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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同流者 作者:阿尔贝托·莫拉维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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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时分,马尔切罗醒了,他看到,或者说他以为自己看到妻子正站在窗边,在凌晨最起初的灰色光线中,透过玻璃看着外面。她身上没有穿一件衣服,完全赤裸,用一只手揭开窗帘,另一只手则遮挡住胸部,也不知道是因为羞涩还是焦虑。一缕长长的头发顺着脸颊散乱地垂下;那张脸向前张望着,面色苍白,没有颜色,神情看上去是在痛苦地思考和冥想。就连她的身体在这个夜晚似乎也失去了强健和引起人欲念的形象:两个乳房由于哺乳而变得扁平松弛,从侧面能够看到一条被压出来的松软的折痕,这是他以前从未注意到的;肚子又圆又胀,给人一种笨拙、沉重的感觉;两条大腿的姿态也印证了这种感觉,它们颤颤巍巍地交叉在一起,相互收紧,就好像要把肚子藏起来一样。天刚蒙蒙亮,寒冷的光线好似一道狡黠、引人反感的目光,微微照亮她赤裸的身体。马尔切罗看着她,心中不禁琢磨,她这样一动不动,站在破晓前微弱的光斑之中盯着外面没有人影的院子,到底在想什么呢。抱着强烈的同情心,他心中暗想,他完全可以猜测出她的那些心思。“这就是我,”她肯定是这样想的,“这就是我,一个被赶出家门的女人,年近中年,还有一个年幼的孩子,丈夫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指望的前程了,命运难以预测,甚至连他的生命可能都处在危险之中。这么多的努力、这么多的热情、这么多的希望之后,得到的结果就是这个。”他心想,她就是被逐出伊甸园的夏娃;而伊甸园就是这个家,这个仅仅拥有着微不足道的几个物件的家:衣橱里的衣物,厨房里的器具,用来招待她朋友的客厅,银制的餐具,冒牌波斯地毯,她母亲送给她的陶瓷餐具,冰箱,前厅摆放的花瓶,这间仿效皇家样式、分期付款装修的双人卧室;还有,就是他自己,此刻他正躺在床上望着她。毫无疑问,伊甸园是一种幸福,是那种一天能和家人一起吃两次饭,并为这个家的未来——为女儿和他的未来——制订一些计划的幸福。最后,伊甸园是灵魂的安宁,是与她自己和世界达成的和谐,是内心的平静和知足常乐。而如今却有一个愤怒、无情的天使,他手持冒着火焰的宝剑,将她永远赶出了伊甸园,就这样把浑身赤裸、手无寸铁的她推入了充满敌意的外部世界。马尔切罗又看了她片刻,她依旧一动不动,愁容满面地沉默注视着;接着,当困倦又一次压在他的眼皮上时,他看到她离开了窗户,踮着脚尖走到衣架旁边,从上面拿下一件晨衣,穿上之后悄悄地走了出去。他心想,她很可能是去熟睡着的女儿的床边坐着了,在那里沉思也同样不会快乐;又或者是再去看看出发的行李,看看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他一时间想追上她,用某种方式来安慰她。但是,他觉得自己还是非常困倦,过了不久他就又睡着了。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当汽车在夏日纯净的晨光中朝塔利亚科佐行驶时,他又重新想起了这个忧伤的场景,他问自己,这到底是他梦中见到的还是真实看到的。妻子坐在他的身旁,紧贴着他,为的是给露琪拉留出位置,小女孩则跪在座位上,头伸出车窗外享受着汽车飞驰带来的乐趣。茱莉亚直挺挺地坐着,外衣的扣子松开,里面是一件白色衬衫,脸上没什么表情,被旅行帽遮住,留下一片阴影。马尔切罗注意到,她膝盖上放着一件长方形的东西,外面包着棕色的纸,扎着细绳。“那里面包着什么?”他惊讶地问道。 “你会笑的,”她答道,“但我无论如何都不想把放在前厅的水晶花瓶留在家里……我舍不得它,尤其是它那么漂亮,而且还是你送给我的礼物……你记得吗……就是在孩子出生后不久……带着它有些累赘,这我知道,但它也会有用处的……到了塔利亚科佐我会放一些花进去。” 他心想,那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了,黎明时分他看到的那个站在床边的身影,不是他做的梦,而是有血有肉的他的妻子。过了一会儿他说道:“如果带着它让你开心,那你做的就是对的……但我向你保证,我们一定会回家的,就在夏天结束的时候……你绝对不该大惊小怪的。” “我没有大惊小怪。” “一切都会得到最圆满的解决,”马尔切罗继续说道,同时改变车道,车子开始爬坡,“而且你会像最近几年那样幸福的,甚至更幸福。” 茱莉亚什么也没说,但她看上去并没有被他的话说服。马尔切罗尽管开着车,却也能好好观察她:她用一只手按住膝盖上的花瓶,另一只手臂则搂住向车窗外探出头的小女孩。这两个姿势似乎在说,她所有的亲情和全部的财产就都在这里了,在这辆车上了:身边的丈夫,另一边的孩子,还有那个象征着家庭生活的水晶花瓶。他想起,在出发的那一刻,她朝着房子看了最后一眼,说道:“谁知道会是什么人来占据我们的房子呢。”于是他明白他永远也不能说服她,因为在她身上没有勉强的信服,只有来自她本能的可怕预感。尽管如此,他还是镇静地问道:“可以告诉我你现在在想什么吗?” “什么也没想,”她答道,“我真的什么也没想……我在看风景。” “大概在想些什么。” “大概吗?我想的是,对我们来说事情很糟糕……但这不是任何人的错。” “也许是我的错。” “为什么是你的错呢?怪不得任何人……所有人都既是错的又是对的……事情糟糕那就是事情糟糕,仅此而已。”她说这句话时语气很果断,仿佛在表明她不想再说话了。于是马尔切罗就不说话了,从此刻起过了很久,他们之间就只有沉默。 此时正是清晨的好时光,却已经预示了炎热的一天。车子前方有两排满是灰尘的篱笆,反射着耀眼的阳光,篱笆之间的空气似乎在颤抖,炙热的阳光在柏油路上反射出热浪。这条公路的周围是一片延绵起伏的景色,黄色山丘上竖立着干枯的麦茬儿,星星点点的棕色和灰色的农舍散落在荒凉、没有树木的山谷底部。他们不时会遇上一辆马拉的小车,或是一辆乡下的旧汽车:这是一条人迹罕至的公路,军队的运输都是走其他地方的。马尔切罗一边开着车,一边心想,这一切都是那么安静、正常而冷漠。他绝不会想到自己正处于一个正在进行战争和革命的国家的中心地带。零星的几个农民要么靠在围栏上,要么站在田地中央,脚边上放着铁锹,他们的表情所表现出来的是最普通的情感,对于生活中正常的、司空见惯的、显而易见的事物的仔细而又平淡的关注。所有人考虑的都是庄稼的收成,东西的价格,甚至索性什么都不想。他继续想道,多年以来,茱莉亚就像这些农民一样;而现在,她却因为被从这种安宁中驱逐出来而感到痛苦不堪。他突然几乎有些愤怒地想道:对她来说更加糟糕。对于男人来说,生存并不意味着在大自然的溺爱中、在和平中放纵,而是要不断地进行斗争和抗议,每时每刻都在解决着那些最细小的问题,而这些问题则是包含在更广泛的问题的界限里面的,而所有的问题又都在更复杂的问题当中,那就是生活。这个想法让他恢复了自信,车子此时正从一片荒凉的平原景色驶出,来到延绵不断的山丘,行驶在高高的红色岩石之间。也许是因为开车让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和发动机好像合为一体,他可以坚定地面对并且从容地解决这条满是转弯和上下坡的公路上的各种困难,这么多年以来,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乐观,一种既有风险又有些冒失的乐观,就像猛然刮起的一阵风,终于吹散了蒙在他心头的阴霾。他心想,现在要做的,就是将他人生中的一整段时期认定为彻底终结,并将其埋葬,然后重新开始,制订一个全新的计划,利用不同的工具,重新开始。他还想道,和利诺的相遇是很有帮助的;不仅是因为这次相遇让他摆脱了对一件他并未犯下的凶杀案所感到的内疚,也是因为,利诺随口说的“丧失天真是不可避免和正常的”这寥寥几个字使他明白了,二十年来他一直执迷于一条错误的道路,而现在他必须坚决地从这条道路上走出来了。他还想到,这一次不需要辩解和沟通了,这次他下定决心,绝不允许那件确实犯下的凶杀案——夸德里凶杀案——折磨到他,这一次他绝不会再去徒劳无功地从罪孽中寻求解脱和净化,去找寻什么正常状态。那些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夸德里已经死了,他会在这个死亡上面放上一块比墓碑还要沉重的碑石,一块彻底遗忘的碑石。也许是因为这个时候,风景已经不再像刚才那样闷热而荒凉了——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丰沛的水流使公路两边长满青草、野花和蕨类植物,更高的地方,在凝灰岩山峰的顶端是一片繁茂的、定期修剪的小树林——他感觉自己明白了,从今往后他要如何永久性地避免让自己进入荒漠般的沮丧情绪当中:在这种情绪当中,一个人总是在追逐着自己的影子,总是感觉自己被迫害,自己有罪;而是应该去自由地、大胆地寻找跟此时身边景色相似的地方,那些有陡峭的岩石,强盗和野兽都很难到达的地方。他曾经心甘情愿地、执迷不悟地、愚蠢透顶地强迫自己落入一些可鄙的关系当中,去完成一些更加可鄙的任务;而所有这些都出于对一种根本不存在的正常状态的追求;如今,这些关系已经中断了,这些任务也已经解除了,而他又恢复了自由,并且他也将学会如何去使用这种自由。就在这时,他们身边呈现出一路上最优美的风景:公路的一边是那片覆盖住山丘一侧的定期修剪的小树林;另一边,则是个长满绿草的斜坡,零星地长着几棵巨大、茂盛的橡树,这些橡树向下排列,一直到一条长满灌木丛的沟壑,灌木丛中的流水翻滚着泡沫,反射着光芒。在沟壑的另一边矗立着像城墙一样的岩石,一条闪耀着晶莹亮光的瀑布从那里落下。马尔切罗突然停下车说:“这里太美了……我们停下来待一会儿吧。” 女儿从车窗那边转过头来问道:“我们已经到了吗?” “没有,我们还没到,就是停一会儿。”茱莉亚说着抱住她,下了车。 等到他们都下车了之后,他的妻子说她想让小女孩去方便一下,马尔切罗就待在车旁边,茱莉亚则拉着女儿的手往远处走了几步。妈妈走得很慢,身体并没有朝着女儿倾斜,女儿穿着一件白色的小连衣裙,头顶系着一个大蝴蝶结,头发垂落在肩膀上,她像平常那样兴致勃勃地说着话,时不时还抬头看看母亲,可能是要问什么问题。马尔切罗在心中自问:在他刚刚突然间描绘出来的、全新而自由的未来生活里面,他的女儿会占据一个什么样的位置呢?他满怀爱意地想道,他一定要学会如何带着她去往一个全新的生活当中,那个生活中的目的与迄今为止他自己的完全不同。他心想,在他女儿的生活中,一切都应该是愉悦、充满想象力的,应该是优雅、轻松、清澈、新鲜而又充满历险的;一切都应该像是一片美丽的风景,这片景色中没有闷热,也没有雾霾,有的只是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能够净化整个世界,让空气更清新,色彩更明快。那种带着血腥味的世俗迂腐,一丁点都不应该留在她的生活当中,而直到昨天,这些东西都在影响着他自己的命运。是的,他还在想着,她应该生活在完全的自由当中。 马尔切罗带着浮想联翩离开了公路的外缘,朝着另一边浓密的树林走去。那些树木很高,枝叶茂密,下方长满了野生的荆棘和灌木丛,而在这些东西下面,一片阴影当中,能够隐约地看到一些野草和野花,一株风铃草,它深蓝的颜色已经近乎是紫色了。这是一株很普通的风铃草,带着几片白色纹路的花瓣,他把风铃草放到鼻孔前,闻到一种野草的苦涩气味。他心想,这株野花生长在灌木丛的阴影当中,附着在石灰岩上的一小块贫瘠的土地上,它没有试图去限制其他更高、更强壮的植物的生长,也没有认同自己的命运而简单地接受或者拒绝它。在完全无意识和完全自由的情况下,这株植物在种子随意落到一个地方之后就开始生长,直到这一天他的手把它摘下。他心想,生长在黑暗的灌木丛中一块苔藓地上的这孤独的小花,它的命运真是太卑微了,但也是自然而然的。相反,那种自愿的卑微,妄图去徒劳地找到那不可能得到的、虚假的正常状态,这样的做法却只能将骄傲或者爱意折叠并掩藏起来。 妻子的声音让沉思中的他吓了一跳:“那我们出发吧。”于是他重新坐到方向盘前面。车子沿着蜿蜒的公路快速行驶,绕过长着几棵橡树的斜坡,又经过一片茂密的树林,穿过山丘的一个山口之后,眼前出现了一片广袤的平原。七月的闷热为远方的地平线蒙上了一层雾气,地平线周围环绕着蓝色的山岭;在金色的、雾气蒙蒙的光线中,马尔切罗看到,平原中央有一座孤零零的、陡峭的山峰,山上是一个类似古希腊卫城的城镇,零星的房子盘踞在一座城堡的塔楼和城墙下面。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些房子的灰色的外立面,它们就好像悬挂在盘山公路的上方一样:那座城堡是四方形的,每一边都有一座低矮的、圆柱形的塔楼;城镇整体呈现出粉红的色调,太阳炙烤着天空,在房子的窗户上反射出刺目的耀斑。山脚下,白色的公路路面径直延伸出去,直到平原尽头;在山的对面,公路的另一侧,是一片广阔的黄绿色草地,草地中间有一座飞机场。和城镇那些古老的房子相反,飞机场上所有东西看上去都是崭新和现代化的:三个长长的飞机库上涂着绿色、蓝色和咖啡色的伪装,一座天线塔顶端飘扬着一面红白两色的旗子,许多架银色的飞机就像是随意地停放在机场边缘地带。 马尔切罗长时间地注视着眼前的景色,而此时汽车则在陡峭的公路上从一个弯转到另一个,接着迅速向下,朝平原驶去。那古老的城堡和极其现代化的飞机场之间形成了鲜明的反差,这种反差对于他来说似乎充满意义:虽然一时之间他自己也没能弄清楚究竟有什么意义。与此同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似乎这一切都很熟悉,似乎过去他也见到过这样的景色。但是,他马上想起来,自己是第一次走这条公路。 车子行驶到了下坡路的底部,接着便走上了那条看似没有尽头的直路了。马尔切罗加快了车速,车速仪的指针逐渐上升到每小时八十公里,然后是九十。此时的公路夹在两片已经收割好的、泛着金属般黄色的田地中间,没有一棵树,也没有一座房子。马尔切罗心想,很明显,所有居民都是生活在那个城镇里面的,早上他们会下来到田地里干农活儿,到了晚上再返回城镇里休息…… 妻子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看,”她指着飞机场说道,“发生了什么事?” 马尔切罗看过去,发现有几个人在草地上挥舞着手臂四散奔逃。与此同时,在夏日耀眼的阳光下,一股奇怪的火焰犹如一条红红的、尖尖的舌头,从其中一座飞机库的顶棚上伸了出来,几乎没有什么烟。接着,另一股火焰从第二个库顶蹿了出来,随即又是第三个。此时,三股火苗已经合为一处,火焰猛烈燃烧着,四处蔓延;同时,浓烟形成的黑云压在地面上,遮住了三座飞机库,并向着周围扩散开去。这时候所有生命的迹象都已经消失了,机场又变成一片荒凉。 马尔切罗镇静地说道:“一次空袭。” “有危险吗?” “没有,他们大概已经离开了。” 他加快了车速,车速仪的指针上升到了一百、一百二十公里。此时他们已经来到了城镇的下方,可以看到那条环山公路,以及那些房子的侧面和城堡。同时马尔切罗听到背后一架俯冲的飞机发出的愤怒的咆哮声。噪声中能够分辨出密集的机枪扫射的声响,他明白了飞机就紧随在他们身后,而且很快就会飞到他们上方:飞机发动机的声音和公路形成了垂直的轴线,如同这条公路一样笔直,没有丝毫的弯曲。接下来,飞机金属般的嘈杂声已经来到了他们的上方,震耳欲聋,片刻工夫就又离他们远去。他感觉自己的肩膀被狠狠地击中了,像是挨了重重的一拳,接着就感到濒临死亡的衰弱;他已经绝望了,但是仍然集中所有力量驾驶着汽车,最后把汽车停在了路边。“我们下车。”他用衰弱的声音说道,同时伸手打开车门。 车门被打开了,马尔切罗摔落在外面;他的脸埋在草里,双手紧抓着地面往前爬,双腿从车里拖了出来,接着趴在水沟旁边。但是没有任何人说话,也没有任何人从车里出来,尽管车门一直都是敞开着的。就在这个时候,远处又响起了飞机的轰鸣声,它转了方向又飞回来了。他心中想道:“上帝啊,请保佑她们没有被击中吧……她们是无辜的。”接着他也听天由命了,嘴巴埋在草丛里,等待着飞机重新到来。敞开着车门的汽车里没有声音,他心如刀绞地意识到:不会有任何人从里面出来了。最终,飞机再一次飞到他的头顶,在火红的天空中飞远的同时,它的身后留下了一片死寂和黑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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