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一

同流者  作者:阿尔贝托·莫拉维亚

夜晚降临,马尔切罗一整天都躺在床上,抽烟和思考,此时他起身,走到床边。在夏日黄昏微微泛着绿色的光线中,他的房子四周密布的那些建筑显得黑黑的,这些建筑周围是用光秃秃的水泥做成的院子,院子装饰着一些绿色的小花坛还有修剪整齐的爱神木篱笆。有几扇窗户里亮着光,透过那些红色的窗户,能够看到房间里穿着条纹工作服的用人,系着白色围裙的厨娘,他们正在储物间的油漆柜子和厨房里没有火苗的电灶台之间忙活着家务。马尔切罗抬头,看着那些房子平台的外面;黄昏最后的紫红色暮霭消失在夜晚的天空之中;接着他再次低下头,看到下面开进来一辆汽车,停在院子里面,驾驶员和一条白色的大狗一起下了车。下车之后,那条大狗立刻在花坛间跑来跑去,开心地大叫。这是个富人区,所有东西都是新的,这几年才建好,看着这些院子和窗户,任何人都想不到,战争已经持续了四年之久,也没人会想到就在这一天,一个维持了二十年的政府倒台了。正如他心中想的那样,没有任何人会意识到这些,除了他,以及身处像他一样环境中的人。一时间,他觉得眼前如同闪电般出现了一支神的权杖,就悬停在这座巨大城市的上空,城市平静地伸展在晴朗天空下的大地上,权杖放出闪电,击中几个不同地方的家庭,让他们陷入恐慌、震惊和哀痛,而他们的邻居们则是安然无恙。而如他所知,他的家庭就位列被击中的家庭之中,这也是他在战争开始的时候就预料到的,这个家庭和别人的一样,都有着同样的亲情,同样的亲近,就是那种正常的家庭,他多年来一直在固执地追求的那种正常,而此刻,这种正常状态则表现出纯粹的表象,组成它的材料都是异常的东西。他记得在欧洲战争爆发的那天,他对妻子说的话:“我要是有理性的话,今天我应该自杀。”他同样记得这些话在他妻子身上引发的恐慌。就好像她知道除了对于战争进程的简单预测之外,这些话语当中所隐藏的其他信息。他又一次怀疑茱莉亚是不是知道他真正的为人,以及他在夸德里死亡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但又一次,他觉得她不可能知道这些;尽管从某些迹象当中他可以推断出相反的结论。

他现在非常清楚地意识到,他已经像人们所说的那样把赌注压在了一匹输了的马身上了;但是为什么他会以这样的方式下注,而且为什么这匹马没有赢,关于这些,除了那些已经很明显的结论之外,他其实并不是很清楚。但是他本想要确定,已经发生的事情都是应该要发生的;也就是说,他没有别的方法去下注,只能如此下注,而且结果也不会不同。他需要确定这件事情,胜过他摆脱内心愧疚的需要,他没有感受到什么内疚。实际上对于他来说,唯一可能的内疚是自己搞错了,也就是在没有绝对的、不可避免的、必要性的情况下做了那些事情。总之就是他故意地,或者非自愿地忽略了,其实他可以去做完全不同的事。但是,如果他能够确定这些不是真的,那他觉得自己也可以获得内心的平静,即使使用他惯常使用的那种低调的方式。他心想,换句话说,也就是他必须要确定自己已经认清了自己的命运,并且接受了它,这对于别人是有用的,对于自己也是有用的,只不过可能是以一种消极的方式,但是毕竟是有用的。

在疑惑当中,一个念头的出现同时也让他感到安慰:即使他犯了错——这是无法排除的——他也比其他所有人下的注要多;比所有那些跟他身处同样环境的人多。这是一种自豪的安慰,是唯一剩下的东西。明天,别人可能就会改变信仰、党派、生活,甚至改变性格;然而对于他来说,这完全不可能,不仅仅是和那些人相对比,同样也是跟自己的比照。他之所以做了之前做的那些事情,仅仅是出于他自己的缘由,跟其他人没有任何的相同之处;改变,即使这种改变是被允许的,对于他也意味着自暴自弃。此时,在这么多的被消灭的东西当中,唯独这一点是他想避免的。

想到这儿,他觉得如果真的有什么错的话,最开始也是最大的错误就在于他想要脱离自己的反常状态,通过和别人的交流沟通去找到那种所谓的正常状态。这个错误诞生于一个强大的本能;但不幸的是,这个本能所挣扎其中的正常状态却仅仅是一个空壳,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是反常、廉价的。只需要一次碰撞,这个空壳就被击得粉碎;如此正确、如此仁慈的本能却让他变成了一个刽子手,而他之前就曾经是这个刽子手的受害者。总之,他的错误不仅在于杀死了夸德里,更在于自己想要用不恰当的手段来抹去自己生命之初的原罪。但是,他再次想到,这些事情是不是真的有可能会按照另外的方式发展?

不,没有这种可能,他继续想着,就好像在回答自己刚刚提出的问题。利诺当时应该是要破坏他的单纯,而他为了保护自己,不得不杀死他,然后为了让自己从这个事件引发出来的反常状态中摆脱出来,他又不得不按照他所用的方式来找到那种正常状态;而为了得到正常状态,他不得不付出相应的代价,这个代价就是承担起他想要摆脱的那种反常状态;这个代价就是夸德里的死。所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尽管他可以选择是否接受;就好像一切事情在同一时刻既是正确的又是错误的。

与其说他是在思考这些事情,不如说他是在感受着它们,用一种尖锐、痛苦的焦虑感受着它们,他拒绝、抗拒着这种焦虑。他本想在自己生命中的灾难面前保持超脱和冷静,就像面对一场虽然悲惨,但距离自己很遥远的演出。然而,焦虑却使他怀疑自己和那些事情之间的可怕的联系,尽管他是那么努力地用清晰的头脑来审视着这些事情。此外,在这个时候,要把清晰的头脑和恐怖区分开来,并不容易;也许最好的办法就是依旧像往常一样,保持一种体面、镇定自若的态度。他继续想着,似乎没有任何嘲讽的意味,将自己那些微不足道的野心和抱负进行了盘算,毕竟自己已经不会再有任何损失了;除非,这些损失指的是放弃自己平庸的公务员职位,这个二十五年分期付款购买的房子,两年分期付款购买的车,还有少量居家用品,他觉得这些东西应该是要给茱莉亚的舒适生活所必备的。他真的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东西了;如果此时有人过来逮捕他,对于他从职位中所获得的微薄物质利益,就连他的敌人们都会感到惊讶。

他离开窗户,转身对着房间。这是一间带着双人床的卧室,正是茱莉亚所想要的。房间里装饰着光亮的深色桃花心木,门把手和一些别的物件都是由青铜制成的,一种近似宫廷的风格。他想起这个房间里的东西也是分期付款购买的;去年他才还清贷款。“我们全部的生活,”他嘲讽地想道,一边从椅子上拿起衣服穿上,“都是分期的……但是最后几笔是最大数额的,我们永远都还不清了。”他用一只脚把床边的脚垫摆正位置,然后走出房间。

他来到走廊,走到尽头,来到一扇虚掩着的房门前,从门缝里透出一点光线。这是女儿的卧室,他走进房间的时候,在门口停留了一会儿,就好像对于眼前这熟识的、惯常的场景感到不可思议一样。房间很小,装饰风格很可爱,充满各种色彩,就是那种标准的小孩子睡觉和生活的房间。家具用油漆涂成了红色,窗帘是蓝色的,墙面上贴着各种花篮和鲜花图案的壁纸。地毯也是粉红色的,上面散乱地摆放着很多大小不一的洋娃娃和其他玩具。妻子坐在靠枕旁边,而女儿露琪拉已经上床了。妻子正在和小女孩说着话,他刚一进门她就转过头来,盯着他看了很久,但是没有说话。马尔切罗拉过一把涂漆的小椅子,在床旁边坐了下来。小女孩说:“晚上好,爸爸。”

“晚上好,露琪拉。”马尔切罗看着她回答说。女孩长着棕色头发,很娇弱,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表情很困倦,脸上的线条很精致,由于过于温柔甚至显得有些矫揉造作。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此刻他甚至觉得她太过可爱了,他心想,他尤其明白,这种可爱也许并不排除是一种故意天真撒娇的方式,他很不开心地想起她的母亲就常常这样做,这个女孩和她妈妈太像了。在和他或者和她的母亲说话的时候,就能看到这种撒娇俏皮,她忽闪着那双大大的、长着长睫毛的眼睛,表现出超出六岁女孩的奇怪效果;而且在说话的时候,她会表现出极端的、令人难以置信的自信。她穿着一件蓝色衬衫,上面有很多花边和皱泡,她坐在床上,双手合十,正在做晚间祷告,父亲的到来打断了这个祷告。“快,露琪拉,别分心,”母亲慈爱地说,“来,和我一起说祈祷词。”

“我没有分心,”女孩做了个不耐烦的鬼脸,抬头看着天花板,“是你在爸爸走进来的时候停下来的……所以我也就停下来了。”

“你说得对,”茱莉亚很敷衍地说,“但是祷告词你也知道……你可以自己一个人继续祷告的……当你长大一些的时候,就不会有我在身边提示你了……但你还是要祷告的。”

“你看,看到你是怎么浪费我的时间了吧……我累了,”女孩说道,她微微耸起肩膀,但是合十的双手没有松开,“你还在争论,有这个时间我们都已经做完祷告了。”

“快点,”茱莉亚重复一遍,这一回她不由自主地笑了,“我们从头来:万福,仁慈的圣母玛利亚。”

女孩拖长声音重复说:“万福,仁慈的圣母玛利亚。”

“主与你同在,女人之中你得到祝福。”

“主与你同在,女人之中你得到祝福。”

“你腹中骨肉得到祝福,耶稣。”

“你腹中骨肉得到祝福,耶稣。”

“我可以休息一会儿吗?”女孩这个时候问道。

“为什么?”茱莉亚问,“你已经累了?”

“你让我这个样子,抱着双手,已经一个小时了,”女孩分开双手,看着父亲说,“爸爸进来的时候,祷告词咱们已经说了一半了。”她用手揉捏着手臂,故意很生气而又娇柔地夸大着自己的劳累。然后又抬起双手,合十在一起,说:

“我准备好了。”

“圣母玛利亚,上帝的母亲。”

茱莉亚不慌不忙地再一次开始。

“圣母玛利亚,上帝的母亲。”

女孩跟着重复。

“请为我们这些罪人祈祷。”

“请为我们这些罪人祈祷。”

“现在和我们死去的那一天。”

“现在和我们死去的那一天。”

“就这样一直祈祷。”

“就这样一直祈祷。”

“可是你呢,爸爸,你怎么从来不祈祷?”女孩直截了当地问道。

“晚上睡觉之前我们会祷告的。”茱莉亚急忙回答。但是女孩却疑惑地看着马尔切罗,他感觉女孩不相信妈妈说的。于是他赶紧确认:“当然,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都是如此。”

“你现在就躺下,睡觉。”茱莉亚站起来,一边让女孩躺好。这可花了她挺大的气力,因为女孩好像还并不想睡觉,茱莉亚接着把铺在床上的唯一一条被子盖到女孩身上,将被子一直拉到她下巴的位置。“我热,”女孩一边蹬着被子一边说,“我好热。”

“明天咱们去奶奶那里,到时候你就不热了。”茱莉亚说。

“奶奶在什么地方?”

“在山里……那里很凉快。”

“那是哪里?”

“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塔利亚科佐[1]……那里很凉快,我们会在那儿待上整个夏天。”

“但是飞机不会飞到那里吧?”

“飞机不会再来了。”

“为什么?”

“因为战争已经结束了。”

“那战争为什么结束了?”

“因为二不会是三。”茱莉亚语气很生硬,但也没生气,“现在别再问问题了……睡觉,因为明天早上我们要很早出发……我现在去给你拿药。”她走出房间,留丈夫一个人和女儿在一起。“爸爸,”女孩立刻从床上坐起来问道,“你记得住在下面的人养的那只猫吗?”

“记得。”马尔切罗说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坐在了床边。

“它生了四只小猫。”

“然后呢?”

“那几个女孩子的管家跟我说,如果我想要的话,她们可以给我一只小猫……我可以要一只吗?……这样我就可以带着它去塔利亚科佐了。”

“可是这几只小猫是什么时候出生的呢?”马尔切罗问。

“前天。”

“那就不可能了,”马尔切罗摸着女儿的头说,“小猫必须待在它们妈妈身边吃奶……从塔利亚科佐回来之后你可以养一只。”

“那如果我们不从塔利亚科佐回来呢?”

“我们为什么不回来?夏天结束我们就回来。”马尔切罗一边回答,一边把手指伸进女儿柔软的棕色头发里面。

“哎呀,你弄疼我了。”他的手刚碰到头发女孩就立刻抱怨说。

马尔切罗把手从头发上拿开,笑着说:“你为什么说我把你弄疼了?……你知道这不是真的。”

“不是的,你确实把我弄疼了。”她强调说,然后用女性特有的动作把双手按在自己太阳穴的位置,“我现在头疼得要命。”

“那我要揪一揪你的耳朵了。”马尔切罗开心地说。他轻轻撩起她圆圆的粉色小耳朵上的头发,然后轻轻地揪住她的耳朵,像摇铃铛一样摇了摇。“哎呀,哎呀,哎呀,”女孩尖叫起来,假装着疼痛,整个脸上泛起了轻微的红色,“哎呀,哎呀,你弄疼我了。”

“你看,你真是个小骗子,”马尔切罗松开她的耳朵责备她说,“你知道不应该说谎话。”

“这一次,”她很沉着地说,“我可以对你发誓,你真的把我弄疼了。”

“你想要我给你一个洋娃娃,让她晚上陪着你吗?”马尔切罗看着地毯上散放着的那些玩具问道。

她朝着那些娃娃平静而轻蔑地看了一眼,然后用得意的口气回答道:“如果你想的话。”

“怎么,如果我想的话?”马尔切罗笑着问,“你说话的样子就好像是我要帮自己一样……你不喜欢和洋娃娃一起睡觉吗?”

“是的,我喜欢,”她退让了,“给我,”她犹豫地看着地毯,“给我穿着粉色衣服的那个。”

马尔切罗站起来,看看地毯上面:“它们都穿着粉色衣服。”

“有这样的粉色,还有那样的粉色,”女孩不耐烦地带着卖弄的语气说,“那个娃娃衣服的粉色,就和阳台上那些玫瑰花的粉色一模一样。”

“这边这个吗?”马尔切罗从地毯上拿起一个最大、最好看的娃娃问道。

“你看,你什么都不懂。”她严厉地说。她一下子跳下床,光着脚跑到地毯的一角,然后从地上捡起一个很难看的娃娃,它是用布料做的,脸黑黑的,而且都被压扁了,拿起娃娃之后她又快速地躺回床上,说:“好了。”这一回她在被单下仰面躺好,粉扑扑的、恬静的小脸紧贴在洋娃娃那个有点脏而且显得很傻的脸上。茱莉亚再次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个瓶子和一只勺子。

“快,”她走过来说,“吃药。”女孩没有让妈妈费口舌,很听话地坐起半个身子,抬头张着嘴,就像一只等待被喂食的小鸟一样。茱莉亚把勺子塞进她的嘴里,然后把勺子猛地一抬,将药水倒了进去。女孩重新躺好,嘴里说着:“真难吃啊。”

“那就晚安吧。”茱莉亚低头亲吻着女儿说。

“晚安,妈妈,晚安,爸爸。”女孩用尖细的声音说道。马尔切罗也亲吻了女儿的脸颊,然后跟在妻子身后。茱莉亚关了灯,接着把门关上。

在走廊里,她半转身子对马尔切罗说:“我想晚饭应该准备好了。”马尔切罗这个时候才注意到,也是第一次注意到,在一种责问的神情中,茱莉亚的眼睛肿了,就好像哭过一样。本来看到女儿让他重新打起了精神;但是看到妻子的眼睛,他再一次担心,害怕自己没有办法像他所要做的那样表现出镇静和坚定。这个时候茱莉亚在他之前走进餐厅,这是一个很小的房间,里面有一张圆形的小桌子和一个餐具柜。餐桌已经被摆放好了,中间的吊灯亮着,广播的声音从打开的窗户传进来,播音员喘着粗气,用一种胜利的声音描述着法西斯政府的倒台,通常只有在足球比赛的时候他们才会用到这样的语调。女仆走了进来,把汤放在桌上后又出去了。他们两个开始用平时的动作慢慢地吃饭。突然间,广播里的声音变得狂热急促起来。此时,广播用兴奋的词句、激昂的声音讲述着,密集的人群已经走上城市的街道,为国王欢呼。“真讨厌。”茱莉亚放下勺子,看着窗户说。

“为什么讨厌?”

“直到昨天他们还在为墨索里尼鼓掌……几天前,他们还在为教皇拍手,因为他们期待教皇能够把他们从空袭轰炸中拯救出来……而今天他们就为推翻墨索里尼的国王欢呼了。”

马尔切罗没说话。茱莉亚对于这些公共事件的观点和反应,他太过熟悉了,以至于他提前就能够在脑子里想到。这是一个如此简单的人的观点和反应,对于引发这些事件的深层原因没有任何兴趣,完全是从个人情感和理智这边得出的结论。他们安静地喝完汤,而广播依旧在滔滔不绝地大声播报着。接着,当女仆端上来第二道菜之后,广播突然被关掉了,一片安静,随着这静寂的到来,夏夜那种让人喘不过气来的闷热似乎又重新回来了。他们对视着,然后茱莉亚问道:“现在,你要做什么?”

马尔切罗简短地回答:“我就做所有那些和我处境一样的人会做的事情……在意大利,曾经有挺多人是相信法西斯政府的。”

茱莉亚在说话前犹豫了一下。接着她慢慢地继续说道:“不是,我的意思是,夸德里的事情你要做些什么?”

这么看的话,她是知道的,或者她一直都知道。马尔切罗意识到,在听到她的话之后,自己的心跳都要停止了,就好像如果十年前有人问他:“你现在对于利诺的事情要做些什么呢?”他也会有同样的反应。如果他当时有预言的能力的话,他会回答:“杀死夸德里。”但是现在呢?他把餐叉放在盘子旁边,确定自己的声音不会颤抖之后,他开口回答:“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他看到她低下头,做了个很奇怪的表情,好像哭了一样。接着她用缓慢而悲伤的声音说:“在巴黎的时候,也许是为了让我离开你,丽娜跟我说你加入了政治警察。”

“然后你是怎么回答她的?”

“我说那没关系……我说我是你的妻子,不管你做什么工作我都爱你……如果你是政治警察,那就意味着你认为这个工作是有意义的。”

马尔切罗没说话,他被茱莉亚如此坚定的忠贞感动了。茱莉亚继续用迟疑的语气说:“但是当夸德里和丽娜被杀之后,我真的非常害怕你会被牵涉其中……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在想这件事情……我之所以没跟你提起过,是因为关于你的职业你从来都没说过什么,我想我没有理由跟你提这件事情。”

“那你现在怎么想呢?”马尔切罗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我吗?”茱莉亚抬起头看着他说。马尔切罗看到她的双眼闪烁着泪光,他明白她的哭泣已经给出了答案。但她还是努力回答说:“在巴黎的时候,是你自己对我说拜访夸德里对于你的职业前途非常重要……所以我想,那应该就是真的。”

他立刻回答:“是真的。”

说完,他立刻明白了,茱莉亚直到这最后一刻都期待着自己的话会被否认。听到了他的话,茱莉亚就好像听到一个信号一样,一下子趴在桌上,脸埋在胳膊里面,开始抽泣。马尔切罗站起来,走到门口,把门反锁了。接着他来到茱莉亚身边,没有弯腰,把一只手放在她的头发上,说:“如果你想的话,那我们明天就分开……我陪你去塔利亚科佐,带着女儿,然后我就离开,不会再出现……你想我们这样吗?”

茱莉亚马上停止了哭泣,他觉得她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然后从埋着脸的臂弯当中传出她悲伤而惊讶的声音:“你在说什么啊?……分开?……不是这个……我是太担心你了……他们现在会怎么处理你啊?”

他心想,茱莉亚一点也不害怕他,她对于夸德里和丽娜的死也没感到任何的愧疚;她仅仅是担心他,担心他的生命,他的前途。这种充满爱意的冷漠,在他身上引起了一个奇怪的效果,就好像一个人在黑暗中走楼梯,抬起脚以为会踩在台阶上,但是却踏空了。实际上,按照他之前的预料,他期待着茱莉亚的恐惧和严厉的批判。然而他得到的,却是一直以来的那种盲目的爱和同甘共苦的情。他带着一些不耐烦说:“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没有证据……而且我仅仅是执行命令罢了。”他迟疑了一会儿,就好像厌倦了某种老生常谈一般;最后他努力说道:“我只是尽了自己的责任,就像一个士兵一样。”

茱莉亚立刻抓住了这句用滥的话,这种话之前甚至都没有办法安抚奥兰多探员。“是的,我也想到了,”她抬头说,抓住了马尔切罗的一只手,狂热地亲吻着,“我一直对自己说:马尔切罗毕竟只是一个士兵而已……士兵也会杀人,但是他们是听从命令的……如果是别人让他做的一些事情,那错就不在他了……但是你不觉得他们会来抓你吗?……我肯定,那些给你下命令的人会逃跑……而你呢,这些跟你都没有关系,你只是尽了自己的责任,但是却要承担风险……”亲完了手背之后,她又把这只手翻转过来,开始同样狂热地亲吻着手心。

“冷静一下,”马尔切罗抚摩着她说,“现在,他们还有别的事情要做,不会来找我。”

“但是那些人太坏了……只要有一个人想要害你就足够了……他们会告发你的……然后就是一直以来的样子:那些大人物,就是发号施令的,并且成为百万富翁的人得救了;而那些像你一样的小人物,他们尽到了自己的责任,一分钱也没赚到,却要承担风险……啊,马尔切罗,我太害怕了。”

“不要害怕,一切都会好的。”

“啊,我知道一切都会好的,我能感觉到……而且,我好累啊。”茱莉亚此时用脸贴着他的手,而没有亲吻它,“有了露琪拉之后,尽管我知道你的职业,但是我想:现在我已经都安顿好了,我有个女儿,一个我爱的丈夫,一个房子,一个家,我很幸福,真的很幸福……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幸福,我甚至觉得都不是真的……我几乎无法相信……我一直非常害怕,害怕一切都结束,害怕幸福无法持续……幸福确实没有持续,我们现在要逃跑了……你会失去你的工作,谁知道他们会对你做什么呢……而这个可怜的小宝贝会比成为孤儿还要悲惨……一切都得重新开始……而且可能都无法重新开始,我们的家就被毁了。”她又大哭起来,她的脸重新埋在臂弯当中。

马尔切罗突然想起了之前脑子里闪过的那个图像:神的权杖,无情地攻击着他的整个家庭,既攻击着有罪的他,也攻击着无辜的妻子和女儿。他沉思着,身体颤抖着。这时有人敲门,他对着女仆大叫说他们已经吃完了,不需要她。然后他弯腰对着茱莉亚温柔地说:“我求你不要再哭了,冷静下来……我们的家不会被毁掉的……我们会去美洲,去阿根廷,开始新的生活……在那里我们也会有一间房子,我会在,露琪拉也在……相信我,你会看到一切都恢复正常的。”

这一次茱莉亚抬起被泪水浸湿的脸,看着他,满怀着突如其来的希望,她说:“我们去阿根廷……可什么时候呢?”

“只要一有机会……只要战争真正结束。”

“那现在呢?”

“现在我们先离开罗马,去塔利亚科佐……在那里没人会来找我们……你会看到的,一切都会很顺利。”

这些话似乎让茱莉亚重新振作起来,如马尔切罗所想,这一点尤其能从她的语气中听出来,他看着她抽泣着站起来,用坚定的语气说:“请原谅我,我就是个傻瓜……我本应该帮助你,然而却只知道在这里哭,就像个笨蛋一样。”她开始收拾桌子,把盘子从桌上拿走,摆放到餐具柜里。马尔切罗走到窗边,弯腰俯在窗台上,看着外面。对面房子里,楼梯昏暗的灯光从半透明的玻璃窗透出来,一层一层,一直到天空的地方。在水泥院子的深处,阴影越来越浓重,黑得如同煤炭一般。夜晚静谧而闷热,就算竖起耳朵仔细听,也只能听到花园那边传来的水泵的吱嘎声响,而没有别的声音,下面有人正在黑暗中给花坛里的花草浇水。马尔切罗转过身说:“我们要不要去市中心转一圈?”

“为什么?”她问道,“去干什么?……谁知道那里得有多拥挤啊?”

“这样你就可以看看,”他轻轻地说,“一个独裁政权是如何倒台的。”

“再说还有露琪拉呢……我不可以留她自己在家……要是有飞机过来呢?”

“你放心吧,今晚不会有飞机了。”

“但是为什么要去市中心呢,”她突然抗议说,“我真不懂你……你就是专门去受罪……这有什么意思?”

“那你在家吧,”他说,“我自己去。”

“不,那我也去,”她马上说,“如果你遇到什么事情,我希望我也在场……那就意味着要让女仆来看孩子了。”

“你不用害怕……今晚不会有飞机的。”

“我去换衣服。”她说着走了出去。

剩下马尔切罗一个人,他又一次走到窗边。此时对面房子里有人走下楼梯,一个男人。透过模糊的玻璃能够看到这个人的身影从一层到另一层。他很从容地下楼,从纤细的身影来看应该是个年轻人:马尔切罗很嫉妒地想,没准儿他正吹着口哨呢。接着广播又开始大叫起来。马尔切罗听到了演讲末尾通常都会使用的总结性的话语:“……战争继续。”这是新政府传达的信息,刚刚他已经听到过。马尔切罗从口袋里拿出烟盒,点燃了一支香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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