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区的街道荒凉、安静、黑暗，几乎像死去了一样，仿佛是一个巨大身体的末梢，血液一下子集中到一点。但随着车子越来越靠近市中心，马尔切罗和茱莉亚就看到越来越多成群结队的人，他们挥舞手臂，叫嚷着。在一个小路口，马尔切罗放慢了车速，最后停下来，为了给一排卡车让路，这些卡车上挤满了青年男女，他们都挥舞着旗子，举着牌子，上面都写着字。这些卡车插满了旗帜，车上挤满了人，有些人还挂在车子挡泥板和踏板上面，他们一路开过，接受着人行道上拥挤人群的欢呼和喝彩。突然一个人把头伸进马尔切罗的车窗，对着茱莉亚的脸大喊：“自由万岁！”然后立即消失了，就好像是被四周黑压压的人群再次吞噬了一般。茱莉亚说：“是不是回家会更好一些？”

“为什么？”马尔切罗一边透过挡风玻璃注视着街上发生的事情，一边回应说，“他们都这么高兴……肯定不会想着去搞破坏的……咱们现在找个地方停车，然后我们也一样走路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他们不会偷我们的车吧？”

“这太荒唐了！”

马尔切罗用他惯常的谨慎、平静、耐心，开车穿过市中心拥挤的马路。由于防空需要，灯光都变暗了，微弱的光线中却可以清晰地看到人群的移动，人们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聚集、奔跑，形式不一，但共同点在于，无论是什么方式，所有人都洋溢着为这个独裁政府的倒台而表现出的真诚的狂喜之情。有的人在马路中间互相拥抱，他们甚至都不认识对方；有的人长时间站着不动，也不说话，仔细观察着，当插着红旗的卡车路过时，他却突然摘下帽子，嘴里大声欢呼着什么；有的人在奔跑，就像是接力赛一样，从一群人当中跑到另一群人那里，重复着同样的喜悦和兴奋的话语；还有的人则像是被某种厌恶之情弄得怒发冲冠，对着关闭的黑黢黢的大楼威胁性地举起拳头，那个地方到现在为止都还是某个政府部门的办公地。马尔切罗看到很多女人，她们挽着自己的丈夫，或者抱着孩子，这种场景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在倒台的集权政府所强行组织的那些游行活动当中从来没有过。成队的表情坚毅的男人像是被某个党派秘密统一组织起来的一样，一会儿组成队伍拍手行进，一会儿又似乎突然消失在人群当中；大批人群围绕着某个即兴演讲的人，称赞他的演讲；还有的人聚在一起，扯开嗓门大声歌唱自由的颂歌。马尔切罗缓缓地开着车子，对经过的每一片人群都表示出耐心和尊重，就这样慢慢前行。“他们真开心啊。”茱莉亚用善意、有些同仇敌忾的语气说，一下子忘记了恐惧和利害关系。

“我要是他们，也会这么高兴的。”

他们在主街上走了很长一段路，一直都被人群包围着，前面有两三辆汽车，它们也在缓慢地前行；接着在一条小巷子处，马尔切罗转弯，等到游行的人群都走过去之后，他终于能把车子开进巷子里了。他快速地驾驶汽车开过巷子，进入另一条没有人的小路，停车，熄火，转身对妻子说：“我们下车吧。”

茱莉亚没有说话，下了车，马尔切罗下车后，仔细地把车门都关好，然后和妻子一起朝着他们刚刚经过的马路走去。此时他感觉异常平静，完全能够控制自己，完全没有任何的束缚，就像他这一整天所期待成为的那样。但是他依旧很仔细地审视着周围；当他再次来到拥挤的大街上时，人群中爆发出的喜悦一下子扑面而来，这种喜悦是如此猛烈、混乱、真诚而且咄咄逼人，他立即焦虑地自问，难道这种喜悦不应该在他的心中引发某些不平静的情感吗？不，他仔细思索了一会儿，心想，他既没有感受到遗憾，也没有愤恨和恐惧。他是真的很平静、冷漠，自己已经熄灭了所有的情绪，随时可以冷眼旁观他人的喜悦，但却不想参与其中，而且也不会把这种喜悦视为是一种威胁或者挑衅。

他们开始在人群中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从一群人那里走到另一群人旁边，从一条人行道走到另一条。茱莉亚此时已经不害怕了，她也是格外平静，完全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就和马尔切罗一样；但是他心想，茱莉亚之所以这样，原因和他不尽相同，她是因为拥有一种善良的能力，能够融入其他人的情感之中。随着时间过去，人群非但没有缩小，反而似乎是每一刻都在不断扩张。马尔切罗注意到，人群里的人们就只有喜悦，一种难以置信的、令人惊讶的喜悦，人们还不能够熟练地表达这种喜悦，他们似乎还不确定可以完全不受惩罚地表达这种喜悦。又来了几辆满载众人的卡车，车上都是男男女女的工人们，他们挥舞着旗子，有三色旗，也有红旗，卡车艰难地在人流中行进着。一辆德国敞篷小汽车行驶过来，两位军官安静地躺靠在座位上，一位身着军装的士兵则坐在车门上，手里端着冲锋枪：人行道上响起了一片口哨声和嘲弄的叫喊声。马尔切罗看到很多士兵，他们都是衣冠不整，没有武器，他们互相拥抱着，像农夫一样呆滞的脸上散发着希望的痴醉光芒。当马尔切罗看到两个士兵像情侣一样互相搂着腰边跳舞边走路，身上制服全都敞开着的时候，马尔切罗第一次感受到一种和愤怒相似的感觉：这些人都是穿着制服的，对于他来说这制服就意味着荣耀，意味着尊严，不管穿着它的人自己怀有什么样的情感，这一点不容争辩。茱莉亚好像猜到了他的心思，指着那两个热情而衣着不整的士兵说：“可是他们不是说战争继续吗？”

“他们是说了，”马尔切罗回答说，突然间他承认自己错了，尽管很不情愿去承认，“但是并不是真的……那些可怜的家伙有理由去高兴：对于他们来说，战争是真的已经结束了。”

在部委大楼的大门前有一大群人，他们在抗议、叫喊、挥舞着拳头，马尔切罗出发去巴黎之前就是在这个部里接受了命令。那些站在门口的人用手敲打着大门，想要打开。能够听到许多人在大声重复着刚刚下台的部长的名字，用一种特殊的厌恶、轻蔑的语气。马尔切罗久久地盯着这群人，不明白这些示威者到底想要什么。终于大门稍微被打开了一点，一个门房从门缝里探出身来，他穿着带饰带的制服，面色苍白，满脸恳求的表情。他和最近处的几个人说了些什么，然后有人走进大门，随后门立即被关上了，人群又大喊了一会儿，然后就散开了。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走了，一些很执着的人还留在那里，他们一边拍打着大门，一边对着里面大喊大叫。

马尔切罗离开部委大楼，来到了旁边的广场。不知哪个人高喊着“让开，让开”，人群听到后，向后退去，他和妻子也和人群一起退到后面。他探头张望，看到三四个讨厌的小伙子正在用绳索拖着一个巨大的独裁者半身像。这个半身像是青铜色的，但实际上那是涂上去的颜色，它是用石膏做的，从它被拖拽过来的路上掉落下来的白色小石块就能够看出来。马尔切罗身边站着一个黑黑的矮个子男人，戴着一副非常大的玳瑁眼镜，几乎把整张脸都吞没了，他看完塑像之后，转过头来，用权威的语气笑着对马尔切罗说：“看上去是青铜做的，其实就是普通的白垩土。”马尔切罗没理会他，他伸长脖子，仔细打量那个雕像，雕像很沉重地一颠一颠地从他面前经过。在各个部委的大楼里，以及公共部门办公室里，能够看到成百上千个这样的雕像，制作粗糙，样子也都相似，颌骨突出，圆圆的眼睛深陷下去，头颅膨胀而光滑。他不禁心想，这个用假的青铜做的嘴巴，正是模仿了那张傲慢的真实的嘴巴，现如今它却被拖拽在尘土之中，承受着人们的嘲弄和口哨声；而同样是这群人，就在不久前，他们还在狂热地为这张嘴巴欢呼雀跃。茱莉亚好像又一次察觉到了他的心思，因为她小声地对他说：“你想想看，过去只要在前厅里有这样一个半身雕像，人们就不敢高声说话。”

他干巴巴地回答说：“现如今，要是他们活捉了他，就会像对待这个雕像一样对待他。”

“你觉得他们会杀了他？”

“要是可以的话，他们肯定会这样做的。”

他们又走了几步，就在这黑暗中骚动混乱的人群当中，这些人就像汹涌动荡的洪流一般。在一条街的街角，一小群人在一幢大楼的楼角架起了一个长长的木梯，一个人已经爬到了梯子的最顶端，挥动着手里的锤子，重重地击打着一块刻有集权者名字的石碑。一个人笑着对马尔切罗说：“到处都是法西斯标志……要把这些印记凿掉就需要好几年。”

“确实如此。”马尔切罗说。

他们穿过广场，然后依旧在人群当中挤到了拱廊的位置。这里几乎漆黑一团，只有一点点旁边昏暗的灯泡照出的微弱灯光，一小群人围着一个看不见的东西，就在拱廊的两条岔道会合处。马尔切罗走近一些，探头张望，看到他们围着的是一个正在跳舞的小伙子，他正滑稽地模仿着那些表演哑剧的女演员跳肚皮舞时的手势和扭曲的身体：他带着那位独裁者的肖像画，这是一幅彩色的石印油画，画透过一道缝隙被挂在他的肩膀上，就像是一个狗项圈一样，令人觉得像是一个人正遭受枷刑，却戴着脖子上的刑具在跳舞。他们返回广场时看到了一位青年军官，他留着黑色小胡子，眼神像被施了魔法一般，他挽着一个棕发的女人，这个女人非常狂热，头发随风飞舞。青年军官用既兴奋又教导一样的口吻对着马尔切罗喊道：“自由万岁……但是，尤其是，国王万岁。”

茱莉亚看着丈夫。“国王万岁。”马尔切罗眼都没眨一下立刻说道。他们走远了，马尔切罗随即说道：“有很多保皇分子努力让事态对君主制度有利……咱们到奎利纳莱王宫去看看。”

他们又费力地走回那条小巷，来到他们停车的小路上。就在马尔切罗发动车子的时候，茱莉亚对丈夫说道：“真有这必要吗？！……我实在受够了这些大喊大叫了。”

“反正我们也没什么更好的事可做。”

马尔切罗快速地驶过几条横着的马路，一直开到奎利纳莱王宫所在的广场。他们发现这里并非挤满了人。在那些王室人物经常露面的阳台下面，人群还是挺密集的，但是越往广场边缘地带，人群就越变得稀疏，因此留出了许多空荡荡的地方。这里的光线也同样比较昏暗，巨大的金属路灯上面成串的灯泡散发着黄色的冷淡光芒，微弱地照亮下面黑压压的人流。很少会听到掌声和欢呼声；跟其他地方相比，这个广场上的人群似乎不知道他们究竟想要什么。也许，这里的人拥有的更多是好奇而不是热情：以前，人们就像观看演出一样聚集在一起，想要看到那位独裁者，听他的讲话；而现在，他们以同样的方式想要看到打倒独裁者的人，并且听他的讲话。当车子缓缓地绕着广场行驶时，茱莉亚轻声问：“国王会在阳台上露面吗？”

在回答茱莉亚的问题之前，马尔切罗侧脸向上，透过汽车挡风玻璃望向阳台。阳台被两个发出红色火光的火把微弱照亮，阳台中央，那扇窗户的百叶窗关闭着。然后他回答说：“我想不会……他为什么要露面呢？”

“那这些人都在等什么呢？”

“什么也不等……这是个习惯，跑到广场上来，呼喊某些人。”

马尔切罗开着车，缓缓地绕着广场行驶，几乎是用挡泥板很客气地推开那些不肯走动的人群。茱莉亚出人意料地说道：“你知道吗，我几乎有些失望。”

“为什么？”

“我本以为，他们会干出什么大事，谁知道呢，比如放火啊，杀人啊……咱们出门的时候，我很担心你，所以我才跟你一起出来的……然而什么事都没有：只有大呼小叫、鼓掌、喊万岁的、喊倒台的、唱歌、游行……”

马尔切罗只得回答说：“最糟糕的事情还在后面。”

“你是什么意思？”她问道，声音一下子变得恐惧起来，“对我们来说最糟糕，还是对于其他人来说？”

他马上后悔自己说了这句话，因为他感受到茱莉亚一只手正用力地、焦虑不安地抓他的胳臂：“我一直就知道，你对我说的那句话不是真的：说什么一切都会得到妥善解决……现在，你自己也证实这一点了。”

“别害怕……我就是说说而已。”

这一回，茱莉亚不说话了，只是两手抓住他的胳臂，将身子紧紧贴着他的身体。这虽然让马尔切罗觉得行动不便，但他也不想推开她，马尔切罗驾驶着汽车穿过几条小路，重新朝主街驶去。到了主街之后，他驶过一些行人车辆较少的岔路，来到人民广场。从这里，他又沿着品丘山的那些斜坡向上，朝博尔盖塞别墅[2]驶去。他们穿过黝黑的、布满大理石半身像的品丘山，绕过赛马场，驶向维内托大街。当他们来到品恰纳城门入口时，茱莉亚突然用悲伤而虚弱的声音说道：“我不想回家。”

“为什么？”马尔切罗问道，放缓了车速。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一边望着前方一边回答说，“只要一想到家，我的心就揪起来了……我觉得，我们好像就要永远地离开那个家了……不过，这倒也没什么可怕的，”她赶紧又补充了一句，“只不过是一个要搬走的家罢了。”

“那你想要搬去哪里呢？”

“去你想要去的地方。”

“你想到博尔盖塞别墅那里转一下吗？”

“好，咱们就去转转吧。”

马尔切罗开着车子在一条漫长而昏暗的大路上行驶，路尽头可以看到一个泛着白光的建筑物，那就是博尔盖塞博物馆。到达那片空地之后，马尔切罗停下车子，关闭发动机，说道：“我们要不要散散步？”

“好的，如果你想的话。”

他们下了车，挽着手臂朝博物馆后面的公园走去。公园空荡荡的，发生的政治事件已经把公园里的人都驱散了，甚至包括那些情侣。在昏暗的光线下，可以看见许多大理石雕像，它们有的摆出英雄般的姿态，有的则很忧伤，在那些由树木构成的暗淡背景下发散着白色的微光。他们一直走到喷水池，在那里安静地待了一会儿，望着池里没有丝毫波澜的黑水。这时，茱莉亚紧握着丈夫的手，把两人的手指紧紧交叉相扣，就像是微观层面上的一个拥抱的动作。然后他们继续散步，来到一片橡树林中的一条黑暗的道路上。走了几步之后，茱莉亚突然停下来，转过身来，用一条胳臂搂住马尔切罗的脖子，亲吻他的嘴。他们就这样相互拥抱，相互亲吻，在路的中央站了好久。接着他们分开身体，茱莉亚牵起丈夫的手，拉着他朝树林走去，悄声说：“来，我们在这里做爱……就在地上。”

“不，不行，”马尔切罗不禁惊呼道，“在这里？……”

“是的，就在这里，”她说，“为什么不行？……来吧，我需要做爱，好让我感觉安心。”

“对什么安心？”

“大家都在想战争，想政治、飞机……然而，人们可以是非常快乐的……来吧……我甚至会在他们游行欢呼的那些广场正中央做爱，”她突然又愤慨地说道，“这只不过是为了表明：我至少能够想到别的事情……来吧。”

这时，她似乎很兴奋，穿梭在树干之间那些漆黑的阴影中，走在他的身前。“你看这是多么漂亮的卧室啊，”他听到她在喃喃自语，“很快我们就没有家了……但这个卧室却是他们没办法从我们手中夺走的……只要我们愿意，我们可以随时在这里睡觉，在这里做爱。”突然间，她在他眼前消失了，就好像遁入地下一样。马尔切罗四处搜寻她的身影，接着在远处的一片黑暗中，他依稀看见她躺在一棵树下的地面上，一条胳膊弯在脑后做枕头，另一条胳膊则抬起来朝着他的方向，安静地邀请着他，让他躺在她的身边。他接受了邀请，刚一躺下，茱莉亚就用双腿和双臂把他的身体紧紧缠住，狂乱而笨拙地用力亲吻他整张面孔，就好像要在他的前额和脸颊上找到别的嘴巴，并且通过这些嘴巴钻进他的身体。但很快她的手臂就松开了，马尔切罗看到她在他的身体上立起上半身，望着黑暗的地方。“有人走过来了。”她说道。

马尔切罗也坐起来，向那边看了看。在远处的那些树木中间，有一道手电的亮光在摇摆前进，前面的地面上投射出一个微弱的光圈。周围一点声音也没有，覆盖在地面上的枯叶压住了这个陌生人的脚步声。手电朝着他们的方向走过来，茱莉亚一下子恢复了常态，坐了起来，双臂抱住膝盖。他们并肩坐着，背靠着树干，看着那光亮越走越近：“可能是个警卫。”茱莉亚轻声说道。

此时，手电在地面投射的光圈已经离他们不远了，光圈随即又抬高，光线将他们全部笼罩其中。这光线让他们觉得非常刺眼，他们看着走来的那个男性身影，其实也就只能看到个影子罢了，从影子的拳头里射出照在他们脸上的那道白光。马尔切罗心想，警卫看清楚他们的脸之后，就会把这个光线放低的。但实际上并非如此，这道光线久久地照着他们，而这个男人就这样安静地长久地看着他们，马尔切罗觉得这沉默当中充满了惊讶和思考。“我可以问问您到底要什么吗？”于是他用气愤的语气问道。

“我什么也不要，马尔切罗。”一个温和的声音立即回答道。与此同时，手电发出的光线也放低了，重新开始晃动起来，离他们远去。“这是谁啊？”茱莉亚低声问，“他好像认识你……”

马尔切罗待在那里一动不动，呼吸似乎都停止了，他现在感到无比慌乱。他对妻子说道：“对不起，你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回来。”他一跃而起，起身去追赶那个陌生人。

他在树林边一个白色大理石雕像的基座旁追上了那个人。身边不远处有一盏路灯，听到马尔切罗的脚步声后，那个男人转过身。马尔切罗立即认出了这个人，尽管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但他还是从剪成短寸的头发下那光润、清瘦的脸上认出了他。当年，他看到他的时候是穿着司机制服的；而现在，他依旧身穿黑色制服，纽扣一直扣到脖颈的位置，裤子蓬松，还有一副黑色皮革护腿。他把帽子夹在胳臂底下，手里握着电筒。他马上微笑着说：“人只要不死，总会再见的。”

对于马尔切罗来说，这句话实在太适合现在的场合了，尽管他是以开玩笑的口吻说出来的，自己也许都没有意识到。慌乱和奔跑让他气喘吁吁，他喘着粗气说:“可是我一直以为……我已经把你杀死了。”

“而我却希望你能知道，他们把我救活了。”利诺平静地回应，“确实，有一份报纸公布说我死了，但这是因为当时的一个差错……其实是我旁边那张病床上的人死了……于是你就以为是我死了……所以我刚才说得不错：人只要不死，总会再见的。”

此时马尔切罗感到无比惊骇，重新见到利诺是一部分原因，但更多的是因为见面之后，两人之间立即建立起来的那种彼此熟悉、亲密而又忧伤的对话语调。他非常痛苦地说：“但是，相信你已经死了这件事给我带来了那么多的影响，然而，你却没有死。”

“对我来说也是一样，好多的影响，马尔切罗。”利诺说道，用一种同情的目光看着马尔切罗，“我心想，这可能是一种警示吧，于是，我结了婚……后来，我妻子死了，”他放慢了语速，“一切又像以前那样重新开始……现在，我是个夜间警卫……这些花园里到处都是像你一样漂亮的男孩子。”他说这些话时的语气中带着一种平静、温柔的厚颜无耻，却没有丝毫阿谀奉承之意。马尔切罗第一次注意到，利诺的头发几乎已经灰白，脸也有点发胖。“你也结了婚吧……那位就是你的妻子，不是吗？”

马尔切罗突然间忍受不了这种偷偷摸摸、索然无味的闲扯聊天。他抓住那男人的肩膀，用力摇晃着，嘴里说道：“你现在跟我说话的样子就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可你知道吗？你毁了我的一生！”

利诺完全没有试图挣脱，他回答说：“你为什么这么说呢，马尔切罗？你已经结婚了，也许还有了孩子，你看上去应该过得不错，那你还抱怨什么呢？如果你当初真的杀了我，那情况也许会更糟。”

“可是，我，”马尔切罗禁不住大叫起来，“在你认识我的时候，我可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啊……但认识了你之后，我就再也不是了，永远都不是了。”

他看见利诺惊讶地看着他：“可是，马尔切罗，我们所有的人原本都是天真无邪的……难道我就不是吗？但最终我们都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失掉了这份天真……这就是正常状态。”马尔切罗抓在利诺肩膀上的双手已经有些放松了，利诺费力地把身体挣脱出来，然后用一种同谋般的口气说道：“看，你妻子来了……我们最好分开吧。”

“马尔切罗。”阴影中响起了茱莉亚的声音。

他回头看到茱莉亚正犹疑不决地走过来。与此同时，利诺把帽子在头上戴好，做了一个告别的手势，然后匆忙地朝博物馆的方向走去。“我能知道一下他是谁吗？”茱莉亚问道。

“我的一个老同学。”马尔切罗答道，“他最后竟然当了夜间警卫。”

“我们回家吧。”她一边说着一边挽住他的胳臂。

“你不想再走走了？”

“不……我更想回家。”

他们走到车子那里，上车，一直行驶到家，其间他们都没有说话。马尔切罗尽管开着车，心里却依然想着利诺刚刚说的那些话，那些他无意识说出的但却意味深长的话：“……我们都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失掉了这份天真……这就是正常状态。”他心想，这些话中凝聚了对他自己这一生的判断。他之所以做那些事情，就是为了能使自己从一件想象中的凶杀案中得到解脱；然而，利诺的话却令他人生中第一次明白，即使他没有遇见利诺，不曾向他开枪，或者他当时并不确信自己杀死了他，总之就是，即使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无论如何，他还是会失掉自己的那份天真无邪，也因此，无论如何他都会渴望重新得到这份天真，所以那些他做过的事情他还是会去做的。

正常状态正是这样一种徒劳而艰难的渴望：渴望证实自己被原罪所破坏的一生是正确的，而不是从他遇见利诺第一天起就一直在追求的虚无的假象。

他听到茱莉亚在问：“明天早上我们几点出发？”他立即将脑中这些想法驱赶走，就像是驱散许多能证明他犯错的证人似的，它们是那么的胡搅蛮缠，而此时已经毫无用处了。

“尽早吧。”他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