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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名同姓受害者协会  作者:下村敦史

上次来参加“大山正纪”同名同姓受害者协会的人里,只有一个人——待过足球社的大山正纪没有参加这次的聚会。

大山正纪告诉众人昨天的事。他和记者一起去拜访被害人家属,请家属看过照片后,对方断言待过足球社的大山正纪就是爱美被害案的凶手。

“没想到是那小子!”眯缝眼的大山正纪捏紧拳头,像在后悔自己的疏漏,一副“早知道就狠狠揍他一顿了”的样子。

“就是说……他冒充了别人,对吧?”蒜头鼻的大山正纪说。

如果曾驰骋绿茵场的大山正纪就是猎奇杀人犯,曝光他真名的杂志理应会提上几句,例如“是什么让热爱足球的少年走上了杀人的道路”。

曾驰骋绿茵场的大山正纪和前几天还在参加聚会的大山正纪应该不是一个人。

正纪想起先前和“大山正纪”的对话。

那是他们分成几组,谈到女排时的事。“大山正纪”走过来,问“你们在聊什么”。印象中,棕发的大山正纪答他“我们在说意大利国家队的扣球很帅”。大山正纪当即了然,立刻接话说“是啊,有好几发扣球直接就得分了”。当时,正纪并未觉得哪里不对。

但知道他是冒牌货后,再回头一想,就有破绽了。

如果他将青春都献给了足球,听到扣球一词,会想到足球的扣球吧。他该认为众人在为意大利国家足球队的扣球很帅而兴奋才对。

然而“大山正纪”第一个想到的是排球。对足球全无兴趣的“大山正纪”才会有此反应。

第一次见面时,“大山正纪”在自我介绍中提到了他踢足球的事:“我本来梦想着进军职业,可是‘大山正纪’犯了事,搞得同学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队友也生分了……怎么说呢,没人盯我,他们也不传球给我,我就踢不下去了。”

他说的这些经历只怕都是骗人的。后来问他“你踢足球也受影响了吗”,“大山正纪”也回以一副什么都不想说的表情。正纪本以为他是不愿多谈受爱美被害案牵连而破灭的足球梦,但现在看来,八成是怕露出马脚。

难怪他反对去找“大山正纪”。

“就联系不上他吗?”眯缝眼的大山正纪看向正纪。

“……我从今早开始就不停给他打电话发信息,可是没有反应。他知道我们要请被害人家属看照片的时候,就已经明白瞒不下去了吧。”

“可恶!”眯缝眼的大山正纪一拳砸在桌上,倒了茶的杯子一阵晃动。

“可我们弄到他的照片了。”棕发的大山正纪像在调停,“反正也拍到照片了,之后公布出去就算是大功告成了吧?”

记者面露难色:“……现在这个时间可能不合适。”

“怎么说?”

“现在流言四起,说那位无辜的男保育员是凶手,对吧?网民都认定他就是凶手‘大山正纪’,正踊跃地要人肉出幼儿园呢。这种情况下,就算曝光说这才是‘大山正纪’,也很难取信于人。”

他说得不错。若是没有过硬的证据,恐怕很难颠覆网民的认知。

正纪陡生一念,提议道:“有被害人家属的证言在,就可以证明他是‘正主’了。”

记者面色一沉:“……这一招还是留到实在没有办法时再用好。”

“我倒觉得这主意不错。”

“有被害人家属作证,我们当然可以证明他是凶手。但借家属之手来曝光‘大山正纪’长相的话,亲属复仇这一要素会太过突出,我们原本的目的——与凶犯同名同姓的人群之痛问题会沦为陪衬。”

原本的目的应该是创造出免于被认成凶手的大环境,同时让大众了解同名同姓者的痛苦。

最重要的是,身为亲眼见过被害人父亲的人,正纪不想拖这位被痛苦与愤怒所困的父亲下水。如果请他帮忙,他想必是乐于作证的,但这么做有违道义。

正纪咬紧下唇,低下头。室内陷入阴郁的沉默。

记者摸着胡子,开口道:“那位真踢足球的大山正纪——有谁有他的消息吗?”

正纪抬起头:“怎么这么问?”

“论到底,凶手有什么必要特地来参加聚会呢……而且我也很好奇,他为什么会冒充踢足球的那位。是有什么深意,还是一时兴起?如果能问问他冒充的人,说不定能问出些线索。”

凶手冒充曾驰骋绿茵场的大山正纪的原因……

仔细一想,这一着是步险棋。“大山正纪”同名同姓受害者协会里汇集了形形色色的大山正纪。凶手就算自称是待过足球社的大山正纪,只要本人来了,这个谎立时就会被揭穿。

不对,等一等。

他是在所有人都自报家门——确信在高中足球界有所作为的大山正纪不在场后——才谈起了自己踢足球的事。“大山正纪”是最后一个做自我介绍的。这是为什么?

——自我介绍就从你开始,再往右一个个来吧。

是因为开始自我介绍时,“大山正纪”这么提议了。

他设计过了,把自己的自我介绍留到最后。

他或许是想要些时间,来捏造履历。那些言行是有意为之,看起来相当巧妙。但他一时半会儿编不出花样,便决定冒充不在场的大山正纪——如果这是急中生智,说明他以前就知道有这么个曾驰骋绿茵场的大山正纪。

正纪用手机上网搜索。

输入的词条是“大山正纪 足球 高中”。

然而前列显示的依然尽是爱美被害案的相关报道、博客和帖子。

看来是不行了。

正纪正要放弃,灵光一闪,在高级搜索栏中限定了日期。他选择了爱美被害案发生前的时间。如此一来,跳出了几条高中足球健儿大山正纪的报道。

他逐一查看,发现第三篇报道中登了大山正纪的照片。

照片里的人果然不是那个参加“大山正纪”同名同姓受害者协会的“大山正纪”。

他为什么没有早些查查长相?

懊悔之情涌上心头。但其他大山正纪的消息都被凶手“大山正纪”的名字冲走,要找也不容易,更何况当时他也不认为有必要查这么细。

记者凑近看看屏幕,点点头:“既然知道他的高中了,那查的方法就多了。等找到他的住址,我们再一起上门拜访吧。”

“可是——”棕发的大山正纪像是想起了什么,“到底是谁把保育员的照片发到网上的?既然正主就在会里,这么做可操之过急了。”

正纪有些推测。

“应该是凶手‘大山正纪’。”他回答,“他不希望我们曝光他的长相,所以想拿别人顶包。”

棕发的大山正纪忍不住叫了一声:“啊,把其他大山正纪当作正主挂出去,他就可以高枕无忧了。但是弄到最后,那个人都不是大山正纪。”

一直有内鬼坏事。

“该死。”眯缝眼的大山正纪用力挠头,“我们都被算计了。”

这时电话铃声响起。

正纪掏出手机,是个陌生的电话号码。

霎时间,全身都紧张起来。

搞不好是凶手“大山正纪”。

正纪向其他大山正纪使了个眼色后,用带着紧张的手指按下通话键:“你好,我是大山……”

他接通后,过了一阵子传来的是女性的声音。

“是受害者协会的大山正纪吗?”

那声音满含怒气,正纪一时间没想起她的身份,但很快又反应过来,是前几天那位女大山正纪。

“啊,是的,我是。”正纪一面回答,一面看看其他人,无声地摇摇头。失望的情绪蔓延开来。

“我想问你一件事——”声音明显充满敌意。是出了什么问题吗?

“请说……”正纪战战兢兢地说。

“就是我男朋友的事,你们干什么了?”

“啊?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她踌躇一下,用一种平静而愤怒的声音答道:“我男朋友说幼儿园有个小女孩样子不太对劲,忽然亲了他。他问小女孩怎么了,小女孩说有陌生人告诉她,喜欢老师就该亲亲老师。”

正纪完全不明所以:“等、等一等,我根本听不懂——”

“是有人教唆了吧?考虑到时间点,我可想不出其他嫌疑人了。”

虽然还没有搞清楚状况,但这件事不是可以随口敷衍过去的。

“我确认一下,再给你打过去,可以请你等一等吗?”

她不情不愿地叹息一声,说了声“行”,就挂断了电话。

正纪缓过一口气后,环视其他大山正纪,告诉他们电话的内容。

人人都大惑不解,唯有一人——眯缝眼的大山正纪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

“你做了什么吗?”正纪毫不犹豫地追问。他有种感觉,只要问得含糊些,就会被蒙混过去。

眯缝眼的大山正纪烦躁地望着天花板哼哼,但很快投降似的叹息一声:“就是这个,看吧。”

正纪探头看屏幕,上面映着张女童亲吻男保育员脸颊的照片:“这是……”

“我偷拍的。”

棕发的大山正纪眉头微皱:“这样子不大健康吧?虽说是小女孩主动的,但亲一个陌生男性——”

眯缝眼的大山正纪嘟囔:“……是我教唆的。”

有几个人惊疑地看向他。

“是我让她这么干的。我以为凶手‘大山正纪’当保育员了,就哄小女孩去亲他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拍到他跟小女孩有性接触的话,就能一锤定音了吧。他滚回去蹲号子,我们肯定就解脱了。”

——你那么喜欢老师的话,会亲亲他的吧?

眯缝眼的大山正纪说,他趁保育员带人上厕所时,偷偷对在公园里玩耍的女童说了这句话。

棕发的大山正纪不悦地责备他:“怎么能让小孩子干这种事……丧心病狂!”

“不就亲一下吗?别啰唆个没完了。”

“竟然说不就亲一下……曝光凶手的长相,我们就大功告成了,根本没有必要这么做吧?”

“光曝光能有多大用?就算他的长相传开了,也只是在狭小的网络世界里而已。难道你每次被误认成凶手,都要拿出网上的照片,解释说‘看,凶手是长这样的。明白了吧?这不是我’?这反而会招人怀疑,觉得你准备太周全。”

“这……”棕发的大山正纪欲言又止。

“要是凶手又被抓了,我们就省事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他不在外面的世界,我们就不用担心招人怀疑了。”

“就算你说得对吧,可——”

“小毛孩亲亲脸而已,有多大问题?小时候吻一下喜欢的老师的脸,能留下心理阴影?长大了就不记得了。”

正纪心里有块疙瘩。

为了解救自己的人生,去利用毫无关系的女童——这种做法毫无道理。

细究起来,即便公开女童亲脸的照片,网上对凶手“大山正纪”群情激愤,以至于他被捕,恐怕罪也大不了。成年人都没有主动出手,该治他什么罪?估计约谈就了事了,只能获得片刻的安宁而已,凶手“大山正纪”很快就会重回外面的世界。

想到这里,正纪意识到一个可怕的可能性,膝盖禁不住打起哆嗦来。

正纪注视着眯缝眼的大山正纪。他紧张得口渴,咽下一口唾沫。

他本不愿去想这种可能性。

但既然想到了,便已无法否定。他下定决心,开口道:“你的目的是诱导凶手‘大山正纪’出手。”

眯缝眼的大山正纪瞪大双眼。

“你是想让女童亲吻凶手‘大山正纪’,借此激起他的欲望。”

他哑然呆立当场。无言以对就是最硬的铁证了。

正纪大力捏紧拳头,拼命克制住挥拳的冲动。

“你的所作所为和凶手‘大山正纪’一样,都是在拿无辜的小女孩当牺牲品。”

如果受诱惑的凶手“大山正纪”对女童抱有的并非性欲,而是猎奇性的冲动的话,就会制造出第二个爱美。成年的“大山正纪”再虐杀女童,恐怕没那么容易回到社会。他会判上二十年或者三十年,甚至无期徒刑。根据陪审员对他的印象,判死刑也不是没有可能。照片想必也会公开。

换言之,同名同姓的大山正纪们会彻底解脱,但凭借的是凶手“大山正纪”的第二起猎奇杀人案。

此人忽然反对曝光保育员,是想为第二起案件争取时间。如果曝光后闹大,致使保育员销声匿迹,他就白费工夫了。

眯缝眼的大山正纪受众人谴责,却毫不畏缩,反而怒目相对:“结果什么事也没出,这不就得了。”

“这不是看结果就能翻篇的事。”正纪斩钉截铁地说,“你的做法过火了。”

“少讲大道理。大道理能改变世界吗?现在网上有多少人在思考同名同姓的痛苦?”

告发“猎捕大山正纪”时,同名同姓人士遇袭之事受到关注。但报道中诉说的同名同姓的痛苦只引起了一时的热议,很快就归于无声。到底是事不关己。

说心里话,正纪很想对那些不理解自己困境或是漠不关心的人大放厥词:“不跟我们一起发声的人就是加害者的帮凶!”但他若是放出这种言论,那么他们也没有为这世上成百上千的其他社会问题发声的事,也要一并受到责难。人不可能对所有社会问题都一视同仁地发声。

那该怎么办才好?怎么做才能让大众理解他们的困境?

“大家都抛在脑后了吧?想装好人的人只会在推特上表示一下共鸣和同情,然后就完了,不会有任何行动。要对抗偏见和歧视,有时也得用些暴力手段。”

正纪感到了一种傲慢与自私——为了达成目的,不惜牺牲他人。

“这样不行。”

“怎么不行?我可是在和现实战斗。没有战斗意志的人少说风凉话。”

“……我也是当事人。”

“你个三流和平主义者,太天真了。你觉得喝喝酒、谈谈心,就能消弭战争、天下太平了是吧?要改变世界,就免不了牺牲。在发声的战士面前,你只会碍手碍脚。”

“战斗就是牺牲小女孩?”

正纪无法认同他的做法。

他已经见过被害人父亲的悲痛,不想再制造出第二个悲剧人物。牺牲的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单纯的名字、记号或者数字。

“管它什么时候,问题都出在犯案的罪犯身上吧?要是因为被女性亲密接触了,就兴奋到去强奸,那是谁的罪?反正不是被害女性。”

“这是两码——”

“那你说清楚点,怎么个两码事法?要是说亲密接触的女性或者唆使女性去亲密接触的朋友有错,你会挨批评的。这是推卸责任,是二次强奸。”

“你纯属诡辩。”

“我不是让你反驳我了吗?可不是你说是诡辩,就什么都是诡辩的。”

正纪被其气势压倒,求救地左右张望。确信所有人都对眯缝眼的大山正纪抱有厌恶情绪后,他缓了一口气,心情平复下来。

“我反对这种做法,请你不要再参加聚会了。”

“哈?你竟然要赶我这个受害者出去?”

“你已经是加害者了。”

眯缝眼的大山正纪用恨不能射死人的眼光狠狠瞪着正纪。两人对峙了一阵子。

或许是顶不住周围攻击他的尖锐视线,眯缝眼的大山正纪扔下一句“你可别后悔说大道理”,走出房间。

想到要告诉女大山正纪真相,正纪烦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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