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流者  作者:阿尔贝托·莫拉维亚

午饭过后,茱莉亚想回一趟宾馆,以便能在去夸德里那里之前换一下衣服。但走出电梯的时候,茱莉亚用一只胳膊搂住马尔切罗的腰,低声说:“我其实并不是真的想换衣服……我只是想和你单独待一会儿。”他们走在漫长的空无一人的宾馆走廊里,两边都是紧闭的房门,马尔切罗的腰被那只胳膊亲热地搂着,他不禁想道,对于他来说,这次巴黎之旅是旅行,也是任务,但首要的是任务;然而对于茱莉亚来说,这仅仅是一次新婚旅行。既然这样,他心想,那他就不可以抛开新婚丈夫这一角色,早在他和茱莉亚登上火车的时候,他就已经接受这个角色了;尽管有些时候,比如现在,他感受到的是与爱情相去甚远的一种忧虑的情感。但这就是他一直渴望的那种正常状态啊:这搂着他腰的胳膊,这眼神,这种爱抚;而他和奥兰多即将要去做的事情,不是别的,就是这种类似正常状态的血的代价而已。此时他们已经到了房间:茱莉亚依旧搂着他的腰,另一只手开了房门,和他一起走了进去。

走进房间之后,茱莉亚就放开了他,她把钥匙在房门锁孔的地方转动了一下,对他说:“把窗户半关着吧,可以吗?”马尔切罗走到窗边,放下百叶窗;他转身之后,看到茱莉亚站在床边,已经把衣服从头部脱下;他似乎明白了她当时的那句“我只是想和你单独待一会儿”到底是什么意思了。他安静地走过去,坐在床边,正好是在茱莉亚的另外一侧。此时的茱莉亚只剩下衬裙和长袜了。她小心翼翼地把衣服放在床头的一把椅子上,脱掉鞋子,最后用一种很笨拙的动作,先是抬起一条腿,然后是另一条,躺在了马尔切罗身后,一只胳膊枕在脖子后面。她先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马尔切罗。”

“怎么了?”

“你为什么不躺在我身边呢?”

马尔切罗很听话地俯下身子,脱掉鞋子,上床躺在了妻子身边。茱莉亚马上很急切地靠了过来,身体压在马尔切罗身上,呼吸急促地问道:“你怎么了?”

“我?没怎么……为什么这么问?”

“我也不知道,我觉得你好像在担心着什么事情。”

“你好像总是有这种印象,”他回答说,“你知道,我正常的情绪就不是那种无忧无虑的……但这并不是说我在担心什么。”

她不说话了,抱着他。过一会儿她重新开口:“我之前跟你说要回来这里准备一下,其实这并不是真的……但是我也不是真的想和你单独待一会儿……其实是另外一件事。”

这一次马尔切罗感到很惊讶,他几乎有了一种愧疚,为刚才怀疑她只是单纯的出于肉体欲望而感到愧疚。他低下头,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中充满泪水,正从下面注视着他。他问道:“现在轮到我来问你了,你怎么了?”他的话充满温情,但同时也有一些厌烦。

“你说得对。”她回答说。然后她一下子哭了起来,默默地抽泣着,他能感受到她身体的抖动。马尔切罗等了片刻,希望这个莫名的哭泣能够停下来。但是她哭得更厉害了。于是他眼睛盯着天花板,问道:“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哭吗?”

茱莉亚又抽泣了一会儿,然后回答说:“没有什么原因……因为我是一个傻瓜。”她痛苦的声音里已经有了一点安慰了。

马尔切罗低头看着她,依旧问道:“说吧……你为什么哭?”他看到她用满是泪水的眼睛盯着他,泪光中似乎映射出一丝希望的光芒;接着,茱莉亚微微地笑了,伸手过去从他衣服口袋里面拿出手帕。她擦干眼睛,擤擤鼻子,把手帕放回他的衣服口袋,然后再一次抱住他,小声说:“如果我告诉你我为什么哭,你肯定会觉得我疯了。”

“说吧,大胆点,”他抚摩着她说道,“告诉我你为什么哭。”

“是这样的,”她说道,“吃中饭的时候我看到你非常心不在焉,而且忧心忡忡,我想你可能已经厌倦我了,后悔和我结婚了……也许是因为我和你在火车上说的事情,你知道,就是那个律师,又或者是因为你已经明白娶了我这样一个不幸的女人是一件多么蠢的事情,你那么有前途,那么聪明还善良……之后呢,想到这些事情,我就想先行动起来……什么也不和你说就离开,连告别的麻烦都省了……我已经决定了,一回到宾馆就马上收拾行李离开这里……立刻动身回意大利,把你留在巴黎。”

“你是认真的吗?”马尔切罗很惊讶地感叹说。

“当然认真了,”她笑着继续说,看到马尔切罗很惊讶她感到很得意,“你想,咱们在宾馆前厅,你去买香烟的时候,我到宾馆门房那里让他们给我订一个开往罗马的火车卧铺位置,就是今晚的……像你看到的,我真的是认真的。”

“你疯了吗?”马尔切罗不禁提高了嗓门。

“我说的吧,”她回答说,“我说了,你会觉得我疯了……但是当时我是很肯定的,绝对肯定,我离开你对你是有好处的,就这样一走了之……是的,当时很肯定,就像我现在很肯定……”她抬起身子,直到用嘴唇亲吻到他的嘴巴,“很肯定要亲吻你一样。”

“你当时怎么会那么肯定呢?”马尔切罗疑惑地问道。

“不知道……就是那样……就好像人们会对很多事情很肯定……没有任何理由。”

“然后呢,”他不禁用略带歉意的口吻感叹,“之后你为什么改变主意了?”

“为什么?谁知道呢?……也许是因为在电梯里你看我的方式,或者说至少我觉得你看我的方式……但是我立刻又想起来我已经决意要走了,我已经订了火车卧铺,于是想到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我就哭了起来。”

马尔切罗没有说话。茱莉亚用自己的方式解读着这种沉默,她问道:“你生气了吗……说啊……你生气火车卧铺的事情了吗?……你知道,他们可以退票的……只要付百分之二十就可以了。”

“太荒唐了。”他缓缓地说,若有所思的样子。

“那么,”茱莉亚说道,她强忍住没有笑出来,这是充满疑虑和恐惧的笑,这让她浑身颤抖,“你生气是因为我没有真的离开吗?”

“又是一句荒唐话。”他回答说。但是这一次,他觉得并非完全出于真心。就好像是为了消除最后的犹豫或是内疚,他补充说:“要是你走了,我全部的人生就垮掉了。”这一次,他觉得自己说的是真话,尽管用了一种比较模糊的方式。难道他渴望的不正是这个人生的彻底坍塌吗?这段从利诺事件开始,他努力构建起来的人生垮掉,而不是为它再负载上其他的负担和义务,就好像一座滑稽的建筑,那位狂热的大楼主人却要为它再添加上观景台、塔楼、阳台等等,直到破坏了它的牢固性为止。他觉得茱莉亚的胳膊抱住了他;然后她悄声地对他说:“你说的是真的吗?”

“是真的,”他回答,“我说的是实话。”

“那你会怎么做呢,”她依旧坚持问道,几乎是带着某种得意和好奇,“如果我真的走了,离开你了……你会来追我吗?”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依旧带着一丝遗憾的口气回答说:“不,我觉得不会……我刚刚没跟你说,我的整个人生会垮掉吗?”

“你会留在法国?”

“是的,也许吧。”

“那你的前途呢?你会断送你的前程吗?”

“没有你的话,这些就没有意义了……”他冷静地解释说,“我之所以做那些我在做的事情,全是因为有你。”

“那到时候没有了我,你会怎么样呢?”她想象着他孤单一人,没有她的陪伴的时候,心里似乎感受到了一种冷酷的喜悦。

“我会像其他那些出于这种原因而抛弃自己祖国、抛弃自己事业的人一样;我会随便找个工作:洗碗工,水手,司机……或者我可以参加国外的某个军团……可你为什么急着知道这些呢?”

“没什么……就是说说而已……外国军团?换一个名字吗?”

“很可能。”

“外国军团在什么地方?”

“摩洛哥吧,我觉得……其他地方也有。”

“摩洛哥……但是我留下来不走了。”她小声嘀咕道,身体亲热而贪婪地紧紧贴在他身上。接下来是沉默:此刻茱莉亚的身体不动了,马尔切罗看着她,她已经闭上了眼睛,好像是睡着了。于是他也闭起了眼睛,想要打个盹儿。尽管他非常劳累,身体像死人一样无法动弹,但是他还是睡不着。他感受到一种深深的痛苦,就像是对于他的一切的背叛;他的头脑中再一次出现了一种独特的比较:他是一根电线,就是一根由人体构成的电线,从他身上不断地流过可怕的电流,而他却不能选择接受还是拒绝。就类似于那种高压电线,架在电线杆上,还挂着写有“高压危险”的警示牌。他就是这些导电线中的一根,电流发着嗡嗡的声音通过他的身体,有时候他对此并不讨厌,甚至会觉得这给予了他更强的生命力,但是有时候,比如现在,他会觉得这电流太强、太猛烈,这时候他就会想要成为一根已经不再紧绷、有弹性的电线,或是一根被剪断、丢弃在机械厂院子尽头废铁堆里的生锈电线。而且,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要承受传输电力的痛苦,而其他的电线连一点轻微的电流都没有接触过呢?还有,为什么电流从来没有中断过,一刻不停地在他的身体里流动呢?从这个比较中细化和衍生出许多没有答案的问题;而同时,他身体中那痛苦的麻木感越来越强烈,让他的思维模糊,让他的意识之窗开始关闭。终于他睡着了,他感觉睡眠以某种方式让那电流停了下来,让他头一次真正地成了生锈的废弃电线,和其他的废品一起被扔在角落里。但同时,他感受到一只手摸了摸他的手臂,他一下子坐了起来,看到茱莉亚站在床边,她已经换好衣服了,头上还戴好了帽子。她低声说:“你睡着了?我们不是要去找夸德里吗?”

马尔切罗很费力地站起来,一时间他安静地用双眼注视着昏暗的房间,在头脑中把妻子的话进行了翻译:“我们不是要去杀掉夸德里吗?”于是他几乎是开玩笑地问道:“如果咱们不去找夸德里……如果的话,那么我们是不是能好好地睡一觉?”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他一边琢磨着一边从下往上地注视着茱莉亚;也许,现在放弃所有的这一切还为时不晚。他发现妻子迟疑地看着他,几乎是有些生气了,毕竟是他让她做好准备出门,而现在又要让她待在宾馆里。她接着说道:“可你刚刚已经睡过了……睡了都快一个小时了……而且好像是你自己跟我说的吧,你说去见这位夸德里对于你的前程来说非常重要。”

马尔切罗沉默片刻,然后回应说:“是的,没错……这很重要。”

“那就好了,”她说着弯腰亲吻了他的额头,“那你还在想什么呢?快点,去穿衣服啊,别偷懒。”

“可我并不想去,”马尔切罗假装打着哈欠,“我只想睡觉,”他继续说,这一次他好像很真诚,“睡觉,睡觉,还是睡觉。”

“晚上你再睡,”茱莉亚一边轻轻地回答,一边走到镜子前,仔细地看着自己,“你已经定好了一件事情,现在已经来不及改变计划了。”她依旧是用温柔而理智的语气说话;马尔切罗心想,她总是说一些正确的事情而自己却毫不知情,这挺令人惊讶的,同时也很耐人寻味。这时候,床头柜上的电话响了。马尔切罗用一只手肘撑起身子,拿起听筒放在耳边。是门房打电话来通知说已经订好了去罗马的卧铺,就在今天晚上。“请您把票退了吧,”马尔切罗毫不犹豫地说道,“夫人不走了。”正在镜子旁欣赏自己的茱莉亚转身,向他投去一个既羞涩又感动的眼神。马尔切罗放下电话说:“弄好了……他们会退票的,这样你就走不了了。”

“你生我的气吗?”

“你想什么呢?”

他下床,穿上鞋,走进卫生间。他一边洗脸梳头,一边在心中问自己,如果茱莉亚发现了他职业的真相,以及这次新婚旅行的事实,他要怎么和茱莉亚说。他觉得自己一定会得到回应:她不仅不会谴责他,最终还会赞成他,尽管她会害怕,没准儿还会问他是否有必要去做他正在做的这些事情。茱莉亚是善良的,这毫无疑问;但她却不能超出家庭亲情这个神圣的界限;超过了这个界限,对于她来说就是一个黑暗、混乱的世界,这个世界里,一位驼背、大胡子的教授还可能出于政治原因被杀害。他走出卫生间的时候,自己在内心总结:奥兰多探员的妻子应该也是这样思考和感受的。茱莉亚正坐在床上等着他,她站起来说:“你生气了吗,因为我没有让你睡觉?你是不是更倾向于不去夸德里那里?”

“正好相反,你做得很对。”马尔切罗一边回答,一边在她前面走进宾馆走廊。此时他感觉自己又重新恢复了信心,似乎不再有那种背叛自己命运的感觉了。电流依旧在他的身体中流动,但是没有任何痛苦和阻碍,就好像大运河中自由流淌的河水。走出宾馆,在塞纳河岸他看着护栏对面,辽阔晴朗的天空下这座巨大城市的灰色轮廓。在他身前排列着许多旧书书摊,行人们慢慢地走着,时而会停下来看看这些书。他甚至感觉自己又一次见到了之前的那位衣衫不整的青年,胳膊下面夹着书,沿着这些书摊,迈着缓慢的步子走上通往圣母院的人行道。又或许这是另外一个人,只是在穿着和举止方面和那个青年很相似,要去的也是相同目的地。但是看着这个人,马尔切罗似乎并不感到羡慕,尽管他依旧感觉很无力:他是他,而青年就是那个青年,没有任何办法。这时一辆出租车开过,他伸出手拦下出租车,在茱莉亚上车后自己也上了车,同时把夸德里的地址告诉给了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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