,您最好是一大早就去……那时候没有人……我到时候也会在的。”探员沉默了一会儿,由于他看不懂马尔切罗毫无表情的面孔所表达的意思,他接着不安地说,“这是为了安全起见,先生。”

马尔切罗没有说话,抬起头望向探员,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现在应该和他告别了,但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那张四方大脸上诚恳和亲切的表情吧,他想再多说几句工作之外的话,以表示自己的好感。他终于随意问道:“您是从何时开始在秘密行动处工作的,奥兰多?”

“从1925年,先生。”

“一直都是在意大利?”

“可以说从来没有在意大利,先生。”探员叹口气说道,显然是想说一些心里话,“唉,先生,真想告诉您我的生活是怎样的,经历过什么……我一直在四处奔波:土耳其、法国、德国、肯尼亚、突尼斯……从来没停过。”他停了一会儿,凝视着马尔切罗,然后用夸张但真诚的语气强调,“一切都是为了家人和祖国,阁下。”

马尔切罗抬起眼睛再一次看着探员,探员直挺挺地站着,手里拿着帽子,几乎是一个立正姿势;然后马尔切罗做了一个告别的手势,说:“那好吧,奥兰多……请您转告上校,我会按照他说的在S市停留。”

“是,阁下。”探员告辞,然后沿着别墅的外墙走远了。

马尔切罗只剩下自己一人,他看着眼前的空旷景象。葡萄架下面很热,阳光穿过美洲葡萄的枝叶,像一枚闪光的金币灼烧着他的脸。上釉的铁桌子,曾经是那么洁白干净,现在则是呈现出肮脏的白色,上面还有黑色的斑斑锈迹。葡萄架外面能够看到一段围墙,那上面就有常春藤覆盖的那个洞孔,他之前就是透过这里和罗伯托来往的。藤蔓还在那里,也许还可以通过它到隔壁的花园去;但是罗伯托和他的家人已经不在隔壁的别墅居住了,现在住在那里的是一个牙医,他在那里接待自己的客户。一只蜥蜴从葡萄藤上爬下来,毫无畏惧地在桌子上爬着。这只蜥蜴很大,是那种最普通的蜥蜴,后背是绿色的,肚子是白色的,贴着泛黄的桌面。蜥蜴迈着颤颤巍巍的小步子快速地爬到马尔切罗旁边,然后停住不动了,它朝着马尔切罗的方向抬起尖尖的脑袋,用那两只黑黑的小眼睛盯着前方。他温柔地看着它,一动不动,生怕吓到它。此时他回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杀死过蜥蜴,然后为了消除自己心中的内疚,他曾经徒劳地试图从胆小的罗伯托那里寻求同谋和一致。那时候他没能找到任何一个人能够让他减轻自己的负罪感。他只能自己一个人面对蜥蜴的死亡;而正是在这种孤独中,他意识到了犯罪的前兆。但是现在,他想,他不是孤单一人了,以后也不会是。现在即使他犯了罪,只要这些罪行是出于某些目的,那些和他具有相同思想的大批群众就会和他站在一起;而在意大利以外,同样也会有千百万人和他站在一起。他想,现在他正准备去做的事情要比杀死几只蜥蜴恶劣得多,但是很多人就是站在他身边的,包括奥兰多探员,一个好人、好丈夫、五个孩子的父亲。“为了家人和祖国。”这句尽管天真但能够加重语气的话语,就好像一面色彩明亮的旗帜,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在那轻快的危房中飘扬,而此时,军乐队奏响了乐曲,士兵们列队通过;这句话在他耳边回荡,既让人振奋又满怀忧伤,混杂着希望和忧愁。“为了家人和祖国,”他想,“对于奥兰多来说这就足够了……为什么对于我还不够呢?”

他听到从花园入口处传来一阵发动机的声音,立刻站了起来,动作很猛,把蜥蜴都吓跑了。然后他不慌不忙地走出葡萄架,朝花园门口走去。一辆老旧的黑色汽车停在马路上,距离花园依旧敞开的围栏门不远。司机穿着白色制服,上面还有蓝色花边,他正在关围栏门,看到马尔切罗之后停了下来,摘下了帽子。

“阿尔贝里,”马尔切罗用最平静的声音说道,“今天咱们去医院,您没有必要把车再开回车库了。”

“好的,马尔切罗先生。”司机回答道。马尔切罗瞥了司机一眼。阿尔贝里是一个黄褐色皮肤的年轻人,大眼睛,眼仁黑得像煤球,眼白则像瓷器一般又白又亮。他的面貌十分端正,牙齿又白又密,黑黑的头发上精致地擦着发蜡。他个子不高,但是给人感觉体格高大,也许是因为他手脚太小反衬出来的。他和马尔切罗一个年纪,但是看上去更老一些,这也许是因为他身上处处都体现出来的东方式的柔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柔软注定会变成沉甸甸的赘肉。马尔切罗带着深深的厌恶又看了他一眼,阿尔贝里此时关好了围栏门。于是马尔切罗朝别墅走去。

马尔切罗打开那扇落地玻璃门,走进客厅,里面几乎是一团漆黑。空气中弥漫的臭气立刻扑面而来,这里的臭味和其他房间比起来还算轻微,因为在那些房间里他的母亲养了十只哈巴狗,它们在里面跑来跑去,几乎从不往客厅里跑,尽管如此,臭味在这里还是特别明显。他打开窗户,微弱的光线照进客厅,一时间他看见了那些蒙着灰色布套的家具,卷好的、被立放在角落里的地毯,还有那架套着遮布的钢琴,这些遮布用大头针钉在一起。他穿过客厅和餐厅,来到衣帽间,接着又走上楼梯。在楼梯一半的地方,在一级大理石台阶上(地毯已经磨损得太厉害了,早已不知所终,而且没再换新的)有一坨狗屎,他绕开,免得踩上。来到过道,他走到母亲的房间门口,打开房门。他还没来得及完全关上房门,那十只哈巴狗就好像压抑了很久的潮水一般一下扑到他两腿中间,乱叫一气之后便一哄而散,朝着过道和楼梯跑去。他一时手足无措,有些生气,看着它们跑掉了,这些可爱的小狗,有着毛茸茸的尾巴,脸长得有些像猫,而且表情很不开心。接着昏暗的房间里传来了母亲的声音:“是你吗,马尔切罗?”

“是的,妈妈,是我……可是这些狗?”

“让它们去吧……可怜的乖乖……它们整个早上都被关在屋子里……就让它们跑出去吧。”

马尔切罗皱起眉头,以示不悦,然后走进屋子。他马上感到屋子里的空气几乎令人无法呼吸:封闭的窗户使得屋子里储存了夜里到现在的各种气味,睡眠的气息、香水味、狗的味道全部混合在一起;已经被太阳晒得灼热的窗板就好像让这些气味发酵、变酸了一样。马尔切罗挺直身子、小心翼翼地走着,好像生怕弄脏了自己或者沾上这些气味,他走到床前,坐在床边,双手放在膝盖上。

此时,他的眼睛渐渐地适应了房间的昏暗,已经能够看到整间卧室的样子了。长长的、发黄的、肮脏的窗帘透出一点点微光,微光中能够看到,在窗户下面排列着许多铝盘子,里面放着狗粮,马尔切罗觉得这些窗帘所用的材料似乎和那些凌乱散落在房间里的内衣的软绵绵的材料是一样的。地板上到处是鞋子和袜子;卫生间门口,在一个几乎是漆黑一团的角落里,可以隐约看见一件粉色的晨衣放在椅子上,像是头一天晚上随手丢在那里的,一半落在地上,一只袖子垂在那里。他冷漠和充满厌弃的眼神从房间落到了母亲躺着的床上。像平时一样,母亲即使看到他进来也不会想到要盖好身体,在床上半裸着身体。她平躺着,两只胳膊抬起来,两只手交叉放在脑袋后面,头靠在床头板上,床头板裹着蓝色的丝绒布,但是已经磨损和发黑了。她就这样安静地盯着马尔切罗。她的头发变成了两个棕色翅膀,凌乱地散落在脸上,近乎是三角形的脸上面容细腻而憔悴,两只眼睛周围是黑黑的、阴沉的眼圈,就好像死人一般。她穿着一件透明的、浅绿色的衬裙,裙摆一直到大腿根部;这又让他觉得眼前的不是一个成熟女人——就像她本应当是的那样——而是一个老化的、干瘦的小女孩。干瘪的胸脯落在一排排耙子一样的肋骨上。尤其让马尔切罗不舒服而又感觉很怜悯的是那两条大腿:干瘦干瘦的,真的就是十二岁小女孩还没长成女人时候的腿。母亲的年纪可以从她皮肤上的一些伤痕和颜色看出来:惨白的颜色,上面凸显着青筋血管,还有莫名而来的瘀青块,有的发青,有的发紫。他想:“这是阿尔贝里打的,或者咬的。”但是膝盖往下,她的腿是完美的,脚很小,脚趾收拢。马尔切罗本来不想让他的母亲发现自己心情很糟;但是这一次他没控制住:“我和你说过很多次了,不要这样半裸着身体见我。”他恼火地说,没有看她。她很不耐烦,但也并不怨恨,回答说:“唉,我儿子可真严厉啊。”她把被子的一角拉上来盖住身子。她的嗓音嘶哑,这也让马尔切罗很不高兴。他记得小时候听到的妈妈的声音是那么甜美清澈,就像是歌声一样:这种嘶哑是源于酒精和过度糟蹋自己。

他停了一会儿说:“那咱们今天去医院。”

“去就去吧,”母亲说着立起上半身,伸手在床头板后面找着什么,“尽管我自己感觉那么难受,而对于他来说,可怜的人啊,我们的探望只是无关紧要的。”

“但他终究是你的丈夫,我的父亲。”马尔切罗说道,他双手抱着头,看着下面。

“是的,他当然是。”她说。她此时摸索到了电灯的开关,按了下去。床头柜上亮起了微弱的灯光,正如马尔切罗所料,台灯被一件女士衬衫蒙住了。“尽管如此,”她继续说着,一边从床上坐起来,双脚落在地面上,“我跟你说实话,有时候我真希望他死掉……反正他也感觉不出来……我不想再给医院花钱了……我钱太少了……你想想,”她的语气突然抱怨起来,“你想想,我没准儿都不能再用汽车了。”

“嗯,这有什么不好?”

“这很不好,”她带着孩子般的气愤和调皮厚着脸皮说,“有车子在,我就有理由留住阿尔贝里,我想见就能见到他……以后,这个理由就没有了。”

“妈妈,别和我说你的情人们。”马尔切罗平静地说,一只手的指甲戳在另一只手的掌心里。

“我的情人们……我就只有他一个……如果你可以和我说你的那个小母鸡一样的未婚妻,那我就完全有权利提到他,可怜的宝贝,他可比她可爱多了,聪明多了。”

他的母亲受不了茱莉亚,但奇怪的是,她对于未婚妻的这些羞辱并没有让马尔切罗生气。“是的,没错,”他心想,“她也许真的像一只小母鸡……但是我很喜欢她这个样子。”接着他的语气温和下来:“那你现在可以穿衣服了吧?……如果咱们要去医院的话,现在就该动起来了。”

“好的,马上。”她轻飘飘的,像个影子一样踮着脚穿过卧室,随手从椅子上拿起那件粉色的晨衣披在肩膀上,她打开浴室的门,消失在里面。

母亲刚刚走开,马尔切罗立刻走到窗边,打开窗户。外面的空气很闷热,但却让他觉得非常愉快,就好像他面对的不是闷热的花园,而是一道冰川。他几乎感觉到身后空气在流动,这充满了变质香水和动物恶臭的沉闷空气缓缓地游动着,慢慢地从窗户排出去,消失在外面的空间中,就好像这个恶臭的房子张开大嘴向外面大口地呕吐臭气。他眼睛久久地望着下面,看着围绕着窗户的紫藤树浓密的树冠,然后转头看向房间。房间的杂乱无序和肮脏不堪再一次震惊了他,但是这一次并没有引起他的反感,而是忧伤。他突然间似乎回忆起了母亲年轻时候的样子,心中有了强烈而又痛心的感觉,他想要反抗,反抗那些让母亲从之前的少女变成如今的妇人的那些堕落和腐坏。这种转变的起始阶段肯定是有着某种无法理解、无法挽救的东西;不是年纪,不是激情,同样也不是财政破坏,或者智力缺失,总之不是任何具体的原因;某些他能够感觉到但却无法解释的东西,这个东西似乎已经和那时的生活融合在一起了,甚至一度还是那时候最好的东西,但由于某种莫名的转变,成了致命的弊病。他离开窗口,走到屉柜旁边,上面乱七八糟地摆着各种东西,其中有她母亲年轻时候的照片。看着那张姣好的面容,天真的双眼,妩媚的嘴唇,他不禁惊骇地自问为什么她不再是从前的样子了呢。在自问当中,他对于所有的堕落和腐化的憎恶又再次浮现出来,但这一次作为子女的痛苦和悔恨则让这种憎恶变得更加难以忍受:如果他爱自己的母亲多一点,或者换一种方式,她也许不会堕落到这样无可救药的悲惨境地。想到这些,他意识到自己的眼中含满了泪水,模糊了照片上的画像,他用力地摇摇头。这时候浴室的门开了,母亲穿着那件晨衣出现在浴室门口。她马上用一只胳膊挡住眼睛大叫道:“关上……快把窗户关上……你怎么受得了这样的光线呢。”

马尔切罗赶紧走过去放下窗板;然后走到母亲身边,挽起她的一只手臂,让她坐在床上,坐在自己身旁,然后他温柔地问她:“那你呢,妈妈,你怎么受得了这样的乱七八糟呢?”

她疑惑地盯着他,有些难堪:“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个样子的……每次我要用一个东西,用完之后我都应该把它放回原处……但是,我就是记不住……”

“妈妈,”马尔切罗突然说,“每一个年龄都有讲究体面的做法……妈妈你为什么就放任自己这样下去呢?”

他握住母亲的一只手,而她则用另一只手拿起一个挂着衣服的衣架。一时间,他似乎从母亲那双大大的、孩子般忧伤的双眼中看到了明显的痛苦:实际上母亲的双唇确实轻微地颤抖了一下。接着,突然而来的恼怒的神情驱散了所有的感动。她大叫道:“我的样子和我所做的一切事情,你都不喜欢,这我知道……你忍受不了我的狗,我的衣服,我的习惯……但是我还年轻,亲爱的儿子,我想按照我的方式享受生活……现在,放开我吧,”她猛地抽回自己的手总结道,“不然的话我永远也穿不好衣服了。”

马尔切罗没有说话。母亲走到房间的一个角落里,脱下晨衣,任它掉落在地上,然后打开衣柜,对着衣柜门上的镜子穿上衣服。穿好衣服之后,她显得更加消瘦了,尖尖的胯骨,凹陷的肩膀,干瘪的胸脯。她对着镜子端详了一会儿,用一只手整理了一下头发,然后蹦蹦跳跳地在地板上散落的好多鞋子当中挑出一双穿在脚上。“现在,咱们出发吧。”她说着拿起屉柜上的一只手提包,朝房门走去。

“你不戴帽子吗?”

“为什么?没必要。”

他们走下楼梯。母亲说:“你还从来没和我说过你的婚礼呢。”

“我后天结婚。”

“那你新婚旅行去哪里?”

“巴黎。”

“传统的新婚旅行。”母亲说。走到衣帽间之后她朝厨房走去,并且告诉厨娘说:“玛蒂尔德……拜托,要记得……天黑之前,把那些狗叫回家里。”

他们出门来到了花园里。那辆黑色汽车停在那里,在树丛的后面,进门的大道上。母亲说:“那么就这样决定了,你不想和我在这住吗……尽管我不喜欢你的妻子,但我还是愿意做出这个牺牲的……而且这里地方很大。”

“不了,妈妈。”马尔切罗回答说。

“你更想住在你岳母那里,”她轻轻地说,“在那间可怕的公寓里面:四个房间,一个厨房。”她弯腰想要摘一簇小草;但她这样做的时候身体摇晃了一下,要不是马尔切罗早有准备,迅速地抓住她的胳膊扶住她的话,她肯定就摔倒了。他的手指在那条胳膊上感觉到稀少、松弛的皮肉在骨头上面活动着,就好像木棍上裹着的破布条,此时他又一次可怜起母亲来。阿尔贝里一手打开车门,一手拿着帽子,他们钻进汽车。然后阿尔贝里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把车子开出围栏。当阿尔贝里下车去关上隔栏门的时候,马尔切罗利用这个机会对母亲说:“我很愿意搬过来和你一起住……如果你能解雇阿尔贝里,好好安排好自己的生活……并且停止那些注射的话。”

她斜睨了一眼马尔切罗,眼神的含义令人捉摸不透。但她尖尖的鼻子却抖了一下,最后从她干燥的小嘴巴里露出了惨淡、慌张的微笑:“你知道医生怎么说的吗?……他说没准儿我有一天会死。”

“那你为什么不停止呢?”

“可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要停止。”

阿尔贝里重新回到车上,把墨镜戴到鼻子上。母亲身体前倾,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这是一只消瘦到几乎透明的手,紧绷的皮肤下凸露出青筋,还有红色和蓝灰色的斑痕,深红色的指甲几乎发黑。马尔切罗本不想去看,但又不能。她看到这只手在那个男人的肩膀上揉来揉去,又轻轻地抚摩,撩拨他的耳朵。母亲说:“那咱们就去医院吧。”

“您坐好,夫人。”阿尔贝里头也不回地说道。

母亲把隔板玻璃关上,然后身体靠在垫子上,这时候车子缓缓移动。她重新坐到位置上,斜着眼睛看着儿子,她敏感的直觉出乎马尔切罗的意料,她说:“你生气了,因为我刚才抚摩了阿尔贝里,是不是?”

她一边说着,一边看着他,脸上带着孩子般纯真,但又充满绝望而轻微抽搐的笑容。马尔切罗没能改变自己脸上厌恶的表情,他回答说:“我不生气……我更愿意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她不再看他了,嘴里说道:“你不会明白不再年轻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这比死亡还要糟糕。”

马尔切罗没有说话。车子此时沿着那排胡椒树安静地行进着,浓密的枝叶摩擦着车窗玻璃。过了一会儿母亲继续说:“有时候我真想自己已经老了……想自己已经是个瘦瘦的、干干净净的小老太太了,”她高兴地笑着,已经陷入了自己的想象,“就像夹在书页当中的一朵干枯的花。”她把一只手搭在马尔切罗的胳膊上,问道:“你是不是更喜欢一个这样的小老太太当妈妈,晒得干巴巴的,保存得很好,就好像放在樟脑盒里一样。”

马尔切罗看着她,有些不安地回应:“总有一天你会是这个样子的。”

她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一边盯着他一边苦笑着说:“你当真这么以为吗?……而我却确信,不久之后的某个早晨,你会发现我死在你讨厌的那个房间里。”

“为什么,妈妈?”马尔切罗问道,但他意识到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是很严肃的,而且他觉得这话也不无道理,“你还年轻,你要活着。”

“但这却不能避免我会很早死去,我知道的,有人已经给我占卜过了。”她突然伸出一只手给马尔切罗看,毫无过渡地转到下一个话题,“你喜欢这个戒指吗?”

这是枚硕大的戒指,镶嵌着一颗乳白色的坚硬的宝石,镶嵌的工艺很是讲究。“喜欢,”马尔切罗看了看戒指说,“很漂亮。”

“你知道,”母亲又突然换了话题,“有时候我觉得你真的从你父亲那里继承了很多……当他还有理智的时候,他也是这个样子,什么都不爱……美的东西对于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他满脑子就只有政治……就像你一样。”

这一次,连马尔切罗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压制住强烈的愤怒。“我觉得,”他说,“我和我的父亲没有任何相同之处……我是一个完全有理智的人,总之就是一个正常的人……而他,即使在他没有住进医院的时候,据我记得,而且你也一直跟我确认过,他一直都是……该怎么说?……有些狂热。”

“是的,但是你们还是有相同的地方的……你们不享受生活,也不希望别人在生活中得到乐趣……”她看了看车窗外面,然后突然说道,“我是不会去参加你的婚礼的……而且你也不要生气,因为我什么地方都不会去……但是,毕竟你是我的儿子,所以我觉得我必须送你一件礼物……你想要什么?”

“什么也不要,妈妈。”马尔切罗冷漠地回答。

“真可惜,”母亲天真地说,“我要是知道你什么都不要,就不花这个钱了……但是我已经买了……你就收着吧。”她在手提包里摸索着,从里面翻出一个白色小盒子,上面绑着皮筋,“这是一个香烟盒……我看到你都是直接把香烟放到口袋里的……”她打开盒子,从里面拿出银制的烟盒,扁扁的,上面密密地雕刻着各种图案。她打开烟盒,递给儿子。烟盒里摆满了东方的香烟,母亲从里面拿出一支,让马尔切罗点着。马尔切罗看着放在母亲膝盖上的烟盒,没有摸它,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太漂亮了,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妈妈……也许对于我来说,它漂亮得有些过头了。”

“算了吧,”母亲说,“你可真烦。”她合上烟盒,摆出忍受不了的表情,优雅地把它塞到马尔切罗的上衣口袋里。在街的一个转角,车子转弯有些急,母亲倒在了马尔切罗的身上。她借着这个机会把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头稍微后仰,看着他说:“为了这个礼物,亲我一下,可以吗?”

马尔切罗低头亲吻了母亲的脸颊。她一下子坐回到位子上,一只手放在胸口,叹口气说道:“真热啊……当你还小的时候,我都不必要求你来吻我……你那时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孩子啊。”

“妈妈,”马尔切罗突然说道,“你还记得爸爸生病的那个冬天吗?”

“当然,”母亲天真地说,“那真是个可怕的冬天啊……他想和我分开,把你带走……他已经疯了……幸运的是,我说的幸运是对你而言,他那时候已经完全疯了,所以我把你留在身边就是对的了……怎么了?”

“好吧,妈妈,”马尔切罗避免和母亲目光接触,“那个冬天,我的梦想就是不再和你们,你和爸爸,住在一起,而是住到寄宿学校去……这并不能阻止我爱你……所以,你说我是那个时候开始有变化的,你说得不对……那个时候的我和现在是一样的……那个时候和现在一样,我都忍受不了喧嚣吵闹和杂乱无序……就这些。”他说话的时候很冷淡,几乎有些冷酷;但是当他看到母亲的脸上笼罩着委屈的表情时,就立刻后悔了。但是他不想收回已经说出来的话:他说的是实话,而且遗憾的是,他只能说实话。但是与此同时,由于他意识到自己没有儿子应有的孝心,这种痛苦的意识让他又一次感受到了一直以来的忧郁,而且比以往更加强烈。母亲带着无奈的语气说:“也许你是对的。”这个时候,车子停下来了。

他们下了车,朝着医院的围栏走去。这条道路位于一个安静的区域,在一座古老的王室别墅周边。这是一条很短的马路:马路一边排列着五六幢陈旧的小楼,它们被树木遮挡住了一部分,另一边是医院的一排围栏。道路尽头,一面灰色的院墙和王室花园里繁茂的植被遮挡住了视线。马尔切罗每个月至少会来探望一次父亲,这种习惯已经持续了很多年;但尽管如此,他还是不习惯这种探视,每次都会感受到厌恶和沮丧。这种感觉有点像他去看望母亲时感受到的,就在那个他童年和少年时期住过的别墅里;但是要更强烈:母亲的堕落不堪和杂乱无章似乎还能够挽救;但是父亲的疯病却是无药可医,就好像是一种更全面的、无可救治的堕落不堪和杂乱无章。就这样,这一次他依旧如此,和母亲并排走进那个房间的时候,他感受到了一种令人讨厌的不适正压抑着自己的心脏,阻挡着他的脚步。他知道自己一定是一时间脸色苍白,他的眼睛飞速地看着医院围栏的黑色标枪一样的栏杆,心中产生了一种歇斯底里般的渴望,想要拒绝这次探视,找个借口离开这里。母亲还没有意识到他的困扰,她按了一下前面的陶瓷门铃按钮,说:“你知道他最近的一个执念是什么吗?”

“什么?”

“他是墨索里尼政府中的一位部长……这个念头已经开始有一个月了……这没准儿是因为他们让他读了报纸。”

马尔切罗皱起眉头,但是什么也没说。围栏门打开了,走出一位身穿白衬衫的年轻男护士身材高胖,金发,剃着平头,面色发白,有些浮肿。“你好,弗朗茨,”母亲优雅地说道,“都好吗?”

“我们今天比昨天好,”护士带着生硬的德国口音回答,“昨天我们真的是太糟糕了。”

“很糟糕吗?”

“我们不得不给他穿上紧束衣。”护士解释说。他依旧用“我们”这个复数形式,就好像家庭教师对小孩子说话时故意用的那样。

“紧束衣……太可怕了。”他们说着走了进去,走在围墙和医院墙壁之间的那条狭窄小道上。“紧束衣,你真应该看看……那可不是真正的衣服,就是两条能把胳膊固定住的袖子……看到这东西之前,我还真的觉得就是晚上穿的衬衣呢,带着希腊式方形图案的那种……看到他被那样绑住,两条胳臂紧贴在胯骨上,我感觉真挺难受的。”母亲继续轻轻地说着,几乎是带着愉悦的语气。他们绕着医院走了一圈,来到一片空地上,就在医院住楼的前面。这家医院是一幢白色的三层小楼,外表就像是普通的住宅一样,不同的是窗户上的一根根铁栏杆。护士一边快速地登上阳台下面的楼梯,一边说:“教授在等着你们,克莱里齐太太。”他走在两位访问者的前面,从一个光秃秃的大门走进一条黑暗的甬道,护士敲了敲关着的门,门上面有一块刷着油漆的牌子,上面写着:院长室。

门立即开了,医院院长厄尔米尼教授那高大魁梧的身躯猛地朝着两位拜访者冲了过来。“夫人,向您致意……克莱里齐先生,您好。”他洪亮的嗓音像一面铜锣般在医院冰冷的静寂中、在那光秃秃的墙壁间回荡。母亲向他伸出一只手,教授用力地弯曲着他那包裹在白大褂里的健壮身体,很绅士地亲吻了她的手;而马尔切罗只是简单地打了个招呼。教授的脸长得很像猫头鹰:大而圆的眼睛,硕大的弯钩鼻子就像鸟喙,垂下的红色胡须,下面是一张聒噪的大嘴;但是他的表情可一点也不像那忧伤的夜晚的鸟儿,而是一副愉快的表情,尽管这种愉悦是装模作样摆出来的,暗藏着冷漠和精明。他走在母亲和马尔切罗前面上了楼梯。走到台阶一半的地方,一个金属物件被人从楼道用力扔了出来,弹落在台阶上。与此同时,传来一声异常刺耳的尖叫声,接着是一声狞笑。教授弯腰捡起那个金属物件:一个铝盘子。“是多内嘉丽太太,”教授转身对着两位访问者说,“不用害怕……她就是个老太太,平时非常安静,但是有时候会抓到什么就扔什么……嘿嘿,如果我们让她任意发挥的话,她肯定会成为地滚球冠军的。”他把盘子交给护士,然后一边聊天一边穿过长长的走廊,走廊两边都是紧闭的房门,“夫人,为什么您还在罗马?我原以为您已经在山里或者海边了。”

“我一个月后动身……”母亲说,“但是还不知道去哪里……这一次我可不想去威尼斯了。”

“给您一个建议,夫人,”教授转过走廊的拐角时说,“您去伊斯基亚[指伊斯基亚岛,意大利那不勒斯湾西北部的一座火山岛,以葡萄酒和温泉著称。]吧……我前几天刚刚去那里旅行过……太美了……我们去了一个叫卡尔米涅罗的家伙开的饭店:我们喝了鱼汤,简直太美味了。”教授半转过身子,用两个手指在嘴角的地方做了一个通俗但表达力很强的手势,“我跟您说,真的是美味极了:一块一块的鱼肉,这么大……然后还尝了很多东西,几乎都吃了一点:小丸子、小鱿鱼、星鲨、很好吃的小牡蛎、虾仁、小章鱼……所有这些配上海鲜汁……再加上蒜、橄榄油、番茄、小辣椒……夫人,我就不再多说了。”在描绘这些鱼汤和海味的时候他故意装出了虚假、滑稽的那不勒斯口音,说完之后又恢复了罗马口音,接着说:“您知道我和我妻子是怎么说的吗?你想不想看到咱们年内在伊斯基亚安个家?”

母亲说:“我更喜欢卡普里。”

“但那个地方都是些文化人和同性恋。”教授言语间不经意流露出凶狠的语气。这个时候从那些如牢笼一样紧锁的小房间里传出来一阵异常尖锐的叫声。教授走到门边,打开窥视孔,看了一会儿,然后关上窥视孔,转身总结说:“伊斯基亚,亲爱的夫人……伊斯基亚才是要去的地方:鱼汤,大海,阳光,户外的生活……只有在伊斯基亚。”

弗朗茨护士走在他们前面几步远的地方,此时已经等着他们了,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扇门前,硕大的身躯被笼罩在从走廊尽头的窗户照进来的光线当中。“他喝药了吗?”教授低声问道。护士点点头。教授打开门,走了进去,母亲和马尔切罗跟在后面。

这是一间空旷的小屋子,墙角处固定着一张床,床前有一张白色的木头小桌,窗户也和别的地方一样带着铁栏杆。马尔切罗心中一阵反感,他看到了自己的父亲。此时父亲正坐在桌前,背对着门,专心地写着什么。父亲头上是乱蓬蓬的白发,细细的脖子套在病服坚硬宽大的条纹衣领里。他的坐姿有些倾斜,双脚套在巨大的毛毡拖鞋里面,两个手肘和膝盖都露在外面,脑袋歪到一边。马尔切罗觉得他就像一个断了线的木偶。三位拜访者的到来并没有让他回头;他似乎反而以双倍的注意力和热情专注在自己的书写上。教授走到窗户和桌子中间,用装模作样的快乐语气说道:“少校,今天怎么样……嗯,还好吗?”

疯子没有回答,而只是扬起一只手,似乎在说:“等一下,没看到我正忙着吗?”教授向母亲抛来一个会意的眼神,然后说:“还在写回忆录啊,嗯,少校……是不是太长了?……元首可没有时间读太长的东西……他自己都是很简明扼要的……简明、扼要,少校。”

疯子又一次把瘦骨嶙峋的手举起来在空中挥了挥;然后他莫名愤怒起来,将一张纸抛到空中,就在他歪着的脑袋上面,纸落在了房间中央。马尔切罗弯腰捡起纸:上面只写着很少的单词,笔迹潦草,让人无法理解,还有各种线条和符号。也许根本就不是单词。马尔切罗看着这张纸的时候,疯子又开始用同样愤怒而狂乱的动作把其他的纸扔到空中。纸片在他长满白发的脑袋上方飞舞,散落在地面上。扔这些纸片的时候,他的动作越来越暴力,现在整个屋子都盖满了这些方形的纸片。母亲说:“可怜的人啊……他总是热衷写东西。”

教授朝疯子稍微俯下身子:“少校,您的妻子和儿子来了……您不想见见他们吗?”

这一次疯子终于开口说话了,声音很低,是一种急促的、充满敌意的嘟囔声,就好像那些正在做着重要工作但被打扰的人发出的声音:“让他们明天来……除非他们有什么具体的建议……您没看到我的前厅里已经挤满了人吗?我都来不及接待了。”

“他觉得自己是一位部长。”母亲小声对马尔切罗说。

“外交部长。”教授确认道。

“匈牙利事件,”疯子突然说道,手上还在继续写着,声音快速、低沉、匆忙,“匈牙利事件……那个在布拉格的政府首脑……在伦敦他们都在做什么啊?法国人怎么就不明白呢?为什么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疯子口中的每一个“为什么”音调都比前一个高;最后一个“为什么”几乎是喊出来的,他从椅子上跳起来,转过身子,面对这些拜访者。马尔切罗抬头看着他。竖立着的白发下面,那张消瘦、憔悴、棕色的脸上刻满了垂直的皱纹,显示出在遇到严肃而隆重的事件时候的表情,充满了焦虑和担忧,似乎是为了适应一个想象中的隆重场合。疯子把其中的一张纸片拿到眼前,马上用一种古怪而急切的语气读了起来:“元首,英雄们的领袖,大地、海洋、天空的王,君王,教皇,皇帝,司令和士兵。”读到这里,疯子做了一个不耐烦的动作,但这种不耐烦又被郑重其事的表情冲散,就好像是说“等等,等等”。“元首,在这个地方。”疯子又做了一个新的手势,好像在说“这里我跳过了,因为是无关紧要的东西”。然后接着说:“在这个地方我写了回忆录,请求你从第一行开始阅读,”疯子停了停,看着那些拜访者,“一直到最后一行。这就是我的回忆录。”这段开场白之后,疯子就把手中的纸片丢到了空中,转身走到书桌旁,从上面拿起另外一张纸,开始阅读回忆录。但是这一次,马尔切罗一个单词也听不明白了:疯子确实是在用高昂清晰的声音朗读着,但是一种特别的急促却让他把一个单词嵌入另一个里面,就好像整篇演讲稿就仅仅是一个单词,一个前所未有的、冗长的单词。他心想,这些单词应该是在他没有说出来的时候就在他舌头上熔化了,就好像是他的疯狂带来的吞没一切的火焰让这些单词像蜡一样熔化了,这些单词最终都融合成了一种柔软的演讲材料,区分不清也无法理解。随着他继续朗读,这些单词越来越彼此深嵌,变短,变模糊,就连疯子自己似乎也开始忍受不了这种铺天盖地的言辞语句了。他越来越频繁地把纸片扔到空中,纸上的那些文字他才读了几行就扔掉了;他一下子停止了朗读,以让人惊讶的灵活跳到了床上,退到床头,直挺挺地靠墙站立,似乎开始了自己的演说。

马尔切罗更多是从他的姿势而不是从话语中得知演说内容的,这些话语还是一样不连贯,而且毫无意义:疯子就好像站在一个想象中的阳台上面的演说家,一会儿朝着天花板扬起双臂,一会儿又弯腰伸出一只手,似乎是在暗示什么微妙的问题,一会儿又攥紧拳头做出威胁的动作,一会儿又把两只手掌张开抬到和面部齐平的位置。到了某个时刻,疯子想象中的人群肯定是爆发出了掌声,因为疯子摊开手掌,掌心向下,做了一个标准的请大家安静下来的动作。但是很显然,掌声并未平息,相反,应该是更加热烈了;于是疯子又重复了一遍自己恳请大家安静的动作,然后从床上跳下来,跑到教授身边,拉住他的一个衣袖,带着哭腔问道:“您能让他们安静下来吗……掌声对于我来说有什么重要呢……战争宣言……如果掌声让你无法讲话,那还怎么来宣布这个战争宣言呢?”

“少校,我们明天再发表战争宣言吧。”教授从铁塔一样的身材上方俯视着疯子说。

“明天,明天,明天,”疯子吼道,他一下子进入了一种疯狂的状态,一种夹杂着愤怒和绝望的疯狂,“总是明天……战争宣言必须马上宣布。”

“为什么,少校?这有什么要紧的?天气这么热,那些可怜的士兵啊,您想让他们顶着这样的炎热来打仗吗?”教授戏谑地耸了耸肩膀。疯子疑惑地看着他,教授的反对无疑让他感到手足无措。于是他大喊道:“士兵们可以吃冰激凌……夏天就要吃冰激凌,不是吗?”

“是的,”教授说,“夏天就应该吃冰激凌。”

“所以啊,”疯子带着胜利的姿态说,“冰激凌,很多很多的冰激凌,每个人都有。”他嘴里嘟囔着,走到桌子旁边,站在那里,抓住铅笔快速地在桌上仅剩的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字,然后把他交给医生。“这就是战争宣言……我受不了了……您把它交给负责的人吧……这些钟声,哦哦,这些钟声。”他把纸交给医生,然后双手抱在头上,蜷缩在地上,就在床边的一个角落里,像受到惊吓的野兽一样,嘴巴里焦虑地反复念叨着,“这些钟声……这些钟声就不能停一会儿吗?”

医生看了一眼纸,然后把它交给马尔切罗。那张纸的顶端写着:“屠杀与忧郁。”下面写着:“战争已经宣布。”所有的字依旧是那种很大、很潦草的字体。医生说:“‘屠杀与忧郁’是他的座右铭……您在他的那些纸片上都能看到……他非常执迷于这两个单词。”

“钟声。”疯子哼哼着。

“他真能听见钟声吗?”母亲疑惑地问。

“很可能是的……这是幻听……就好像之前的掌声一样……病人能够听到各种声音……包括人说话的声音……或者动物的叫声……或者是发动机的噪声,比如摩托车。”

“钟声。”疯子用可怕的声音吼道。母亲朝着门口方向后退了几步,嘴里嘀咕说:“一定很可怕……我可怜的宝贝啊,谁知道他有多痛苦呢……如果我站在钟楼下面,敲钟的时候我肯定会疯的。”

“他很痛苦吗?”马尔切罗问道。

“如果换作是您的话,每天都有一个铜钟在您耳朵边几个钟头几个钟头地敲来敲去,您不感觉痛苦吗?”教授转头看着病人,接着说,“现在咱们就让钟声停下来……我们让敲钟的人去睡觉……我们给您一些喝的东西,然后您就不会再听到钟声了。”他向护士点头示意,护士走了出去。然后教授转身对着马尔切罗说:“这些都是比较严重的焦虑症状……病人从极度的兴奋到深深的压抑……就在刚刚他演讲的时候还是很兴奋的,现在就陷入消沉……您想对他说些什么吗?”

马尔切罗看着自己的父亲,他依旧在那里双手抱头,可怜地念叨着,然后马尔切罗用冰冷的口气说:“没有,我没有什么要对他说的,而且又有什么用呢?……反正他也听不懂我说的。”

“有些时候他们能听懂,”教授说,“他们听懂的比你想的要多,他们知道谁是谁,还会欺骗我们这些医生呢……嗯,嗯,事情可没有那么简单。”

母亲走到疯子身边,用亲切的声音说:“安东尼奥,你还认识我吗……这是马尔切罗,你的儿子……后天他就要结婚了……明白吗?他要结婚了。”

疯子抬头看着母亲,几乎是带着期望的眼神,就好像一只受伤的小狗看着自己的主人,主人低头用人类的语言询问它哪里不舒服。医生转身看着马尔切罗,惊呼说:“结婚,结婚……亲爱的阁下,我竟然对此一无所知……向您致以我最热烈的祝贺……我真的是由衷地感到高兴。”

“谢谢。”马尔切罗淡淡地说。

母亲朝门口走去,天真地说:“我可怜的宝贝啊,他听不明白……如果明白的话他不会开心的,就好像我不开心一样。”

“求你了,妈妈。”马尔切罗简短地说。

“没关系,你的妻子只需要讨你喜欢就可以了,不需要别人喜欢。”母亲温和地说。她转身对着疯子说:“再见了,安东尼奥。”

“钟声。”疯子依旧嘟囔着。

他们出门走到走廊里,正好碰到弗朗茨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装着镇静剂的杯子。教授关上房门说:“阁下,很奇怪,这些精神错乱的人是如此紧跟时代,消息是如此灵通……对于那些能够激发集体主义的事情他们是那么的敏感……最近,当诺比来飞抵北极的时候,我至少收到了三位病人,他们很清楚地知道那个著名的红色帐篷在哪里,他们甚至还发明了一种特殊的装置想去营救那些遇难者……疯子们都是紧跟时事的……总之,尽管他们有疯病,但是从来没停止过参加到公共生活当中,而这种疯狂正是参加公共生活所必要的途径……当然,他们是作为疯狂的好市民参与其中的。”医生冷笑着,对于自己的幽默,他甚为得意。接着他转头看着马尔切罗的母亲,但是明显能够感受到他的意图是奉承马尔切罗,他说:“而涉及元首时,我们所有的人都像您的先生一样疯狂,不是吗,夫人,都要被捆缚起来,用淋浴和紧束衣来对待……整个意大利不过就是个大疯人院罢了,呵呵。”

“在这方面,我的儿子肯定是疯子,”母亲天真地附和着医生奉承的话语,“实际上,就在来这里的路上,我还对马尔切罗说呢,他和他那可怜的父亲之间是有一些相似之处的。”

马尔切罗放慢脚步,为的是不想听到他们的对话。他看到这两个人朝着走廊的尽头走去,然后转个弯就消失不见了,一直在说话。他停下脚步,手中一直拿着那张纸,就是他父亲写下战争宣言的那张纸。他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拿出钱夹,把纸条放了进去。然后他加快脚步,在底楼那里追上了医生和母亲。

“那么……再见了,教授,”母亲说道,“但是我那可怜的小宝贝啊……就没有办法能治好他了吗?”

“现在的科学是没有办法的。”医生回答道,没有丝毫的严肃表情,就像是在机械地重复着一句套话一样。

“再见,教授。”马尔切罗说。

“再见,阁下,再一次向您表示最诚挚、最热烈的祝贺。”

他们走过鹅卵石小路,来到马路上,朝车子走去。阿尔贝里就站在车门边上,手里拿着帽子。他们没有说话就上了车,汽车发动了。马尔切罗先是沉默,后来开口问母亲:“妈妈,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我可以和你开诚布公的,是吧?”

“什么问题?”母亲漫不经心地说,一边对着粉盒的小镜子整理着自己的妆容。

“那个我称为父亲的人,就是我们刚刚看过的那个人,他真的是我的父亲吗?”

母亲笑了起来:“有时候你真的是很奇怪……他为什么会不是你的父亲呢?”

“妈妈,你那个时候就已经有……”马尔切罗犹豫了一下,然后继续把话说完,“几个情人了……也许……?”

“哦,没有什么也许,”母亲平静但又玩世不恭地说,“我第一次决定背叛你父亲的时候,你已经两岁了……最奇怪的是,”她继续说,“正是这个怀疑你是另外一个人的儿子的念头才让你的父亲变疯狂的……他固执地觉得你不是他的儿子……你知道有一天他做了什么吗?……他拿来一张照片,我和小时候的你的合照……”

“然后挖掉了咱们两个人的眼睛。”马尔切罗把妈妈的话说完。

“啊,你都知道了啊,”母亲有些惊讶,“而这正是他疯病的开始……他执迷不悟地觉得,你就是我见过几次的某个人的孩子……跟他说这是他自己的想象也没有用……你就是他的儿子,看一眼你就知道了……”

“实际上和他相比,我的样子更像你。”马尔切罗忍不住说道。

“像我们两个。”母亲强调说。她把粉盒放回到手提包里,然后继续说:“我已经和你说过了:别的不说,就政治这一点,你们俩都是那么执着于政治……但是他是疯狂,而你,谢天谢地,你是个健康的人。”

马尔切罗没有说话,把脸转向车窗外。和父亲相像的这个念头令他非常厌恶。涉及血和肉的家庭关系总是让他感到厌恶,因为这是一种不纯洁和不公正的命中注定。但是,他母亲所提到的那种相似却不仅仅让他厌恶,还让他隐隐地感到恐惧。父亲的疯狂和他内心最深的秘密之间有什么联系呢?他想起了纸片上的词“屠杀与忧郁”,忧虑地打了个寒战。忧郁,他与生俱来,就像是他的又一层皮肤一样,甚至比那层真正的皮肤更加敏感;至于屠杀……

汽车此时穿过市中心的条条马路,穿行在黄昏似有似无的蓝色光线之中。马尔切罗对母亲说:“我在这里下车。”然后俯身敲了敲前面的玻璃,以告知阿尔贝里。母亲说:“那等你回来咱们再见面了。”她的言下之意是她不会参加他的婚礼;而马尔切罗则很感谢她这种隐晦的表示:这需要轻浮和玩世不恭。他下了车,用力关上车门,走进了茫茫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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