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流者  作者:阿尔贝托·莫拉维亚

马尔切罗让宾馆的门房拨打了夸德里的电话,然后自己坐在门厅的角落里。这是一个很大的宾馆,前厅很宽敞,有几根柱子支撑着穹顶,前厅里有几把扶手椅,橱窗里陈列着一些昂贵的手工制品,另外还有几张写字台和桌子;从宾馆入口到电梯间,从服务台到经理办公的台子,从饭厅门口到那些柱子围绕的大堂,很多人在这些地方来来回回走动着。马尔切罗本来想在等待的时候通过看前厅中活跃的人群来放松自己,但是眼前的焦虑却将他拖入了记忆的深处,他几乎是不情愿地回忆起了自己多年前和夸德里的那次会面,是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马尔切罗当时还是个学生,而夸德里是他的老师:他当时前往夸德里的家中,向夸德里征求毕业论文的意见,那是位于车站附近的一栋红色的老楼。马尔切罗刚走进他的房间,就被堆放在屋子每个角落里的数不胜数的书籍震撼了。其实在他家的前厅里面,马尔切罗就已经注意到了一些老旧的幔帐,就好像是在遮挡住一些出入口似的;但是,拨开这些幔帐,他就发现了一排排的书籍整齐地摆放在墙角。女仆领着他穿过漫长而又曲折的走廊,这条走廊似乎将整个院子围了起来,走廊的两边也都是书架,上面排满了书和文件。最后来到夸德里的书房时,马尔切罗依旧是置身于四面书籍之墙中,书从地板一直堆到天花板。其他的书则摆放在写字台上,一本摞在另一本上面,整整齐齐的两堆,两堆书中间就好像开了一扇天窗般,露出了教授长满胡须的脸。马尔切罗立即注意到夸德里有一张扁平得出奇且不对称的脸,就好像一副纸糊的面具:眼睛周围是红色的,三角形的鼻子,面具的下部就好像是随随便便地用胶水贴上了胡须和两撇八字胡。额头那里浓黑的,而且似乎湿漉漉的头发,也会让人觉得是戴歪了的假发套。同样是黑得出奇的、像刷子一样的八字胡和络腮胡须之间,隐约能够看见一张很红的嘴巴,两片不成形状的嘴唇。这些让马尔切罗不得不觉得,他脸上所有杂乱生长着的毛发就好像是要掩盖什么畸形的东西,比如他可能完全没有下巴,或者是有一道骇人的疤痕。总之,这张脸上没有任何真实可靠的东西,都是假的,就是一张面具。教授站起来迎接马尔切罗,这个动作暴露了他矮小的身材以及他的驼背,或者准确地说是他畸形的左肩,这为他那过度亲切和热情的行为举止增添了一丝痛苦。夸德里教授通过书堆握住马尔切罗的手,用近视者惯有的姿态,从厚厚的镜片上方注视着这位拜访者;一时间马尔切罗感觉自己不是在被两只眼睛盯着,而是四只。马尔切罗还注意到了夸德里那老式的着装:旧式的黑色礼服,带着丝绸翻领,条纹裤子也是黑色的,白衬衫,领子和袖口都上过浆,西服背心上挂着金表链。对于夸德里,马尔切罗没有一丁点好感:他知道夸德里是反法西斯人士,而且在马尔切罗的意识里,夸德里的反法西斯立场,他那懦弱、病态、肮脏的外表,他的学识,他的书籍,总之他所有的一切,似乎让夸德里成了法西斯党宣传机器所极力宣扬去蔑视和不断反对的典型的知识分子形象,他们是反面教材,软弱无用。此外,夸德里那过度温和的态度也让马尔切罗讨厌,在他看来这是虚伪的表现:他觉得一个男人如果不撒谎或者没有别的什么目的,是不可能如此温和的。

夸德里依旧用他那几乎是浮夸的亲切言语来接待马尔切罗。说话的时候,他经常会夹杂着诸如“孩子啊”“我的孩子”“亲爱的孩子啊”这类词语,两只白皙的小手在那些书的上方挥舞着,他向马尔切罗提出了一大堆问题,先是关于他的家人,然后再是关于他自己。当他得知马尔切罗的父亲由于精神疾病而入院治疗时,他感叹说:“哦,我可怜的孩子啊,我之前都不知道啊,太不幸了,真的是太糟糕了……科学就没有办法让他恢复理智吗?”但他没有听马尔切罗的回答,就立刻过渡到了另一个话题。他拥有一种抑扬顿挫、悠扬和谐的喉音,非常温柔,充满了担忧和关切。但是,这种关切显得如此浮夸和故作姿态,就好像是透明纸面上的一个水印,马尔切罗透过这种关切却体会到了一种彻底的冷漠:夸德里也许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更不用说对他有什么兴趣了。马尔切罗还被夸德里那缺乏细微差别与转变的语调所震惊:他说话的时候,总是用同一种亲切而有感情的语调,即使是在谈论那些根本无须使用这种语气语调的事情的时候,依旧如此。夸德里在问完了无数的问题之后,终于询问马尔切罗是不是法西斯分子;当得到马尔切罗肯定的答复之后,他的语气语调依然没有变化,而且也看不出有任何的反应,他几乎是用一种很随意的方式来解释,说自己的反法西斯立场已经非常明显了,因此在这样的一个法西斯政权里,他继续教授哲学和历史是多么困难。听到这里,马尔切罗觉得很尴尬,于是想把话题拉回到自己来访的原因上。但是夸德里立刻就打断了他的话:“也许您会纳闷,为什么我会跟您说这些事情……我亲爱的孩子,我跟您说这些不是闲来无事,也不是个人发泄……我不允许让您在我这里浪费时间,您要用时间来学习……我跟您说这些是为了用一种适合的方式来说明,我现在既不能辅导您,也不能辅导您的论文了:我要放弃教学了。”

“放弃教学。”马尔切罗很吃惊地重复说。

“是的,”夸德里肯定道,同时他习惯性地用一只手摸着自己的胡子和嘴巴,“尽管这很痛苦,真的很痛苦,因为到现在为止,我把我所有的生命都奉献给了你们,但是我现在不得不离开学校。”过了一会儿,他叹了一口气,但语气并没有加重,教授补充说:“嗯,是的,我决定从思想转入行动了……也许这句话对您来说并不新鲜,但是却能忠实地反映出我现在的境况。”

马尔切罗差一点笑出来。这位夸德里教授确实太滑稽了,这个穿着旧式礼服、驼背、近视、满脸胡子的矮小男人,坐在自己的扶手椅上,藏在两堆书后面,居然宣称自己要从思想转入行动。但是这句话的意思确是十分明确的:夸德里多年来一直是处于一种被动的对立状态,将自己封闭在自己的思想和职业当中,现如今他决定转入积极的举措上,没准儿还要搞什么阴谋活动。马尔切罗一下子感到特别反感,他不得不用冰冷的威胁口吻警告说:“您把这件事告诉我对您可没有好处……我是法西斯分子,我可以去告发您。”

但是夸德里在回答他时却使用了极致温柔的口气,并且对他的称呼也从“您”变成了“你”:“亲爱的孩子,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一个诚实、优秀的孩子,我知道你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让他见鬼去吧。”马尔切罗愤怒地想道。然后他真诚地答复说:“我也可能会这样做的……对于我们来说,诚实正体现在要去揭发像您这样的人,让你们没办法去伤害其他人这一点上。”

教授摇摇头:“亲爱的孩子啊,在你讲话的时候,你就清楚你说的并不是实话……你知道,或者确切地说,是你的内心知道……实际上,作为一个诚实的年轻人,你宁可警告我……要是换成别人,你知道一个真正的告密者会怎样做吗?他会假装赞同我的观点,然后一旦我有了某些不够谨慎的言论,他会立刻告发我……但是你却警告了我。”

“我之所以警告您,”马尔切罗严厉地回答说,“那是因为我觉得您没有能力去做您称为行动的那些事情……为什么您就不能满足于当一个教授呢?……您所说的究竟是什么样的行动呢?”

“行动就是行动……至于是哪种行动,那并不重要。”夸德里斜着眼睛死死地盯着马尔切罗回答说。马尔切罗听到这些话,不禁抬头望向墙壁边摆满书的书架。夸德里一下就注意到了他的眼神,然后依旧是用那种非常温柔的声音补充说:“我说行动,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这里不就是些书吗?……此刻你在想:‘这个驼背、近视、身体有些畸形,而且还满脸大胡子的小矮子,他在胡扯什么行动啊?’说实话,你现在就是这么想的……你的党的那些小报多次向你描述了那些不知道也没能力行动的人,就是那些知识分子,你现在从我身上就看到了这类知识分子的影子,这让你忍不住心生同情而发笑……不是这样吗?”

教授的敏锐让马尔切罗大吃一惊,他惊呼道:“您是怎么知道的?”

“哦,我亲爱的孩子,”夸德里一边起身一边回答说,“我亲爱的孩子,我一下子就明白了……谁也没说要行动就一定要有帽子上的金色老鹰和衣袖上的军衔饰带啊……再见了,不管怎样,咱们再见,再见吧,祝你好运……再见。”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温和而又坚定地把马尔切罗推到门口。

现在,当马尔切罗重新想起那次会面时,他意识到,对于这位驼背、大胡子、书呆子气的夸德里教授,他当初怀有的那种蔑视显得有些莽撞、欠考虑,其中还有年轻人的急躁和缺乏经验的因素。而且,夸德里也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证明了马尔切罗的错误:在他们对话之后没几个月,夸德里就逃到了巴黎,并且很快成了反法西斯运动的领袖之一,也许还是最出色、最有经验、最激进的领袖。他的特长似乎就是宣传和鼓动。得益于自己的教学经历,夸德里非常了解年轻人的思想,因此他经常能够教化那些原本对政治漠不关心的年轻人,甚至教化那些原本持有相反政治主张的年轻人,然后怂恿他们去做那些大胆的事情,这些事情充满危险,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当然这些灾难都会落到那些活动的执行者头上,而不会找到他,他仅仅是事件背后的主使者。但是,当他把他的信徒们投入阴谋斗争当中的时候,他似乎没有任何的人道关怀,而由于他一贯的性格,人们总会默认他身上会拥有这种关怀;而正相反,他会毫不在乎地任由这些人牺牲在那些绝望的行动当中,而这些行动,只有从一个很长的时间维度去看才能被认为是正确的,而且如果有必要的话,还必须冷漠地忽视人的姓名。总之,夸德里具备真正的政客们所拥有的稀有品质,或者说至少是这些政客中的某些人:他奸诈狡猾而又充满激情,大智大慧而又积极主动,单一纯粹而又玩世不恭,深思熟虑而又轻率冒进。由于任务的需要,马尔切罗会经常询问关于夸德里的事情,警察的那些报告将其定义为十足的危险分子,而对于这样一个能把如此多的完全对立的品质集于一身,形成自己独特的深不可测而又模棱两可性格的男人,马尔切罗也是深感震惊。于是,通过那些遥远的渠道所了解到的、往往也不是很精准的信息,马尔切罗渐渐地改变了他最初的那种蔑视的态度,而转变成了一种让自己有些恼火的重视了。但是尽管如此,他起初就有的那种反感还是根深蒂固地存在着;因为他确信,即使夸德里拥有这么多的品质,他始终缺少的一样品质就是勇气,从一件事情上就能证明这一点:尽管他让自己的追随者们陷入致命的险境,他自己却从不露面。

他深陷于这种种思绪之中,以至于旅馆服务生的声音传来时他都吓了一跳,服务生正快速地穿过前厅,嘴里高喊着马尔切罗的名字。一时间,马尔切罗觉得他喊的是别人的名字,服务生的法语发音也加重了他的这种幻觉。但是这个“克拉利西先生”说的却正是自己。由于他自顾自地以为那是另外一个人,心中努力想象这个人应该是什么模样:他的脸,他的性格,他的穿着,所以当他意识到这是在叫自己的时候,甚至感到一种恶心。此时,服务生朝着书写室的方向走去,嘴里依旧喊着他的名字。马尔切罗站起来,径直朝电话间方向走去。

他拿起放在隔板上的听筒,将其置于耳边。一个明快悦耳的女声用法语问他是谁。马尔切罗也用法语回答:“我是一个意大利人……克莱里齐,马尔切罗·克莱里齐……我想和夸德里教授通话。”

“他非常忙……我不知道他能不能过来接电话……您刚刚说您叫克莱里齐?”

“是的,克莱里齐。”

“请您稍候。”

电话里传来将话筒放在桌子上的噪声,然后是远去的脚步声,最后就是一片安静了。马尔切罗等待着,等了很久,他估计,如果再次听到脚步声那就很可能意味着这个女人回来了,或者是教授来接电话了。然而却相反,就在突然间,电话那头传来了夸德里的声音,没有任何的预兆,从先前的一片死寂中直接蹦了出来:“喂,我是夸德里……您是哪位?”

马尔切罗急忙解释道:“我叫马尔切罗·克莱里齐……我曾经是您的学生,就是您在罗马上课的那个时候……我想要见您一面。”

“克莱里齐。”夸德里疑惑地重复说。过了一段时间后,他坚定地说:“克莱里齐,我不认识。”

“怎么会不认识,教授,您认识的,”马尔切罗坚持说,“在您放弃当老师的前几天我还找过您……当时是想和您讨论我的论文计划。”

“等一下,克莱里齐,”夸德里说,“我完全不记得您的名字了……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您说的没有道理……您想要见我?”

“是的。”

“为什么?”

“没什么原因,”马尔切罗回答说,“我是您的学生,而且最近一段时间我还经常听到别人谈起您……我就想来见见您,仅此而已。”

“好吧,”夸德里的语气显得勉为其难,“您来我家找我吧。”

“什么时候?”

“今天也可以……下午的时候……中饭后,您来喝杯咖啡吧……大概三点钟吧。”

“我要跟您说一件事,”马尔切罗说,“我是来度蜜月的……所以我可以带着我的妻子一起过来吗?”

“理解……当然可以……那咱们下午见。”

电话挂断了,马尔切罗思考了一会儿之后,也把话筒放回了原处。他还没来得及走出电话间,那个之前在前厅叫他名字的服务生就探进头来对他说:“有电话找您。”

“我已经接过电话了。”马尔切罗说着准备走出去。

“不,是另一个人找您。”

马尔切罗机械地回到电话间,又一次拿起了电话。听筒那边马上传来了一个粗狂、亲切而欢乐的声音:“是您吗,克莱里齐阁下?”

马尔切罗听出来这是奥兰多探员的声音,用平静的声音回答说:“是的,是我。”

“阁下,您的旅行愉快吗?”

“是的,非常好。”

“您太太好吗?”

“非常好。”

“您觉得巴黎怎么样?”

“我还没出过旅馆呢。”马尔切罗对于这种亲近有些不耐烦。

“您会看到的……巴黎就是巴黎……那么,阁下,咱们碰个面?”

“当然可以,奥兰多……您说地点。”

“您不熟悉巴黎,阁下……所以我定个好找的地方吧……马达雷纳广场拐角那里的咖啡馆……您不会搞错的,从皇家大街走过来的左手边……他家的所有桌子都是摆在外面的……但我会在屋子里面等您……里面一个人也不会有的。”

“好的……几点钟?”

“我已经在咖啡馆了……您想什么时候过来都可以。”

“半小时后。”

“太棒了,阁下……半小时后见。”

马尔切罗走出电话间,朝着电梯走去。走进电梯间的时候,他第三次听见了服务生那熟悉的声音,他又一次大声地叫着他的名字,而这一次他是真的感到惊奇了。他几乎希望是某位天神在找他,就好像这位天神要通过这个黑色的硬塑料电话听筒向他传达神谕,对他的人生有重大意义的神谕。马尔切罗悬着一颗心,走了回去,第三次走进电话间。

“是你吗?马尔切罗?”电话里传来妻子温柔而倦怠的声音。

“啊,是你啊。”他忍不住感叹了出来,他也不知道是出于失望还是欣慰。

“是啊,肯定是我啊……你以为是谁?”

“没什么……因为我刚刚在等一个电话……”

“你在干什么呢?”她的语气依旧温柔而疲倦。

“什么也没干……我正要上楼呢,告诉你,我要出门,大概一个小时后再回来。”

“不,你别上来……我正要去洗澡呢……好吧,那一个小时之后,我在宾馆前厅等你。”

“也有可能一个半小时。”

“一个半小时,好吧……但是记得别迟到,拜托了。”

“我这么说是不想让你等太久……但是也就一个小时吧。”

她急忙问道,就好像害怕马尔切罗马上要走似的:“你爱我吗?”

“那还用说,为什么问这个?”

“没什么……如果你现在在我身边的话,你会吻我吗?”

“当然……你想我现在上楼吗?”

“不,不,你别上来……跟我说……”

“说什么?”

“跟我说,昨天夜里,我让你开心了吗?”

“这是什么问题啊,茱莉亚。”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感叹说。茱莉亚马上补充说:“原谅我……我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那你爱我吗?”

“我已经跟你说了,爱你。”

“原谅我……那就说定了,一个半小时后,我等你……再见,亲爱的。”

他挂了电话,心想这一次不会再有电话找他了,实际上也确实如此。他走到门口,推开用桃花心木和水晶玻璃做的转门,来到了大街上。

宾馆对着塞纳河岸。他一动不动地在门口停留了片刻,对眼前城市安静的景象和晴朗的天气感到惊讶。抬眼望去,沿着河岸的围栏,在人行道上矗立着高大的树木,枝繁叶茂,春天的树叶反射着耀眼的光芒。这些都是他不认识的树:也许是七叶树。晴朗天空中的太阳把自己的光芒照在每一片浅绿色的树叶上面,折射出明媚而耀眼的光。沿着围栏的是那些旧书商的货架,里面是成堆的二手书和报刊;在这些大树下面,在阳光和阴影调皮的相互交错间,在安逸平和的周日氛围中,人们沿着这些货架悠闲地漫步。马尔切罗穿过马路,来到护栏旁,站在两个货架中间。河对岸能够看到一些灰色的楼房,楼顶有阁楼;再远一点的地方就是圣母院的两座塔楼;更远一点是别的教堂的尖顶,还有一些房子、屋顶烟囱的轮廓。他注意到,这里的天空比意大利的更苍白、更辽阔,就好像一座穹顶,罩住了这座一望无际、熙熙攘攘的巨大都市,城市的声音就在这穹顶里回荡。他的目光向下看着河水:河流夹在两道歪歪斜斜的、石头砌的岸墙中间,两边是干净的码头,因此好像一条运河一样;河水丰盈,呈现出混浊的绿色,河水卷成闪光的漩涡,围绕在近处的白色桥墩周围。河面上,一艘黄黑色的驳船在滔滔的水面上快速行驶着,船尾没有浪花,烟囱喷出浓烟,船头有两个男人正在聊天,一个穿着蓝色衬衫,另一个穿着白色西服背心。一只很普通的肥麻雀落在他胳膊旁边的一根栏杆上,欢快地叫着,就好像要告诉他什么事情一样,然后又朝着桥的方向飞走了。一个又高又瘦的青年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这也许是个学生,他衣着不整,戴着一顶巴斯克帽子,胳膊下面夹着一本书:他正往圣母院的方向走去,不慌不忙,时而会停下来看看货摊上的书和报刊。看着这位青年,马尔切罗惊讶于自己虽然任务缠身却依然能有如此闲情逸致:他本可以成为这个青年,要是那样的话,这河水、天空、塞纳河、树木,以及整座巴黎城,对于他来说都会拥有另外的意义。这时他看到柏油路上一辆出租车缓缓驶来,他用几乎连自己都感到惊讶的手势拦下出租车:就在不久之前,他可完全没有想到这一点。他上了车,将奥兰多等他的那个咖啡馆的地址告诉给了司机。

出租车行驶着,他靠在车座垫上,看着巴黎的街道。他注意到了城市里欢乐的气氛,尽管这完全就是一座灰色、老旧的城市,却典雅而愉悦,充满着智慧和甜美,这种气息随着汽车行驶的微风一起吹进车窗。他喜欢那些站在十字路口的警卫,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原因:他们戴着圆形坚硬的法式军帽,穿着短披风,有着细长的腿,显得非常优雅。其中的一个警卫来到车窗边,和司机说着什么:这是一个金头发的小伙,很精神,脸色有些苍白,嘴里咬着一只哨子,一只手背在身后,手里握着一根白色警棍,用来拦停过往车辆。他喜欢那些高大的七叶树,它们的枝叶伸向旁边灰色老楼的那些闪闪发光的玻璃窗;他喜欢那些商店的招牌,古色古香,棕色或者酒红色的底色上龙飞凤舞地写着白色的字母;他甚至连出租车和公交车那毫无美感的样式也喜欢,发动机盖子就像是低头在地面上嗅来嗅去的狗。出租车稍微停了一下之后就行驶到了众议院那座如同新古典主义神殿一样的大楼前方,然后上桥,接着就快速朝着协和广场的方尖碑驶去。这座宏伟的军事广场尽头处是柱廊,一根根柱子就好像等待检阅的整齐排列的士兵一样,看着广场。马尔切罗心想,这里就是法国的首都,那个必须被消灭的国家的首都。此时此刻,他觉得,他似乎从很久之前就已经爱上了眼前的这座城市,远在他此次来到这里之前,尽管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里。然而,对于这座恢宏、欢乐而绅士的都市的爱慕,却更加印证了他内心对于要完成任务所感受到的阴郁。他想,如果巴黎没有这么美好,他也许可以逃避这个责任,逃跑,挣脱命运的束缚。但这座城市的美丽却再次确认了他作为城市敌对一方的反面角色;他投身其中的事业,有很多东西是他所厌恶的,而如今,他正是要使用这些他所不喜欢的东西来扮演好这个角色。想着这些事情,他发觉其实是在为自己如今的荒唐处境做着辩解。他明白,他之所以这么解释自己的处境是因为没有别的方式了,所以也就只能这样自由、自主地接受这种荒唐了。

出租车停下来了,马尔切罗在奥兰多说的那家咖啡馆门前下了车。正像探员所说的那样,咖啡馆里的桌子都排列在人行道上,围坐着很多人;但是当他走进咖啡馆的时候,发现屋内空无一人。奥兰多坐在窗边角落处的一张桌子旁。看到马尔切罗之后,他立即起身,示意他过来。

马尔切罗朝着探员缓缓走过去,接着坐在他的对面。透过窗户能够看到坐在外面树荫下的人们的肩膀,再远一点的地方则能够看到马达雷纳教堂的部分支柱和巨大的三角墙。马尔切罗点了一杯咖啡。奥兰多等到服务员走远之后说:“阁下,也许您觉得他们会像在意大利那样给您端上一杯浓缩咖啡,但是那只能是一个幻想了……在巴黎可没有像咱们那么好喝的咖啡……您看着吧,阁下,他一会儿端上来的会是什么清汤寡水的东西。”

奥兰多依旧用他充满敬意的语气说话,很和善、很平静。“一张诚实的脸,”马尔切罗一边斜眼看着探员一边想,这时探员叹了一口气,喝了一口他嫌弃的咖啡,“一张农场主的脸,佃农的脸,乡下小地主的脸。”他等奥兰多喝完咖啡,接着问:“奥兰多您是哪里人?”

“我吗?我是巴勒莫省的人,阁下。”

马尔切罗一直以为奥兰多出生于意大利中部,翁布里亚或者马尔凯,这种想法也没有什么理由。此刻仔细看着他,他明白自己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是被探员乡村农户一样、方正的外表影响了。这张脸上没有翁布里亚人的温顺,没有马尔凯人的平和。虽然这确实是一张诚实、善良的脸,但是那双黑色、带着疲惫的眼睛却有着女性的、几乎是东方人的严肃,这绝对不是属于那两个地方的;那歪歪的小鼻子下面,没有嘴唇的大嘴巴所展露出来的笑容,也没有任何温顺和平和可言。马尔切罗小声说:“我从没想到……”

“您以为我是哪里人?”奥兰多饶有兴致地问道。

“意大利中部地区。”

奥兰多似乎是思考了一会儿;接着他坦率但依旧恭敬地说:“阁下,我敢打赌,您也是带着别人都有的那种偏见。”

“什么偏见?”

“北方人对于意大利南方的偏见,尤其是对西西里……阁下,您不愿意说,但就是这么回事。”奥兰多很痛心地摇摇头。马尔切罗抗议说:“我真的没有想这一点……之所以说您是中部的人,是由于您的外表。”

但是奥兰多已经不听他说话了:“我得跟您说,这是老生常谈了,”他强调说,明显对于这个不太使用的词汇感到很得意,“在路上,在家里,到处都有这样的人,包括上班的时候,……有些北方的同事甚至连我们吃面条都要说上一说……我回答他们说:首先一点,你们也吃面,而且比我们吃得还多;再说了,你们的面糊也太甜了吧!……”

马尔切罗没有说话。毕竟他不讨厌奥兰多说任务之外的事情:这是一种回避的方式,远离那些他受不了的可怕话题。奥兰多突然用力说道:“西西里,它被人们过度诋毁和污蔑了……比如黑手党……您知道他们怎么说黑手党吗……对于他们来说,所有的西西里人都是黑手党……然而他们却对黑手党一无所知。”

马尔切罗说:“黑手党已经不存在了。”

“是的,我们都知道它已经不存在了,”奥兰多摆出不完全信服的表情,“但是阁下,就算黑手党现在依旧存在,您相信我,那它也要好很多,比北方类似的现象好上无数倍,比如米兰的流氓、都灵的地痞……他们都是些胆小鬼,只会欺负女人,干一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欺负弱者……但是黑手党,那可是一个培养勇气的学校。”

“请原谅,奥兰多,”马尔切罗冷冷地说,“您必须跟我解释一下:黑手党这个培养勇气的学校到底是干什么的呢?”

这个问题似乎让奥兰多很困惑,这既是因为马尔切罗冰冷得几乎有些官僚一样的语气,更是出于这个问题的复杂性,没有办法给出一个迅速而透彻的答案。“阁下,”他叹气说,“您问我的问题很难回答……在西西里,勇气是一个有脸面的男人的首要品质,而黑手党自称是一个荣耀组织……您想让我跟您怎么说呢?没有去过那里的人,没有亲眼所见,是很难理解的。阁下您想象一下,一个公共场所,比如酒吧、咖啡馆、酒馆,或者饭店,在那个地方聚集着一群想要干掉某个黑手党成员的家伙,他们都有武器……那这个黑手党成员怎么办?……他不会求助宪兵,更不会离开自己的家乡……而是穿上崭新的衣服,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出门,来到这群人所在的那个地方,孤身一人,不带任何武器,对他们就说上三两句必须要说的话,没一句废话……这时候,您觉得会发生什么?所有的人,敌人,朋友,整座城镇,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的身上……他很清楚这一点,而且他也很清楚,如果他的眼神表现出不够坚定,声音不够冷静,表情不够镇定,让别人看出了他的胆怯,那他就完蛋了……因此,他所有的这些努力,都是要通过面前的考试:坚定的眼神,冷静的声音,有分寸的举止,正常的面色表情……这些东西说起来似乎很容易……但是要身处其中才能明白有多难……阁下,这只是跟您举一个例子,让您明白为什么说黑手党是锻炼勇气的学校。”

奥兰多非常激动,滔滔不绝,突然间他朝着马尔切罗脸的方向投去一个冷冷的、好奇的眼神,就好像在说:“如果我没弄错的话,咱们两个人可不是来聊黑手党的。”马尔切罗注意到了这个眼神,于是他用很夸张的方式看了看手腕上的表。“现在来聊聊咱们的事情吧,奥兰多,”他很正式地说道,“今天我会和夸德里教授见面……按照指示,我应该向您指出教授以便您能够确认他的身份……这就是我的任务,是这样吧?”

“是的,阁下。”

“好的,今晚我会邀请夸德里教授吃晚饭或者喝咖啡……我现在还没法告诉您地点……但您今晚七点左右打宾馆电话找我,那时候我就知道地点了……至于夸德里教授,我们现在就定一个指认他的方法吧……比如咱们可以说好,进咖啡馆或者饭店之后,我第一个握手的那个人就是夸德里教授……这样可以吗?”

“明白了,阁下。”

“现在我得走了。”马尔切罗说着又看了一眼手表。他把喝咖啡的钱放在桌子上,起身出门,探员则在他身后一段距离的地方跟着他。

走到人行道上的时候,奥兰多用目光扫视了一下大街上拥堵的交通,那些汽车排成两行,几乎是用行人走路的速度沿着两个相反的方向缓缓行驶,奥兰多用加重的语气说:“巴黎!”

“这不是您第一次来这里,是这样吧,奥兰多?”马尔切罗一边询问,一边用眼睛在车辆当中搜寻空的出租车。

“第一次?”探员用一种平淡却骄傲的语气说,“怎么可能是第一次……阁下,您猜猜看是第几次,说一个数字。”

“嗯,我说不上来。”

“已经十二次了,”探员说,“这次是第十三次。”

一辆出租车司机迅速看到了马尔切罗搜寻的目光,把车开过来停在他身前。“再见奥兰多,”马尔切罗一边上车一边说,“我等您晚上的电话。”探员对他做了一个肯定的手势。马尔切罗上了出租车,把宾馆地址告诉司机。

但就在出租车行驶的时候,探员最后说的话,就是那个十二和十三次(“已经十二次了,这次是第十三次”)似乎在耳边延长了声响,唤醒了他记忆中一些久远的回音。就好像一个人对着山洞呼喊,然后发现自己的声音会传到意想不到的深度。接着突然间,在这几个数字的召唤之下,他想起来自己要通过握手向探员指出谁是夸德里,也明白了为什么不是简单地告诉奥兰多通过驼背就能够认出夸德里,而是要借助这种问候的手段:遥远而神圣的童年记忆让他一时间忘记了教授的身体畸形,这个特征远比握手更方便、更可靠。十二是使徒的数量,而第十三个人就是那位拥抱基督以便那些闯入菜园的士兵们能够认出基督并逮捕他的人。此刻,人们在教堂里面瞻仰过多次的《耶稣受难图》中的那些传统形象出现在了一个现代场景当中,一家法国餐厅当中,餐桌上菜肴丰盛,顾客们坐在桌旁用餐,他站起来迎接夸德里,握住他的手,奥兰多探员则是坐在一旁,盯着他们两人。而第十三位使徒,也就是犹大,他的形象和自己重合。他融入了犹大形象的轮廓当中,变成了他。

对于这个发现,他突然有了一种推导的想法,这几乎让他觉得很开心。“犹大之所以做了那些事情,其原因很可能和我现在的相同,”他想,“尽管他并不喜欢这样做,但是他还是必须去做,因为这是必要的,反正到最后还是有人来做……那又为什么害怕呢?我们假设我就是扮演了犹大的角色……那又如何呢?”

其实他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害怕。正如他意识到的,自己身上总是笼罩着一种冰冷的忧郁情绪,所以,说到底这件事完全没有令他讨厌。他还在思考着,不是为了给自己找理由,而是为了更加深入地进行比较,从而找到最后的界限,他想:犹大确实和他很相似,但是这种相似也仅仅是在某一点上而已。比如握手;或者是在广泛意义上的所谓的“背叛”这一点上,尽管他并非夸德里的学生。然后一切就都变了,犹大上吊自杀了,因为那些怂恿他并给他钱让他背叛的人都没有勇气去支持和维护犹大;但是他肯定不会自杀的,甚至都不会陷入绝望,因为在他的身后……他看到身后的广场上聚集了人群,他们正在为给他下命令的那个人欢呼,这个场景所隐含的意思,就是为他这个服从命令的人辩护。最后一点,他想,从绝对意义来说,他所做的一切不会让他得到任何东西。不用说那三十块银币[指《圣经》中犹大为了三十个银币而出卖耶稣。]了。只有任务,就像奥兰多探员所说的。这种相似性在渐渐变淡,消失,留下来的只有一丝自鸣得意的嘲讽。最后他得出结论:重要的是他想到了这种比较,并且进行了推导,而且一度还觉得这种比较恰如其分。

上一章:二 下一章:四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