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刷子刷出来的云被晚霞染成橙色，远处传来鸟鸣声。

大山正纪缓缓吐出一口气，按下204室的门铃。他希望对方在家。

记者查出了曾驰骋绿茵场的大山正纪的住址，说他是公寓独居。

但正纪按了第二次，又等了两分钟，依然没有反应。寒风大作，枯叶飞过院子的沙地，只听得见沙沙的声音。

棕发的大山正纪问：“怎么办？”

“……等等再说吧。”正纪回答后，左右张望有没有可以打发时间的地方。一排新建出售的住宅中有三栋并排的公寓，另外还有房产中介、针灸院、牙科医院，没有咖啡店或者家庭餐厅一类的店。

或许得走上一小段。

“来的时候，我看见咖啡馆了。”蒜头鼻的大山正纪说。

“那我们过去吧。”

众人正要迈步，马路对面出现了一个青年的身影，朝这边走来。他背对夕阳，左手拎了只旅行袋，右手扛着用球兜包住的足球。

他该不会就是……

他们等了一会儿，青年走进公寓。他爬上铁楼梯，看到聚在204室门口的大山正纪一行人，停下脚步，皱起眉头，脸上露出困惑之色。

“请问……”青年用警惕的声音问他们，但没有说完。

“……您是大山正纪？”正纪先发问。青年的脸上看得出高中时期的报道里登的照片的影子。

青年毫不掩饰自己的戒备心，来回打量五人：“是的……你们是？”

正纪看了一眼并列站在走廊里的伙伴，重新转向曾驰骋绿茵场的大山正纪：“实不相瞒，我们也是大山正纪。”

曾驰骋绿茵场的大山正纪眉头皱得更紧，怀疑地眯起眼睛：“你们全都是大山——正纪？”

“是的。”

“什么意思？”曾驰骋绿茵场的大山正纪问。

正纪深呼吸两下：“我们是‘大山正纪’同名同姓受害者协会的成员。”

曾驰骋绿茵场的大山正纪不解地歪过头，看来他听都没有听过。

“您不知道？”

“不好意思，完全不知道。‘同名同姓受害者协会’是？”

“这里不方便聊，我们可以下去吗？”

走廊上只能勉强容下两人擦肩而过，现在所有人都排成一排，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曾驰骋绿茵场的大山正纪点点头，走下铁楼梯，将旅行袋放到院子里。

正纪来到他面前，记者和其他大山正纪也并排跟上。

“请说吧。”曾驰骋绿茵场的大山正纪催促道。

“我来从头说明一下。”正纪做起介绍。创建“大山正纪”同名同姓受害者协会的原因、召集来的成员、记者提议后确定的目的……

曾驰骋绿茵场的大山正纪从球兜中取出足球，用右脚的鞋底抵住球，一面前后轻轻转动，一面听他解释。

“你们是想把凶手的长相发到网上吗？”他看着自己的脚下，双目微垂，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是的。”正纪点点头，“只要凶手的长相见光，我们的人生就有救了。”

“有救了……”

“对。‘大山正纪’犯案之后，我们的人生就开始脱轨了。你也一样吧？”

曾驰骋绿茵场的大山正纪抬起头，用脚尖挑起球，再用膝盖一颠，双手接住。

“我——”他吐出一个字，又咽回去。他长出一口气，将球扔到沙地上，一只脚踩上去，凝视起球来。一阵沉默。

“你的人生应该受到影响了。”正纪说，“我看过你的报道。你在球场上上演帽子戏法，赢了比赛，接受了采访，但是名字被凶手‘大山正纪’冲走了……”

曾驰骋绿茵场的大山正纪用脚尖轻轻颠球。

“你也很痛苦吧？”

正纪追问后，他将球高高抛起，用肩头颠了起来。动作潇洒自如，仿佛球是身体的一部分。他背后夕阳映照，宛如一幅画。

“影响——自然是有的。”曾驰骋绿茵场的大山正纪停止颠球，用鞋底踩住球，“我没上成足球专业的名牌大学。”

正纪无言地点点头。

他想，果然如此。只要叫大山正纪，人生应该都受了某种负面影响，尤其是站在升学或求职这种重大十字路口的人。

蒜头鼻的大山正纪上前：“你要是恨凶手，不如来和我们一起找回人生吧。”

“大山正纪都是伙伴。”中等身材的大山正纪说，“我们要公开凶手的长相。”

棕发的大山正纪神情坚定地点头。

曾驰骋绿茵场的大山正纪轮流打量每个人的面庞，眼神真挚：“这样——真的能解脱吗？”

“当然了！”蒜头鼻的大山正纪斩钉截铁地说，“所以我们才在战斗！”

“……曝光凶手，真的会有什么改变吗？”

“会的。这样，我们的人生会变得更——”

“更好？”

“对！”

“……但是，这样不会加强大众对同名同姓者的印象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同名同姓者登上舆论的舞台诉苦，受到关注的话，大众会记住大山正纪这个名字。我担心最后名字会引来好奇的视线，效果适得其反。”

“应该——不会的。我们不发声，现状就不会有丝毫改变。”

“说得太对了。”记者说，“这世上的歧视和偏见可不都是摆在台面上的。如果一件事的危害一望可知，那人人都会关注，会有名流奔走呼吁，争取声援。真正根深蒂固的是存在于幽暗角落里的歧视与偏见。”

曾是足球健儿的大山正纪眉头皱得更紧，嘴唇抿成一条线，陷入了沉默。

“就连反歧视的人也少不了不自觉的偏见。我想聚焦的是这个部分。”

曾是足球健儿的大山正纪看向记者：“你这么说——真是为我们着想吗？只怕是想拿我们当枪使，好制造新的社会问题吧？”

记者微微皱起眉头。

“就算我们发声提出问题，消除掉明面上的歧视和偏见，也算不上解决了问题吧？”

“……解决自然是算不上，但意义还是很重大的。”

“做法不对，会招人反感。到处招怨可不会拯救所有人。人心和感情是强迫不来的。如果越来越多的人面子上装得通情达理，心底里却存有偏见和歧视，抗议和提出问题的行动就都失败了吧？”

“这么说，你觉得大家就该忍着？”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认为，就算用同辈压力这种‘私刑’堵住别人的嘴，也只会加剧对立，导致问题变得更严重。如果很多人只是迫于社会舆论的压力，嘴上不说，心里的偏见和歧视却越来越厉害的话——”

“你到底想说些什么？”

“我们会得疑心病的，会猜疑自己身边发生的所有事。”

“疑心病？”

“对。我大学体育推荐入学的事泡汤的时候，就觉得是因为‘大山正纪’犯了事，队伍不欢迎顶着猎奇杀人犯恶名的队员。实情如何我不知道，毕竟我不是教练肚子里的蛔虫。就因为这样，我对他是又疑又恨，怨他不讲道理。”

和自己一样。

正纪想起自己求职连续被拒的事。要跳槽时也是，有家公司表示会录用自己，却又以新冠肺炎疫情为由毁了约。当时正值“大山正纪”出了少年监狱，社会上开始议论纷纷，所以他坚信都是因为名字。

曾是足球健儿的大山正纪说了下去：“顶替我靠足球推荐上了大学的是竞争对手学校的王牌球员。他在天皇杯上力抗甲级联赛球队，拿到职业资格，很快又进了首发，是个能力很强的人。”

“但是——”正纪插嘴道，“这也不能证明你落选不是因为名字吧？”

“是啊，你说得对。可一味怨恨名字，总拿自己当受害者，就免不了看什么都往坏处想。这才是偏见吧？比如表白被拒绝了，不管对方怎么解释，都怀疑是因为名字。要是被朋友冷落了，就算朋友说是太忙了，还是怀疑是因为名字。试镜没选上呢，也不觉得是自己能力不够，一样怀疑是因为名字。升不了职，评价不如别人好，这不就是什么事都赖名字吗？”

他道出的话语直击人心。

自己难以否认。

“一遇到不如意的事，就怪别人。‘就是因为我的名字吧’‘你对我有偏见吧’‘你歧视我吧’。会有人愿意和这种人来往吗？等对方疲于应付，疏远之后，再告诉自己‘他果然因为名字歧视我了’，去恨对方。就这么循环个没完。”

他听起来像在讲大道理，但声音中充满真情实感。他自己在这七年里想必也吃了不少苦。

“正常的朋友和熟人离开自己后，剩下的——”他环视大山正纪一行人，艰难地继续说，“就都是火气大的人了。一直待在愤怒的小圈子里，怒火会越烧越旺，想找个发泄对象。每次失去目标，都会再找下一个。”

正纪觉得他在彻底否定“大山正纪”同名同姓受害者协会，一阵抵触情绪涌上心头，却又意识到这正是他现在点出的问题。

“愤怒的人身边只能吸引到愤怒的人。推特不就是吗？我们就是让愤怒的大众给逼上绝路的吧？”

记者露出不满的表情：“……你的意思是，我们陷入回声室效应了？”

回声室效应。

正纪听说过。这种效应是指社交网络上观点相同的人聚在一起，彼此肯定后，会认为这一观点天经地义、不容置疑，不再接受不同意见。充斥着偏见、只能看到偏见的封闭型社区必然会发展出攻击性。

“我不太懂这些专业术语，但这是我的真实感受。我经历了很多事后，有了这种想法。”

正纪想否定他，却无从否定起。

“大山正纪”同名同姓受害者协会正是如此。他们赶走反对派，只留肯定派，为自己的目标与行为找正当理由，一路狂飙。

结果不就导致有人铤而走险了吗？

眯缝眼的大山正纪企图献祭无辜女童。

“可、可是！”正纪握紧拳头，“那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曾驰骋绿茵场的大山正纪摇摇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就不恨凶手吗？”

这么一问，他的眼中闪过一道阴影：“……要说不平稳的情绪，那自然是有的。我会想，要是他没犯杀人案……可就算放不下受害者意识，在愤怒与仇恨中度日，人生也不会重回正轨。”

“可是——”

“我不知道向社会曝光凶手的真身，能不能让人生重回正轨。发生这样的案子，凶手也叫大山正纪，我的名字被猎奇杀人犯给霸占了。之后足球推荐的事泡了汤，我梦想破灭，陷入绝望……”

对于这种被凶手“大山正纪”夺走名字、毁掉人生的痛苦，大家都感同身受。

“但是说到底，他并没有走进我们的人生。”

正纪登时大受震动。

曾驰骋绿茵场的大山正纪缓缓吐出一口气，说：“我——我们是大山正纪的事实无法改变，凶手是大山正纪的事实也无法改变。”

他的话语在心头不住打转。

“这世上有很多必须解救的受害者。但我认为，也有些人被当作‘受害者’之后就止步不前，永远消极地困在痛苦里了。不是人人都想一直坐在‘受害者’的位子上的。”

他没有再用鞋底踩球。寒风吹过，球微微滚动。

“所以我不会参加这个会。”曾驰骋绿茵场的大山正纪毅然说完这一句后，挠挠后脑勺，“不过别看我说得挺有气势，我也烦恼了挺久的。我恨过很多事物，觉得世事荒谬，想找人或者东西发泄。现在还时不时烦恼呢。可是我不想再困在这种负面连锁效应里了，我在拼了命地积极生活。”

他的心情表达得再恳切不过。

但可能的话，正纪还是希望他能帮忙。有没有什么话能稍微打动他？比如说……

正纪猛地想起一件事，说：“凶手冒充了你。”

曾驰骋绿茵场的大山正纪面露困惑：“什么？”

“凶手顶着你的经历，混进了我们的会里。”

“我的经历？”

“对。我们是在他消失后才发现他的真实身份的。他直接抢了你的名字。”

曾驰骋绿茵场的大山正纪露出不快的神色。

“所以我们才来找你。我们想着跟你谈一谈，可能会知道些线索。”

“……我跟凶手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你跟我说也没什么用。”

正纪想了想，在笔记本上写下邮箱地址，撕下一页，递给他。

“……这是什么？”曾驰骋绿茵场的大山正纪没有接，视线落在邮箱地址上。

“凶手的联系方式。”

“你怎么会有这个？”

“我是这个会的主办人，为了联系大家，和每个成员都交换了邮箱。这好像是个临时邮箱，我发邮件过去也没有反应。但我觉得你发说不定会有反应。”

曾驰骋绿茵场的大山正纪苦笑：“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我可不觉得他会有反应。”

“就算是死马当活马医也好——”

“我不想蹚这浑水。”

“我们跟他的联系只剩这个邮箱了。请你一定要帮帮忙。”正纪硬是把便条塞给他。