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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名同姓受害者协会  作者:下村敦史

——录用。

大山正纪连面了半年的社招面试,终于在第二十五家拿到了“录用”二字。

他一个人握拳庆贺。那是家他现在待的黑心公司没法比的大企业,薪水也高。

他为了辞职去了公司。他正干着活儿,上司的骂声和平时一样爆发了:“你没交文件!蠢货!”

要在往日,正纪会觉得自尊心受到践踏,十分屈辱,但今天可就不同了。

他情不自禁地泛起轻蔑的微笑。

“你笑什么笑?”上司皱起眉头。如果有仪器能测量不高兴的程度,这会儿指针一定超出刻度了。

正纪猛地站起,几乎将椅子带倒。上司惊得肩头一跳:“你、你干什么?”

正纪瞪了他一眼,从包里抽出信封,一手拿着摔到桌上。

上司的视线随之落下。

正纪松开手,露出“辞职信”几个字。

“那是什么?”

“我要辞职。”

“哈?你怎么忽然说这个?”

“我忍不下去了,不干了。明天起我要把年假都休掉,我不会再来了。”

说到这里,他想起自己上定时制高中时,也是这么突然地辞掉了便利店的工作。

“你以为你这种吃不了苦的辞了这里,还有哪家公司肯要吗?先给我玩了命地干!”

正纪险些冷笑起来:“我已经找好下家了,薪水比现在要高。”

上司瞪起眼,乱骂一通,污言秽语一波接一波地袭来。

正纪忍无可忍,从口袋中掏出录音笔:“你不放我走,我就控告你职权骚扰。逼得我上网曝光的话,公司就等着被喷关门吧。”

上司的脸唰地白了。

正纪大觉快意。

他办完最低限度的交接,顶着上司气急败坏的视线离开公司。

现在想来,他以前何苦要想不开。只要放话说不干了,这人和他就再没有一丝关系,那些污言秽语也不会再伤他的心。

摆脱了无良公司,之后只要等着去新公司上班就好了。

不料三个星期后,新公司的人事负责人发来邮件。正纪刚一打开,“万分抱歉”这句道歉的话首先冲入眼帘。

心口泛起一阵说不清的不安。

他深呼吸两下,往下看。

邮件说,公司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无法录用他了。

正纪愕然,仿佛脚下发出巨响,开始坍塌。心脏发起痛来,呼吸也不稳了。

新冠?什么新冠?

正纪不顾一切地给人事打了电话,逼问他。人事却坚称爱莫能助,只是不住道歉。

“我已经把之前的工作给辞了!”他动之以情,人事依然没有改口。

要是放弃,他就失业了。这件事对方理亏,所以正纪不依不饶,拒不接受。他心想,怎么能拿句新冠就把他给打发了?

然而谈了超过三十分钟,两人也没有谈出结果。正纪坚持过了,但最后还是泄了气,挂了电话。

他头晕眼花,怒不可遏,想和平时一样上推特大发牢骚。他要控诉这种做法,请大众来评评理。

打开推特后,他看到跳出来的推文,打了个哆嗦。

那个“大山正纪”,那个用恶名覆盖了大山正纪之名,把其他大山正纪推入地狱最底层的猎奇杀人犯回归社会了……

此前他的潜意识总以为,“大山正纪”被判有罪,事件就此结束,恶名会在时光的流逝中渐渐沉寂,他终能拿回自己的名字。但事与愿违。

“大山正纪”没有被执行死刑,那么不用说,这人迟早会回到社会上来。而这个迟早,就是现在了。

正纪看了总结新闻的网站,对现状有了更详细的了解。虐杀六岁爱美的“大山正纪”一出少年监狱,就被爱美的家属袭击,被送进了医院。有人举行了请愿释放被捕家属的签名活动。社会学家在直播的《新闻秀》中报出“大山正纪”的名字后,舆论风潮便一发不可收拾了。收视率超过百分之十的节目向全国散播了曾被称为少年A的凶手的真名——

原来这就是他的录用一下子变成不予录用的原因。

“大山正纪”又来践踏我的人生了,他究竟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才肯罢休?

推特上充斥着对“大山正纪”的愤怒与憎恶、对试图复仇却不幸被捕的家属的同情与共鸣。

“竟然逮捕女儿被杀的父亲,日本不该这样!这世道疯了!”

“就让他报仇吧。女儿一条命,才换来不到七年的徒刑。这叫父母怎么接受?”

“这都是因为法律不判他死刑吧。问题在于法律的不完备,结果竟然惩罚被害人家属。”

“来签名请愿释放爱美家属吧!该受刑罚的是大山正纪才对,救救被害人家属!”

对于大众而言,加害者受到刑罚还不足以赎罪。个人的情绪超越了法律,舆论超越了法律。

换作从前的他,或许会迎合大众的情绪,义愤填膺地发声抗议。或许会在心底盘算着这样更容易讨别人喜欢,更容易竖立好人的形象。他也可以在别人面前以正义之士自居。

但现在,他害怕大众情绪的爆发。他无意唱些对罪犯也要讲温情、罪犯也有人权、要原谅罪犯的高调,也无意袒护罪犯。

他只是觉得岩浆爆发般席卷全社会的愤怒与憎恶十分可怕。它们像怨念一样,见人就附身。人被蔓延的负面情绪掌控了。

愤怒吧!

厌恶吧!

恨吧!

谴责吧!

论调必须一致,不一致者仿佛是与加害者狼狈为奸的罪犯预备军,不配为人。这就是社交网络的现实。

在新出一起大案之前,“大山正纪”都是“理性、道德、优秀之人”可以肆意砸石头的活祭品。这与学校和公司的霸凌不同,骂得再厉害都不会有人指责。不只如此,还会获得正义使者的美誉,得到支持。

正纪自己也觉得,对世界的看法变了。

尽管他厌恶“大山正纪”的罪行,但同名这个原因就足够他自我代入了。

他心里明白,错的是杀了人的“大山正纪”,却还是对大众攻击“大山正纪”时不自知的加害性心生畏惧。

推特上也有些人在劝告大家“法治国家不允许报仇”“这就是法律”“认可私刑的话,秩序会紊乱”“野蛮的国家才会那么做”,但支持者寥寥无几,回复和点赞数也只有一位数,最多两位数。

在舆论的汹涌巨浪面前,那些呼吁大家冷静的反对意见也成了高谈阔论、妨碍他们的敌人。正论未必就能获得大众的支持。大众坚信,自己此时的愤怒与厌恶比法律更重要。这难道不是自以为是、自高自大吗?

正纪将手机扔到床上。

就算他大声喊出同名同姓的痛苦,想必也没有几个人能理解。能有几个和重案罪犯同名同姓的人呢?放到日本全国来看,无异于湖水里的一滴墨汁。

人对自己不敏感、不关注的事物是难有触动、难以共鸣的。

“大山正纪”已经赎过罪了,该罢休了吧?他们不愿原谅,就要群起围攻回归社会的人吗?

没错,凶手七年前犯下了残忍的杀人案,被捕了,活该被唾骂。但现在不一样。凶手依法在少年监狱服过刑,回归社会了。之后该是被害人家属用民事审判来要求损害赔偿一类的流程了吧?这和在网上到处宣泄负面情绪的围观群众有什么关系?

——放过“大山正纪”吧。

——“大山正纪”就是我。

犯了罪,又被曝光真名的凶手更容易激怒大众吧。“大山正纪”和匿名者不同,是清晰可辨的“个人”,所以要恨、要泄愤都方便得多。自己也一样,看到残忍的罪犯会气愤,想对他百般责难。但有人想象得到,这背后被践踏的人的心情吗?

——一点小事而已。

有个知道他烦恼的熟人常说:“你看看大案凶手的父母或者被害人的家属,比你苦多了,难挨多了。你不就重个名吗?一点小事而已,又不会改变你的人生。”

没有人理解他。

是怨人呢,还是怨自己?

听别人说上几句话,看到别人一点细微的态度和表情,他都能察觉到名字带来的心理鸿沟。

受不了这种尴尬的气氛,他养成一个习惯:随便赔赔笑,早早结束对话。

要问说出“一点小事而已”的人有没有因为同名同姓之人而痛苦过,答案是没有。要问他有没有查过和自己同名同姓的人品行如何,答案也是没有。就算叫他立刻就查,也查不出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来。

同名同姓的普通人。

公司员工、家庭教师、工厂厂长、律师、美术家、工程师、老师、游戏公司的员工、副教授,还有在马拉松、将棋、棒球等上有那么点成就的学生……每个人在本人看来都是唯一的“个人”,但在旁人眼里也不过是芸芸众生里的一员。

既不是广告商争抢的当红艺人、世界知名的体育运动员,也不是猎奇杀人犯。

他们没有一个被名字铺天盖地的情况压垮过,自然不会理解这种痛苦。人的想象力是有限的。不站到那个位子上,就理解不了真正意义上的痛苦。这一点他已经领教够了。

起初,一有人表示出对“大山正纪”这个名字的关注,他就拼了命地倾诉自己如何受到伤害,想让对方理解自己的烦恼。他虽然不太会表达,还是说了。然而对方的回答总是同一句:“这样确实不好过。”

这是真把他的痛苦当成了小事。他不想被当成小事给打发了。

敷衍,太过敷衍了。他们装作理解。装作理解,好赶紧结束麻烦的话题。一句空洞的、毫无感情的台词。

——为什么只有我?

这太荒唐了。就在快被这种情绪压垮时,正纪想起在便利店打工时——那时爱美被害案的凶手真名尚未曝光——他搜过其他大山正纪。这世上有很多大山正纪,现在网上应该也找不到他们的名字了。

“大山正纪”一定在折磨我们。

我们。对,受折磨的是我们大山正纪。其他大山正纪一定也一样……

正纪陡然兴起一个念头,上提问网站发言:“各位为同名同姓痛苦或烦恼过吗?如果有这种经历,请讲给我听听。”

两天后,有了各种各样的回答。

“我和某位漂亮的偶像同名同姓。每次换班级要自我介绍的时候,我都觉得生不如死。同学会直直地盯着我看,还苦笑,真让我难受。”

“我和一个超级有名的艺人同名。医院里叫到我名字的时候,周围总会骚动。”

“以前有人对我表白,让我以结婚为前提和他交往,但我想到结婚改姓的话,我会跟那位著名的丑女搞笑艺人同名,就觉得没法接受了(笑)。现在我嫁了个姓氏很普通的老公。”

“我的工作是写小说。有个网红找碴儿,投诉说‘你是用我的名字黑我吧’,真会给我找事。他把自己看得可太重了,简直丢人,以为自己多有名啊。”

“我和一个动画角色同名同姓,每次自我介绍,别人都会笑,还逗我说,说说你的经典台词啊。”

“我有个学弟,他爸爸喜欢棒球,因为姓氏和一个有名的前棒球选手一样,就给他起了这个选手的名字。他不想辜负他爸的期望,进了棒球部,结果打得可烂了。名字的落差搞得他惨兮兮的。”

“我给女儿起了个我觉得挺可爱的名字,后来发现和AV女演员同名同姓,绝望了。我起名前怎么就没搜搜。”

“我有个朋友,是个和某位歌手同名同姓、长得还挺漂亮的女生。她以前拿名字调侃自己,挺受欢迎的。可是那个歌手抽大麻被抓了之后,她就立马开始隐瞒这件事了。真可怜(笑)。”

回答中充斥着同名同姓者的烦恼,但都算不上什么切肤之痛,叫他很难产生共鸣。即便是抽大麻被捕的歌手那一条也一样。抽大麻这种犯罪没有直接的被害人,拿来自黑总能当个笑话讲讲,引人同情吧。

但虐杀六岁女童的猎奇杀人就不一样了。

没有见到让他满意的回答,他在正文后又加了个问题:“其实,我因为和有名的罪犯同名同姓很烦恼,有人和我一样吗?”

他每过几十分钟,就要刷刷网页,看有没有新回答。半天才多了几条。

“我和你一样。我告诉了一个刚认识的女人自己的名字,结果她不回复我了。我估计她搜出罪犯的名字了。”

“我出于好奇,搜了搜,然后搜出了逮捕的新闻。说实话,心里可不舒服了。那案子不怎么有名,我不搜都不会发现的……真不该没事找事。”

“有天我实名的社交平台上收到好几条谩骂的消息,我还以为怎么了,原来他们把我的号当成那天新闻里被捕的罪犯的了。”

“我未婚夫的名字和罪犯一样,很烦。我搜出性犯罪者的名字之后,就怀疑上了。年纪也一样。我很想相信他,可又不放心……要问他自己也不好问。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查查?”

“我搜了高中时喜欢的人的名字,结果说是诈骗被捕了,还不知道是不是他本人。”

“我和臭名昭著的杀人犯同名同姓,想着赶紧结婚改姓,十九岁就结婚了。现在只要不说旧姓,就没有人会用奇怪的眼神看我。”

世上果然有人和自己同病相怜。想到这些伙伴,正纪感到一丝宽慰。

伙伴。

在这里回答他的人八成不是“大山正纪”。问都问了,他很想和同为“大山正纪”所苦的伙伴分享烦恼。

正纪打开笔记本电脑,建了家网站。设计都是最基础的,只是在网页下放了条免费的邮箱地址而已,没花费多少时间。

网站的名字叫“‘大山正纪’同名同姓受害者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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